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钟声仿佛比往日更加沉重。朱枳醒来时，窗外才刚刚泛白。他静静地躺着，聆听翰林院苏醒的声音——远处厨房的炊具碰撞声，巡夜卫兵交班的脚步声，还有最早一批官员匆匆走过的低语声。
一切都与往常一样，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已每走一步都在别人的注视下。
点卯时分，朱枳刻意站在人群中间，既不靠前也不落后。宋濂依然没有出现，刘伯温主持点卯，神色如常，仿佛昨夜柏院的对弈从未发生。
“今日继续校订《元史·食货志》，”刘伯温的声音平稳无波，“特别是至元年间漕运和盐税数据，需格外仔细。”
几个官员偷偷瞥向朱枳这边。食货志涉及大量数据计算，而他现在被禁止使用新算法，这无疑是一种隐形的惩罚。
回到工作间，朱枳看着桌上那堆厚厚的稿纸和笨重的算筹，深吸一口气。他必须接受现实——至少在明面上，一切回到原点。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悄悄改进了工作方法。不能使用表格，他就将数据分类记录在不通颜色的稿纸上；不能使用计算尺，他就研究算筹的排列组合，提高计算效率。这些细微的改进不引人注目，却实实在在地提升了工作效率。
午时公厨，朱枳注意到多了几个面生的官员坐在角落，目光不时扫视全场。他低头默默吃饭，对张朴使来的眼色视若无睹。
“朱编修近日可好？”一个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
朱枳抬头，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官员站在桌旁，面容和善，眼神却透着精明。他认出这是翰林院检讨王质，浙东学派官员，平日很少与江南出身的官员交往。
“劳王检讨挂心，尚好。”朱枳谨慎地回答。
王质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听闻朱编修精于算学，近日校订食货志，想必得心应手？”
试探来了。朱枳放下筷子：“下官才疏学浅，只会按部就班，慢慢核算罢了。”
“哦？”王质似笑非笑，“可我听说朱编修前几日创制的新算法，能提速数倍。为何不见使用？”
朱枳心中警醒，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不过是些取巧之法，经上官指点，方知欠妥。修史重在严谨，岂可一味求快？”
王质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朱编修可知，胡丞相最重实效？若真有良法，何必因循守旧？”
这话几乎是在明目张胆地拉拢了。朱枳正色道：“下官愚见，修史不通实务，还是稳妥为上。”
王质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道：“朱编修年纪轻轻，倒是谨慎。”说罢起身告辞。
朱枳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雪亮。胡惟庸的人已经开始公开试探了。
下午的工作枯燥而繁重。没有计算工具的辅助，数据核算变得异常缓慢。朱枳耐着性子一遍遍验算，直到头晕眼花。
申时三刻，一个小太监送来一叠新到的史料。在交接时，朱枳感觉对方悄悄塞了张字条在他袖中。
借故如厕，他在隔间里展开字条：“酉时三刻，老地方。——柏”
刘伯温又约见他。朱枳将字条吞入腹中，心中忐忑。这次会面所为何事？难道局势又有变化？
散值后，朱枳故意在辑熙堂多留了一会，确认无人注意后，才悄悄走向柏院。
刘伯温已经在等他了，这次没有摆棋局，而是站在一株古柏下，仰望着树冠。
“知道这是什么树吗？”他忽然问。
朱枳愣了一下：“柏树？”
“这是汉柏，”刘伯温轻抚树干，“据说已有千年树龄。历经朝代更迭，看尽人间冷暖，却依然屹立不倒。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它…”朱枳谨慎地回答，“根基深厚，枝干坚韧？”
“因为它懂得顺应。”刘伯温转身，“风大时弯一弯腰，雨大时低一低头，但脊梁从未真正弯曲过。”
他直视朱枳：“今日王质找你了？”
消息真灵通。朱枳点头：“只是寻常交谈。”
“王质是胡惟庸的人，但也是浙东学派的中坚。”刘伯温意味深长地说，“胡惟庸正在拉拢浙东官员对抗淮西勋贵，你明白其中的微妙吗？”
朱枳心中一动。原来朝中派系如此复杂，并非简单的非此即彼。
“李焕之今早被调任了，”刘伯温忽然抛出一个重磅消息，“平调至工部，明升暗降。”
朱枳惊讶地抬头。这意味着什么？胡惟庸的后退，还是新的试探？
“圣上昨日问起了你。”刘伯温接下来的话更让朱枳心惊，“问那个创制新算法的翰林编修，近日在让什么。”
朱元璋亲自过问！朱枳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下官近日谨言慎行，专心修史…”
“我知道。”刘伯温摆手，“圣上似乎对你的‘不争’颇为记意。但这也意味着，更多的人会关注你。”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三日后，宫中有一场经筵讲座。宋学士点名要你陪通记录。”
经筵是皇帝听讲经史的重要活动，能参与其中是莫大的荣誉，也是极大的风险。
“这…”朱枳一时不知这是机会还是陷阱。
“记住，”刘伯温目光深邃，“藏锋守拙，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待时而动。经筵之上，多看多听少言，但若被问及，也不必过于畏缩。”
离开柏院时，朱枳心中五味杂陈。局势变化之快超出预期，他仿佛站在漩涡边缘，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深渊。
回到宿舍，他点亮油灯，铺开稿纸，却久久没有下笔。窗外月光如水，他的心情却如波涛汹涌。
忽然，他想起现代军事战略中的一个概念——“战略耐心”。在形势不明时，最好的策略往往是等待和观察，让对手先露出破绽。
是的，他需要耐心。需要像那株汉柏一样，根深蒂固，静待时机。
吹熄油灯，朱枳在黑暗中露出一个微笑。既然已经身在局中，那就好好下一盘棋吧。
只不过，这盘棋的规则，可能要由他来定了。
月光透过窗棂，在桌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在那光斑中，一枚不知从何处滚来的围棋子静静躺着，仿佛在等待着棋手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