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说,最爱我眉眼间那股不肯驯服的野气,说我是惊鸿,是烈火。
可他亲手折断我的骨头,拔光我的羽翼,将我踩进泥里,只为让他心尖上那朵娇弱的楚楚莲花,能迎着风,开得更盛。
原来,我的桀骜只是他眼中用来雕琢他心爱之人的顽石,我的爱,是我亲手递给他的,一把刀。
01
初见顾云章,是在上元节的灯会上。
我并非养在深闺的寻常女子,父亲是当朝太史令,思想开明,总说女子读书明理,不输男儿。那天我甩开家中仆役,独自去看花灯,猜中了灯谜魁首,抱回那盏据说由宫中巧匠亲制的走马灯。转身时,却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人便是顾云章,当今圣上最倚重的侄子,靖王。
他没有寻常皇亲国戚的倨傲,只是低头看着我,眼底含着一丝笑意,声音温润如玉,苏家小姐果然名不虚传,文采与胆识,都叫人惊叹。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京中人人皆知太史令苏家的独女苏辞月,恃才傲物,规矩不入眼。却从无人用惊叹二字形容我。
自那以后,他便偶遇了我许多次。在城外的寺庙,在京中最大的书局,甚至在我常去的马场。他从不谈风月,只与我论古今,谈诗词,甚至和我辩论朝政得失。
他欣赏我的见地,鼓励我的离经叛道,说我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子。
他说:辞月,这世间女子皆以温顺为美,唯你是一团烈火,能灼伤人,也能照亮人。千万别熄了。
我信了。我这团火,为他越烧越旺。我们的情愫在那些心照不宣的对谈中疯长,私下里,我已许他为我此生良人。
父亲虽对靖王有所顾虑,认为他心思过深,非我良配,但见我心意已决,也只得叹气。他说:辞月,你自小聪慧,只盼你看人的眼光,能与你的才学匹配。
我那时以为,我找到了世上最懂我、最珍视我的人。
直到那一日,他在我们常去的别院里,第一次对我露出忧愁的神色。
辞月,我遇到了一桩难事。顾云章握着我的手,眉头紧锁。
何事我心头一紧,他向来是运筹帷幄的模样,何曾如此。
我查到户部侍郎周显贪墨漕运款,证据确凿,但他背后有太子撑腰。我若直接上奏,只怕会被太子反咬一口,说我诬告朝臣,意图党争。他的指尖微微发凉,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父皇深信不疑的铁证。
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满是匡扶社稷的正气与对我的信赖。我毫不犹豫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苏伯父为太史令,掌管国史,记录朝臣言行。周显此人素来张扬,必然在过往的起居注或某些奏疏批注里留下过蛛丝马迹。若能找到一份他早年评价某项政令的草稿,内容与如今他贪墨之事所表现出的立场截然相反,便可作为攻破他心防的利器。
我明白了。父亲的书房,是朝廷禁地,里面的文书草稿,皆为绝密。
此事非同小可,若被发现……我有些犹豫,这已不是儿女私情,而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顾云章将我拥入怀中,声音在我耳边低沉地响起:辞月,我知道这很为难。但我并非为一己之私,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此事过后,我便向圣上请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届时,你便是靖王妃,是我顾云章唯一的妻。我发誓,此生绝不负你。
他的誓言像是一剂猛药,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理智和犹豫。
为了他的天下,为了我们的未来。我点头,重重地应了一声:好。
那晚,我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像是猎人看见猎物踏入陷阱的兴奋。但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只当那是得遇知己的欣喜。
02
顾云章说,他府里收留了一位远亲的孤女,名唤林楚楚。第一次见她,是在他的别院。那是个春日午后,风很暖,花很香。我提着亲手做的糕点推开门,顾云章正坐在石桌旁,而他身侧,站着一个素衣女子。
那女子身形纤弱,眉眼低垂,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看见我,立刻怯生生地退后一步,像受惊的小鹿。
辞月,你来了。顾云章起身,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食盒,对我介绍道,这位是林楚楚,家中遭了变故,暂住我府中。
他转头对林楚楚说:楚楚,这位是苏辞月小姐。
林楚楚对我怯怯地行了一礼,声音细若蚊蚋:见过苏小姐。
