后半夜的风钻过老旧窗缝,带着秋末的凉,贴在他露在被子外的胳膊上。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帘没拉严,月光斜斜切进来,落在床头柜的青瓷瓶上——瓶里那支干枯的莲蓬还立着,是去年秋天在城郊荷塘摘的,如今莲籽壳裂了缝,像谁没忍住的叹息,又像他刚做的梦,碎得七零八落。
他盯着那道月光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慢慢想起梦里的事。梦里在下雨,是江南梅雨季常有的毛毛雨,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踩上去能印出浅痕。沈念就站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撑着把竹骨伞,淡青色的,伞沿压得低,发梢沾着细碎的雨珠。他站在街对面喊她名字,她回头时笑了,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还是十七岁时的模样。
林深,你怎么才来她的声音穿过雨雾飘过来,软乎乎的,我等你好久了。
他想走过去,脚却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眼看她转身要进巷,他急得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湿冷的风——然后就醒了。
林深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泛着凉。这梦太真了,真到他能清晰记起沈念当时穿的裙子:米白色的棉布裙,裙摆绣着朵小小的雏菊,是她十六岁生日时,他用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买的布料,请隔壁裁缝阿姨做的。她当时收到裙子,抱着他的胳膊转了三圈,说林深你眼光真好,这裙子比画里的还好看,笑的时候,梨涡里像盛了糖。
房间里很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得人心慌。他坐起身,被子滑到腰际,露出后腰那道浅疤。是十七岁那年夏天,他替沈念抢画夹时磕的。
那天也是个雨天,比梦里的雨大得多。沈念刚在美术老师家上完课,抱着画夹往家走,巷口突然冲出来两个半大的小子,抢了她的画夹就跑——那里面有她准备参加省美术联考的稿子,熬了三个通宵才画好的。沈念急得直哭,林深正好放学路过,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那两个小子往老城区的窄巷里钻,巷子里堆着杂物,他跑太快,被块松动的石阶绊了下,整个人往前扑,后腰磕在石墩的棱角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可他没敢停,爬起来接着追,直到把画夹抢回来。
沈念抱着画夹蹲在他身边哭,眼泪掉在他伤口上,又疼又烫。她一边用袖子擦他脸上的泥,一边抽噎着说都怪我,要不是我没用……林深当时咬着牙笑,说哭什么,我这不是没事吗你看,画夹好好的,话没说完,疼得倒抽了口冷气。
后来沈念总拿这事说他傻。她给他涂药膏时,指尖轻轻碰过那道疤,说林深你欠我的,得用一辈子还。他那时总笑她矫情,捏捏她的脸说行啊,那你可得盯紧点,别让我跑了。如今才知,有些亏欠,是真的要记一辈子的,只是不知该欠的人,还记不记得。
林深下了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楼下的梧桐树又黄了半树叶子,风一吹,簌簌往下掉,落在花坛里,铺了薄薄一层。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这里等沈念回来。
她去南方读研的前一晚,也是这样的秋夜。他们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她靠在他肩膀上,手里攥着颗刚剥好的橘子,递到他嘴边。林深,等我毕业就回来,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雀跃,我们租个带阳台的房子,养只猫,我画画,你写东西,好不好
他当时把她的手攥得很紧,橘子的清香混着她发间的洗发水味,飘进心里,暖得很。他说好,说我等你,说到时候我提前把猫窝备好,就养只橘猫,跟你一样爱吃。她被逗笑了,轻轻捶了他一下,说谁爱吃了,明明是你总抢我零食。
可好字落了地,却没能等来回音。她去南方的第三年,寄回来一封信,很短,说林深,我们分开吧。没说原因,只说我在这里很好,你也该往前走了。
