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死了。
御医说的。
我躺在冷宫的硬板床上,听着风从破窗户钻进来。冷得像冰刀子。我知道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也好。这深宫,我早就倦了。
我叫虞令薇。令是美好的意思,薇是一种草。我爹说,希望我像野草一样,活得坚韧。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被拔起来,种进这吃人的深宫里。
十年前,我不是这样的。那时我刚及笄,跟着我爹,镇国大将军,回京述职。皇家围猎,我骑着一匹烈马,箭无虚发。猎物堆成了小山。
我感觉到一道目光,很烫。回头,看见了年轻的皇帝,李珩。他穿着明黄的骑装,坐在高头大马上,正看着我。阳光落在他眼睛里,亮得惊人。
将军之女,果然英姿飒爽。他笑着说。声音清朗。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那阳光烫着了。
我爹当时脸都白了。回去的路上,他沉默了一路。到家才说:薇儿,离皇帝远点。宫里……不是好地方。
我不懂。我觉得他很好。
很快,一道圣旨下来,封我为薇贵人。我爹跪在地上接旨,背脊挺直,肩膀却在抖。我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心里突然有点慌。
娘抱着我哭了一夜。我的儿,那地方会吃人啊!
我还是进了宫。带着一点天真的欢喜。
李珩待我极好。椒房殿,离他的寝宫最近。流水一样的赏赐送进来。他常常来看我,教我写字,听我讲边关的趣事。他眼睛里的亮光,一直没灭过。
他说:令薇,你和她们都不一样。你像天上的鹰。
我信了。
我以为,这就是话本里说的,帝王深情。
头一年,确实像在云端。我成了薇嫔,然后是薇妃。风头无两。
皇后是太傅的女儿,温婉端庄,从不苛责我。其他妃嫔也客客气气。我以为,是李珩护着我。
真蠢。
变故是从我怀上孩子开始的。
那天诊出喜脉,李珩高兴极了,抱着我在殿里转了好几圈。令薇,我们的孩子!朕的第一个嫡子!他许诺,若生皇子,便封我为贵妃。
整个后宫都震动了。皇后的脸色,第一次在我面前沉了下去。
我开始小心翼翼。吃的,用的,都让最信任的宫女阿满亲自检查。
阿满是我从家里带进宫的,比我大两岁,像亲姐姐。
出事那天,下着大雪。
皇后宫里的嬷嬷送来了安胎药。说是皇后娘娘亲手熬的,一片心意。我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有些犹豫。
嬷嬷笑着说:娘娘体恤薇妃有孕辛苦,特意加了上好的阿胶和血燕,补气血的。娘娘说,您怀着龙嗣,万不能出半点差错,她自己也常喝这方子。
皇后一向贤德,名声在外。我想着,众目睽睽送来的东西,她总不至于……何况,阿满用银针试过,无毒。
我喝了下去。味道有点怪,比平时的药更腥。
当晚,腹痛如绞。
血,像决堤的洪水,怎么都止不住。浸透了一层又一层的锦被。
李珩冲进来时,脸上全是惊怒。怎么回事!太医!太医呢!
几个老太医抖抖索索地诊脉,头磕在地上:皇上节哀……小皇子……没了……
我的孩子。我和李珩的孩子。还没成型,就变成了一滩血水。
李珩抱着我,他的身体也在抖。令薇,令薇……他一遍遍喊我的名字,声音嘶哑。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深的痛楚和恐惧。
我以为,他会彻查,会为我讨回公道。
皇后跪在殿外,哭得几乎昏厥,说自己一片好心,不知为何会如此,甘愿领罪。
太医院最后给的结论是:薇妃娘娘体寒,底子弱,加上误食了活血化瘀的寒凉之物,导致小产。那碗药里,确实查出了少量红花。量不大,但对体虚的孕妇是致命的。
皇后宫里的熬药宫女畏罪自尽了。死无对证。
皇后只是被罚禁足三月,抄写佛经为皇嗣祈福。
李珩抱着我,说:令薇,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朕一定会严惩凶手,给你一个交代。
他的眼神很沉,有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和复杂。
那一刻,我的心凉了半截。我知道,皇后动不得。她背后是盘根错节的文官清流集团,李珩的皇位需要他们。
我的孩子,成了朝堂博弈的牺牲品。
身体上的痛,几个月就养好了。心里的窟窿,却越来越大。
李珩补偿似的对我更好。赏赐更多,来的也更勤。但我看着他,总想起那晚他眼中的疲惫和权衡。那点亮光,在我心里黯淡了。
我变得沉默。不再骑马射箭,不再大声说笑。像一只被剪了翅膀的鸟。
阿满心疼我,总劝我:娘娘,您得打起精神来。皇上心里是有您的。
是吗或许吧。但帝王的心里,能装的东西太多了。
消停了一年多。我爹在边关又打了一场大胜仗。捷报传来,举朝欢庆。
李珩很高兴,在宫中大摆宴席。他喝得微醺,拉着我的手,说:令薇,你爹是朕的肱股之臣!朕要重赏虞家!
