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王麻子和他的影子 > 第一章

王麻子是个放电影的。
别人不叫他王麻子,叫他王放映。十里八乡,但凡有块平整点的空地,无论是打谷场还是谁家的院子,都可能挂上过王放映的白幕布。王放映的家当,就是一整套放映的家什,用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驮着。这套家什里,有放映机,有幕布,有两个大喇叭,还有三大盘铁盒装的电影拷贝。拷贝翻来覆去就是那几部,《地道战》、《小兵张嘎》、《英雄儿女》。大家伙儿都看得会背了,可到了晚上,听说王放映来了,还是会搬着小板凳,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大人图个热闹,小孩图个乱跑。至于电影里演的是啥,倒在其次。
王放映不图这些。他觉得自个儿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看的是幕布上的人影,他看的是地上的人影。天一擦黑,他把机器架好,喇叭安上,等人聚得差不多了,就把放映机打开。一道光从机器里射出来,穿过黑压压的人群,打在白幕布上。王放映自个儿不看幕布,他爱回头看。看那道光里,飞着无数的灰尘,也看光底下,人头攒动,地上拉出长长短短的影子。他觉得,地上的影子,比幕布上的影子更实在。幕布上的人,喊打喊杀,哭哭笑笑,都是假的;地上的人,坐着,蹲着,嗑瓜子,撵孩子,影子跟着一动一动,这才是真的。
王放映心里有个想头,这想头跟了他小半辈子。他觉得,一个人活得是真是假,不能看他白天当着人说的话、办的事,得看他晚上太阳下山后,那道被拉得长长的影子。影子是人的根,白天人是直着长的,影子是横着长的,到了晚上,影子比人长,也比人真。这个想头,在他心里头,就像一个磨盘,白天黑夜地转。他想找个人说说,把这个磨盘里的东西倒出来。可找谁说呢他驮着他的家什,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认识的人不少,能说话的人,一个都没有。
1
影子之谜
在马家沟,王放映有个朋友,叫老孙。
说老孙是朋友,其实有点勉强。老孙在村口摆个面摊,卖臊子面。王放映每次来马家沟放电影,收工后,都会去老孙那儿吃碗面。一来二去,就熟了。老孙的面,做得不咋样,温吞水,臊子是早就炒好的,没啥香味儿。但老孙会做人,他给王放映的碗里,总会多加一勺肉臊子,还让王放映赊账。王放映是跑江湖的,讲究个面子,能在人前赊账,就觉得这人可交。于是,王放映就把老孙当成了朋友。
王放映的朋友观,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交朋友,是图个有来有往,有事能帮一把。王放映交朋友,是图个能说话。他心里那个关于影子的磨盘,转得实在太沉了,他想找个地方卸一卸。他觉得老孙就是这个地方。老孙天天迎来送往,见的影子比谁都多,兴许能听懂。
这天晚上,电影散场,王放映又去了老孙的面摊。天上挂着半轮月亮,月光底下,老孙正弯着腰收拾碗筷,他的影子被月光一照,在地上拖得老长,像个黑色的口袋。王放映蹲在旁边,抽着烟,瞅着老孙的影子,瞅了半天。
他终于开了口:老孙,你看你这影子。
老孙直起腰,拿油腻腻的抹布擦了擦手,笑呵呵地问:咋了我的影子有啥看头
王放映说:你有没有觉得,你这影子,比你自个儿还累
老孙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王放映,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我累死累活,挣几个辛苦钱,到你嘴里,成我影子累了。他以为王放映在说笑话,是体谅他辛苦。
王放映急了,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说:我不是说笑。你看,你白天迎来送往,跟人点头哈腰,那是你。可到了晚上,没人了,你这影子往地上一趴,一动不动,这影子也是你。我觉得,这影子里的你,比白天那个你,更像你。
老孙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他听不明白。啥叫影子里的你影子不就是个黑影儿吗他觉得王放映今天有点不对劲,八成是喝了酒。他不再接王放映的话,转头去刷锅了,锅铲和铁锅碰到一块,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王放映看着老孙的背影,和他那个趴在地上的影子,心里头一下子就凉了。他那个磨盘,刚想倒出来一点,就被老孙的哐当声给堵了回去。他明白了,他跟老孙说不着。老孙能给他多加一勺臊子,能让他赊账,但听不懂他说的话。他们俩的情分,就值一勺臊子,再多,就没有了。
王放映觉得跟老孙说不着,是因为老孙心里只装着面钱。这话对,也不对。老孙心里只装着面钱,是因为十年前的一口棺材。
老孙以前不是卖面的,是个木匠。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排得上号。那时候,他不叫老孙,人都叫他孙木匠。孙木匠做的家具,严丝合缝,刷上桐油,能当镜子照。可孙木匠有个毛病,太认死理。他觉得木头是有魂的,做木工活,得顺着木头的魂来。一块木头应该做桌子,就不能拿去做板凳。这话说给谁听,谁都觉得是胡扯。