林深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个旧铁盒,盒盖锈了边,是沈念当年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她说这盒子要装他们最重要的东西,还在盒盖上贴了张小小的贴纸——是她画的两个小人,手牵着手,站在槐树下。
他打开盒盖,里面躺着几张泛黄的画稿。有他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样子,嘴角还沾着点墨水;有他们并排走在槐树下的背影,他手里拎着她的画夹,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马尾辫晃呀晃;还有一张没画完的素描,画的是巷口那把竹骨伞,淡青色的,伞下留白,像是在等谁站进去。
画稿下面压着封信,就是沈念三年前寄来的那封。他看过无数次,信纸边角都磨卷了。林深,我走啦。其实我偷偷问过美术老师,他说我的画还差得远,可能要走好多年才能追上你眼里的光。你别等我啦,要是遇到喜欢的姑娘,就好好待她。还有,后腰的疤别总挠,下雨前会疼的……
字迹还是她惯常的软乎乎,只是最后几个字,墨迹有些晕,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他把信放回盒里,指尖蹭过画稿上沈念的签名——她总爱把念字的最后一笔拉得很长,像条没说完的尾巴。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玻璃上,啪嗒一声,很轻,却像敲在心上。他忽然想起梦里的雨,沈念站在巷口,伞沿压得很低,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只觉得她好像在哭。
林深
楼下传来张婶的声音,带着点晨练后的沙哑。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哑,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刚醒时,嗓子是这样的。
你妈刚才来电话,说让你周末回家吃饭,她蒸了你爱吃的梅干菜扣肉。张婶在楼下喊,还说让你别总闷在屋里,多出去走走!
知道了,谢谢张婶。林深趴在窗台上应着。
张婶是老邻居了,看着他和沈念长大的。以前沈念总爱往他家跑,张婶总打趣这俩孩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沈念走后,张婶总怕他想不开,时不时来敲敲门,要么送碗饺子,要么喊他下楼散步。
挂了电话,林深又坐回书桌前。桌上摊着本稿纸,是他写了一半的小说。故事里的男主总在等一个人,等了十年,却不知道该等她回来,还是等自己放下。他写了三个月,卡在男主收到女主分手信的地方,怎么也写不下去。
他盯着稿纸看了会儿,忽然笑了。当年沈念总说他写的故事太伤感,说喜欢就去追啊,等有什么用。她那时坐在他旁边画画,笔尖在画纸上沙沙响,你看我,喜欢画画就天天画,喜欢……她顿了顿,偷偷瞟了他一眼,小声说,喜欢一个人,就想天天跟他待在一起。
可她自己,却把那句我舍不得你藏在了画稿的背面,藏了那么多年。
风又起了,桌上的画稿被吹得翻了页,露出背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很轻,像是怕被人看见。林深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那是他前几天整理画稿时没注意到的。字迹很淡,应该是放了太久,墨水晕开了些,却还能看清:林深,我没说过,其实那年你替我抢画夹时,我就想,这辈子就赖着你了。
后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写下的:可是我怕,怕我追不上你,怕你等不起。
林深的手指顿在半空,眼眶忽然热了。他想起沈念去南方前,有次半夜给他打电话,哭着说林深,我画不好了。那天她刚被导师批评,说她的画有技巧没感情,她蹲在画室哭了很久,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当时在电话里哄了她很久,说你才不没用,你是最厉害的,说慢慢来,我等你。他以为她只是一时难过,却没想起,沈念从来都是个好强的姑娘。她十五岁那年,为了画好一幅静物素描,能对着一个苹果坐一下午;十七岁联考失利,她躲在房间里练了一个月,手指被铅笔磨出了茧,也没喊过一句累。
她哪里是怕追不上画技,她是怕,怕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他说的等。
