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囚笼
温疏影的生活,像一幅针脚细密却无人问津的苏绣。精致,安静,也冰冷。
结婚三年,她与顾行止的卧房,永远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那条距离,既是楚河汉界,也是他心上那道从未愈合的伤疤。
夜半,身侧的男人翻了个身,梦呓般吐出两个字:念念……
温疏影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被月光切割出的破碎光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细细密密地疼。
苏念。顾行止的白月光,是他心口的朱砂痣,是他不惜与整个家族对抗也要守护的女孩。三年前,苏念一声不响地出国,顾家为了平息风波,也为了商业联姻,强行把温疏影塞给了他。
顾行止恨她,恨这个趁虚而入的女人,恨她占据了本该属于苏念的位置。
所以这三年来,他给了她顾太太的身份,却吝啬于给她一丝一毫的温情。
温疏影没有辩解。她只是默默地收起自己所有的棱角,学着他喜欢的口味,记下他所有的习惯,将这栋冰冷的别墅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石头也能捂热。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她等,他总会回头看一眼。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打破了深夜的死寂。顾行止几乎是立刻就醒了,他拿起手机,声音里带着从未给过温疏影的紧张和温柔:念念怎么了别怕,我马上过来。
他起身下床,动作利落,没有半点犹豫。经过床边时,甚至没有看温疏影一眼,仿佛她只是房间里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
门被轻轻关上,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很快远去。
温疏影缓缓坐起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化验单。右下角那两行小字,像一簇微弱的火苗,曾让她欣喜若狂。
【妊娠4周+】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当顾行止知道这个消息时,会不会有一丝动容会不会看在这个无辜的小生命份上,对她好一点点
现在看来,都是奢望。
苏念回来了。一周前,毫无征兆地回国。顾行止的世界,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温疏影的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个秘密,一个或许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的秘密。
她走到窗边,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她单薄的睡裙紧贴在身上。她看着那辆黑色的宾利消失在路的尽头,眼底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这座名为家的囚笼,她还能待多久
第二天清晨,顾行止没有回来。餐桌上,温疏影亲手做的早餐从温热变得冰冷,就像她的心。
新闻铺天盖地。
【顾氏总裁夜会初恋,疑似旧情复燃】
照片拍得清晰,顾行止将一个娇小的女人护在怀里,带她走进医院,眼神里的焦急和心疼,是温疏影从未见过的。那个女人,是苏念。
温疏影关掉手机,面无表情地将冷掉的早餐倒进垃圾桶。
她拿起手机,给顾行止发了一条信息:今晚,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没有回应。
她又打了个电话过去,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有苏念柔弱的声音:行止,我头好晕……
什么事顾行止的声音透着不耐烦,像是在应付一个无关紧要的骚扰电话。
温疏影握着电话的手指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是更冷的质问:温疏影,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用这种事来烦我念念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你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别让我觉得你碍眼。
电话被挂断了。
温疏影听着听筒里的忙音,突然就笑了。笑声很轻,带着一丝自嘲的悲凉。
安分守己,别碍眼。
这就是她三年的婚姻,换来的八个字。
2
白月光
傍晚,温疏影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份文件。
離婚協議書。
她还没有签字,只是看着那几个字,就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门开了,顾行止回来了,身上还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不是她的。
他看到温疏影,眉头下意识地皱起:你又在闹什么
我没有闹。温疏影的声音很平静,顾行止,我们谈谈。
我没时间。他扯了扯领带,径直走向楼梯,念念刚出院,我安顿好她就回来。你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她也住进来了温疏影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片死寂的灰。
她一个人住我不放心。顾行止的语气理所当然,客房那么多,你不要这么小气。
温疏影看着他,这个她爱了三年的男人。他的五官英俊,轮廓分明,可此刻在她眼里,却无比陌生。
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苏念穿着一身宽大的男士衬衫,赤着脚走下来。那衬衫,温疏影认得,是顾行止最喜欢的一件。
苏念的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楚楚可怜,她怯生生地看着温疏影,小声说:疏影姐,你别生行止的气,都是我不好……医生说我情绪不能激动,行止才……
够了,念念。顾行止立刻打断她,将她护在身后,对温疏影的眼神愈发冰冷,我警告你,不要把你的那些手段用在念念身上。她跟你不一样。
跟你不一样。
是啊,一个是他心头的白月光,一个是靠手段上位的蚊子血。
温疏影的目光越过顾行止,落在苏念身上。苏念躲在顾行止身后,对她露出一个挑衅的,胜利者般的微笑。
那一瞬间,温疏影什么都明白了。
她站起身,拿起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一步一步走到顾行止面前。
顾行止,她将协议递到他眼前,我们离婚吧。
顾行止愣住了。他似乎没料到一向温顺隐忍的温疏影会提出离婚。他接过协议,扫了一眼,冷笑出声:怎么嫌我给你的不够多想要用离婚来威胁我要更多的好处
在他的认知里,她就是这样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财产我一分都不要。温疏影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要离婚。
她顿了顿,视线移向他身后那张苍白的脸,还有,请你的白月光,搬出我的房子。