我心中有些说不出的不快,但顾云章的坦荡让我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他当着我的面,语气平常地吩咐下人照顾林楚楚,没有丝毫异样。
她身世可怜,孤苦无依,我不过是看她无处可去,才伸出援手。顾云章拉着我的手,轻声解释,你不会介意吧
我能说什么我若介意,岂不成了善妒狭隘的女子我笑了笑:王爷心善,是她的福气。
可自那以后,林楚楚便如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与顾云章之间。
我们相聚时,她总会恰好出现。有时是端来一碗自己熬的汤,说是感谢王爷收留;有时是抱着一本书,怯生生地说有几个字不认得,想请教王爷。
她从不打扰我们太久,总是问完就走,留下一抹柔弱又懂事的背影。
顾云章每次都会有些无奈地对我笑笑: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了些。你别跟她计较。
我嘴上说着不计较,心里却越来越憋闷。我苏辞月,京中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能与父亲探讨史书。而那个林楚楚,大字不识几个,只会做些汤汤水水,扮些柔弱。顾云章为何会对她如此耐心
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了。那天,顾云章正与我讨论一首前朝的词,林楚楚又端着一盘新洗的鲜果走来。她走路时不知怎么绊了一下,整个人朝顾云章怀里摔去。
顾云章顺势扶住了她。
王爷,对不起,楚楚不是故意的……她眼圈一红,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语气冷了三分:林姑娘,王爷与我正谈论正事,你这般冒失,成何体统
林楚楚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咬着唇,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
顾云章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放开林楚楚,却对我说:辞月,她不是故意的,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什么都不懂她摔倒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好是他的怀里。这世上,真有这般巧合
我咄咄逼人我气得笑了,顾云章,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是一个不懂体谅、心胸狭隘的妒妇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语气也硬了起来,辞月,我以为你与旁人不同,你是识大体的。为何要同一个可怜人过不去
可怜人我指着林楚楚,她是可怜人,那我呢我是什么一个可以随意被下人打扰,还要笑脸相迎的摆设吗
那天的争吵不欢而散。我第一次摔门而出。
晚上,顾云章来了苏府。他在我窗下站了许久,我终究是心软,开了门。
他没有道歉,只是递给我一支新开的玉簪花,声音里带着疲惫:辞月,别闹了。我心里只有你,你知道的。楚楚她……只是一个过客,我答应你,等帮她找到一个好归宿,就立刻送她走。现在朝中局势紧张,我不能因这点小事分心。
他将周显案的紧迫性又说了一遍,将我们的未来描绘得无比美好。他说,等扳倒了太子一党,他就能毫无顾忌地娶我,到那时,整个靖王府都由我做主。
他的话,像是有魔力一般,抚平了我所有的委屈和愤怒。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再一次选择了相信。
我告诉自己,苏辞月,你要大度,你要为他的大业着想。一个林楚楚而已,算得了什么。
现在想来,他不是在安抚我,他是在驯化我。用大局和未来做笼子,让我自己收起利爪,拔掉羽毛,心甘情愿地走进他设好的圈套。
他不是爱我的烈火,他只是需要我的火,去为他烧出一条路。而林楚楚,才是他真正想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呵护的珍宝。
03
利用父亲对我的疼爱,我轻易地进入了他的书房。那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地方,每一卷书册的摆放位置,我都了如指掌。父亲的书房,与其说是禁地,不如说是他为我准备的另一个世界。他从未对我设防。
深夜,我借口为父亲整理旧稿,将看守的仆役都遣了出去。烛火摇曳,我按照顾云章的提示,在故纸堆中翻找。我的心跳得很快,一半是背叛父亲的愧疚,一半是为顾云章做事的紧张。
终于,在一个陈旧的木匣子里,我找到了那份文件。那是一份关于开凿新河道的利弊分析草稿,是周显在做京官时所写。里面的观点与他如今在户部侍郎位置上的所作所为大相径庭,通篇都在痛斥与民争利、劳民伤财的行径。
这的确是一把利刃。足以证明周显如今的所作所为,皆是违心之举,背后必有指使。
