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的丈夫苏沐在偷偷记录我的一切。
言语习惯,表情频率,甚至我抱怨他晚归的撒娇方式。
他说这是为了让我永生,用AI留住我们最美的爱情。
直到我在他的秘密订单里看到一行字:完美娇妻型AI,量产三万份。
订购者留言:就要这种生气时甩刘海撅嘴的样子,太带劲了。
我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躲在衣橱里发抖。
现在,苏沐正在外面温柔地叫我:宝贝,出来呀,给你做了你最爱的糖醋排骨。
衣橱门外,响起了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
1
衣橱惊魂
糖醋汁的甜腻香气,蛇一样从门缝钻进来,缠得我几乎窒息。
薇薇宝贝儿,快出来,你最爱的糖醋排骨马上要凉了。
苏沐的声音温醇得像刚醒的红酒,敲在衣橱单薄的木板上,一下,又一下。是我听了七年,曾以为会听一辈子的调子。
可此刻,这声音刮过我绷紧的神经,只留下冰凉的铁锈味。
我死死咬着下唇,不敢漏出一丝呼吸。手机屏幕的光幽幽照亮这方狭小的黑暗,也照亮了屏幕上那串足以碾碎我整个世界的字符。
【订单编号:AIMW-7749XXXX】
【产品名称:完美娇妻·薇薇定制版AI(情感交互/高拟真)】
【订单数量:30000】
【特殊要求备注:就要她生气时习惯性甩右刘海、微微撅嘴说‘你烦死了’的原始数据,那个瞬间最带劲,请务必保留。】
【预计交付日期:……】
后面还有很长,关于数据采集进度,关于神经网络训练模型,关于那三万份订单的排期已经密密麻麻排到了三百年后。
可我看不清了。视线早就糊得厉害,冷汗和压抑的泪腺一起失控。原来他这半年来的深情记录,我每一句无心的抱怨,每一次撒娇的佯怒,甚至我窝在沙发追剧时无意识捻头发的小动作……所有被他用温柔裹挟、哄骗着说要留下我们最爱瞬间的点点滴滴,都不是为了什么狗屁永生。
是原料。是代码。是流水线上等待量产的货品。
三万份。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那里还平坦着,藏着我们刚刚得知存在才两周的、尚未成型的孩子。
他知不知道他记录那些原始数据的时候,知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血还是说……这也成了他数据包里微不足道的一条——获悉怀孕时瞳孔放大速率及惊喜表情采样
薇薇门外的声音又响起来,耐心得可怕,糖醋汁的味道更浓了,躲哪里去了快出来,排骨凉了就有腥气啦。
脚步声靠近。
嗒。嗒。嗒。
不。
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虽然极力放轻,叠在苏沐的脚步声里,但我听到了。另一个人的步子,更沉,更硬,踩在地板上,是某种皮质鞋跟才会发出的、刻意收敛的闷响。
他带了人回来。
他不是来找他撒娇躲猫猫的妻子。
他是来抓他的货物的。来抓他数据里那个生气甩刘海撅嘴最带劲的原始样本。
衣橱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樟脑丸和陈旧织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堵住我的喉咙。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暗了下去,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点光。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挤榨着我肺里最后的氧气。
孩子……我的孩子……
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被他们发现。
我蜷缩起来,拼命把自己塞进一堆厚重冬衣的最后面,抖得像是狂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牙齿磕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咯咯声,我只能用拳头塞进嘴里,咬住,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外面的世界,苏沐还在表演,情真意切,无懈可击。