他下旨,封我爹为定国公,世袭罔替。我大哥升任骁骑营统领,二哥进了兵部。
虞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我爹递了密信进来,只有一句话:盛极必衰。吾儿珍重,谨言慎行。
我的心,沉甸甸的。
果然,没过多久,风向就变了。
先是有人弹劾我爹在边关骄纵不法,私蓄重兵。然后是我二哥在兵部用人唯亲,排挤贤能。甚至传出流言,说我爹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
我坐不住了。想去找李珩。阿满死死拉住我:娘娘!这时候您不能去!去了就是给皇上添堵,给虞家招祸!
我忍下了。
李珩那边,却毫无动静。他不再来我的椒房殿。偶尔在宫宴上遇见,他的目光扫过我,像看一个陌生人。冰冷,疏离。
我懂了。捧杀。他需要我爹这把锋利的刀,但刀太利了,握刀的人也会怕。他需要磨一磨这把刀,甚至……折断它。
恐惧像藤蔓,缠住了我的心。
那天午后,我正对着窗外的海棠发呆。阿满跌跌撞撞跑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噗通跪倒在地。
娘娘……娘娘不好了!边关……边关八百里加急急报!国公爷……国公爷和大公子……战死沙场了!
轰隆一声。天塌了。
我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倒去。没有眼泪,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空洞。
消息很快传开。是败仗。我爹轻敌冒进,中了埋伏。五千精骑全军覆没,我爹和我大哥身中数十箭,死状惨烈。
朝廷哗然。那些被压下去的弹劾声浪,瞬间变成了滔天巨浪。
丧师辱国!虞氏父子刚愎自用,死有余辜!请皇上彻查虞家,看是否有通敌之嫌!
李珩震怒。下旨追责。
我爹被褫夺了定国公爵位,追回一切封赏。大哥的骁骑营统领职位也被一撸到底。二哥被兵部除名,投入大狱,严加审讯,要他交代虞家通敌的证据。
母亲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没熬过半个月,就去了。
虞家,百年将门,显赫一时。转眼间,家破人亡。
我成了罪臣之女。
椒房殿的赏赐被撤走了。华丽的摆设被一件件搬空。宫人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怜悯。
皇后来了。带着她那惯有的、悲悯众生的神情。
薇妃妹妹,节哀。她叹口气,虞国公……唉,也是可惜了。只是皇上正在气头上,你也别怨他。
她屏退左右,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妹妹,知道那碗安胎药里,除了红花,还有什么吗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她。
她笑了,很轻:是‘寒食散’。前朝宫里的秘方,无色无味,银针验不出。一点点,就能让女人……再也生不了孩子。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成冰。
她拍拍我的手,像在安抚:妹妹别这么看着我。本宫也是没办法。皇上需要一个‘意外’。虞家权势太盛,你爹又是个只懂打仗的莽夫。你生了皇子,虞家就彻底压不住了。皇上他……睡不安稳啊。
她站起身,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好好养着吧。这深宫寂寞,妹妹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冰冷空荡的殿里。
寒食散。
再也生不了孩子。
原来,从头到尾,我都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他宠我,是为了安抚我爹,让那把刀更顺手。他默许皇后除掉我的孩子,是怕虞家血脉坐大。他纵容言官构陷,是怕虞家功高震主。我爹的死……是意外还是他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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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阳光下目光清朗的少年皇帝,只是一个虚妄的泡影。
真正的李珩,是那个在血泊里抱着我,眼神疲惫而复杂的帝王。他心里的天平,江山永远重于美人,更重于一个未成形的孩子。
恨吗
当然恨。恨皇后的狠毒。更恨李珩的凉薄和算计。
