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就像一场无人知晓的日出,你记住了光的样子,无论天空是否回应。
有些心意像彩虹,未必拥有却曾照亮过你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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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梧桐叶被七月的风吹得簌簌作响,叶片翻卷,露出浅色的背面,像是书页被匆忙翻过的、来不及细读的章节。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穿透了高三教室敞开的旧窗,与头顶那台摇头晃脑、吱呀作响的旧风扇的嗡鸣交织在一起,杂乱无章地谱写着一首名为离别的夏日终章。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本的纸张味、淡淡的粉笔灰味,还有少年人身上清爽又略带汗意的青春气息,每一种味道都像被这闷热的天气发酵过,变得格外鲜明而难忘。
林萦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语文课本上李清照那婉约却又沉重的词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墨香犹在,愁绪已跨越千年,悄然攀附上她的心头。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那个安静得仿佛能融入这片喧嚣,却又清晰地占据了她视野一隅的身影。
几天前还是高二的林萦在手机上查询了高三分班名单后就已经和朋友约好坐在一起的,谁知命运的一个小小转折,就让计划落了空。朋友所在的那一列第一排恰巧空着,班主任一句往前坐,补齐空位,就让林萦痛失好友。而林萦现在的新同桌,陈默,正低头整理历史笔记。
他的手指修长,握笔的姿势很好看,笔尖在纸页上沙沙移动,投下安静的、微微晃动的阴影。那阴影似乎也落在了林萦的心湖上,漾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才不过一周,林萦却恍惚觉得已经认识他很久很久。他总是很安静,人如其名,像一座沉默的山,或是一泓深幽的潭。但那种安静并非拒人千里的冷漠——她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不小心滑落在地,他会下意识地、几乎是同时地弯腰轻轻捡起,细致地拂去封面沾染的细微灰尘,再默不作声地放回她桌角;她偶尔对着一道令人头疼的哲学论述题出神,眉头紧锁,他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参考书往她那边挪过几公分,重点难点处都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细致标注,清晰得仿佛为她独备的讲义;最让她心跳加速的是那次,语文老师突然点名让她背诵课文,她站起时脑子一片空白,磕磕绊绊,脸颊烧得滚烫,是他,将摊开的语文课本悄无声息地挪至他桌子的左上方,指尖不着痕迹地划过那几行她需要的句子……
那种好,是文科生特有的细腻与克制,不张扬,不逾越,像极好的宣纸上缓缓晕开的水墨,清淡至极,着墨无多,却能在接触的瞬间悄然渗透,深入人心,留下难以磨灭的湿痕。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林萦愁眉苦脸看着朋友递过来的历史笔记,努力辨认了许久,那字迹龙飞凤舞,潇洒是潇洒,写的也是很帅气,可对她而言不啻于天书。她最终无奈放弃,叹了口气,只好将笔记还回去,正准备问其他人求助时,身旁递过来一个本子,用我的吧,小学生字体,你保证能看清。
林萦愣了一下,随后被陈默的话逗笑。笑死!小学生字体怎么了她接过本子,这叫‘清晰易读版学霸笔记’,对我来说这比龙飞凤舞的字可友好太多了,救我大命!