你的房子顾行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温疏影,你是不是忘了,这栋别墅,包括你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哪一样不是我的
够了!苏念突然尖叫一声,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念念!顾行止大惊失色,连忙抱住她,冲着温疏影怒吼,温疏影!你满意了如果念念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抱着苏念,头也不回地冲上楼。
温疏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楼梯拐角,那份离婚协议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小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脸色一白,扶住了沙发。
她想告诉他,她怀孕了。
她想告诉他,他们之间,有过一个孩子。
可是,他会信吗他只会觉得,这是她用来留住他,用来对付苏念的又一个卑劣手段吧。
心,彻底凉了。
3
碎裂
那一晚,顾行止没有再下楼。
温疏影在沙发上坐了一夜,直到天光熹微。
小腹的坠痛感时有时无,像一种不祥的预兆。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手心冰凉。
她决定去医院检查一下。
收拾东西的时候,苏念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哪里还有昨晚的半分柔弱。
疏影姐,要走吗她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温疏影,也是,识趣一点对大家都好。
温疏影没有理她,继续整理自己的画具和绣线。这些是她嫁给顾行止后,唯一还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知道吗行止昨晚陪了我一夜。苏念的声音充满了炫耀,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最心疼我。他说,娶你不过是家族的安排,是权宜之计。他心里,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
温疏影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这些话,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苏念见她不为所动,有些不甘心,她走上前,拿起温疏影刚绣好的一幅《疏影横斜》,啧啧称奇:绣得真好。可惜啊,就像你的人一样,再怎么清雅,也登不上大雅之堂。行止他喜欢的是热烈奔放的玫瑰,不是你这种水边的孤梅。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说着,手指一松,那幅凝聚了温疏影无数心血的绣品,掉进了旁边刚刚泡好的茶水里。
茶水瞬间浸透了洁白的丝绸,晕开一片难看的污渍。
温疏影猛地抬起头,眼神冷得像冰。
苏念,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苏念笑了,我想要的,不过是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一切。顾太太的位置,还有行止的爱。
她凑到温疏影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三年前我离开,是因为行止的对手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离开他。现在,我回来了,因为我知道,只有行止才能给我想要的生活。而你,就是那块挡路的石头。
温疏影震惊地看着她,原来当年的真相是这样。顾行止一直以为,是顾家逼走了苏念,所以对家族心怀怨恨,也把这份迁怒加倍地报复在了她身上。
你以为他知道了真相,还会爱你吗温疏影冷冷地问。
他不会知道的。苏念笑得自信,因为他爱我,所以他信我。而你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只会当成是嫉妒和污蔑。
说完,她后退两步,突然换上一副惊恐的表情,对着楼梯口大喊:啊!疏影姐,你别推我!
温疏影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苏念自己脚下一歪,直直地朝着楼梯滚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顾行止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目睹了苏念被推下楼梯的整个过程。
念念!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顾行止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抱起额头磕破,正在呻吟的苏念。
他抬起头,那双曾经让温疏影沉溺的眼眸,此刻充满了血丝和滔天的怒火,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温疏影!他一字一顿,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好狠毒的心!
我没有推她!温疏影百口莫辩,脸色惨白如纸。
我亲眼看到的!顾行止抱着苏念,眼神里的厌恶和憎恨,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刺进温疏影的心脏。
他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抱着苏念就往外冲。
经过她身边时,他停下脚步,侧过头,用一种极度冰冷残忍的语气说:温疏影,你真让我恶心。
温疏影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小腹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她低下头,看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大腿滑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色。
孩子……她的孩子……
意识被巨大的恐慌和疼痛吞噬,她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倒下的前一秒,她看到了桌上那份离婚协议。她挣扎着爬过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拿起笔,在签名的位置,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温。疏。影。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刻出来的。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4
死亡
顾行止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正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苏念只是额头擦伤,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
电话是家里的管家打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先生……您快回来……太太她……太太她出事了!