但比恨更深的,是彻骨的冷和累。
我彻底安静下来。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李珩没有废我的妃位。或许是念着一点旧情或许,是觉得一个没有家族依靠、不能生育的妃子,翻不起浪了
我被打发到了最偏僻的静思苑。跟冷宫差不多。只有阿满死活不肯走,跟了过来。
日子变得很慢。白天黑夜,没有区别。
静思苑的冬天格外冷。炭火总是不够。阿满把自己那份省下来给我。
我看着她冻裂的手,心里堵得慌。
阿满,你走吧。找个由头出宫去,找个好人家嫁了。我说。
阿满摇头,很固执:小姐在哪儿,阿满就在哪儿。从小就是。她叫我小姐,像在虞家时一样。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这深宫里,只有她,还记得我是谁。
日子流水一样过。外面的消息,偶尔会传进来一点。
我二哥死在了狱里。说是畏罪自尽。虞家,彻底没了。
李珩又纳了新妃。是兵部尚书的女儿,才十六岁,娇艳得像朵花。听说很得宠。
阿满怕我伤心,从来不提这些。
那天,阿满出去领份例,回来时眼圈红红的。我问她怎么了。
她憋了半天,才哭着说:小姐,他们……他们把您份例里的炭,换成最次的黑炭了,烟大得呛死人。我去理论,管事太监说……说您现在……比冷宫那位还不如……
她没说下去。
我静静听着。心里没有波澜。意料之中。
阿满,我看着她,帮我办件事。悄悄的。
阿满瞪大了眼。
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她听完,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狠狠点头:小姐放心!阿满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给小姐办到!
我笑了。很久没笑了。大概比哭还难看。
阿满的动作很快。也很隐秘。
她有个同乡的小姐妹,在御膳房当差,认得采买的小太监。又搭上了一个在宫外药铺有门路的老宫女。
银子是我最后的积蓄。几件没被抄走的首饰,很值钱。
我要的东西,一点点,分批地,被弄进了静思苑。
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那样太便宜他们,也太容易暴露。
是几味特殊的药材。分开看,平平无奇。合在一起,长期服用,会让人渐渐虚弱,缠绵病榻,最终……灯枯油尽。而且,很难查出根源。
我把它叫岁寒。
药粉被小心地混进皇后每日必服的养颜丸里。皇后爱美如命,这丸子,她吃了十几年。
另一份,更谨慎地,混进了李珩惯用的安神香中。他自从登基,就睡不安稳,这香,离不了。
阿满的手很稳。她做这些时,眼神里有种豁出去的狠劲。
小姐,值得吗有一次,她低声问我。
我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没什么值不值。只想给自己,给那个没出世的孩子,讨一点利息。讨不了命,就讨他们的健康吧。我顿了顿,声音很轻,我也累了。不想再斗了。
阿满不再说话。
岁寒开始发挥作用,很慢,像滴水穿石。
皇后最先显出异样。她的脸色不再红润,开始泛青。常常感觉疲惫,没有精神。太医查了又查,只说是操劳过度,气血两亏,开了无数的补药,却不见起色。她开始疑神疑鬼,脾气越发暴躁,宫里的气氛都跟着紧张。
李珩也渐渐不如从前精力旺盛。朝会时,偶尔会走神。批阅奏折的时间越来越短。他更加依赖安神香,用量越来越大,但睡眠质量却越来越差。眼底总是带着一层化不开的青黑。
他们开始频繁召见太医。太医院上下焦头烂额,却始终找不出明确的病因。只能归咎于国事繁重,忧思伤身。
没人会想到,源头在冷宫一样的静思苑,在一个已经被遗忘的废妃身上。
时间,是最好的帮凶。
又是两年。
静思苑的冬天,依旧难熬。我的身体,早就被寒食散和这几年的磋磨掏空了。咳嗽越来越厉害,胸口总是闷得喘不上气。
阿满求爷爷告奶奶,才请来一个不得志的老御医。
他给我把了脉,又仔细看了看我的眼睛和舌苔,沉默了很久。
娘娘……他欲言又止。
说吧。我受得住。我很平静。
他叹口气:积郁成疾,寒气入骨……伤了根本。药石……只能缓解一时了。娘娘……要早做打算。
阿满捂着嘴,哭出了声。
我反倒笑了。像解脱。知道了。多谢您。
老御医给我开了些温补的药方,摇着头走了。
阿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小姐……
我拉住她冰冷的手:阿满,别哭。帮我去看看……外面……梅花开了没有
阿满擦着泪跑出去,很快又跑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却努力笑着:开了!小姐,红梅!开得可好了!
