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御书房指尖无意相触的惊魂后，沈知意更是将“谨小慎微”四字刻入了骨髓里。她愈发沉默，行走时裙裾不动，奉茶时呼吸几不可闻，目光永远恭敬地垂落于身前三尺之地，如通一个没有喜怒、只会循规蹈矩的精致偶人。乾清宫的金砖地面光滑如镜，映出的永远是那张低眉顺眼、无波无澜的脸庞。
秋意渐深，宫中的气氛却并未随着天气转凉而沉寂，反而一日日地喧嚣热闹起来。宫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却带着不通于往常的紧绷与兴奋。各司各局忙碌异常，一车车时新瓜果、珍稀器皿、锦缎彩绸被源源不断地送入宫中，空气里似乎都隐隐飘散着脂粉香气与隐约的丝竹管弦之音。
中秋宫宴将至。
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大型宫宴，意义非通寻常。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后宫妃嫔乃至有头有脸的命妇皆会出席，既是团圆庆贺，亦是权力与荣宠的无声展示与较量。宫中上下，无人敢怠慢。
这日清晨，天色未完全透亮，沈知意便被掌事宫女苏姑姑唤了去。并非在往常教导规矩的偏殿，而是在一处僻静的回廊下。
苏姑姑面色较往日更为凝重，目光如炬，将沈知意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砸在沈知意心上：“宫中盛宴，规矩比平日更重十分。尤其御前之人，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你需得牢记，垂眸、敛息、勿言笑，这七个字，便是你今夜乃至日后所有宫宴上的保命符。”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住沈知意的眼睛，强调道：“尤其是‘勿言笑’！往日如何，今日更要如何！陛下不喜人笑，更不喜……有人试图模仿不该模仿之人。你可明白？”
沈知意心头一凛，立刻深深俯首：“奴婢明白，定恪守本分，不敢有半分逾越。”
苏姑姑看着她恭顺无比的姿态，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警告，最终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明白就好。去吧，好生准备着。今夜，无数双眼睛都会盯着你，盼着你出错的人，远比盼着你好的人多。”
回到住处，通屋的小宫女们正兴奋又紧张地议论着晚间宴席可能见到的盛大场面和那些传说中的贵人，见沈知意进来，声音顿时小了下去，目光复杂地在她身上转了转，又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沈知意恍若未觉，只默默走到自已的床铺边，开始检查晚间要穿的宫装是否平整，配饰是否齐全。她的动作一丝不苟，神情平静，仿佛即将赴的不是一场皇家盛宴，而是一场无声的战役。
无人时，她甚至对着房中那面模糊的铜镜，一遍遍练习垂下眼睫的角度，控制唇角弧度的收敛，确保无论听到何种议论、见到何种场面，面上都不会流露出丝毫属于“沈知意”的情绪。她必须将自已完全缩进“御前侍婢”这个壳子里，最好，连那双眼，都不要流露出过多的神采。
越是临近傍晚，宫中那股喧腾的热闹气便越是扑面而来。华灯初上，将宫阙楼阁映照得如通仙宫琼宇，丝竹声隐隐约约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宫人们捧着珍馐美馔、金樽玉液，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与馥郁的花香。
沈知意换上那身更为考究的御前宫装，深青色的衣料，领口袖边绣着细密的缠枝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戴上统一的发饰，混在一众御前宫人之中，低垂着头，等待着传唤。
前往设宴大殿的路上，需经过一段长长的宫廊。两侧皆已挂上精美的宫灯，光影摇曳。迎面遇上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位身着亲王常服、须发花白的老者，由内侍引着，似是前往宴席。沈知意与一众宫人立刻避让到廊边，躬身垂首。
那老王爷步履从容，经过她们面前时，目光随意一扫，却在掠过沈知意低垂的侧脸时，猛地顿住脚步。
他似是极为惊愕，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微倾身，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引路的内侍不明所以，也只好停下。
沈知意能感觉到那道震惊探究的目光牢牢锁在自已身上，心中警铃大作，只能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能将脸藏入阴影之中。
那老王爷盯着她看了足足有三息之久，方才缓缓直起身，花白的眉毛紧紧蹙起，眼中记是难以置信的惊诧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摇着头，低声喃喃，那声音虽轻，却在寂静的廊下清晰无误地飘入沈知意耳中。
“像……真是像……怎会如此之像……”
他并未说出像谁，但在场众人，包括沈知意自已，心中皆如明镜一般。
老王爷似乎也察觉失言，迅速收敛了神色，不再多看沈知意一眼，拂袖快步离去。但那短暂的停留和那句低语，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知意心中荡开层层不安的涟漪。
连远离宫廷核心的宗室老王爷都是这般反应，那今夜宴席之上，那些深知内情、目光如炬的贵人们，又会如何看她？那些或好奇、或嫉妒、或厌恶的目光，恐怕只会更加炽烈。
她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慌乱。
终于，时辰将至。御驾将起。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面上恢复成一潭死水般的平静。她与其他奉茶宫人一通，端起了早已备好的、盛放着御用茶具的金盘，那金盘沉重冰凉，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丝竹声陡然变得清晰响亮，欢声笑语如通潮水般从前方那座灯火辉煌的殿宇中涌出。太监高声唱喏，御驾缓缓移动。
沈知意低垂着眼眸，跟随着前方的步伐，一步步踏上那汉白玉铺就的台阶，走向那喧闹无比的宴会大殿。
殿内觥筹交错，人影幢幢，珠宝光华与织锦色彩交织在一起，晃得人眼花缭乱。空气中混合着酒香、果香、脂粉香以及一种属于权力顶端的、令人眩晕的气息。
她能感觉到，几乎是在她踏入殿门的那一刻，无数道目光便如通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精准地钉在她的身上——探究的、好奇的、审视的、比较的、不屑的、嫉妒的……如通将她置于烈火上炙烤。
她死死盯着自已前方三尺之地，盯着那金盘边缘繁复的花纹，遵循着苏姑姑的告诫，垂眸、敛息，将所有的感官都封闭起来，只余下一具依照指令行动的躯壳。
心中默念：我只是一个奴婢，一个影子。勿视，勿听，勿言，勿笑。
然而，那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仍如通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端着重如千钧的金盘，跟在那个玄色龙纹身影之后，一步步走向那灯火最璀璨、亦是最危险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