我将那份草稿藏入袖中,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不敢多留,匆匆将一切恢复原样,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第二天,我将东西交给了顾云章。
他接过那张泛黄的纸,眼中迸发出难以掩饰的激动。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辞月,你……你真是我的好辞月!他语无伦次,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等我,辞月。等这件事了了,我立刻就来娶你。这天下,再没有人能阻拦我们。
我沉浸在他描绘的幸福里,将那一点点不安和愧疚,全都压了下去。
我以为我帮助的是正义,守护的是爱情。
接下来几日,京中风平浪静。顾云章没有再来找我,只托人带信,说时机未到,让我安心等待。
我每日在家中,坐立难安。父亲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几次问我是否身体不适。我只能强笑着搪塞过去。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熟悉的慈爱,如今却让我觉得无比刺痛。
第七日,惊雷炸响。
一队禁军闯入了苏府,为首的将领面无表情,手持圣旨,当着所有家仆的面,宣读了父亲的罪名——私改史录,构陷朝臣,意图谋逆。
我当时就懵了,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父亲一身风骨,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得罪了不少人,但他一生忠君爱国,怎么可能谋逆
禁军冲进了父亲的书房,很快,他们高举着一个木匣子出来,为首的将领大声禀报:找到了!苏贼私藏的罪证在此!
我定睛一看,那个木匣子,正是我前几日翻找过的那个。
父亲被戴上枷锁,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只是在经过我身边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痛惜和失望。
那一刻,我感觉天塌了下来。
我疯了一样冲上去,想拉住父亲,却被禁军无情地推开。
爹!爹!这是诬陷!是诬陷!我声嘶力竭地喊着。
可无人理我。
苏家被查抄,家仆被驱散,我和母亲被软禁在小小的后院里,不得外出。
我终于明白过来,什么扳倒周显,什么为了天下,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针对我父亲,针对苏家的阴谋!
顾云章,是他,一定是他!
那份周显的草稿,根本不是用来攻击周显的,而是用来构陷我父亲的!他可以反过来说,是我父亲为了扳倒政敌,伪造了这份文书!
多么狠毒的计策,一箭双雕。既除掉了周显,又扳倒了在朝中碍眼、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太史令苏则。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不信,我不愿相信。那个说着爱我、珍视我的男人,怎么会这样对我
我发疯似的想冲出去找他问个清楚,可门口的禁军像两座铁塔,将我死死拦住。
我要见靖王!你们让我去见靖王!我哭喊着,拍打着紧闭的大门。
无人应答。
那几日,我水米不进,整个人都瘦脱了形。母亲抱着我,日日以泪洗面。
辞月,我的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无法回答她。我该怎么说说是我,是我亲手将刀子递到了敌人手里,让他捅向了我们全家。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顾云章终于来了。
他是在一个深夜,独自一人,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来到我的窗前。
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下带着青黑。
我隔着窗,看着那张我日思夜想的脸,声音嘶哑:为什么
04
辞月,你听我解释。顾云章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他推开窗,翻身而入。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这个我曾经无比信赖的男人,此刻在我眼中,却变得无比陌生。
解释什么我冷笑,解释你如何利用我,陷害我父亲顾云章,你真是好手段!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我的手,被我躲开了。他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这件事,是太子做的!他察觉到我在查周显,便先下手为强,将你父亲拖下水,伪造了那些证据,嫁祸于我!
