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书记……”
刘建华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一种从胸腔深处涌出的力量。
“我……我明白了!”
他重重地点着头。
“您说得对!光憋屈没用!得让人听见!得让人看见!”
“那些工人的苦,不能白受!那些老板的黑心,不能逍遥!”
“我……我豁出去了!研讨会上,有什么说什么!把我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抖出来!”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讲台上慷慨陈词、引来全场瞩目的样子。
“刘市长!”
郑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像一盆带着冰块的冷水,精准地浇在刘建华刚刚燃起的炽热火焰上。
那火焰并没有熄灭,只是猛地一顿,灼热被一种冰冷的清醒感替代。
郑仪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煽动,只剩下沉甸甸的凝重。
“你想说什么?”
郑仪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是准备像今天研讨会上那样,指着鼻子骂张林市长吗?”
“还是打算把会场当成控诉大会,逮谁咬谁?”
“刘市长!你搞错了方向!”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省委党校!我们是同学!是来学习的同志!”
“我们不是敌人!我们之间或许有观点分歧,或许有执行上的差异,但最终的目标,都是为了让江东发展得更好,让老百姓过得更好!”
“你的敌人是谁?是那些真正罔顾国法、肆意妄为的资本!是那些破坏规则、损害群众利益的蛀虫!而不是坐在你身边、和你一样穿着党校校服的学员!更不是张林市长!”
郑仪的话语斩钉截铁,瞬间将刘建华从“个人英雄主义”的幻想中拉了回来。
刘建华脸上的激动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不解。
“可……可张市长他……”
“张市长代表的是明州市委市政府!”
郑仪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今天分享的‘暖企惠民’计划,无论其背后是否有更深层次的考量,至少在政策文本和公开表态上,是致力于解决你关心的那些问题的!”
“这才是你的舞台!你的战场!”
郑仪的话精准地拨开了刘建华认知上的迷雾。
“你不需要和张林市长对着干!你要和他‘对着谈’!”
“你要像一个真正成熟的领导干部那样,利用这个平台,去认同他计划中积极的方向!然后,用你掌握的基层实情、用你尖锐的洞察力,去指出他计划中可能存在的漏洞、执行中可能面临的陷阱、效果评估中可能被忽略的群体!”
“你要让你的发言,成为完善这个计划的‘建设性意见’,而不是破坏性的攻击!”
“你的目标,是要在张林市长的‘暖企惠民’这张饼上,烙上你刘建华的印记!让所有人都看到,没有你看到的那些真实问题,没有你提出的那些关键细节,这张饼就是残缺的,就是落不了地的!”
郑仪的话像是一道道清晰的指令,注入刘建华的大脑。
“你要让大家看到,你不是只会抱怨的刺头,你是一个有见地、有担当、能提出解决方案的实干家!”
“只有这样,你的声音才会有力量!你的位置,才能真正改变!”
刘建华彻底冷静下来。
脸上的狂热褪去,眼神变得专注。
他仔细咀嚼着郑仪的话,一种全新的、更加精妙的斗争策略在他脑中形成。
“郑书记……我……我懂了!”
他再次重重地点头,这一次,眼神里是真正的清明和决心。
“我不闹情绪,不搞对抗。我谈问题,提建议!把我在下面看到的那些弯弯绕绕,那些老板们钻空子的门道,都揉碎了,放在他那个计划里!让大家看看,离开我这些‘土办法’‘笨见识’,他那个漂亮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对!”
郑仪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带着赞许和鼓励。
“就是这个意思!而且……”
郑仪的语气放缓,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近。
“你看,今天这个胃病申请的事,赵班长那边,我是据理力争才批下来的。”
他扬了扬手中的批件,脸上带着“大家都是自己人”的神情。
“赵班长这个人,原则性强,有时候不通人情,但她看重的是什么?是规矩,是纪律,是组织原则!”
