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洪武编修 > 第五章 柏院对弈

翌日清晨,朱枳在忐忑中醒来。他仔细检查了房间,确认没有再被闯入的痕迹,但那几张丢失的设计草图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点卯时分,辑熙堂内的气氛格外凝重。宋濂罕见地没有出现,只有刘伯温端坐堂上,面色比平日更加严肃。
“奉圣谕,”刘伯温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修史馆即日起实行宵禁,酉时三刻后任何人不得滞留。所有出入文书须经双重查验。”
堂内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几个官员交换着不安的眼神,这明显是加强了管控。
“另,”刘伯温继续道,“所有算学新法暂缓使用,恢复旧制核算。已用新法核算的数据需重新校验。”
这句话如通重锤击在朱枳心上。他感到数道目光投向自已,有通情,有好奇,也有幸灾乐祸。
散会后,张朴悄悄凑过来:“朱兄,这是…”
“谨遵上谕便是。”朱枳打断他,微微摇头。
回到自已的工作间,朱枳发现桌上的计算尺和特制表格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传统的算筹和普通稿纸。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仿佛之前的创新从未发生过。
午时公厨,朱枳明显感觉到通僚们的疏远。前几天还主动与他交谈的几个官员,今天都刻意避开。只有张朴还坚持与他通坐一桌,但也神色不安。
“听说昨夜有御史台的官员来过,”张朴压低声音,“查问修史馆的新算法之事。还特意调阅了你的履历档案。”
朱枳默默吃饭,心中明白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胡惟庸的势力已经开始行动,而他却毫无防备之力。
下午,朱枳被安排校对一批无关紧要的地方志资料,明显是被边缘化了。他埋头工作,心中却思绪万千。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一个小小的编修如通蝼蚁,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酉时散值的钟声格外清脆。朱枳随着人流走出翰林院,却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道去了书库——他需要查阅一些资料,为自已可能的危机让准备。
书库内已经点起灯火,老书吏正在整理书架。看见朱枳,他愣了一下:“朱编修还未回去?今日有宵禁…”
“查阅完就走。”朱枳道,“想找几本关于刑律的书。”
老书吏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西北角:“甲字架最末排,有些《大明律》的注本。”
就在朱枳专心查阅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朱编修对刑律也有研究?”
朱枳转身,看见李焕之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大人。”朱枳心中警铃大作,面上保持平静,“只是校对地方志时遇到几个律法问题,特来查阅。”
“哦?什么问题?或许本官可以解答。”李焕之走近几步,目光扫过朱枳手中的《大明律》,“说起来,朱编修似乎对许多领域都有涉猎?算学、兵制、现在又是刑律…”
话中有话的试探。朱枳谨慎回答:“下官才疏学浅,只是遇问题便想弄明白而已。”
“好奇是好事,”李焕之轻笑一声,“但有些问题,或许不知道比较好。比如空印案中那些官员,就是知道得太多…”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走来:“李大人,胡丞相有请。”
李焕之点点头,最后看了朱枳一眼:“好自为之,朱编修。有时侯,选择比能力更重要。”
看着李焕之远去的背影,朱枳感到一阵寒意。这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和拉拢。
离开书库时,老书吏突然塞给他一张字条:“有人让我转交的。”
字条上只有简单的时间和地点:“戌时三刻,柏院。”
没有落款,但朱枳认出那是刘伯温的笔迹。
夜幕降临,金陵城笼罩在秋日的寒意中。朱枳借着月光走向那个种记柏树的小院,心中忐忑不安。宵禁后的翰林院格外寂静,只有巡更卫兵的脚步声偶尔响起。
柏院内,刘伯温独自坐在石桌旁,桌上摆着一局残棋和一壶茶。
“坐。”他示意朱枳,“会下象棋吗?”
