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姨妈
母亲下葬后的第七天,小姨妈从浙江回来了。
我隔着窗户看见她从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上下来,穿着一件素色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
她比记忆中要高些,也更为清瘦。
父亲站在门口迎接她,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我便听见父亲沉重的叹息和小姨妈轻柔的应答。
小雅还好吗我听见她问。
父亲摇了摇头,整天关在房里,不说话。
我缩回脑袋,重新躺回床上。
母亲的药味还在房间里萦绕不散,尽管父亲已经清理掉了所有医疗器械和瓶瓶罐罐。
这一年来的化疗让家里每寸空气都浸透了苦涩,如今母亲不在了,苦味却赖着不走,渗进了墙壁和家具深处。
房门被轻轻推开。
小雅,我是小姨妈。
她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旧行李箱,我能进来吗
我背对着她,假装睡着。
她走进来,坐在床沿。
我感觉到床垫微微下陷,闻到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混合着旅途的风尘。
我上次见你,你才六岁,刚上一年级。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你穿着我寄回来的那条粉红色裙子,在村口跑来跑去,像只花蝴蝶。
我记得那条裙子。
领口绣着小花,转起圈来裙摆会张开,同学们都羡慕得很。
母亲不许我常穿,说是小姨妈辛苦挣钱买的,要省着点。
你妈妈和我通过很多信
小姨妈继续说,她总在信里讲你的事。说你月考拿了第一名,说你参加了朗诵比赛,说你长高了...
我猛地坐起来,那你为什么从不回来看我们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小姨妈的眼睛和母亲很像,杏仁形状,眼尾微微上挑,此刻这双眼睛里蓄满了水光,她眨眨眼,水光就不见了。
我在外面做事,不容易请假。
她勉强笑了笑,伸手想摸我的头发,我偏头躲开了。
她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才收回。收拾一下吧,小雅,明天跟我去浙江。
父亲站在小姨妈身后,嘴唇抿得发白。
这一年他老了许多,鬓角冒出星星点点的白,背也驼了。
听小姨妈的话,
他说,爸爸处理好家里的事就去看你。
我知道他在说谎。
为给母亲治病,家里欠了不少债,他必须没日没夜工作才能慢慢还清。
而我下学期就初三了,学业耽误不得。
那晚我偷听到父亲和小姨妈的谈话。
学校联系好了,是公立初中,离我住的地方近小姨妈说。
麻烦你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
她是我姐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父亲哽咽起来,压抑的抽泣声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挤出来的。
母亲生病期间,他从未当着我的面哭过。
小姨妈轻声安慰他:会好起来的,姐夫,都会好起来的。
我蹑手蹑脚回到床上,心里泛酸。
为什么大人们总说会好起来的母亲走的时候,一切就已经不可能好起来了。
2
新生活
第二天清晨,我们出发了。
小姨妈住在浙江一个小县城,从我们家要先坐汽车到市里,再转火车。
长途汽车上,我靠窗坐着,小姨妈在我旁边。
她试图和我聊天,问我在学校喜欢什么科目,有没有好朋友。
我简短地回答,目光始终投向窗外,农田、村庄、小镇接连掠过,离故乡越来越远。
火车轰隆隆地开了一整夜。
我睡睡醒醒,每次睁开眼,都看见小姨妈醒着,有时她在看手机,有时只是望着漆黑的窗外,眼神空茫。
有一次我假装翻身面向她,她才闭上眼睛假寐。
奇怪的是,即使闭着眼,她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有很多放心不下的事。
天蒙蒙亮时,我们到了。
海风迎面扑来,空气里有股咸腥味。
小姨妈住在一条老巷子里,楼房外墙斑驳,但干净整洁,她住顶楼,一室一厨,很小,但朝阳,屋里亮堂堂的。
你睡床,我打地铺。她把我的行李箱放在墙角。
我睡地铺就行。
你是客人,也是孩子。她不容商量地开始铺地铺。
我去买早饭,你想吃点什么巷口有豆浆油条,也有小笼包。
最后我们吃了豆浆油条,她吃得很急,吃完就开始整理东西。
我从她打开的行李箱里看见几件母亲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其中一件毛衣是母亲常穿的,肘部已经磨薄了,但洗得干干净净。
小姨妈注意到我的目光,轻声说:留个念想。