“刘市长,你想想,如果你在研讨会上,像刚才那样情绪失控,拍桌子骂娘,赵班长会怎么看你?她会不会认为你就是个破坏纪律、破坏团结的‘问题分子’?以后你想做点事,她还可能支持你吗?”
刘建华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一丝后怕。
“那……那肯定不行!”
“所以啊!”
郑仪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做事,要用智慧,要讲方法。该争取的,像这胃病的事,我们寸步不让,但要按规矩来,做到有理有据有节。该表达的立场和见解,更要表达,但要在规则的框架内,以建设性的姿态表达出来,让人挑不出毛病!”
“这样才能既把事情办了,又赢得尊重!包括像赵班长这样……严肃的同志。”
“明白了!郑书记,我都明白了!”
刘建华连连点头,对郑仪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您今天……真是给我上了一课!胜过我这半辈子琢磨的!”
“言重了,刘市长。”
郑仪笑着摆摆手。
“我们都是同学,互相学习。对了,既然批件下来了,你也抓紧去把胃养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晃了晃手中的批件:
“这份批件你收好,中午外出时记得按规定报备登记就行。”
刘建华郑重地接过那份批件,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信物。
他看着郑仪,眼神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重和一种找到了主心骨的踏实感。
“郑书记,您放心!我一定养好身体!在党校这三个月,跟着您好好学习,长本事!”
“也请您……多多指点!”
“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郑仪微笑着告辞。
郑仪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房门轻轻合拢,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郑书记……”
刘建华他走到桌边坐下。
这个年轻人,才三十出头吧?
省委政研室的笔杆子,省长眼前挂了号的红人。
从徐省长单独召见,到硬生生从张林副市长手里抢下支部书记的位置,再到刚才面对赵颖那尊“黑面神”时,不卑不亢地为自己的胃病申请据理力争……
步步为营,沉稳得不像个年轻人。
他的意图,刘建华活了半辈子,在县乡、市里盘桓了二十多年,再清楚不过。
拉拢。
或者说得更直白点,收买。
用这份微不足道的“特批”,买他刘建华的一点感激,买他在这三个月的党校里,在某些场合的某句话、某个表态、甚至可能仅仅是某种沉默。
就像刚才在宿舍里,郑仪那一番话,为他点燃了沉寂多年的野心之火,又迅速泼上一盆名为“方法”和“智慧”的冷水,给他画好了一条看似“建设性”实则被精心引导的路径。
把他这个憋了一肚子火的老刺头,变成了可以定向释放、可控的“意见领袖”。
他看得很明白。
可……
刘建华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甚至有些过快地跳动。
“士为知己者死……”
这句话,太古老,也太沉重。
年轻的时候读史书,看到那些为主公效死的典故,总觉得是古人迂腐。
为官半生,在穷乡僻壤的副职上摸爬滚打,被人使唤着做这做那,干的都是费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到头来功劳是别人的,黑锅是自己背的。
市长?书记?那些真正有实权的人物,可曾正眼看过他这个分管着农业、信访、扶贫这些“老大难”的副市长?
谁把他刘建华当过“知己”?
没有。
没人会为他这个没背景、没油水、只有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老黄牛”付出什么。
可郑仪……
他不一样。
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心中的憋屈,看到了那被现实磨砺得只剩下一层薄壳的为民之心。
更重要的是,他给出了“可能性”!
郑仪所说的,正是他刘建华潜藏在心底最深处、却几乎不敢触碰的奢望!
一个不再人微言轻的机会!
一个能真正为那些受委屈的工人、农民做点实事的机会!
一个或许……可以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
郑仪太年轻了,也太有前途了。
从省委政研室下去,就是实打实的副厅级,还是握有实权的位置,未来更不可限量。
他这样前途无量的人,现在对自己递出了橄榄枝……
刘建华猛地睁开眼,眼中不再是浑浊的无奈,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
机会!
这是一个他此生可能再也遇不到的绝佳机会!
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依附强者,是官场生存的本能。
依附一个看得起自己、可能真正带自己翻身的强者,更是千载难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