林深拿起那张画稿,指尖轻轻碰过那些淡得快要消失的字,喉咙堵得发慌。他想起梦醒时那道落在青瓷瓶上的光,想起沈念笑起来的梨涡,想起她说等我毕业就回来时,眼里的光比巷口的路灯还亮。
他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下:他等了十年,终于明白,有些梦不用醒,有些人不用等,因为她早就住在了他的故事里,从十七岁那年的槐花香里,一直住到了现在。
写着写着,笔尖顿了顿。他忽然想起沈念寄来的那封信里,最后一句是南方的春天有很多花,像我画里的样子。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落在窗台上,像一封迟到了很久的信。林深把铁盒放进抽屉,轻轻锁上——他想,这个周末回家,要把沈念的画稿带给妈看看。妈当年总夸她画得好,说这姑娘心细,能把林深画得那么软。
或许他该去趟南方。
不用告诉她,就去她读研的城市看看。听说那里的春天有很多花,木棉、紫荆、三角梅,开得热热闹闹的,像她画里的样子。他就站在她可能走过的街上,看看她看过的风景,坐在她常去的画室门口晒晒太阳。
就当……替当年的自己,好好说声我等你。
也替当年的她,轻轻说句我知道,你不是不爱,你是怕。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稿纸沙沙响。林深抬头看向窗外,天边已经泛白,月亮慢慢隐进云里,新的光正从远处爬上来。
梦醒了,可有些东西,比梦还真。比如老槐树下的约定,比如画稿背面的字,比如他心里,那个一直没走的沈念。
他站起身,走到衣柜前翻出行李箱。里面还放着件米白色的棉布衬衫,是当年沈念送他的,说配我的裙子正好。他把衬衫叠好放进箱子,又把那支干枯的莲蓬从青瓷瓶里拿出来,小心地放进布袋——听说南方的荷塘,冬天也有莲蓬,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他摘的这支,藏着那么多没说出口的话。
楼下传来扫地的声音,是清洁工阿姨开始打扫街道了。林深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咔嗒一声,很轻,却像解开了心里某个系了很久的结。
他想,该出发了。不管她在不在那里,他都该去看看。看看春天的花,看看她画里的风景,也看看,能不能在某个转角,再遇见那个撑着竹骨伞的姑娘。
去南方的高铁要坐六个小时。林深靠窗坐着,把那支干枯的莲蓬放在小桌板上。阳光透过车窗落在莲蓬上,裂开的莲籽壳像是镀了层薄金,他指尖轻轻碰了碰,忽然想起沈念当年总说:植物最懂等了,你看荷花谢了留莲蓬,莲蓬枯了等来年,一点不急。
那时他总笑她瞎比喻,现在倒觉得,人有时还不如植物——植物等得坦然,人却总在等里掺着慌,怕等不到,又怕等来了不是想要的。
高铁过了长江,窗外的景致慢慢变了。北方的秋末是沉郁的黄,南方却还透着鲜活的绿,路边偶有三角梅攀在围墙上,紫的、粉的,开得泼辣。林深拿出手机,翻出沈念寄信时附的那张邮票——是当地的风景邮票,印着片开得满树的紫荆花,他对着窗外比了比,倒真有几分像。
沈念读研的城市在珠江边。出高铁站时,风带着湿暖的潮气扑过来,夹着远处花市飘来的甜香,林深深吸了口气,竟莫名松了劲。他没提前查沈念现在住在哪,只记着她信里提过一句学校后门的老巷里,有间卖双皮奶的小店,甜得不腻。
他找了家离学校不远的民宿住下。民宿有个小阳台,爬满了绿萝,房东是个老太太,端来杯柠檬水时笑:小伙子第一次来这时候正好,木棉刚落,凤凰花要开了,去江边走走,好看得很。
林深谢了老太太,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手机。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点开那个存了十年的号码——号码是沈念的,他没删,却也没打过。当年收到分手信后,他试过拨一次,提示已关机,后来便再没敢碰,怕听到更冷的回应。
傍晚时,他按着信里的描述往学校后门走。老巷比他想的窄,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两旁是骑楼,窗台上摆着盆栽,茉莉和月季挤在一起,香得热闹。走了约莫五分钟,真看见间挂着老陈双皮奶木牌的小店,门口摆着两张小桌,坐了两个穿校服的学生。
林深走进去,点了碗双皮奶。老板娘是个中年女人,笑着问:第一次来我们家做了二十年了,好多学生从上学吃到工作呢。
听朋友提过。林深没多说,用小勺舀了口双皮奶——奶味很纯,甜得刚好,像沈念当年总爱买的那家老字号。
正吃着,门口传来风铃响。一个穿米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走进来,手里抱着个画夹,发梢剪短了,齐肩,风一吹,微微动。她走到柜台前,笑着说:陈姐,来碗双皮奶,少糖。