她转身去厨房洗碗,水声哗哗,我站在客厅里,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子,陌生的小姨妈。
母亲不在了,家也不在了,我像一粒被风吹散的种子,飘到了完全不相干的土壤上。
三天后,小姨妈带我去了新学校办转学手续。
教务处老师打量着我:初三了才转学课程跟得上吗
小雅成绩很好,小姨妈替我回答,她原来在班里一直是前三名。
老师点点头,那还好。不过我们这里教学进度可能快一些,跟不上要及时说。
走出校门,小姨妈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观察着来往的学生和街对面的一排小店。
那会儿正是放学时间,学生们涌出来,有的直接回家,有的挤进小吃店。
这里人流量不错。小姨妈自言自语。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阵响动吵醒,天还没全亮,小姨妈已经在厨房忙碌。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见她正在和一大团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你在做什么
凉面。
她手上不停,我打算在你学校门口摆个摊。
我愣住了,摆摊
嗯,小吃摊,卖凉面、凉皮之类。
她用力揉着面团,我打听过了,学校门口生意好,而且摆摊时间灵活,能照顾你。
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想象着同学们看见我姨妈在校门口摆摊的场景,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你不能找个别的工作吗
别的工作上班时间固定,你放学回家没人照顾。
她把面团放在盆里醒发,这样最好,离你近,又能挣钱。
可是...
去洗漱吧,一会儿面好了你先尝一碗。
我站在原地没动。
小姨妈转过身,看着我:小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们靠劳动挣钱,不丢人。
那天早晨的凉面其实很好吃,面条劲道,调料香浓,配上黄瓜丝和豆芽,清爽可口。
但我食不知味,满脑子都是同学们讥讽的表情和窃窃私语。
小姨妈的行动力惊人。
一周后,她已经置办齐了所有装备——一辆二手小吃车,几张折叠桌和塑料凳,各种调料盒和碗筷。
她给小吃车刷上天蓝色的漆,侧面用白色写上凉面两个字,看上去干净利落。
开业第一天,她坚持要送我进校门。
放学后来摊上找我,我们一起回家。
我低头快步走向校门,恨不得和她保持十米距离。
幸好她没跟太近,在校门外就停住了脚步,开始摆弄她的小吃车。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课间躲着同学,生怕有人问我校门口那个新来的摊主是不是我亲戚。
放学铃响,我磨蹭到最后才走出教室。
校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
我的心沉下去——果然,同学们都在议论小姨妈的摊子。
我挤进人群,想赶紧拉她离开,却愣在了原地。
小姨妈的摊前确实围满了人,但不是起哄的,而是排队买凉面的。
她忙而不乱,下面、调味、打包,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几个男生站在旁边吃得津津有味,连连称赞。
同学,你的好了。
小姨妈把一份凉面递给一个女生,抬头看见我,笑了笑,稍等,这批忙完就收摊。
那女生是我同班的,叫林薇。
她长得很漂亮,大眼睛,尖下巴,穿着明显比其他人时髦。
她接过凉面,打量了我一番,嘴角勾起一抹奇怪的笑。
这是你姨妈啊她的声音尖尖的,长得挺漂亮嘛,怪不得男生们都爱来买凉面。
我感觉到脸在发烫,莫名的有些不安。
林薇看到我这样,嗤笑一声,拎着凉面走了。
我听见她对同伴说:看见没,新来的许小雅,她姨妈在校门口摆摊卖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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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女生咯咯笑起来,回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满是讥诮。
人渐渐少了,小姨妈开始收拾东西。她额上有汗,几缕碎发贴在那里,可眼睛亮晶晶的,透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今天卖得不错,她语气轻快,明天得多准备些面条。
我没说话,帮她推车。
回家的路上,她买了两个苹果,硬邦邦的那种青苹果,说是老乡自家种的,便宜又新鲜。
你喜欢甜的还是酸的她问我。
都行。
她笑了笑,你妈妈最爱吃这种青苹果,说酸得够味。
我捏着苹果,指尖感受着果皮的光滑。
母亲确实爱吃酸苹果,生病后味觉变了,却还是央求父亲买过几次。