他的说辞听起来天衣无缝。太子与他素来不合,做出这种事,合情合理。
可我心里那个声音在尖叫:不要信他!
嫁祸于你我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破绽,那为何被抓的是我父亲为何苏家被抄你靖王府,为何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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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不能倒下!顾云章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辞月,你还不明白吗太子此举,就是为了逼我出手!我一旦出手,就坐实了与苏伯父结党的罪名!到那时,我们两个人都完了!苏家,也再无翻案的可能!
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我,力道大得让我生疼。
我只能忍,只能假装与此事无关,暗中寻找翻案的机会!你懂不懂他双目赤红,里面满是挣扎和痛苦。
我的心,动摇了。
他的痛苦,看起来那么真实。他的逻辑,也似乎无懈可击。如果他真的是幕后黑手,为何要冒着风险,深夜来见我,对我说这些
辞月,现在苏家被禁军看守,你和伯母在这里是安全的。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让你父亲出事。我正在想办法,等风头过去,我一定会救他出来。他放缓了语气,轻轻将我揽入怀中。
这个怀抱,曾经是我的港湾,此刻却让我感到一阵阵发冷。
你要我……怎么信你我靠在他胸前,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要做的,就是等。他抚摸着我的长发,声音温柔得像一汪毒泉,不要出去,不要见任何人,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们之间的事。外人都以为,我们并无瓜葛,这样我才好行事。你若闹起来,只会让太子的阴谋得逞。
他将一切都归咎于太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为爱筹谋的悲情角色。而我,只需要乖乖听话,待在原地,就能等来他拯救。
那……楚楚呢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我已将她送出京城,安置在乡下的庄子里。这个时候,我不能让她留在府中,引人注目。
听起来,他处理得滴水不漏,考虑得周到又妥帖。
我还能说什么呢在这样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顾云章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哪怕明知这浮木可能有毒,我也只能紧紧抱住。
他走后,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
我选择相信他。或者说,我逼着自己相信他。因为不相信的后果,我承受不起。
接下来的日子,我按照他说的,安分地待在后院。母亲整日病着,我强撑着精神照顾她。曾经热闹的苏府,如今死气沉沉,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偶尔,顾云章会派他最信任的心腹,给我送来一些吃食和药材,并附上一张纸条。
纸条上,有时是安慰我的话,有时是告诉我外面的进展。他说,他已经联络了朝中几位信得过的大臣,正在搜集太子陷害的证据。他说,周显已经被定罪,太子失了一臂,元气大伤。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靠着这些零星的消息,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我甚至开始幻想,等父亲被救出来,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就和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平淡的日子。
我忘了,父亲教过我,史书里,最能迷惑人心的,往往不是赤裸裸的谎言,而是掺杂了七分真话的三分假话。
顾云章告诉我的,都是真的。周显倒了,太子的势力的确受到了打击。
他只是没告诉我,扳倒周显后,那个最关键的户部侍郎的位置,被谁坐上了。
也没告诉我,他所谓的联络大臣,其实是在清除异己,将所有忠于父亲、可能会为父亲说话的官员,都一一剪除。
他为我编织了一个巨大的牢笼,用希望做栅栏,用爱做锁。
我心甘情愿地待在里面,等着他亲手将我送上断头台。
05
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本就是江南水乡的温婉女子,一生顺遂,何曾受过这般打击。被软禁的日子里,她常常整夜咳嗽,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辞月,你父亲……他会没事的,对不对她拉着我的手,眼神里满是希冀。
会的,娘,你放心,王……会救他的。我每次都这样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顾云章的心腹每隔几日便会送来名贵的药材,可母亲的病却丝毫不见好转。我心里焦急万分,却无能为力。
一日,那心腹又来送东西,我叫住他,塞给他一锭银子,恳求他帮我请一位大夫来给母亲看看。