她埋下头,开始奋笔疾书地抄写,心跳却还没完全平复。因此,她也完美地错过了身旁那个看似平静的男生,那悄然变得通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廓,以及他笔下那原本工整的字迹,因为瞬间的紧张而写歪的一个小注脚。
一周后的傍晚,霞光将天空染成橘红色的绸缎。学校要给她们放个小长假稍作休息。放学铃声刚响,教室里顿时喧闹起来,欢笑声充斥着教室的每个角落,林萦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假期意味着见不到想见的人了。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一看,是一条QQ好友申请。备注栏里只有简简单单、却又重重砸在她心上的两个字:陈默。
心猛的一跳,漏了一拍,她有些意外,几天前陈默确实提过要加她好友方便问问题,只不过几天过去也不见有动静,她还以为他忘了,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指尖通过验证,看着那个简单的灰色头像跳进好友列表——他的头像是一个古风男生,形象比较朦胧,柔和,给人一种文艺,内敛的感觉,很符合他的气质,细腻又安静。
回家的路似乎变得格外短,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也拉长了那些悄然滋长的心事。她点开那个刚刚出现的对话框,输入又删除,反反复复,揣度着怎样的开场白才不显得突兀。最终,只发了一个猛的推开门、打着招呼的你好的表情包。
过了很久,手机才亮起。提示音在喧嚣的街道上微不可闻,在她听来却格外的清晰。
嗯。他回了一个字,言简意赅,一如他本人。
对话就这样突兀地开始,又迅速地戛然而止。她略感失落,却又忍不住去翻看他的资料和空间。他的QQ签名是:风来了我就慢慢走。从容内敛,随遇而安,是他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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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同桌的这段日子,他们之间的对话基本上都是他主动展开,基本上都是一些关于学习之类的问题。……她总是很高兴他能来问她,哪怕只是最枯燥的学习问题,也让她觉得彼此之间有一座隐秘的桥梁。
高三的文科生活被无数的典籍、试卷、永无止境的背诵填满的,还有老师时不时的突击抽查。他们的课桌上堆着的各科试卷和课本,《创新设计》复习资料像两座并肩的山峦。课桌间不过咫尺,却仿佛隔着一整部中国历史那般遥远,想要跨越,需要莫大的勇气。
九月初的开学考试,像一场毫无预兆的秋风,扫落了夏日最后一点温存的可能。彻底地将林萦和陈默分开了。他们不是隔了两沓书的距离,而是隔了整整三排。那是一个在教室里需要微微侧头、调整角度才能瞥见他背影或侧脸的距离。
换完座位后,林萦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一次次地飘向那个方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陈默对他的新女同桌话似乎挺多的。她看见他们课间会讨论题目,偶尔还会相视一笑。那种融洽自然的氛围,是她和他做同桌时从未有过的。一种微酸的、涩涩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她的心脏。
而林萦的新同桌,是班里出了名话多的男生王珂,性格外向开朗,几乎一刻也闲不住,时不时就找林萦搭话,从老师的新发型聊到班里的趣事。林萦有时候会出于礼貌回个一两句,大多数时候只是点点头,或者干脆沉默以对。她本就不是擅长聊天的人,尤其是在心里装着事的时候。耳边持续不断的聒噪,只会让她更加想念之前那段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翻书声、呼吸声的时光。
好吵……她心里默默想着,第一次对热闹产生了如此明确的抗拒。
自从换座位后,他们之间那点微弱的联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坠落了。后来的每一次QQ上的对话,几乎都是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启。
老师上课说的《楚辞》选读范围是哪些段落来着
你的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做出来了吗
你觉的这儿的风景好看吗(附上一张照片)
你觉得李清照和朱淑真的词风,除了公认的婉约,深层的情感表达有什么不同吗
……
他的回复总是简洁的近乎吝啬,三段和四段。写了。好看。后者更显孤直。有时甚至隔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不会收到回复时,屏幕才会亮起。但她发现,但凡是关于文学的问题,他会回答的稍微详细些。有一次她问及对《红楼梦》中某个情节的理解,他竟破天荒地回了三行字。
那是他们最长的一次线上交流。她抱着手机,反复看了那几行字,仿佛能从中读出比文本分析更深的东西。
元旦这一天,学校难得地放了假。晚上,林萦和闺蜜一起到体育场散步。冬夜的寒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广场上热闹的人气。忽然,夜空中升起几盏暖黄色的孔明灯,晃晃悠悠地,带着人们的祈愿越飞越高,像是要融入星辰。