小姨妈忽然哼起歌来,调子轻轻悠悠的,是母亲以前也常哼的老歌。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小吃车的轮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那一刻,我几乎要接受这种新的生活了。
3
校园风波
然而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糟。
第二天一到学校,我就感觉到异样的目光。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见我进来就突然噤声。
课间休息时,林薇和几个女生围在我的课桌旁。
许小雅,你姨妈做的凉面真好吃,林薇笑着说,但笑意未达眼底,你们以前就是做这个的吗
我摇摇头,小姨妈是为了照顾我才开始摆摊的。
哦——林薇拖长了声音,那你爸妈呢怎么是你姨妈照顾你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我攥紧了手中的笔,我妈妈去世了,爸爸在家乡工作。
真可怜。
林薇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同情,那你姨妈人真好,放下自己的工作来照顾你。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呀
我答不上来。
我确实不知道小姨妈以前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林薇挑眉,奇怪,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姨妈是做什么的呢
旁边的女生们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从那天起,流言蜚语就像野草一样在班级里蔓延。
有人说小姨妈是被开除后才来摆摊的,有人说我们家家境贫寒全靠小姨妈养活,甚至有人说小姨妈根本不是我的亲姨妈,而是父亲在外面的相好。
最让我难受的是班上一个叫张浩的男生。
他是林薇的忠实追随者,似乎以为通过欺负我就能赢得林薇的欢心。
每次小姨妈摆摊时,他都会带着几个男生去摊前怪声怪气地叫姨妈,然后买一碗面,故意吃得啧啧作响,评头论足。
姨妈,你这面味道不太对啊。
有一次我听见张浩大声说,是不是调料放少了什么
小姨妈好脾气地问:是吗你觉得缺什么味道
缺了点‘正经’味道!张浩说完,和几个男生哄堂大笑。
小姨妈愣住了,显然没明白其中的讽刺意味,但我听懂了,顿时脸上火辣辣的。
更过分的是,林薇开始故意在班里模仿小姨妈的浙江口音,捏着嗓子叫卖:
凉面——好吃的凉面嘞——引得全班哄笑。
每当这时,我就低下头,假装专心看书,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
一天下午,我发现作业本不见了。
找了一圈,最后在垃圾桶里看到了它,上面洒满了汤汁,根本不能用了。
谁干的我颤抖着问。
教室里鸦雀无声。最后林薇轻飘飘地说:可能是不小心掉进去了吧你这么着急干嘛,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我忍无可忍,冲她吼道:就是你干的!你一直针对我!
林薇立刻装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许小雅,你怎么能这样冤枉我我为什么要针对你
张浩立刻站出来替她说话:许小雅,别自己倒霉就怪别人,说不定是你自己不小心弄掉的。
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明明知道是谁在使坏,却无力证明,更没有勇气与整个班级为敌。
放学后,我憋着一肚子气走到摊前。
小姨妈正在给客人拌面,笑容满面,那客人是个中年男人,穿着皮夹克,眼神在她身上瞟来瞟去。
妹子,你这凉面味道真不错,人更不错。
他声音油腻,天天来照顾你生意,不给个联系方式
小姨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您喜欢我的凉面就好。
男人不依不饶:别这么冷淡嘛,交个朋友而已。
我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我们要收摊了!
男人愣了一下,讪讪地走了。小姨妈惊讶地看着我:小雅,怎么了
我低头帮她收拾,一言不发。
直到所有东西都装上车,我才憋出一句话:你能不能不要在我学校门口摆摊
她手下的动作停了一瞬,又继续捆扎固定绳,这里学生多生意好,又离你近。
可是我不喜欢!
声音冲出喉咙,比我预想的还要尖利。
同学们都笑话我,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让我难受,你知不知道林薇她们天天学你叫卖,张浩他们故意来捣乱,我的作业本被扔进了垃圾桶!