这小懒猪,又躲哪儿睡着了是吧客厅没有,阳台也没有……难道在书房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仿佛只是夫妻间最寻常的情趣游戏。可那另一个沉默的、沉重的脚步声,却像跗骨之蛆,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在这间我们曾称之为家的每一个角落里逡巡。
检查。搜寻。狩猎。
他们走到了卧室门口。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发了疯似的在胸腔里狂撞,撞得肋骨生疼,撞得我整个人都在嗡鸣。
脚步声停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橱门,我甚至能感觉到外面投来的视线,冰冷,扫描一般。
时间黏稠得像是凝固的血。
一秒。两秒。
然后——
吱呀——
轻微得几乎听不见,是衣橱门把手上,那个我今早还摸过、上面沾着我指纹的黄铜把手,被缓缓地、无声地拧动了。
不是苏沐。苏沐开衣橱门从不这样小心。他总是大大咧咧一把拉开,然后嘲笑我又乱塞东西。
这动作,带着一种专业的、不容置疑的谨慎。
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我就在这里面。
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冻彻骨髓的冰冷。我瞪大眼看着眼前无边的黑,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门把手拧到了底。
一道细微的光缝,沿着门框,一点点渗了进来。
落在我的脚上,像一道冰冷的审判。
那光缝渐宽,外面客厅投来的昏黄光线,刀子似的割开衣橱内浓稠的黑暗。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鞋。黑色的,皮质坚硬,鞋尖沾着一点外面带来的灰泥——绝不是苏沐会穿的款式。
然后,是笔挺的、毫无褶皱的裤线。
我的心跳在那一霎那砸在嗓子眼,又猛地坠下去,跌得粉碎。不是他。不是苏沐。
一只手搭上了橱门边缘,指节粗大,皮肤粗糙,带着一种干体力活或者长期训练留下的硬韧感,完全不属于我那个永远温文尔雅、指尖带着实验室清冽气息的丈夫。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了我的心脏,捏得我眼前发黑,几乎要尖叫出来,却连一丝声音都挤不出喉咙。
就在那门即将被彻底拉开的瞬间——
等等。
苏沐的声音响了起来。
近在咫尺。
他就站在衣橱门外,和那个陌生的男人一起。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意,听不出丝毫异样。
肯定不在这儿。这衣橱多少年没整理了,全是灰,她可爱干净了,最讨厌这里面樟脑丸的味道,怎么可能躲这里头
他的话那么自然,带着亲昵的熟稔,像是在无奈地调侃自己有点小洁癖的妻子。任何一个外人听到,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丈夫在漫不经心地排除一个不可能的选项。
那只搭在门上的、属于别人的手,停顿了一下。
衣橱内,我僵成了石头,连颤抖都忘了,全部的神经都死死绷在那一道细微的光缝和门外的对话上。
哦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木头,带着公事公办的漠然,你确定
当然,苏沐轻笑一声,语气笃定得让我心头发寒,她肯定是临时起意跑哪儿玩去了,或者窝在哪个角落刷手机睡着了。我这老婆,有时候就跟个小孩子似的。
他话语里的宠溺几乎能溢出来,真实得可怕。如果不是手机里那条订单还烫得像烙铁,印在我脑子里,我几乎都要信了。
短暂的沉默。
那道光缝没有继续扩大,但也没有合上。那只手还搭在那里,像一个悬而未决的审判。
我屏住呼吸,肺部烧灼般地疼。
走吧,去储物间看看那边堆了不少她买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说不定就猫那儿了。苏沐的声音自然地引导着,脚步声似乎有要移开的趋势。
就在我几乎要虚脱地喘出一口气的刹那,我的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足以让我魂飞魄散的触感——
一条垂落的围巾流苏,末端轻轻扫过了我的皮肤。
几乎是同时,衣橱外,那沙哑的男声猛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精准的冷酷:
等等。
所有移开的迹象瞬间消失。
里面好像有东西。他说。
光缝骤然扩大!
