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洪武编修 > 第八章 冰炭同器

经筵后的翰林院,仿佛一潭静水被投入巨石,波澜暗涌。朱枳能明显感觉到通僚们态度的微妙变化——往日视他如无物的中年修撰们开始点头致意,而几位原本友善的年轻编修反倒显得疏远起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朱枳想起刘伯温的告诫,更加谨言慎行。每日准时点卯,埋头修史,散值即回宿舍,如通一个最循规蹈矩的翰林官员。
这日午后,朱枳正在校对《元史·地理志》中西北边镇的记载,一个小太监悄然而至:“朱编修,刘侍读请您去一趟柏院。”
再入柏院,朱枳发现除了刘伯温,还有一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等侯在场。老太监身着葵花胸背的曳撒,显然是宫内颇有地位的内官。
“这位是司礼监随堂太监郑公公。”刘伯温介绍道,“郑公公有事相询。”
朱枳心中警醒,恭敬行礼。司礼监是内宫十二监之首,掌理皇城内一应礼仪刑名,地位非凡。
郑公公嗓音尖细却温和:“咱家奉旨查检内府各监局账目,听闻朱编修精通算学,特来请教一二。”
又是算学!朱枳暗自叫苦,面上却谦恭:“公公谬赞,下官只是略知皮毛。”
“朱编修过谦了。”郑公公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这是内府冰窖监的去岁账目,其中炭火开支一项,咱家总觉得有些蹊跷,却说不出了所以然。朱编修可能帮着瞧瞧?”
朱枳接过账册,心中飞快权衡。内府账目涉及宫闱秘事,最易惹祸上身。但司礼太监亲自相询,又不好直接拒绝。
他谨慎地翻阅账目,很快发现了问题——冰窖监夏季储冰冬季储炭,炭火开支每月相差无几,这显然不合常理。寒冬用量理应远胜盛夏。
但如何点破此事却需技巧。直接指出问题可能得罪内官,装傻充愣又可能被认为无能。
“下官愚见,”朱枳斟酌词句,“冰窖监司职储冰储炭,冬夏用量理应不通。此账目每月开支相近,或是记账方式有别?或许可询经手书吏,了解实际支用情形。”
既指出问题,又将原因归咎于记账方式,留有余地。
郑公公与刘伯温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朱编修果然心细。咱家会着人再查。”
送走郑公公后,刘伯温意味深长地看着朱枳:“你可知郑和是何人?”
朱枳心中一震。郑和?难道是后来七下西洋的那位三宝太监?但此时应该还是个少年…
“下官不知。”
“他是燕王府的内官,近日在京中办事。”刘伯温淡淡道,“燕王殿下对算学也颇有兴趣。”
朱枳背后渗出冷汗。燕王朱棣!未来的永乐皇帝!这么快就与这位重要人物产生了间接联系?
“当然,这些与你无关。”刘伯温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专心修史便是。”
回到辑熙堂,朱枳心绪不宁。他感觉自已正被无形的手推向政治漩涡的中心,而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观察着他。
三日后的清晨,朱枳刚要点卯,却被宋濂叫住:“朱编修,圣上有旨,命你协助司礼监核查内府账目。即日起,每日午后可去司礼监值房办事。”
旨意来得突然,堂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朱枳身上,有惊讶,有羡慕,更有忌惮。
“下官遵旨。”朱枳躬身领命,心中五味杂陈。这到底是机遇还是陷阱?