小姨妈转过身来。
夕阳在她身后,给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平静的声音:小雅,靠自己的劳动挣钱,不丢人。
可是丢我的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自尊心堵住了我的道歉。
你根本不知道我每天在学校面对什么!你只关心你的破摊子!
小姨妈沉默了很久。最后她轻轻说:回家吧。
推车回家的路格外漫长,我们一路无话,只有车轮咕噜咕噜的声响。
巷口,邻居李奶奶正在遛狗,看见我们,笑眯眯地打招呼:小雅姨妈,今天收摊早啊
是啊李奶奶。小姨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小雅真有福气,有这么能干的姨妈照顾。李奶奶说着,摸了摸我的头,要好好孝顺姨妈啊。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心里却涌起一股叛逆的怒火。
为什么大人都觉得我应该感恩戴德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到家后,小姨妈照常做饭,只是话少了。我躲在房间里,心里五味杂陈。
后悔话说重了,却又拉不下脸道歉。
晚饭是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和白天没卖完的凉菜,我们默默吃着,筷子碰碗的声音格外清晰。
小雅,小姨妈忽然开口,我知道青春期要面子,不喜欢家长在学校门口出现,更别说摆摊了。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
但我必须工作挣钱,供你上学,供我们生活。
她继续说,声音很平静,你妈妈生病时,家里欠了不少债,你爸爸一个人扛着,我得帮衬着点。
我惊讶地抬头,这些事父亲从没跟我说过。
你妈妈走前给我写信,说最放不下就是你。
小姨妈的声音微微发抖,她让我照顾你,说只有交给我,她才安心。
我的眼眶湿了。
母亲的影子在眼前晃过——病床上瘦削的脸,化疗后掉光的头发,还有最后时刻无力的微笑。
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小姨妈深吸一口气,摆摊是现阶段最好的选择,时间自由,收入也不错。等以后你考上高中,住校了,我再找别的工作。
对不起,我声音哽咽,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她笑了笑,眼角有细碎的纹路,快吃吧,面要凉了。
那晚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听隔壁小姨妈轻微的鼾声,想起母亲病中的日子。
那时我多么希望有个人能来帮帮我们,而现在小姨妈放弃了原本的生活,来照顾我,我却这样对她。
第二天到学校,情况并没有好转。林薇和张浩变本加厉地嘲讽我。
教室后黑板上被人画了一个漫画:一个扎着围裙的女人在校门口卖面,旁边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孩,脸上打着红叉,下面写着一行字:凉面西施和她的拖油瓶。
甚至在我的椅子上涂胶水,我咬紧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课间操时间,我因为值日稍晚了一些到操场,突然被几个女生堵在走廊角落。
林薇站在最前面,脸上带着虚假的关切。
许小雅,听说你昨天和你姨妈吵架了
她声音很大,引来周围同学的注意,因为我们在学校门口买凉面
张浩立刻接话:是不是嫌我们给的钱太少啊让你姨妈涨价嘛!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我感到血液涌上脸颊,努力保持镇定:让开,我要去做操。
急什么林薇挡住去路,我们还想多照顾你家生意呢,不过说真的,你姨妈长得挺漂亮的,干嘛要做这个啊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她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暗示,几个女生会意地笑起来。
你什么意思我咬牙问。
没什么意思啊
林薇装出一副无辜表情,就是觉得奇怪嘛,你转学来这么久,从来没听你说过父母是做什么的,现在又突然冒出个摆摊的漂亮姨妈...
张浩插嘴:说不定根本不是姨妈,是‘干姨妈’吧!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刺进我心里。我猛地推开林薇,冲向教室,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4
和解
背后传来他们的哄笑声和林薇矫揉造作的惊呼:她怎么这样啊开个玩笑就动手!