十年前,村长的爹死了。村长找到孙木匠,让他打一口最好的棺材。孙木匠挑了一棵上好的柏树,忙活了半个月,棺材打好了,又气派又厚实。可问题出在柏树上。那棵柏树,中间有个树节,像一只眼睛。孙木匠觉得,这是树的魂,是这口棺材的材眼,特意给留下了。出殡那天,村长看着棺材盖上的那只眼睛,脸当场就黑了。他觉得晦气,说孙木匠是故意咒他家。孙木匠想跟他理论木头的魂,理论材眼的讲究。村长哪里听这个,叫了几个人,把他按在地上。等他站起来,半边脸肿了,木匠的家伙什也没了,那口棺材的工钱,更是一分没拿到。
从那天起,孙木匠就想明白了。什么木头的魂,什么手艺人的讲究,都是虚的。人活在世上,最实在的,就是拿到手的钱。他不再做木匠了,在村口支了个摊子卖面。他对谁都笑呵呵的,多一勺少一勺,从不计较,图的就是个和气生财。十年下来,当年的孙木匠,就成了今天的老孙。他不是听不懂王放映的话,是不敢懂,也不想懂了。他怕一懂,就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为了一个树节,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孙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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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王放映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话,掉在老孙这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他默默地吃完面,把钱放在碗底下,推着他的二八大杠,离开了马家沟。月光下,他和他车子的影子,连在一起,又细又长,像个孤独的怪物。
2
光中寻魂
王放映要去的地方,是下一个村子,叫赵家坪。
去赵家坪,要翻过一道梁。路上,王放映的车链子掉了。他蹲下来修车,手上沾满了黑油。这时,从梁那边走过来一个人。是个女人,提着个篮子。王放映认得她,是赵家坪的秦嫂。
秦嫂是个寡妇,男人前几年在黑煤窑里出了事,人没出来。秦嫂不爱说话,见人总是低着头。但她有个习惯,只要王放映来赵家坪放电影,她场场都到。她不像别人,搬个小凳子坐在人群里。她总是站得远远的,站在放映机旁边。她也不看幕布,就看那道从放映机里射出来的光。一看就是一整场。
王放映对她有点好奇。他觉得,一个不看电影,只看光的人,心里头肯定装着事。装着事的人,或许能听懂他的话。
此刻,秦嫂走到他跟前,停下了脚步。她看着王放映手上的油污,小声问:要不要帮忙
王放映摆摆手:不用,快好了。他把车链子挂上,站起来,拍了拍手。
秦嫂问:又要去我们村放电影了
王放映嗯了一声。
两人一时都没话了,气氛有点僵。王放映想,得开口,再不开口,人就走远了。他鼓起勇气,指了指天上的太阳,那时候太阳正要下山,把山梁染得一片金黄。他说:秦嫂,你看这光。
秦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没说话。
王放映接着说:我放电影,射出去的也是一道光。你每次都站在我旁边,看那道光,你在看啥呢
这是王放映第一次跟人主动说起别人的事。他觉得,要让别人懂你,得先去懂别人。
秦嫂的肩膀抖了一下,好像被这句话戳中了什么心事。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王放映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幽幽地说:我在光里头找人。
找人王放映心里一动。
我男人,秦嫂的声音更低了,他们说他埋在底下,找不着了。我不信。我觉得,人死了,魂还在。那么黑的煤窑,他的魂出不来。你放电影那道光,又亮又长,能一直通到天上去。我就想,他的魂,会不会顺着你的光,从地底下爬出来,去看一场电影。
王放-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从没听过这种想头。把一个人的魂,跟电影的光联系在一起。他觉得,他找对人了。秦嫂能看到光里的魂,那她一定能看到地上的影子。
他激动得有点结巴:对,对!就是这个理儿!人不是只有一个样子的。就像光里有魂,地上……地上有影子!他指着两人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说:你看,咱俩的影子,都连到一块了。你说,这影子里面,是不是也藏着一个魂一个跟白天不一样的魂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秦嫂,等着她点头,等着她眼睛里放出一样的光。
可秦嫂的脸,却一下子白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看着王放映,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愤怒。你胡说!她尖声说道,光是干净的,是往天上去的!影子是脏的,是趴在地上的!你怎么能把影子跟我男人的魂搁一块说你……你这放电影的,心都坏了!