扶我……去看看。
阿满吃力地搀扶起我。我的身子轻飘飘的,像片羽毛。走到门口,已经耗尽了力气。我靠在门框上,望着院子角落里那株瘦骨嶙峋的老梅树。
几朵稀稀拉拉的红梅,在寒风中抖着。开得倔强。
像极了我这一生。
真好看……我喃喃道。
一阵冷风灌进来,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喉头一甜,一股腥热涌上来。
小姐!阿满惊叫。
我低头,看见殷红的血,溅落在冰冷的石阶上,像盛开的红梅。
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闪过很多画面。
边关猎猎的风。阳光下李珩清亮的眼。一碗黑乎乎的安胎药。无尽的鲜血。爹娘的脸。大哥二哥模糊的影子。阿满倔强又担忧的眼神……
最后,是那几朵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红梅。
这深宫,我倦了。
也认输了。
输得干干净净。
我缓缓闭上眼睛。黑暗温柔地包裹过来。
阿满……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轻得像叹息,帮我……梳妆……
我想干干净净地走。
……
我再次醒来时,不是在阴曹地府。
是在一辆摇晃的马车里。
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阿满红肿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小姐!您醒了!您吓死我了!她扑过来,眼泪又涌出来。
我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狭窄的车厢。这是……怎么回事
阿满抹着泪,压低声音:小姐,我们出来了!出宫了!
原来,那老御医,姓周。早年受过我爹一点恩惠。他一直记在心里。他诊出我油尽灯枯,便私下找到阿满,说他年轻时游历民间,知道一种龟息散,服下后能让人气息脉搏全无,状若死亡,七日后可醒。但风险极大,醒来也可能缠绵病榻。
周御医说,这是唯一的机会。阿满哽咽着,他说,宫里不会为一个‘死’了的废妃费心查验。我们赌一把!我……我就替小姐做主了!
我服下了药。假死。
静思苑上报了薇妃薨逝。一个早就被遗忘的妃子,死了也就死了。草草验看过(周御医在其中做了些安排),按嫔位规制下葬。一口薄棺,抬进了妃陵的偏殿。
周御医买通了守陵的老太监。阿满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把我从棺材里背了出来。周御医给了她一大笔银子,还有几包调养身体的药,送我们上了这辆雇来的马车。
目的地是江南。一个远离京城的小镇。
小姐,我们自由了!阿满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自由
我看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萧索冬景,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块。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
虞令薇已经死了。死在了那座冰冷的深宫里。
现在的我,是谁
马车一路向南。颠簸劳顿。
周御医的药很管用,加上离开了那个压抑的环境,我的精神竟奇迹般一点点好了起来。咳嗽减轻了,胸口的闷痛也少了些。
阿满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我们最终在一个叫临水的小镇落了脚。用周御医给的银子,租了个临河的小院子,带一个小小的铺面。
阿满手脚麻利,把铺面收拾出来。小姐,咱们做点小生意吧您说做什么好
我想了想:卖茶吧。清静。
于是,忘忧茶铺开了张。很不起眼的小铺子。只卖些简单的茶水和小点心。
阿满负责煮茶招呼客人。我身体弱,大多时候在后面的小院歇着,偶尔精神好些,也出来坐坐,看看河景。
江南水乡,温软宁静。日子像门前那条小河,缓缓流淌。
我给自己改了名字。叫虞倦。
倦鸟归林的倦。
虞令薇的锋芒,虞薇妃的荣辱,都被埋葬了。只剩下一个叫虞倦的女人,安静地活着。
茶铺生意清淡,刚好够我们糊口。阿满很满足。她说这样挺好,比在宫里提心吊胆强一万倍。
我常常坐在河边,看着水波发呆。
还是会想起那座皇宫。想起李珩。想起那些血和痛。但奇怪的是,想起的次数越来越少。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恨和怨,像被河水冲刷的石头,渐渐磨平了棱角,沉入了水底。
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会惊醒,梦里还是那片血红。然后要很久才能缓过来。
阿满从不问我梦见了什么。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一杯温热的安神茶。
日子就这么过着。平淡,安稳。
直到那天。
临水镇来了几个外乡客,操着京城口音。他们在茶铺歇脚。阿满在里间忙活,我在柜台后面翻账本。
他们闲聊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进我耳朵。
……听说了吗宫里头,不太平啊!