快看!孔明灯!闺蜜兴奋地指着。
林萦立刻拿出手机,调整焦距,认真地拍下了那温暖的一幕。照片拍好的瞬间,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分享给他。想对他说:看,有人放孔明灯,我也为你祈愿,愿你学业有成,前程似锦。可指尖在发送键上徘徊了许久,却始终缺少那份按下去的勇气。这样的问候,对他而言会不会是一种打扰他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
闺蜜眼尖,看出了她的犹豫和心事重重,在她耳边软磨硬泡,半是鼓励半是起哄。在闺蜜的软磨硬泡中林萦硬着头皮将照片发给他,配文写得极其平常,甚至有些干巴巴,写了一句:外面有人放孔明灯。等待回复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等待时,手机亮了。
昨晚凌晨放的人也多。他回道。
话题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展开,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他忽然说:祝你和你妹妹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我回道新年快乐呀!这时,林萦手上被闺蜜塞了根糖葫芦,红艳的山楂裹着透明的糖衣,在灯光下格外诱人。她鬼使神差地又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说:请你吃糖葫芦。
他回:我隔着屏幕吃。
就在这时,一旁窥屏的闺蜜突然抢过她的手机,飞快地打字回复:闻到了香不香等林萦面红耳赤地抢回手机,消息已经撤不回来了。她看着对话框,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回复:谢了。我去写作业了。
对话再次戛然而止,留下满满的失落。她心里却暗暗盘算着,等回学校,一定要给他带一支真正的糖葫芦。
结果第二天回学校时林萦在卖糖葫芦摊贩那里等了几个小时都没出摊,只好失望地给闺蜜发消息求助,闺蜜说她下午可以买糖葫芦送到林萦的学校去。闺蜜说她下午回学校时间晚,可以买了送到林萦学校来。林萦的心情这才由阴转晴,满怀期待地回到学校。
结果刚到学校,林萦就收到了闺蜜放鸽子的消息:呜呜宝贝对不起!我们学校突然通知提前返校,没时间送了!下次补给你!
希望再次落空。
林萦看着书包里那个自己原本准备当水果吃的、黄澄澄的梨子,发呆了好久。送还是不送送梨,离,寓意不好吧会不会让他误会可不送,那份想要表达点什么的心意,又无处安放。
最终,在晚自习结束,同学们都陆续离开教室后,她磨蹭到最后,心跳如鼓地走到他的座位旁,飞快地将梨子,塞进了他的桌肚深处。像做贼一样,脸颊烧得厉害,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教室。
……
学期末的最后一周,林萦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脑袋总是晕乎乎的,连路都走不稳,坚持了两天后不见好转,只好请假回家看病,却没想到被告知要住院,她懵懵懂懂地办理好住院手续后返回学校收拾课本准备带到医院,想和陈默告个别,只是当她拖着依旧虚弱的身体走进教室时,里面正在上英语课。老师的讲课声、同学们的朗读声扑面而来。所有目光因她的突然闯入而聚焦在她身上,包括他的。她瞬间窘迫得无以复加,只能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座位,胡乱地将书本塞进书包,在满教室的注视和老师的询问中,仓促地离开了教室。连一句保重都未能说出口,甚至没能再看他一眼。连后来的期末考试,她也只能无奈缺席……
第二学期,高考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开学考的成绩出来,林萦看着那张惨不忍睹的成绩单,沉默了许久。现实冰冷而残酷地摆在面前:以她目前的成绩,即便最后几个月拼尽全力,最大的可能也只是够上一所学费昂贵的民办本科。她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不如提前走单招,她从未想过单招这条路。踏入高中时,她也曾梦想着像所有优秀的学子一样,在六月奔赴一场人生的盛大考卷。此刻,单招这两个字却像冰冷的砚台,重重砸在她的心上,砸碎了她所有关于高考、关于未来的,原本就不甚清晰的梦。
她下意识地看向教室后排的那个座位。陈默正低头埋首于题海间,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午后的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棂,恰好落在他身上,在他柔软的发丝间跳跃、流淌,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目标大学,是她曾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一所她无法企及的重点高校。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三排座位,还有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最终,在现实与理想间,她选择了前者,签下单招报名表的那一刻,冰冷的笔尖划过纸张,划破了一个还未曾真正开始、便已宣告结束的未完成的梦。