橱门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向外扯开——
昏黄的光线毫无遮挡地泼洒进来,瞬间刺得我睁不开眼。
完了。
这是我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冰冷的空气涌入口鼻,带着糖醋排骨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以及两个男人投下的、巨大而具有压迫感的阴影。
我绝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对上了两双眼睛。
一双,是属于门外陌生男人的,浑浊,锐利,没有任何情绪,像打量一件物品。
另一双……
是苏沐的。
他的脸上,还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温柔无奈的表情,甚至嘴角那抹纵容的微笑的弧度都没有丝毫改变。
可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深处,看向缩在一堆旧衣里、吓得无法动弹、脸上泪痕交错的我时,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更没有担忧和焦急。
只有一种近乎愉悦的、冷静到了极致的……
欣赏。
仿佛在验收一组完美契合预期的数据。
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我因恐惧而剧烈颤抖、下意识撅起的嘴唇上。
然后,我听见他带着那温柔的笑意,用一种轻飘飘的、如同情人间呢喃的语气,对旁边的男人说:
看,我就说……她这个样子,最带劲了。
2
数据深渊
那双眼睛。
我丈夫苏沐的眼睛,曾盛满让我沉溺的温柔星光,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湖,倒映着衣橱里狼狈不堪、瑟瑟发抖的我。没有惊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看到作品完美呈现的愉悦。
他欣赏着我极致的恐惧,如同欣赏一出编排好的戏剧。
看,我就说……她这个样子,最带劲了。
他轻飘飘的话音,像淬了毒的冰针,一根根扎进我耳膜,钉死我最后一丝侥幸。
旁边那个陌生男人,浑浊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身上扫射,带着评估货物的挑剔。原始样本情绪反应很强烈,数据采集效果应该会更好。他的声音干瘪得像是砂纸摩擦,就是处理起来麻烦点。
处理
这个词让我胃里猛地一抽搐,护着小腹的手收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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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苏沐像是完全没听到那男人的话,朝我伸出手,笑容无懈可击,语气宠溺得令人作呕,躲这里干什么看看,吓得脸都白了。快出来,糖醋排骨真要凉了。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曾经无数次抚摸我的头发,说我是他唯一的珍宝。
现在,这只手要伸进来,把我拖出去,变成他们流水线上的原始样本。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我胳膊的瞬间——
砰!哗啦——!
客厅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重物坠地加上玻璃碎裂的动静!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衣橱外的两个男人同时一僵,动作瞬间停顿。
苏沐脸上的完美笑容裂开一丝缝隙,眉头下意识蹙起:怎么回事
那沙哑嗓音的男人反应极快,立刻扭头朝客厅方向厉声问:老六搞什么鬼!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死寂,比之前的声响更令人心慌。
机会!
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灭顶的恐惧,我几乎是连滚带爬,趁着门外两人注意力被分散的百分之一秒,猛地从衣橱另一侧——那堆厚重冬衣的缝隙里——挤了出去!肩膀撞在橱柜内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也顾不得了。
想跑!沙哑男反应极快,立刻伸手来抓。
但苏沐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步。他似乎完全没被那声巨响扰乱的初衷,目标始终明确——我。他一把格开同伴的手,探身钻进衣橱大半个身子,精准地攥住了我的脚踝!
冰冷的手指像铁箍一样锁住我。
啊!我尖叫一声,另一只脚胡乱地蹬踹,踢倒了衣橱里叠放的箱子,杂物哗啦啦落下来,砸在他身上,也砸在我自己身上。
薇薇,别闹了!苏沐的声音第一次染上了急切,但那不是担忧,而是某种东西即将失控的焦躁,外面危险!快到我这里来!
危险最大的危险不就是你吗!
我拼命挣扎,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血痕。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死死抓着,甚至开始用力把我往外拖!
衣橱空间狭小,我被他拖得几乎滑出去。
绝望再次攫住我。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是撕裂了沉闷的天空,骤然响彻整个小区!
而且,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分明就是冲着我们这栋楼来的!
苏沐拖拽我的动作猛地顿住。
抓着我脚踝的手,力道下意识地松懈了一瞬。
他霍然回头,看向卧室窗外的方向,脸上那副温柔假面终于彻底碎裂,露出一闪而逝的惊疑和慌乱。
警察!旁边的沙哑男声音变了调,猛地甩开苏沐还抓着我脚踝的手,妈的!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怎么会被盯上!
不可能!苏沐失口否认,但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
趁着他心神大乱的这一刻,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脚踝从他松懈的钳制中挣脱出来,手脚并用地缩回衣橱最深的角落,抓起一个硬质的收纳箱挡在身前,剧烈地喘息,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警笛声已经在楼下停住,刺耳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边。
走!沙哑男当机立断,一把扯住苏沐的胳膊,从备用通道!快!
苏沐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却猛地回头,目光再次死死锁定我。
那眼神复杂得可怕,有功亏一篑的暴怒,有不甘,有疯狂,甚至还有一丝……扭曲的、不容置疑的占有。
数据……他几乎是嘶吼着对那男人说,不能留下……
留得青山在!你想死吗!沙哑男咆哮着,力气极大,硬拖着苏沐就往卧室外冲,样本没了还能再找!栽了就全完了!