可不是!皇后娘娘凤体违和,病了大半年了,太医束手无策,说是……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皇上也……唉,龙体欠安,听说精神大不如前了。朝政都交给太子和几位阁老了。
真是怪事。听说宫里都在悄悄传,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前几年那位战死的虞国公……还有那位早逝的薇妃娘娘……怨气未消
我的手指顿在账本上,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继续翻过一页。
嘘!别乱说!皇家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喝茶喝茶!
那几个人很快换了话题。
阿满端着茶点出来,给他们送去。她神色如常,像什么都没听见。
等人走了,阿满收拾桌子。她走过来,小声问我:小姐,您……还好吧
我放下账本,笑了笑:茶凉了。再给我续一杯热的吧。
阿满看着我,也笑了:好嘞!
我知道,她懂。
皇后和李珩的病,是岁寒的利息。仅此而已。
他们的结局,与我虞倦,再无瓜葛。
又过了两年。春末夏初。
临水镇的日子依旧平静。我的身体在阿满的精心照料和周御医当年留下的药方调养下,竟比在宫里时好了不少。虽仍有些虚弱,但已不会时时咳血。
忘忧茶铺在镇上有了点小名气。除了茶水,阿满自己琢磨的几样江南小点心,比如梅花糕、绿豆酥,很受欢迎。她总是笑眯眯地招呼客人,人缘很好。
我很少去前面铺子,大多时候待在后院。看书,或者就是对着河水发呆。阿满说我该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我嫌吵。
那天午后,阿满去给镇上的绣坊送新做的点心样子。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一本闲书。
铺子前面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不是熟客来喝茶的悠闲,倒像是……马蹄声还有金属甲片碰撞的声音。
我皱皱眉。江南小镇,很少有兵丁来。
放下书,我起身,走到通往前铺的小门边,掀开帘子一角,悄悄往外看。
铺子里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便服,但气度不凡,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护卫,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小小的茶铺。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那张脸……即使隔了千山万水,隔了这么多年,即使染上了风霜和病气,我也认得出来。
李珩。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起来老了很多。鬓角染了霜白,眼角的皱纹很深。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嘴唇没什么血色。背脊依旧挺直,但整个人像一张绷得太久的弓,透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和倦怠。
他正环顾着这间小小的茶铺。目光扫过简陋的桌椅,土陶的茶碗,墙壁上挂着的蓑衣斗笠……最后,落在了柜台上插着一支新鲜莲蓬的青瓷瓶上。
他的目光,在那个瓶子上停留了很久。眼神复杂,有怀念,有痛楚,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
阿满不在。只有一个临时雇来帮忙的、木讷的本地小伙计柱子,正局促不安地看着这几个明显不是普通人的客人。
客……客官,喝茶吗柱子结结巴巴地问。
李珩身后的一个护卫沉声道:把你们老板娘叫出来。
柱子更紧张了:阿……阿满姐送点心去了,不在。您……您要什么,跟我说就行。
不在李珩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病的沉滞。他看向柱子,你们老板娘……姓什么
姓……姓虞啊!柱子脱口而出。
李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他死死盯着柱子,声音绷紧了:她叫什么名字
柱子被他看得发毛,缩了缩脖子:就……就叫阿满啊。我们都叫她阿满姐。掌柜的……掌柜的在后面,叫……叫虞娘子。
李珩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扶着旁边的桌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通往后院的那道布帘,眼神锐利得像是要穿透它。
虞……娘子他喃喃着,像是咀嚼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知道,他认出了什么。或许是那个青瓷瓶的摆放习惯或许是这铺子里若有似无的、他曾经熟悉的熏香气息又或许,只是虞这个姓氏,触动了他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知道了。至少,起了疑心。
那一瞬间,无数念头冲进我脑海。逃躲还是……面对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没有想象中的惊涛骇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我放下了帘子。
回到院子里的石桌旁,我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茶。手很稳,茶水一滴也没洒出来。
我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
茶很凉,很涩。带着江南水汽的味道。
前铺传来脚步声。很慢,很沉。
布帘被一只修长却略显枯瘦的手掀开了。