说完,她提着篮子,几乎是跑着下了山梁,好像王放映是什么会吃人的野兽。
王放映一个人愣在原地,手还指着地上的影子,半天都收不回来。他想不通,他说错什么了光里的魂和地上的影子,在他看来,是一个道理,都是人看不见的另一面。怎么到了秦嫂那里,就成了脏东西了
他又一次觉得,话说错了地方。他那个磨盘里的东西,不仅没倒出来,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秦嫂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王放映不懂,赵家坪的人也不懂。他们只知道秦嫂的男人死在了煤窑里,却不知道秦嫂和她男人之间的事。
秦嫂的男人,叫赵铁牛。人如其名,长得牛高马大,脾气也像牛一样,又臭又硬。他活着的时候,村里没人说他一句好话。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喝醉了酒,回家就打秦嫂。秦嫂身上的伤,旧的没好,新的又来。村里人都劝秦嫂离了算了,可秦嫂不肯。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命。
其实不是命。是因为一件事。他们刚结婚那会儿,赵铁牛还没那么混蛋。有一次,秦嫂害了场大病,躺在炕上起不来,嘴里发苦,啥也吃不下。她就念叨了一句,想吃城里福满楼的八宝饭。那是她小时候跟着爹去城里吃过一次,甜到心坎里。她就是随口一说,没指望赵铁牛能听进去。可赵铁牛听进去了。他二话没说,借了邻居的驴,连夜走了六十里山路,天亮的时候,真的捧着一盒热气腾腾的八宝饭回来了。一个粗糙的庄稼汉,捧着一个小小的食盒,站在炕前,咧着嘴傻笑。
就因为这一盒八宝饭,赵铁牛后来做的所有混账事,秦嫂都忍了。在她心里,赵铁牛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打她骂她的混球赵铁牛,一个是能为她连夜跑六十里山路去买八宝饭的男人。后面这个男人,才是她真正的丈夫。赵铁牛死了,那个混球也跟着死了。秦嫂要找的,是那个捧着八宝饭回来的男人。她觉得那个男人的魂是干净的,是向上的,只能存在于电影那道通天的光里。
王放映把影子和魂搁一块说,在秦嫂听来,就是把他男人最干净的那一点,和最混蛋的那些事又搅和到了一起,扔在了地上。她守了这么多年的那点念想,被王放映一句话给弄脏了。她能不发火吗
这些事,王放映自然是无从知晓的。他只觉得,人与人之间,像是隔着一道厚厚的墙。你在这边说话,那边的人听到的,是另一个意思。他推着车,慢慢地往赵家坪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特别长,那影子孤零零地趴在山路上,一言不发。王放映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影子,有点可怜。
3
知音难觅
在赵家坪,王放映还认识一个人,叫刘先生。
刘先生是村里的小学老师,戴个眼镜,说话文绉绉的,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王放映觉得,跟粗人说不通,跟文化人总该能说通吧刘先生读过书,懂的道理多,肯定能明白影子里头的门道。
放完电影的第二天,王放映提了两瓶酒,一条烟,去了刘先生的学校。学校就一间土坯房,刘先生既是校长,也是老师,教十几个不同年级的娃。王放映去的时候,孩子们正在院子里玩,刘先生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
王放映把东西放下,说:刘先生,来看看你。
刘先生扶了扶眼镜,挺高兴,把他让进屋里。屋里一股墨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刘先生给他倒了杯水,说:王师傅,你可是稀客啊。怎么想起我这个穷教书的了
王放映搓着手,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总不能直接就说影子的事,那显得太唐突。他想绕个圈子。他说:刘先生,你书读得多。我问你个事。你说,人活着,图个啥
刘先生笑了,说:王师傅,你这个问题可就大了。著书立说的圣人,一辈子就在琢磨这个问题。有人图功名,有人图利禄,有人就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图个自在。这说不准的。
王放映觉得,话说到点子上了。他说:那你说,有没有人,啥也不图,就图个心里头舒坦比如,他心里头有个想头,不说出来,就憋得慌。说出来了,别人不懂,比不说还憋得慌。你说,这是咋回事
刘先生沉吟了一下,摘下眼镜,用衣服角擦了擦。他说:王师傅,你说的这种情况,叫‘知音难觅’。古代的俞伯牙,弹琴给钟子期听,钟子期能听出‘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钟子期死了,俞伯牙就把琴给摔了,因为世上再没人能听懂他的琴声了。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王放映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个意思!刘先生你真是文化人,一说就透!他觉得这回是真找对人了,连知音难觅这种词都说出来了。他赶紧把话头往影子上引:刘先生,我心里头,就有这么一个别人不懂的想头。我觉得,看一个人,不能光看他白天是啥样,得看他晚上的影子。影子才是人的根。白天的人,是装出来的,给别人看的。晚上的影子,趴在地上,那才是真的自个儿。你说,我这个想头,对不对
他说完,两眼放光地看着刘先生。
刘先生听完,没有马上回答。他戴上眼镜,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玩耍的孩子们。他说:王师傅,你这个想法,很……奇特。
王放映听他用了奇特这个词,心里有点打鼓,但还是抱着希望。
刘先生转过身,很严肃地看着王放映,说:从哲学的角度看,你的想法,涉及到了‘表象与本质’的二元论。白天的人,可以看作是‘表象’,而你说的影子,似乎是你所认为的‘本质’。但是,王师傅,这个观点是唯心的,也是危险的。