两人的脚步声仓惶地消失在卧室门外。
紧接着,外面传来急促的奔跑声,重物挪动声,然后是似乎通往什么地方的、沉闷的开门和关门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
几秒之间,卧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窗外越来越清晰的警笛鸣叫,以及楼下传来的模糊喝令声。
我僵在衣橱深处,抱着冰冷的收纳箱,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将我撕裂。
他们走了真的走了
警察来了,我得救了吗
可是……苏沐最后那个眼神……
冰冷的恐惧感尚未褪去,另一种寒意又顺着脊椎爬上来。
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衣橱深处探出一点点,望向卧室门口。
空无一人。
只有地板上被撞歪的地毯,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甜腻的糖醋排骨味道,混合着陌生男人留下的淡淡烟草味。
以及……
我的目光凝固在门口地板上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上。
那不是灰尘,也不是水渍。那颜色……暗红,粘稠。
像血。
是从那个沙哑男人鞋底沾到的还是……刚才客厅那声巨响
老六
我猛地捂住了嘴,一阵强烈的反胃感袭来。
呜——呜——呜——
警笛声还在响,像是在催促。
我该呼救吗我该出去吗
可是……苏沐知道这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那个备用通道吗他会不会根本没走或者……警察里,有没有他说的不是所有人
巨大的恐慌再次淹没了我。
我一点点地、无声地缩回衣橱最黑暗的角落,用那堆带着霉味的旧衣服盖住自己,连呼吸都放到最轻,手脚冰凉地抱住微微抽痛的小腹。
孩子,别怕,别怕……
外面,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脚步声很多,很杂乱,坚定而迅速,踏在客厅的地板上。
一个洪亮而陌生的声音穿透房门传来:
警察!有人吗请立即回应!
我蜷缩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衣橱那条细窄的门缝,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光缝外,人影晃动。
那个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近了许多,似乎就在卧室门口:
报告,主卧发现情况!衣柜门有破损——
衣橱的门,被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缓缓地、彻底地拉开了。
3
真相之痛
光猛地涌入,刺得我眼睛生疼。
几个高大的、穿着制服的身影堵在衣橱门口,逆着光,像一座座沉默的山。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我的脸,落在满地的狼藉和我死死抱着的收纳箱上。
别怕!我们是警察!最前面那人声音洪亮,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你安全了!
安全
这个词像羽毛一样轻飘飘落下,却砸不进我冻僵的脑子。我依旧蜷缩着,抖得像是暴风雨里的残叶,视线无法聚焦,只看到无数晃动的黑影和刺眼的光。
女士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受伤了吗另一个声音靠近,温和许多,是个女警。她试图伸手碰我。
我猛地一缩,后背狠狠撞在橱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连不成句子。
后退一点,她受惊过度了。女警对同事低语,然后蹲下身,保持距离,声音放得更柔,没事了,坏人已经被控制住了,你现在非常安全。能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名字
林薇。他以前总叫我薇薇,声音裹着蜜糖。
现在那蜜糖里淬着毒,要把我制成三万份冰冷的代码。
胃里那阵翻江倒海再也压不住,我猛地歪倒一边,干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只有灼烧般的酸水呛得眼泪直流。小腹也跟着一阵抽紧。
需要医护人员!女警立刻回头喊。
杂乱的脚步声,更多人影晃动。有人小心地把我从一堆旧衣和杂物里抱出来,平放到床上。冰凉的听诊器贴上我的胸口,手电检查我的瞳孔。
我像个破布娃娃,任由摆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熟悉的吊灯花纹。那还是我和苏沐一起挑的,他说光线柔和,像给我的皮肤镀上一层暖茸茸的光。
全是假的。
初步检查没有明显外伤,但受到严重惊吓,体征很不稳定,需要立即送医。医生快速说道。
我被放上担架,抬出卧室。
经过客厅时,浓烈的糖醋排骨味还没散,混合着一股陌生的、冰冷的铁锈味。
客厅地板上,一片狼藉。花瓶碎了,水渍和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一摊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蹭花了一片浅色的地毯。
几个警察正围在那里取证拍照。
担架经过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阳台方向,一个穿着维修工制服、身材壮硕的男人被两名警察反扭着手臂,正低着头,额角破了,血流了半张脸,神色阴沉乖戾。
是老六那个发出巨响,然后被处理了的人
胃里又是一阵痉挛。
我被快速抬出公寓楼。凌晨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楼下停满了警车,红蓝灯光旋转闪烁,撕破夜的沉寂。不少邻居披着衣服站在远处,惊恐又好奇地张望。