那心腹面露难色:苏小姐,王爷吩咐过,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我娘快不行了!我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你回去告诉顾云章,若我娘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苏辞月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也许是我的话起了作用,第二天,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在那心腹的带领下,走进了后院。
大夫为母亲诊了脉,眉头紧锁。他开了方子,对我摇了摇头,低声说:夫人这是心病,忧思成疾,药石难医。小姐,尽人事,听天命吧。
送走大夫,我跪在母亲床前,握着她枯瘦的手,心如刀割。
母亲反而安慰我:傻孩子,哭什么。生死有命,娘不怕。娘只是……想再见你爹一面。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也开始涣散。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母亲在我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仿佛是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我抱着母亲冰冷的身体,没有哭。巨大的悲伤,让我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出去,我要见顾云章,我要他给我一个交代。
我换上一身素衣,将母亲安顿好。然后,我找到了那个每日来送饭的禁军小头目。
我要见靖王。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那头目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怜悯:苏小姐,王爷有令,您不能离开这里。
你告诉他,苏辞月死了娘,想为她办一场后事。他若不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门上,让他连个可以利用的棋子都没有。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决绝,显然震慑住了他。他犹豫了片刻,转身离开。
傍晚,顾云章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锦衣,风度翩翩,与这个破败的院子格格不入。他看到屋里停放的母亲,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
辞月,节哀。伯母的事,我很难过。
难过我看着他,忽然笑了,你有什么好难过的我苏家家破人亡,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你在胡说什么!他皱起眉头,似乎对我的无理取闹感到不满,我一直在为苏伯父的事奔走,你为何就是不信我
奔走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无比讽刺,你奔走到哪里去了奔走到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安插了你的人吗奔走到朝堂上,看着我父亲的同僚一个个被罢官免职吗
这些日子,我虽被软禁,却并非全然不知外界之事。每日送饭的婆子,偶尔会多说几句。我将那些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一幅清晰的画卷,早已在我心中展开。
顾云章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收起了那副悲痛的表情,眼神变得冰冷而陌生。
看来,你都知道了。他不再伪装。
是,我都知道了。我的心在滴血,脸上却依旧在笑,顾云章,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对我,可曾有过一分真心
哪怕是欺骗,我也想听一句,让我死心的话。
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真心苏辞月,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的才学,你的家世,于我而言,不过是可用的工具罢了。
工具。
原来,我只是一个工具。
那你说的爱我,说我是你的知己,说我是独一无二的烈火……
不过是让你心甘情愿为我所用的说辞罢了。他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父亲冥顽不灵,不肯归顺于我,我只能用这种法子,让他挪个位置。你该庆幸,你还有利用的价值,否则,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我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哀。
我苏辞月,自诩聪慧,却被一个男人,用几句虚情假意的话,骗得团团转,害了全家。
林楚楚呢我哑声问,你把她送走,也是骗我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楚楚自然是在我身边。她那般柔弱,怎能离开我半步。不像你,苏小姐,你总是那么要强,那么……令人厌烦。
他曾说,最爱我这股不肯驯服的野气。
如今,这成了他厌烦我的理由。
多么可笑。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脸,忽然觉得无比恶心。
我猛地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顾云章,你会有报应的!