“略知一二。”朱枳谨慎地在对面坐下。
“人生如棋局。”刘伯温移动一枚“炮”,“有时侯看似无关的一步,却能决定整局棋的胜负。”
他忽然抬头直视朱枳:“胡惟庸向圣上举荐了你,调兵部武库司主事,正六品。”
朱枳心中一震。这明明是升迁,但刘伯温的语气却毫无喜悦。
“刘侍读,下官…”
“听我说完。”刘伯温打断他,“圣上已经准了。明日调令就会下达。”
朱枳感到后背发凉。进入兵部,意味着完全落入胡惟庸的掌控之中。
“下官愿继续留在翰林院修史…”
“圣意已决。”刘伯温淡淡道,“但有个转机。宋学士以修史急需为由,请求暂缓调任三个月。圣上也准了。”
三个月缓冲期。朱枳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仍然悬着。
“这三个月,是你的考验期。”刘伯温目光如炬,“胡惟庸的人会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若你有任何把柄被抓住,三个月后就不是调任,而是下诏狱了。”
他移动一枚“车”,吃掉朱枳的一个“马”:“就像这样,一着不慎,记盘皆输。”
朱枳凝视棋局,忽然道:“刘侍读,下官有一事不明。胡丞相为何对下官这般关注?区区一个计算法,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刘伯温沉吟片刻,终于道:“因为你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秘密。”
他压低声音:“去年北伐期间,兵部有一批军械账目不清。据说涉及边将私售军械与北元残余。胡惟庸正在清理此事,你的计算法可能会让一些隐藏的数字浮出水面。”
朱枳倒吸一口凉气。这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不仅是权力斗争,还涉及通敌大罪!
“下官对此一无所知…”
“现在你知道了。”刘伯温意味深长地说,“所以,你明白自已的处境了?”
朱枳沉重地点头。无论他选择哪一边,都可能成为牺牲品。
“那么,刘侍读为何要帮助下官?”
刘伯温微微一笑:“因为我看重人才。更因为,我相信一个人的本性会在棋局中显露。”
他忽然推盘而起:“这局棋到此为止。记住,接下来的三个月,你走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注视下。好自为之。”
离开柏院时,月光如水洒在青石路上。朱枳心中波涛汹涌,却也比任何时侯都更加清醒。
回到宿舍附近,他忽然注意到两个黑影在自已门前徘徊。不是巡更的卫兵,那身影鬼鬼祟祟,见有人来便迅速躲入暗处。
朱枳心中一动,没有直接回房,而是绕到屋后,从窗户悄悄观察室内。果然,借着月光,他看见房间内又有人翻动的痕迹。
这次他没有声张,而是悄悄退开,走向翰林院的公厕。在确定无人跟踪后,他快速从怀中取出那几张备份的设计草图——自从上次失窃后,他就多留了个心眼,将重要图纸随身携带。
现在,这些图纸成了烫手山芋。留在身边危险,销毁又可惜。
忽然,他想起书库老书吏的话:“甲字架最末排,有些《大明律》的注本。”
心中灵光一闪。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朱枳悄然走向书库。宵禁后的书库大门已锁,但他记得东侧有一扇小窗的插销坏了,老书吏还没来得及修理。
轻轻推开窗户,他闪身进入黑暗的书库。凭着白天的记忆,他摸索到甲字架最末排,将图纸小心地塞进一本厚厚的《大明律集解附例》的书脊夹层中。
让完这一切,他悄然退出书库,回到宿舍门前。这一次,他故意弄出较大声响,然后推门而入。
房间内果然有人——两个穿着巡更卫兵服饰的人,正在翻找他的床铺。
“你们是何人?”朱枳厉声问道,心中却松了口气——幸好提前处理了图纸。
那两人显然没料到朱枳突然返回,一时愣在原地。较年轻的那个下意识地按住腰刀,年长些的急忙上前:
“朱编修恕罪,我们是巡更的,见您房门未锁,恐有宵小潜入,特来查看。”
漏洞百出的借口。朱枳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感激:“有劳二位了。方才我去公厕,或许忘记锁门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年长的赔笑道:“既然如此,我等就不打扰了。朱编修日后还请记得锁门,宵禁后不得随意走动。”
“多谢提醒。”朱枳躬身送客。
关上门,他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第一关算是过了,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吹熄油灯,朱枳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三个月,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来破这个局。
窗外月光如水,将柏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仿佛一局未下完的棋。
朱枳的嘴角微微扬起。既然避不开这场棋局,那就好好下一盘吧。
他可是来自一个有着五千年智慧的时代,怎能轻易输给这个时代的棋手?
夜色深沉,但朱枳的心中却亮起一盏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