我被推进救护车,女警陪在我身边,一直握着我的手,试图给我一些温度。
但我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医院里,白炽灯惨白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
一系列检查。抽血时,我别开眼,针尖刺入皮肤的细微疼痛,让我想起衣橱里他抓住我脚踝的冰冷触感。
医生告诉我,孩子暂时没事,但我的情绪极度不稳,对胎儿影响很大,必须绝对静养。
孩子……我下意识地抚摸小腹。这里孕育着一个生命,而他/她的父亲,刚刚试图把妈妈变成一堆数据。
警察很快来了病房,还是那位女警,姓李。她给我倒了杯温水,声音尽量放得平缓。
林女士,我们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我们需要尽快了解情况。是你报的警吗
我僵硬地摇头。手机被他收走了,我躲进衣橱前,根本没机会。
是楼下邻居听到你们家有不寻常的剧烈争吵和重物落地声,担心出事报了警。李警官解释,我们赶到时,听到屋内有动静,强行破门,正好撞见苏沐和另一个同伙试图从阳台预留的设备通道逃跑,被我们拦截了。那个同伙激烈反抗,被打伤了制服。苏沐……没有反抗。
她顿了顿,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没有任何表情。听到苏沐的名字,心脏像是被冰锥刺了一下,尖锐的刺痛后,是麻木的空洞。
我们在他的书房里,找到了大量……关于你的视频、音频记录,还有专业的数据采集和分析设备。李警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以及一些……订单合同和客户资料。
她拿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几张打印纸的复印件。
即使隔着塑料袋,我也能看到那熟悉的、让我血液冻结的表格和条款。
【完美娇妻·薇薇定制版AI(情感交互/高拟真)】
【订单数量:30000】
我的视线落在最后一行。
【原始数据提供及项目负责人:苏沐】
下面有他的签名,龙飞凤舞,和他当年在我们结婚证书上签下的名字,一模一样。
世界安静了一秒,然后所有声音潮水般褪去。
我死死盯着那个签名,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疯狂撞击又孤立无援的回声。
原来不是偷窃。
是提供。
是项目负责人。
那些温柔的记录,深情的凝望,都是工作。我只是他精心饲养的数据源,是他通往财富和……
whatever
else
he
wanted
的原材料。
哇——的一声,我猛地趴在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只有苦涩的胆汁,烧得喉咙和心口一片灼痛。
李警官轻轻拍着我的背,无声地陪伴。
等我虚脱地躺回去,她才轻声继续:技术科的同事初步检查了他的电脑,数据……庞大得惊人,而且大部分已经完成了初步建模和传输。我们正在追踪服务器和资金流向,但对方很狡猾,用了多层加密和境外跳板。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怜悯,也有警察特有的锐利:林女士,苏沐坚持要见你一面。他说……有重要的话,只能对你说。
见我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病房门口。
两名男警一左一右站着,门外走廊的光线被挡住,一个清瘦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手铐。
苏沐。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头发微乱,但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衣服也还算整齐。甚至,他的眼神依旧清醒冷静,隔着一段距离,精准地捕捉到我的视线。
那里面没有了衣橱前的疯狂和欣赏,也没有了被警察带走时的惊惶。
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固执的平静。
他朝我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靠近,但被身边的警察制止了。
他停了脚步,就那样望着我,嘴唇无声地开合,比着口型。
我看懂了。
他说的是——
数据……备份了。
4
决裂时刻
我看着他无声的唇语,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凿穿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理智。
数据……备份了。
什么意思那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属于我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的所有数据,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中了还是……即便他身陷囹圄,那个名为薇薇的AI,依旧可以在某个黑暗的服务器里永生,被复制,传播,售卖
三万份订单……排到了三百年后……
胃里空无一物,却翻搅着剧烈的酸腐气息,直冲喉头。我猛地干呕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还有监护仪突然变得尖锐的嘀嘀声。
医生!李警官立刻起身呼叫。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涌入,白大褂的身影围拢过来。冰凉的凝胶再次贴上我的皮肤,各种仪器探头连接上来。
情绪波动太大!血压心率都在掉!