林深的勺子顿在碗里。那声音软乎乎的,尾音带着点熟悉的轻颤,和梦里巷口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他慢慢抬头,姑娘刚好转过身。四目相对时,她手里的画夹咚地掉在地上,画纸散了一地。
是沈念。
她比十年前清瘦了些,眼角多了点细纹,可左边嘴角的梨涡还在,笑起来时,还是像盛了糖。只是此刻,那梨涡里没糖,只有惊讶,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眼圈先红了。
林深她终于开口,声音发哑,你怎么……
林深站起身,手不知道该往哪放,最后轻轻捡起地上的画稿。画稿上是巷口的骑楼,线条温柔,角落里画着个小桌,桌上放着碗双皮奶,旁边写着行小字:等了十年的甜。
来看看。林深把画稿递还给她,指尖碰到她的手,还是像当年一样暖,看你说的,春天的花。
沈念接过画稿,低着头,手指攥得发白。我以为……你不会来。
以前也以为。林深笑了笑,眼角有点酸,以为有些梦醒了,就该忘了。
老板娘端着双皮奶出来,看他们这模样,识趣地退了回去。小店静下来,只有风铃偶尔响一声。沈念蹲下身,把散在地上的画稿一张张捡起来,有张画稿飘到林深脚边,他弯腰捡起——画的是老槐树,树下站着两个少年,男生替女生撑着伞,女生踮脚,正把颗糖往男生嘴里送。
去年回了趟老家。沈念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鼻音,老槐树还在,巷口的石阶修过了,你当年磕到的那个石墩,被挪去公园了。
我妈说,你去年清明回去过。林深没说,他妈打电话时偷偷提过,说沈念在他家门口站了很久,没敲门,只把一束白菊放在了老槐树下——那是他爸的忌日,他爸当年最疼沈念,总说这闺女比林深懂事。
沈念没接话,把画稿拢好,抱在怀里。当年那封信……
我看到画稿背面的字了。林深打断她,怕她再说客套的话,‘怕追不上你,怕你等不起’那句。
沈念猛地抬头,眼里的泪掉了下来,砸在画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那时候太傻了,导师说我画得差,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怕你等久了,会觉得我没用……
沈念。林深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像十七岁那年她蹲在他身边一样,我等的不是‘厉害的画家’,是你。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装着莲蓬的布袋,放在她手里。去年摘的,一直没扔。你说植物懂等,它等了一年,我等了十年,不算亏。
沈念捏着布袋,眼泪掉得更凶,却笑了,梨涡里盛着泪,像带露的花。傻不傻,莲蓬枯了就扔了啊。
不扔。林深也笑,等来年,我们去荷塘摘新的。
那天他们在小店里坐了很久,从傍晚坐到天黑。沈念说,她毕业后留在这里开了间小画室,教小朋友画画,周末就来老巷吃双皮奶;林深说,他的小说写下去了,男主终于去了南方,在双皮奶店遇到了女主。
走的时候,沈念抱着画夹,林深帮她拎着。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茉莉的香,沈念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住哪明天……要不要去我画室看看
好。林深点头,想起民宿的阳台,我住的地方有绿萝,你画室要是缺,我搬几盆过去。
才不要,沈念笑,故意逗他,我画室的花比你那好看。
月光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层银。他们并排走着,没牵手,却离得很近,影子在地上叠在一起,像当年槐树下的画稿。
林深忽然想起梦醒时,那道落在青瓷瓶上的光。原来有些光不是漏进来的,是等出来的——等风停,等雨住,等一个人走到身边,等十年的梦,终于在梦醒后,结了甜果。
走到巷口时,沈念忽然说:林深,我画稿上那个留白的伞下,一直想画你。
林深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有月光,有笑意,还有个小小的他。
那现在画。他说。
好。
风又起,吹得风铃叮当作响。远处的凤凰花正酝酿着花苞,等过几天,该开得热烈了。就像他们的故事,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终于在这个南方的秋末,等来了该有的热闹。
哪怕只是在梦里。
哪怕,是在梦醒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