王放映听蒙了。什么哲学、表象本质、二元论、唯心,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刘先生没察觉到他的茫然,继续用教书的口吻说:我们是唯物主义者,要相信物质决定意识。人的本质,是由他的社会关系、阶级地位决定的,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影子是什么是光被不透明物体遮挡后形成的暗区,它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你如果沉迷于这种虚幻的思考,会脱离群众,脱离现实,陷入到虚无主义的泥潭里去。这是不对的。
刘先生说得头头是道,还引经据典。他说了一大通,王放映一句也没记住,就记住了最后那句话:这是不对的。
王放映的心,彻底沉到了底。他以为文化人能懂,没想到文化人直接给他判了个不对。老孙是不懂,秦嫂是误会,到了刘先生这里,直接成了错误。他拿个磨盘,想找人聊聊,结果人家告诉他,你这个磨盘本身就是个错误,根本不应该存在。
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勉强笑了笑,说:刘先生,我就是胡寻思,你别当真。我得走了,还得去下一个村子。
刘先生还想再跟他探讨一下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区别,王放映已经逃也似的出了门。他带来的烟酒,刘先生要还给他,他头也没回地摆摆手,推着车子就走了。
王放映离开后,刘先生站在门口,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觉得王放映是个好人,就是脑子不清醒,有点爱钻牛角尖。他为什么要把王放映的影子论上升到哲学高度,还批判一番呢这事,也得从刘先生自个儿身上找原因。
刘先生不是赵家坪本地人。他年轻的时候,在县里的师范学校念过书,那时候,他也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他爱写诗,写月亮,写星星,也写姑娘。他觉得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做大学问的。可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赵家坪这个穷山沟。他所有的诗和梦,都被这黄土给埋了。刚来的头几年,他不甘心,天天给教育局写信,想调回城里。信写了百十封,都石沉大海。后来,他娶了本地的媳-妇,生了娃,也就认命了。
但他心里头,那股劲儿还在。他教孩子们念书,除了课本,还偷偷教他们唐诗宋词。他觉得,不能让这些娃也像他一样,一辈子困在这山里。可有一次,一个娃回家背了句春花秋月何时了,被他爹听见了,以为是啥歪门邪道的嗑,跑到学校来,指着刘先生的鼻子骂,说他教坏了孩子,不教有用的东西。
从那以后,刘先生就把自己那些胡思乱想都收起来了。他只教课本上的东西,只说报纸上的话。他把自己年轻时的诗稿,都烧了。他害怕。他怕自己心里那些唯心的东西,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唯物的硬壳里。
所以,当王放映说起他的影子论时,刘先生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不是在批判王放映,他是在批判那个曾经爱写诗的自己。他把王放映当成了一个需要被纠正的危险苗头。他必须告诉王放映那是不对的,因为他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俩其实是同一种人,都因为心里头装着点别人没有的东西,而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可惜,一个想说,一个却不敢听了。他们隔着的,不是道理,是各自的伤疤。
4
空幕独白
王放映离开了赵家坪,心里头空落落的。他驮着他的家什,像个没头的苍蝇,漫无目的地走。他不知道该去哪个村子,也不知道还能跟谁说话。他觉得自己,也像一个影子,一个没人看得懂的影子。
天又黑了。他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停了下来。他不想再走了。他把幕布扯出来,挂在路边的两棵大树之间。把放映机架好,喇叭也安上。他没管底下有没有观众,就把机器打开了。
《英雄儿女》的片头曲,在空旷的野地里响了起来。王放映没放拷贝,放映机里射出的,是一道空空的光,打在白幕布上。幕布上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亮。
王放映坐在放映机旁边,点了根烟。他没回头看光,也没低头看影子。他就看着那块发光的白布。他想,老孙的臊子面,秦嫂光里的魂,刘先生的唯物主义,都像这幕布上的电影,有声有色,有哭有笑,可内里都是空的。真正的东西,是说不出来的。一说出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他心里那个磨盘,还在转。只是转得慢了,也轻了。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他要找的,或许不是一个能听懂他话的人。他要找的,就是这个寻找本身。只要还在找,心里头那个想头就还在,他就还活得像个自个儿。要是真找到了,或者不找了,那他王放映,也就变成了一个影子,一个趴在地上,谁都能踩一脚的黑影儿。
他一个人,对着一块白幕布,放了一整夜的空电影。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王放映收拾好他的家当,推着车,选了条没走过的路,继续往前走了。
他的影子,在他身后,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他没再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