我一整天都没出教室,连午饭都没去吃。
班主任注意到我的异常,但只是简单问了问,被我以身体不舒服搪塞过去。
放学后,我故意拖延时间,等所有人都走了才收拾书包。
走到校门口,发现小姨妈的摊前围着一群人,却不是往常的学生顾客。
挤进人群,我看到小姨妈正和林薇对峙着,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怒气。
张浩站在林薇身边,一副护花使者的架势。
你必须向小雅道歉!小姨妈声音严厉,却微微发抖。
林薇满不在乎地撇嘴:我又没说什么错话,道什么歉啊
你侮辱人,还散布谣言!小姨妈气得脸发白,我听到你们怎么说的了!说什么‘干姨妈’,这是什么意思
周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
阿姨,您别激动嘛
张浩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就是开个玩笑,再说了,您这么大个人了,跟我们小孩子计较什么
小姨妈猛地转向他:玩笑你们天天来摊前捣乱,欺负小雅,这是玩笑我今天非要找你们家长不可!
没想到这句话反而让林薇笑了出来,那笑容里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讥诮:找我爸妈您确定他们很忙的,恐怕没时间管这种小事。
你——小姨妈一时语塞,显然没料到会是这种反应。
我再也看不下去,冲进人群拉住小姨妈:别说了,我们回家!
小姨妈却异常固执:不行,今天必须说清楚!他们这样欺负你,我不能不管!
林薇冷哼一声:谁欺负谁啊许小雅自己心理脆弱,开不起玩笑,关我们什么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我感到天旋地转,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头顶。
够了!
我尖叫起来,声音撕裂了空气,我受够了,都是因为你!
我瞪着小姨妈,如果你不在学校门口摆摊,就不会有这些事!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家长那样有个正经工作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小姨妈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薇和张浩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就在这时,班主任王老师挤进人群:怎么回事围在这里干什么
了解情况后,王老师皱起眉头:林薇,张浩,又是你们,我已经接到好几起关于你们欺负同学的投诉了。
令人意外的是,林薇并没有辩解,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
王老师转向小姨妈:您是许小雅的姨妈吧我是她的班主任王老师,这件事我会处理,请您先回去,明天我会请林薇和张浩的家长来学校一趟。
小姨妈机械地点点头,开始收拾摊子,我默默地帮她,不敢看她的眼睛。
回家的路漫长而沉默。
小姨妈推着车,背挺得笔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脆弱感。
那晚,小姨妈没有做饭,也没有铺地铺。
她只是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夜色发呆,我热了两碗粥,端到她面前,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到学校,我发现同学们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同。
课间,王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
许小雅,我已经和林薇、张浩的家长谈过了。
王老师说,张浩的父母很重视这件事,表示会严加管教。
但是林薇的家长...她顿了顿,他们确实很忙,没能来学校,只在电话里表示会‘说说她’。
我点点头,并不意外。
不过,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王老师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林薇让我转交给你的。
回到教室,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信:
许小雅:
对不起,我知道这段时间我和张浩他们一直欺负你,说那些难听的话,其实我不是真的讨厌你,只是...嫉妒你。
你知道吗,我爸妈从来不管我,他们忙着做生意,忙着应酬,除了给我钱,什么都不给我。
我每天回家面对的都是空荡荡的大房子和保姆。
你姨妈虽然只是摆摊的,但她每天来接你,关心你,为你出头。
那天她来找我,虽然我很凶地回击了,但回家后我想了很多,至少有人为你出头,有人在乎你受不受委屈。
我那样对你,是因为我看到你姨妈那么关心你,而我爸妈连家长会都没时间来。
我以为欺负你能让我心里好受点,但其实并没有。
对不起。
我会向大家解释清楚,停止所有的谣言,也希望你能原谅我。
林薇
我看完信,久久不能平静。
抬头看向林薇的座位,发现她正在看我。我们的目光相遇,她迅速低下头,耳根通红。
放学后,我走出校门,发现小姨妈的摊子不在往常的位置。
心里一沉,难道她真的听进了我的气话,不再来了
四处张望,终于在街角的一棵大树下看到了那辆天蓝色的小吃车。
小姨妈正在给一个学生装面,动作依然熟练,却少了往常的活力。
我走过去,轻声说:我来帮忙。
小姨妈惊讶地抬头,眼睛有些红肿,显然哭过。
小雅...我以为你不想看到我在这里。
我摇摇头,接过她手中的勺子:这里也挺好,阴凉。
收摊后,我们没有直接回家。
小姨妈带我去了海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蔚蓝浩瀚,一眼望不到头。
我们脱了鞋踩在沙滩上,浪花扑上来,又退下去,留下泡沫和贝壳。
你妈妈最喜欢海了。小姨妈说,我们小时候,她总说以后要带我看海。
她也没见过海吗
没有。
小姨妈摇摇头,所以她走后,我决定带你来。算是替她完成心愿。
我们在沙滩上写下母亲的名字,看海浪把它带走。
小姨妈哼起那首母亲常哼的老歌,我跟着轻轻和,海风拂过面颊,带着咸涩的气息,像眼泪的味道。
小姨妈,对不起。我轻声说,我不该说那些话。
她摇摇头,不,你说的对。我只想着自己的心情,没充分考虑你的感受。我已经在找别的工作了,找到后就不在学校附近摆摊了。
不。
我握住她的手,就在学校门口吧。林薇今天道歉了,她说...