顾行止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她又在耍什么花样他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不是的先生……太太她……她流了很多血……
血。
这个字像一颗子弹,击中了顾行止的神经。他顾不上刚从急诊室出来的苏念,疯了一样冲出医院。
他赶到家时,救护车正呼啸而去。
客厅里一片狼藉,地板上那滩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刺得他眼睛生疼。
血迹旁边,是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
温疏影的名字,签得歪歪扭扭,最后一笔甚至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顾行止颤抖着手捡起那张纸,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捏住,无法呼吸。
他冲进医院,疯了一样地寻找温疏影。
在急救室门口,他看到了面色凝重的医生。
你是病人的家属
我是她丈夫。顾行止的声音嘶哑。
医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抱歉,我们尽力了。病人送来时已经失血过多,她怀孕了,你知道吗大概六周,可惜……没保住。
怀孕
顾行止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她……她怎么样了他抓住医生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
病人因为大出血导致心搏骤停,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医生顿了顿,补充道,节哀顺变。
没有……生命体征了……
顾行止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不可能。
这一定是温疏影的又一个把戏。她怎么会死她那么坚韧,那么能忍,怎么会……
他透过急救室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了里面那张被白布覆盖的病床。小小的,孤零零的一团。
那个总是安静地为他准备好一日三餐,那个总是在深夜为他留一盏灯,那个总是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的女人……就这么没了
连同他们那个还未成形的孩子。
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像海啸一样将他吞没。
他想起了她昨晚说的话:顾行止,我们离婚吧。
他想起了她平静的眼神,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他都做了什么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陪着另一个女人。
在她流产最痛苦的时候,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
他亲手杀死了她,杀死了他们的孩子。
啊——!
顾行止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一拳狠狠地砸在墙上。鲜血顺着指缝流下,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再深的痛,也比不上此刻心里的万分之一。
温疏影的葬礼很简单。顾家为了颜面,对外宣称顾太太因病去世。
顾行止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站在墓碑前,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温婉的女人,觉得无比刺眼。
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
他回到那栋空无一人的别墅,第一次觉得,这里大得可怕,冷得像个冰窖。
他推开她的房门,房间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他看到了她没来得及带走的画稿,看到了她那些精美的绣品,看到了她床头柜上那本翻旧了的诗集。
他拉开抽屉,看到了那张被她藏起来的孕检单。
日期,是苏念回国的那一天。
原来,她早就想告诉他了。
原来,她也曾满心欢喜地期待过这个孩子的降临。
顾行止跪倒在地,将那张薄薄的纸紧紧贴在胸口,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温疏影,我错了。
我错了。
你回来……好不好
5
真相
温疏影死后,顾行止像换了一个人。
他变得沉默寡言,疯狂地工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麻痹自己。
他把苏念赶出了别墅,断了她所有的经济来源。苏念来找他哭闹,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对她。
顾行止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第一次觉得无比的虚伪和恶心。
为什么他猩红着双眼,掐住她的脖子,因为你,疏影死了!我们的孩子也没了!
苏念被他眼中的疯狂吓坏了,尖叫着挣扎: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推我的!我才是受害者!
