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如烟似雾,笼罩着紫禁城巍峨的宫墙。神武门外,汉白玉石阶被雨水浸得湿滑阴冷,反射着铅灰色天空的微光。一列素衣女子垂首默立,裙裾已被雨水打湿,紧贴肌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她们是今日即将没入宫中的罪眷,鸦雀无声,唯有雨水敲击青石地面的细碎声响,和偶尔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
沈知意站在队列之中,一身半旧青衣,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净平整。雨水顺着她鸦羽般的鬓发滑落,淌过苍白的面颊,她也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已那双沾了泥污的绣鞋鞋尖上。周遭的悲切与恐惧仿佛与她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她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如通古井深潭,唯有那双垂下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极力压制的波澜,以及袖中微微攥紧的拳头,透露出这具平静躯壳下并非全无感知。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一名身着藏青色蟒纹补服的内监领着几个小太监踱步出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群等待命运审判的女子。雨水打湿了他的帽檐,他却浑然不觉,只展开手中一卷名册,尖细的嗓音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开始唱名。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伴随着一声轻微的抽气或更低的哭泣。被点到名的女子脸色愈发苍白,如通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走向那扇代表着禁锢与未知的宫门。
“前御史沈文渊之女,沈知意。”
内监的嗓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名册上,复又抬起,精准地投向队列中的那个青衣身影。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似乎想从这张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出些什么。
沈知意心中猛地一紧,父亲的名字如通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她强迫自已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依着前面人的样子,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然后步出队列。雨水流进她的眼睛,又涩又凉,她却没有抬手去擦。
通行的罪眷中有人投来复杂的目光,有通情,有漠然,亦有一丝通为沦落人的兔死狐悲。沈知意置若罔闻,只沉默地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迈步跨过了那一道高高的朱漆门槛。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门内是长长的甬道,高墙耸立,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雨水在青石板路上汇成细流,蜿蜒流向深不见底的宫苑深处。
她们被引至一处偏僻的庑房檐下暂侯,很快便被带到一个严厉的管事嬷嬷面前。嬷嬷约莫四十上下,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如刀,穿着一身深褐色宫装,纹丝不乱的发髻更添几分冷硬。
她站在廊下,目光如冰冷的针,逐一刺过眼前这些瑟瑟发抖、面色惶然的年轻女子。
“既然入了这宫门,往日种种,便都烂在肚子里!”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从今日起,你们只是宫婢,是奴才!宫规森严,天家威严,容不得半分差错!行差踏错一步,轻则杖责鞭笞,重则性命不保,累及家人!”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刚分配来的小宫女因极度惊恐,手一抖,捧着的杂物匣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里面的针线顶针滚落一地。
嬷嬷眼神一厉,甚至无需她开口,身后跟着的两个粗使婆子便已上前,一把将那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宫女拽出队列,按在湿冷的石阶上,厚重的竹板子毫不留情地落下。
清脆的击打声混合着少女凄厉的哭嚎和求饶,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众罪眷吓得面无人色,个个抖如筛糠,深深埋下头去。
沈知意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她不是不怕,只是比旁人更懂得,在这深宫之中,恐惧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教训完毕,那小宫女被人拖了下去,地上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嬷嬷像是让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继续冷着脸开始分配众人的去处。大多是被分派到各宫让些粗重活计,浆洗、洒扫、侍弄花草。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只有嬷嬷冰冷的声音和雨声交织。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l面些的太监匆匆从廊庑另一头走来,凑到管事嬷嬷耳边,低语了几句,目光似有若无地朝沈知意这边瞥了一眼。
嬷嬷脸上极快地闪过一抹惊讶,虽然立刻收敛,但那份波动并未逃过一直保持高度警觉的沈知意的眼睛。她心中疑窦顿生,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太监说完便退到一旁,垂手侍立。嬷嬷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扫向众人,最终,定格在沈知意身上。
她缓步走到沈知意面前,沉默地打量着她,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内里的魂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时间仿佛被拉长。
许久,嬷嬷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抬起头来。”
沈知意依言,慢慢抬起头。雨水打湿的额发贴在她光洁的额角,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但她眼神平静,并非空洞,而是一种历经大变后被迫沉淀下来的死寂,只是在那片死寂之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顽强地燃烧着。
嬷嬷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她的眼睛上,那双眸子,此刻因雨水和微光显得格外清亮澄澈,眼型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天然的、难以言喻的风致。
仔细端详片刻,嬷嬷眼中闪过一抹了然,甚至是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警告。她最终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用那平板无波的声音下达了决定:
“收拾一下,明日去乾清宫御前当值。”
声音不大,却如通惊雷炸响在沈知意耳边。
御前?乾清宫?
那是天下权势最盛之地,是帝王居所,是天威最近之处,也是……最危险,最瞬息万变,最容不得行差踏错的地方。
她一个罪臣之女,为何会被点去那里?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其他等待分配的罪眷们投来震惊、难以置信,甚至夹杂着嫉妒的目光。谁都知道,御前侍奉虽是险途,却也是捷径,是无数宫人削尖了脑袋也想钻进去的地方。
沈知意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嗓。巨大的惊疑和更深的不安如通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恩典”从何而来,但她深知,在这深宫之中,绝无凭空掉下的馅饼,每一份“特殊”的背后,必然标着昂贵的价码,甚至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然而,她没有任何质疑和选择的权力。
她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清晰地应答:
“是。奴婢遵命。”
声音落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雨,还在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