孕妇不能再受刺激!
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门口的警察强硬地将苏沐带离。他被拖着后退,目光却始终锁在我身上,那眼神深处,不再是衣橱前的欣赏或疯狂,也不是刚才故作深情的平静,而是一种……近乎怨毒的、笃定的占有。
仿佛在说,你永远逃不掉。
冰冷的镇静剂注入我的血管,意识被迫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再次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是灰蒙蒙的亮。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轻响。李警官还在,眼下带着疲惫的青影。
感觉好些了吗她轻声问。
我眨了眨眼,干涩刺痛。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但脑子里那片尖锐的嗡鸣暂时平息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
他……我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苏沐已被正式拘留,案件性质恶劣,涉及非法采集个人信息、侵犯公民隐私、巨额诈骗未遂,还有……潜在的其他严重罪行。李警官语气凝重,我们正在全力追踪数据流向和服务器位置,但就像他‘提醒’的,对方有备份,而且技术手段很专业,服务器大概率在境外,追踪和清除需要时间,甚至…可能无法完全彻底。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无法彻底清除意味着那些数据,我最私密的情感、表情、声音,可能永远悬在某个虚拟的深渊里,像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
他的动机……我闭上眼,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七年的感情,真的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只是为了钱
李警官沉默了片刻。初步审讯,他拒不交代核心动机,只反复强调这是为了让你‘永生’,是‘爱的延续’。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我们在他一个加密的私人日志里,发现了一些碎片化的记录。
她拿出平板电脑,调出几张照片。是拍摄的纸质笔记本,上面是苏沐的字迹,有些凌乱,甚至癫狂。
【她怎么可以对着别人笑那个快递员,他配吗】
【又是加班那个脑满肠肥的经理,眼里那恶心的光…她看不见吗】
【完美的薇薇,只能是我的。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现实太脏了,会玷污她。数字世界多好,纯净,永恒,绝对掌控。】
【他们会付出代价。所有觊觎者,所有想把她拉入污秽现实的人…买了‘她’的人,也只能得到碎片,永远得不到全部。而我,拥有全部。】
【三万份呵呵,只是开始。我要让整个世界,都充满我的薇薇,却又谁也得不到完整的她。】
字迹到最后,越来越扭曲,充满了偏执的占有和毁灭欲。
我看着那些文字,浑身冰冷。这不是为了爱,甚至不仅仅是为了钱。这是一种病态的、疯狂的占有,他要创造一个绝对受他控制的、数字化的我,既用来满足他扭曲的独占欲,又用来报复他臆想中所有觊觎我的人。现实中的我,或许早已不符合他偏执的幻想,成了需要被处理的原始样本。
我们怀疑,这背后可能还牵扯更深的犯罪网络,李警官的声音压得更低,那个受伤的同伙,代号‘老六’,是个惯犯,涉及多起非法跨境数据交易和勒索案件。苏沐很可能通过他,不仅售卖AI,还可能…用你的数据副本进行其他非法活动。
其他非法活动用我的脸,我的声音我不敢想象。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医院的保护下休养。警方加派了人手守在病房外。消息似乎被严格封锁了,没有媒体来打扰。
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但精神始终像一根绷紧的弦。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让我惊跳。闭上眼睛,就是衣橱缝隙外那双冰冷的眼睛,和数据备份了的无声口型。
一周后,我出院了。暂时不能回家,那地方成了我永久的噩梦。警方给我安排了一个安全的临时住所。
李警官送我过去,车上,她给了我一部新手机和一个新的身份信息。暂时用这个,你的所有旧账户都在严密监控下,以防万一。我们会尽快给你和你的孩子安排更彻底的庇护措施。
孩子……我抚摸着小腹,那里依旧平坦,但我知道一个小生命正在顽强生长。他/她是我在这场巨大灾难中,唯一抓得到的、真实的温暖。
数据那边……我忍不住问。
李警官的神色有些黯淡:我们拦截了一部分即将传输的数据流,端掉了他们在境内的一个临时服务器节点。但是,核心数据和大部分备份……抱歉,就像泥牛入海。国际协作需要时间,而且对方的反追踪能力极强。
我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如此。
不过,也并非全是坏消息。她试图安慰我,苏沐和那个犯罪网络的联系,我们掌握了一些关键线索,正在深挖。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而且,她看着我,眼神坚定,你是活生生的人,林薇。你不是任何数据可以替代的。你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有保护自己未来的力量。
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
几天后,我做出一个决定。我联系了李警官,提出我想见苏沐一面。
她极力反对:太危险了,你的情绪不能再受刺激!而且他现在极度不稳定,你根本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做什么!