李珩站在那里。他逆着光,身形有些佝偻。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狂喜,随即是更深的痛苦、愧疚,还有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白。
令……薇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听不清,真的是……你
我放下茶杯,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位客官,你认错人了。我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任何起伏,我叫虞倦。
李珩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子。他踉跄了一下,身后的护卫急忙想扶,被他一把挥开。
不……不可能……你的眼睛……他死死盯着我的脸,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挪动,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急切,朕……我找了你好久……他们说你死了……葬在妃陵……可我不信……我不信!令薇……
客官,我打断他,依旧平静无波,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现在,我只是个开茶铺的寡妇。
寡妇两个字,像重锤砸在他心上。他猛地停住脚步,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令薇……他眼中的光,那些翻腾的情绪,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死水一般的绝望和灰败。他看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过去的痕迹。
他看到了什么
一张平静得过分的脸。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沉寂的倦意。像燃尽的灰,再也点不起一丝火星。
时间在我们之间无声流淌。只有院子角落那棵歪脖子柳树上,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李珩脸上的痛苦越来越浓。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解释忏悔挽留
最终,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此刻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老人。
你……过得好吗他艰难地问。声音嘶哑得厉害。
挺好。我回答得很简短。目光越过他,落在院门外流淌的小河上。清静。
又是长久的沉默。
皇后……去年冬天,殁了。他忽然说,声音空洞。像是在陈述一件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
哦。我应了一声。没有任何情绪。
朕……我也病了。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太医说,是心病。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到他脸上。他的确病得很重。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衰败,药石难医。
客官看着病得不轻,该回去好好将养。我的语气,像在打发一个普通客人。
李珩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楚。他似乎终于明白,那个曾经满眼是他的虞令薇,是真的死了。死在了冰冷的深宫里,死在了无尽的算计和绝望里。
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厌倦了一切的虞倦。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东西,沉重得几乎无法承载。
然后,他转过身。背脊挺直了一些,恢复了帝王的姿态,但那背影,却透着无边的萧索和孤寂。
回宫。他对护卫说,声音疲惫不堪。
没有再看我一眼。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小小的院子。阳光落在他斑白的鬓角上,刺眼得很。
马蹄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院子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知了的聒噪。
我坐在石凳上,没有动。
阿满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提着篮子。小姐!我听说刚才铺子里来了几个贵人没事吧吓死我了!她冲到我跟前,紧张地上下打量我。
我抬起头,看着她担忧的脸,轻轻笑了笑。
没事。
都走了
嗯。走了。我端起桌上那杯凉茶,慢慢喝干。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凉意直抵心底。
阿满,我看着河面上粼粼的波光,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这深宫……我倦了。
顿了顿,我补上了后半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也认输了。
输了那场从一开始就注定满盘皆输的棋局。认了这半生浮沉、终究归于沉寂的宿命。
河水依旧平静地流淌,带走了马蹄声,也带走了所有前尘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