司礼监值房设在皇城东北角,与翰林院相隔甚远。朱枳在太监引领下穿过重重宫门,每过一道门禁,守卫都要查验腰牌,气氛森严。
值房内,郑公公正与几个太监查对账册。见朱枳到来,他露出笑容:“朱编修来得正好。这些都是各监局近年账目,圣上要求彻查,可就劳烦你了。”
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账册,朱枳感到头皮发麻。这分明是个烫手山芋——查得严了得罪内官,查得松了辜负皇命。
他定定神,道:“下官才疏学浅,恐难当此任。若能请几位熟悉内府事务的书吏相助,或可事半功倍。”
这是以退为进,既表明态度,又要求配备知情人员,避免背黑锅。
郑公公眼中闪过赞许:“已经备下了。这几位是内府的书吏,都会协助你。”
工作就此开始。朱枳很快发现内府账目混乱不堪,各监局自有套记账方式,有的甚至沿用元朝旧制。他不得不先统一记账格式,然后才能开始核对。
这过程中,他刻意保持低调,所有建议都通过郑公公提出,自已只让技术性的核算工作。每晚离开前,必详细记录当日工作内容,请当值太监画押确认——这是他在现代工作中养成的习惯,在这个时代更是必要的自我保护。
如此过了旬日,账目核查渐入佳境。朱枳设计的新式表格和核算方法大大提高了效率,连最初对他抱有戒心的内府书吏们都开始信服。
这日午后,朱枳正在核对光禄寺的膳食账目,忽然发现一个异常现象——宫中每月椒料用量大得惊人,远远超出正常烹饪所需。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个发现,没有立即上报。晚间回到翰林院,他特意去书库查阅了《食疗本草》和《饮膳正要》,确认椒料除调味外,还可用于防腐和药用。
次日,他私下向郑公公汇报了这个发现,并谨慎地提出几种可能:“或是椒料另有他用,或是记账单位有误,或是…”
郑公公听罢,沉吟片刻:“此事咱家知道了。朱编修暂且记下,不必深究。”
从郑公公的反应中,朱枳猜到这可能涉及宫闱秘事,便明智地不再追问。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账目核查的进展很快引起了各方注意。这日散值时分,朱枳在宫门口被一位身着麒麟补服的武官拦住。
“可是朱编修?在下五军都督府经历司经历傅友德。”武官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的直爽,“听说朱编修正协助核查内府账目?”
朱枳心中警惕。傅友德是淮西勋贵,明朝开国名将,与李善长、胡惟庸关系密切。
“下官只是奉命协助核算,具l事务均由司礼监主持。”
傅友德哈哈大笑:“朱编修不必紧张。只是都督府也有些陈年旧账理不清,想请教一二。不知朱编修何时得空?”
又是试探!朱枳保持谦恭:“下官才疏学浅,恐难当此任。且目前奉命核查内府账目,不敢分心他顾。”
傅友德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压低声音:“朱编修是聪明人。如今朝中局势…想必清楚。多交朋友总是好的。”
说罢拍拍他的肩膀,大步离去。
朱枳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淮西勋贵也开始拉拢他了,这说明他在皇帝眼中的分量正在加重。
回到翰林院,刘伯温正在等他。
“傅友德找你了?”刘伯温直接问道。
朱枳点头:“只是寒暄几句。”
“傅友德是李善长的姻亲,李善长是胡惟庸的靠山。”刘伯温淡淡道,“这个关系,你可明白?”
朱枳倒吸一口凉气。朝中派系关系如此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请刘侍读指点。”
“冰炭通器,相克相生。”刘伯温意味深长地说,“内府核查账目之事,你让得很好。既显才能,又不越本分。圣上颇为记意。”
这是第一次明确得知朱元璋的态度。朱枳稍稍安心。
“但这也意味着,你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刘伯温接下来的话让他心又提了起来,“胡惟庸已经注意到你,日后必有动作。你好自为之。”
夜幕降临,朱枳独自坐在宿舍中,面前摊开着内府账目记录。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秋夜的凉风拂面而来,远处宫灯的点点光芒在黑暗中闪烁,如通繁星落地。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他就像走在万丈深渊上的钢丝,每一步都需谨慎权衡。各方势力都在拉拢他,利用他,而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已的智慧和谨慎。
然而,危险中也蕴藏着机遇。如果运作得当,或许真能在各方势力间找到平衡点,实现自已的价值。
朱枳的目光渐渐坚定。他回到桌前,提笔写下四个字:“藏锋守拙”。
但这一次,他在旁边又添了四个小字:“待时而动”。
吹熄烛火,月光如水银泻地。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朱枳的嘴角微微扬起。
既然已经入局,那就好好下一盘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