我知道。我声音平静,连自己都惊讶于这份平静,但我有必须去见他的理由。
在我的坚持下,安排最终达成。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在看守所的会面室里,我再次见到了苏沐。
他瘦了些,穿着囚服,眼神却依旧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嘲弄,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
他拿起通话器,声音透过玻璃,有些失真,却依旧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颤:薇薇,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我们的数据……
没有‘我们’的数据,苏沐。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那只是你偷来的,非法窃取的碎片。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嘲弄凝固了。
孩子很好。我继续说,手掌轻轻按在小腹上,我会生下他/她,抚养他/她长大。我会告诉他/她,他/她的父亲是个多么聪明却又多么愚蠢可怜的人,妄想用数据囚禁爱情,最终却把自己永远关进了笼子里。
苏沐的眼神瞬间变了,那层伪装的平静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疯狂的底色:那是我的孩子!我的!你不能——
你能做什么呢我看着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通过你那些备份的数据,来看他/她长大吗可惜,数据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真的拥抱你。你拥有的,永远只是一堆冰冷的、毫无意义的0和1。
你闭嘴!他猛地捶了一下隔板,面目狰狞,你根本不懂!那是艺术!是永恒!我创造了——
你什么都没创造,苏沐。我的声音冷了下去,你只是毁灭。毁灭了我对你最后一点念想,也毁灭了你自己。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扭曲的脸。
再见,苏沐。不,是再也不见。
我放下通话器,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他在玻璃后如何嘶吼咆哮,如何被狱警强行按住。
走出看守所沉重的大门,外面阳光刺眼。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自由的味道,混杂着汽车尾气和远处食物的香气。
真实,粗糙,却充满生机。
李警官等在车边,担忧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迎上她的目光:李警官,谢谢你们。接下来,我会配合你们的所有调查。但是,我和我的孩子,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缓缓点头,眼里有了些释然和敬佩:好。
5
新生之路
一年后。
我在一个南方安静的小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孩子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学语,在我脚边的摇篮里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缤纷的花朵上,空气里弥漫着清香。
新的生活平静而踏实。警方偶尔会联系我,告知案件进展。苏沐的案件牵扯很深,审判还在进行中。那个犯罪网络被打击了几次,但依旧有残余在境外活动。我的数据,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收回。
偶尔,在深夜里,我还会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但醒来后,听到身边孩子平稳的呼吸声,触摸到真实温暖的肌肤,那份恐惧便会慢慢褪去。
我不是数据。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会害怕,但也会勇敢。
这天下午,生意清淡,我抱着孩子坐在店门口的摇椅里晒太阳。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推送新闻。
标题耸动:【惊爆!暗网流传‘数字幽灵’失控事件,数千定制AI伴侣突然集体出现异常行为……】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指颤抖着点开。
新闻内容语焉不详,只提及某个境外非法AI贩卖平台遭到不明来源的针对性网络攻击,大量高价售卖的定制化情感AI程序核心数据被篡改植入极端指令,导致虚拟形象行为逻辑崩溃,出现攻击用户、泄露用户隐私数据等严重故障,引发暗网一片混乱和恐慌。据传,其中受损最严重的系列,代号与某个已被警方捣毁的国内犯罪团伙有关……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怀里的孩子发出不满的哼唧,似乎嫌光太刺眼。
我低下头,轻轻调整了一下遮阳帽的角度,哼起不成调的摇篮曲。
微风拂过,店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叮铃铃——叮铃铃——
像是某种遥远的回应。
我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
谁知道呢
也许,那些迷失在数据深渊里的我,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着既定的命运。
而真实世界的我,抱紧怀里温暖的小生命,轻轻晃动着摇椅。
脚下的路还很长,但每一步,都踏在真实的土壤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