确定走单招后,林萦就不用再跟着学校的总复习进度了。离校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大团的乌云翻滚聚集,一会儿却又裂开缝隙,透出几缕强烈的、近乎讽刺的阳光,忽明忽暗,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她特意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教室后才开始慢慢收拾书本。
她慢慢收拾每一本书,《创新设计政治》、《世界地理》、《中国文学简史》……每一本都沉甸甸的,压的她心口发堵。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后排的那个她回头了无数次的座位,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书本堆在桌上。她想说点什么,哪怕一句保重,一句祝你金榜题名。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内向的性格让她选择沉默,像千百个文人选择用文字而非言语表达深情。深埋于心底而非宣之于口。她抱着沉重的书箱一步一步走出教室,没有回头,也就没有发现廊柱后面陈默的身影,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手中拿着的书久久没有翻页。
拍毕业照的前一天远在另一座城市的林萦收到了班主任发来的消息:林萦,明天拍毕业照,你能回来吗屏幕的光映亮她的眼睛,她毫不犹豫的回答:好。
随后,她连夜登上了回家的高铁。窗外是飞速掠过的、连绵的夜色,她的心却早已飞回了那个充满回忆的校园。
第二天,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穿着统一的校服,和一群即将分别的同学并排站着,林萦却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疏离感。相机快门按下的那一刻,她努力挤出笑容,却感觉嘴角僵硬。
结束后,林萦准备离校,却不曾想在走廊碰到了陈默,四目相对的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他微微一怔,然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如同古人的揖礼。她慌乱收回视线,快步离开,心跳如擂鼓。
高考的前一天,林萦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灰色的头像,思考了许久许久。编辑框里的文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千言万语化作最简单、最不会出错的四个字:高考加油。指尖颤抖着按了发送。
几乎是在下一秒,手机就提示收到了新消息。
谢谢。他回道,同样是简洁的两个字。
她鼓起勇气,又追问了一句:高考过后想干什么
这一次,隔了一会儿他才回:要看我没看完的小说。
看到这行字,林萦觉得他能告诉她这个计划,对她而言,已经算是难得的分享和很长的句子了。
高考完出成绩的那一天她想他应该考上他的目标大学了吧,他那么优秀,一定考上了。
整个暑假,她无数次点开那个灰色头像。对话框里的字写了又删:你如愿以偿了吗考去了哪里最近怎么样……最终,所有精心编织或随意想起的话语,都沉默地消弭在发送键前。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身份和理由,去开启这场时隔已久、且前途未卜的对话。
八月末,她收拾行囊准备去往离家不远的一所专科学校,手机突然亮起,是陈默好友周宇航的消息:林萦,突然想起个事儿。高三第一次开学考调座位,你和王珂坐,之前是和林默坐,你觉得王珂好还是陈默好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的眼睛,那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记忆的闸门。他帮她捡起的《中国文学史》,他笔记被他吐槽过的小学生字体;那些关于作业的完成……
所有情绪汹涌而至。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良久。
最终,她慢慢地回复:
王珂话比较多。
陈默……话太少了。点击发送。
她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夜空中有零散的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烁着,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沉默地凝望着彼此。
她终究没有说出口。那句简单的他好,连同整个高三时代的暗恋,一起被永远埋藏在这个即将结束的夏天里。她和他的故事,永远停在了文科班的课桌之间。
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那几十公分的课桌距离。
而是整整一条,无法跨越的,名为遗憾和错过的浩瀚银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深,也终有梦醒时分。
大一,就要开始了。新的生活,或许会冲刷掉旧的痕迹,但那份名为陈默的印记,或许会像那场无人知晓的日出,永远记住光的样子,无论天空是否曾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