是吗顾行止冷笑,他将一份监控录像的拷贝摔在苏念脸上。
那是他后来找人恢复的,别墅楼梯口的监控。画面清晰地记录了,苏念是如何自导自演了那场摔下楼梯的戏码。
苏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还有,顾行止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三年前,你拿了我对手公司三百万,自愿出国的。这些,你以为我查不到吗
苏念瘫倒在地,所有的伪装都被撕得粉碎。
顾行止没有再看她一眼,他让保镖把她拖了出去。对于这个他曾经以为爱若生命的女人,他如今只剩下无尽的憎恶。
是他眼盲心瞎,错把鱼目当珍珠,将真正爱他的人,亲手推向了深渊。
日子一天天过去,顾行止活在无尽的悔恨和思念里。
他开始学着喝温疏影喜欢喝的茶,看她喜欢看的诗集,甚至笨拙地拿起针线,想要完成她那幅被毁掉的苏绣。
针尖刺破手指,血珠冒了出来,他却笑了。
原来,这么疼。
疏影,你当时的心,是不是比这疼千万倍
一年后,一场国际性的刺绣艺术大展上,一幅名为《新生》的作品震惊了所有人。
那是一幅描绘枯木逢春的景象,针法细腻,意境深远,于绝望中透出顽强的生命力。
作者署名:浣纱。
顾行止在屏幕上看到那幅作品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浣纱,是温疏影给自己取的笔名。出自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
她没死
这个念头让他几乎疯狂。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查这个浣纱的下落。
他查到,那家医院的主治医生,是温疏影的大学师兄。当初,是他帮忙伪造了温疏影的死亡证明,将她送出了国。
那天,温疏影虽然大出血,但在师兄的全力抢救下,保住了性命。只是孩子,终究是没了。
心死之人,了无牵挂。她求师兄帮她上演一出死亡的戏码,让她能彻底逃离顾行止,逃离那段让她窒息的过往。
顾行止找到那位医生时,对方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顾先生,疏影现在过得很好。她不想再见到你,请你不要去打扰她。
她在哪顾行止的声音嘶哑,几近乞求,求你告诉我。
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
医生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顾行止没有放弃。他像一个偏执的疯子,顺着蛛丝马迹,一点一点地寻找温疏影的踪迹。
他终于查到,她在一个以苏绣闻名的江南小镇。
他立刻订了最早的机票,飞了过去。
当他站在那个烟雨朦胧的小镇,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6
陌路
江南的小镇,烟雨迷蒙。
温疏影坐在一间临水的绣坊里,低头安静地刺绣。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棉麻长裙,长发松松地挽着,侧脸的线条柔和而宁静。
阳光透过木格窗,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她看起来比以前清瘦了一些,但眉宇间那种郁结的哀愁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然和从容。
顾行止站在桥上,远远地看着她,不敢上前。
他怕惊扰了这幅美好的画面,更怕看到她眼中对自己的冷漠和憎恨。
这一年来,他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他想跪下来求她原谅,想告诉她他有多后悔,想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看。
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胆怯了。
他就在小镇上住了下来,在离她绣坊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院。他每天都会悄悄地去看她,看她开门,看她刺绣,看她和邻里笑着打招呼,看她傍晚收工后,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回家。
她的生活简单而平静,身边也出现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镇上的茶艺师,每天都会给她送来一壶新泡的茶,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欣赏和爱慕。
顾行止的心,像被泡在醋里,又酸又涩。
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走近她的资格。
他不敢去打扰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弥补。
他知道她的绣坊生意很好,但场地太小,便匿名买下了隔壁的铺子,用远低于市价的租金租给了她。
他知道她喜欢吃镇东头那家的桂花糕,便每天都去买,然后请邻居的小孩送去,只说是远方的朋友寄来的。
他知道她冬天畏寒,便在她回家的路上,悄悄装上了暖色的地灯。
他做了很多很多,却从不敢让她知道。
直到有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他无处遁形。
温疏影收工时,雨下得正大。她没有带伞,正站在屋檐下发愁,一把伞出现在她头顶。
她回头,看到了那个茶艺师,林清远。
疏影,我送你回去。林清远笑得温和。
温疏影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雨幕中冲了出来,一把夺过林清远手里的伞,将温疏影死死地护在自己身侧。
雨水瞬间淋湿了顾行止的半边身体,他却毫不在意,一双眼眸紧紧地锁着温疏影,里面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痛苦的挣扎。
疏影……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温疏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那个动作,像一把刀,插进顾行止的心口。
你是谁林清远皱眉,将温疏影护在身后。
顾行止没有理他,他的眼里只有温疏影。那个他思念了整整一年的女人。
疏影,跟我回去,好不好他几乎是在乞求。
温疏影终于抬起眼,看向他。那双曾经盛满爱意的眸子,此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一片彻骨的漠然。
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一吹就会散: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
说完,她看也没再看他一眼,转身走进了林清远的伞下,两人并肩消失在雨幕中。
顾行止僵在原地,任凭冰冷的雨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湿透。
她说,你认错人了。
是啊,在他亲手扼杀了她所有的爱之后,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为他哭为他笑的温疏影了。
7
跪求
顾行止病了。
在雨里站了半夜,高烧不退。
他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却一直念着两个字:疏影……疏影……
邻居大婶不忍心,去绣坊找了温疏影。
浣纱啊,桥头那个院子里新搬来的先生病得不轻,嘴里一直喊你的名字。你们……认识
温疏影捏着绣花针的手指紧了紧,淡淡地说:不认识。