我顿了顿,她说她很羡慕我有你这样的姨妈。
小姨妈的眼睛湿润了,真的
我点点头,你做的凉面,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同学们其实都喜欢,只是我以前太在意他们的看法了。
小姨妈笑起来,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在夕阳下特别好看。
我知道,这个夏天,以及往后无数个夏天,我都会记得海风的咸涩,记得凉面的香味,记得有一个曾经陌生的亲人,如何用她的方式,笨拙而又坚定地爱着我。
就像母亲曾经爱着她那样。
5
传情
回到学校后,林薇果然履行诺言,向大家澄清了谣言,并公开道歉,张浩虽然不太情愿,但也收敛了许多。
渐渐地,同学们开始正常光顾小姨妈的凉面摊,甚至有几个女生和小姨妈成了朋友,会跟她聊心事。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信很短,字迹潦草,说债务还得差不多了,年底可能来看我们。
信末,他写道:听你小姨妈说你很懂事,爸爸很欣慰,妈妈在天上也会安心的。
我捏着信纸,眼前浮现父亲佝偻的背和花白的鬓角。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
周末,小姨妈教我做凉面。
她告诉我,和面的水温要恰到好处,揉面的力度要均匀,调料的比例要精确到克。
这是你外婆传下来的手艺,她说,我和你妈妈都会,现在传给你。
我学得很认真,虽然一开始总是弄得满身面粉,小姨妈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出声指导,眼神温柔。
小姨妈。
我突然问,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选择辞职来照顾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在一家服装厂做管理工作,收入还不错,但你妈妈的信让我明白,有些东西比工作更重要。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里面珍藏着母亲写给她的所有信件。
我一封封地读着,泪水模糊了视线。母亲在信中详细记录着我的成长点滴,字里行间充满了爱与牵挂。最后一封信写于病重之际,字迹颤抖却依然清晰:
妹妹,姐姐可能撑不了多久了,最放不下的就是小雅...她聪明敏感,自尊心强,我怕她爸爸一个人照顾不好...求你,替我照顾她,就像小时候你照顾我那样...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小姨妈:妈妈一直以你为荣,她说你是家里最有出息的。
小姨妈抹了把眼泪,笑了:你妈妈才是最好的,她为我放弃了那么多...
我们相拥而泣,为逝去的母亲,也为重新找回的亲情。
夏天的最后一天,小姨妈的凉面摊前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林薇。
她犹豫地站在摊前,小声问:阿姨,我能和小雅说几句话吗
小姨妈点点头,叫我过来。
林薇递给我一个小纸袋:送给你的,新学期快乐。
里面是一个精美的发卡,和我小时候小姨妈寄给我的那些很像。
谢谢。
我轻声说,其实...我也该道歉。我不该推你。
林薇摇摇头:都过去了,下学期,我们能重新做朋友吗
我看向小姨妈,她微笑着点头。于是我也笑了:当然。
夕阳下,三个女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失去了一个家,又找到了另一个。
而连接它们的,不仅是血缘,更是那份像凉面一样朴素却真挚的爱。
我知道,从今往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不会再感到孤单。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曾经陌生的亲人,选择了用她全部的力量,守护我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