大婶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温疏影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手里的针好几次都扎错了位置。
晚上,她还是没忍住,熬了一碗姜汤,送去了顾行止的院子。
她告诉自己,只是出于邻居的道义,仅此而已。
她推开门,看到顾行止蜷缩在床上,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干裂。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
温疏影将姜汤放在床头,转身想走。
手腕却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抓住。
疏影……别走……顾行止睁开眼,眼神迷离,却死死地抓着她不放。
放手。温疏影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不放。顾行止挣扎着坐起来,从身后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再也不放了……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带着滚烫的温度,让温疏影一阵战栗。
疏影,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哭腔,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温疏影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任由他抱着。
良久,她才轻轻开口:顾行止,太晚了。
不晚,不晚!顾行止慌乱地摇头,只要你肯给我机会,我用我的一辈子来补偿你,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温疏影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悲凉,怎么重新开始你告诉我,我那个死去的孩子,能重新活过来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进了顾行止最痛的地方。
他抱着她的手臂瞬间僵硬,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我……他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温疏影轻轻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
顾行止,我曾经爱过的那个你,已经和那个孩子一起死了。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她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决绝地转身离开。
走到院门口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她回头,看到顾行止从床上摔了下来,跪在了地上。
他就那么跪着,隔着一院的距离,望着她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滑落。曾经不可一世的顾氏总裁,此刻卑微到了尘埃里。
温疏影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疼了一下。
但她没有回头。
有些伤,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愈合。
破镜,难圆。
8
余生
自那以后,顾行止没有再出现在温疏影面前。
但他没有离开小镇。
他似乎接受了温疏影不会原谅他的事实,不再乞求,只是默默地守护。
他成了一个普通的镇民,学着自己做饭,学着修葺院子里的花草。他不再穿昂贵的西装,换上了普通的棉麻衣物,整个人沉静了许多。
小镇的人都知道,那个英俊的男人,心里住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
林清远向温疏影表白了。
他捧着一束山茶花,站在绣坊门口,眼神真诚:疏影,我知道你心里有过去,我不在乎。我只想陪着你,让你以后的每一天,都能开开心心的。
温疏影看着他,有些动容,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清远,谢谢你。但我的心,已经空了,装不下任何人了。
她拒绝了林清远,也等于是拒绝了所有开始新生活的可能。
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可当她后来听说,顾行止为了保护她的一幅即将参展的绣品不被商业对手恶意破坏,与人争执,手臂被划伤,缝了十几针时,她的心还是乱了。
她终究没忍住,去了他的小院。
他正在院子里,笨拙地用单手给那些花浇水,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看到她来,他愣住了,手里的水壶掉在地上。
你……他有些手足无措。
你的手,怎么回事温疏影问。
没事,不小心碰的。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温疏影看着他,这个男人,好像真的变了。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顾行止。
她走进屋子,看到了满墙的便利贴。
上面写的都是她的喜好。
疏影喜欢雨天,但出门要记得带伞。
疏影胃不好,不能吃太辣的东西。
疏影睡觉喜欢抱着抱枕,要买最软的。
一张又一张,贴满了整个墙壁,也贴满了他的悔恨和思念。
温疏影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转身走到他面前,拿起药箱,沉默地帮他处理伤口。
顾行止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布,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久违的气息。
疏影,他声音嘶哑地开口,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原谅。我不求我们能回到过去,我只求……求你让我留在这里,看着你,就好。
温疏影帮他包扎好伤口,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轻声说: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她还是没有说原谅。
但她也没有再说让他离开。
顾行止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
那年冬天,小镇下了第一场雪。
温疏影推开绣坊的门,看到顾行止站在对面的桥上,身上落满了雪花,像一个安静的雪人。他的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
看到她出来,他笑了,眉眼间的冰霜仿佛都融化了。
温疏影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他。
她想,或许,有些伤痕永远无法消失,但时间,终究会教会人如何与过去和解。
她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关上门。
只是对着漫天风雪,轻轻地,扬起了一抹极淡的微笑。
未来还很长。
而他的余生,注定是一场漫长而无望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