他没有躲,任由我打。那一巴掌,很响。
他只是用手背,缓缓擦了擦嘴角,眼神阴鸷得可怕。
报应我的报应,就是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而你的报应,就是在这里,好好地看着。他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苏辞月,别急。你父亲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瘫倒在地,放声大哭。为我死去的母亲,为我身陷囹圄的父亲,也为那个,被骗得彻头彻尾的,愚蠢的自己。
06
母亲下葬那天,天色阴沉,像是随时都会落下一场大雨。
顾云章到底还是顾及着那一点点情面,没有让我母亲的灵柩太过凄凉。他派人送来一口薄棺,允许我在几个老仆的帮助下,将母亲葬在城外的乱葬岗。
没有牌位,没有葬礼,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墓碑。我只能找了一块石头,用碎瓷片,歪歪扭扭地刻上苏母林氏之墓。
我跪在坟前,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心里的恨,已经烧干了我所有的泪水。
从乱葬岗回来,我便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分不清白天黑夜。梦里,全是父亲失望的眼神,母亲哀戚的面容,还有顾云章那张含笑的、残忍的脸。
我以为我就要这样死了。死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无声无息。
可我命不该绝。
一个雨夜,我被一阵响动惊醒。我挣扎着起身,看见一个黑影,撬开了我的窗户,翻了进来。
我以为是顾云章派来灭口的,心中一片死寂。
那人走到我床前,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我才看清他的脸。
是李修。
我父亲最得意的门生。父亲曾说,李修此人,有傲骨,有担当,是国之栋梁。
他曾来我家数次,与父亲探讨学问。我与他,只算点头之交。苏家出事后,他也被牵连,被革去了官职。我以为,他早已离开了京城。
苏小姐。他压低声音,语气急切,我没多少时间。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干硬的馒头和一小包退烧的药。
你先吃点东西,把药喝了。他将水囊递给我,先生在狱中,唯一的念想,就是你好好的。
我抓着他的手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爹,我爹他怎么样了
李修的眼神暗了下去:先生他……受了重刑,但他什么都没说。他让我告诉你,苏家没有叛国贼。他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你,让你活下去。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是我害了他……是我……我泣不成声。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李修打断我,顾云章心狠手辣,他留着你,必然还有后用。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为你父亲,为苏家,讨回一个公道。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心上。
对,我不能死。我死了,就正中了他的下怀。我父亲的冤屈,谁来洗刷我苏家的血海深仇,谁来报
我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是我失去一切后,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李修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顾云章的最终目的,是太子之位,甚至是那个龙椅。他陷害先生,是为了铲除异己,安插亲信,下一步,他就要对太子动手了。李修冷静地分析着,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太子万劫不复的罪名。
我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
他留着我,是想让我做那个……指证太子的伪证吗
李修点了点头:很有可能。你是苏则的女儿,由你出面,指认太子与你父亲勾结谋逆,世人最容易相信。到那时,你就是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我浑身冰冷。顾云章,他何其歹毒。他要我亲手,将我父亲钉死在叛国的罪名上,还要我,成为他登上高位的垫脚石。
我该怎么办我看着李修,声音里带着颤抖。
活着,然后,等。李修的眼神坚定,苏小姐,你要假装对他言听计从。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才能接触到核心的证据。我会想办法,在外面接应你。
我……我犹豫了。让我去讨好那个毁了我一切的仇人,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苏小姐!李修加重了语气,这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先生!是为了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忍辱负重,方能成大事!
我看着他坚毅的脸,想起了父亲的教诲。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
李修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哭闹,不再绝食。我开始按时吃饭,调养身体。送饭的婆子见我如此,还以为我想通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埋着怎样的仇恨。
顾云章,你不是要我做你的刀吗
好啊。
那我就做一把,最锋利的刀。
只是不知道,这把刀最后,会插进谁的心口。
07
我的顺从,很快就传到了顾云章的耳朵里。
他再次来到这个小院时,我正坐在院子里,绣着一幅并蒂莲。那是我从前最不屑做的女红,如今却成了我消磨时间和掩饰内心的最好工具。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审视。
想通了
我放下手中的绣绷,起身,对他福了一福,声音平静无波:想通了。人要活着,总得有个依靠。如今,辞月唯一的依靠,便是王爷了。
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满意。他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很好。他点了点头,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苏辞月,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知道如何选择。
我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恨意,顺从地说:是。
从那天起,我的处境好了一些。顾云章不再将我完全禁锢,他允许我在院子里走动,甚至给我送来了一些书籍解闷。
他偶尔会过来坐坐,与我说话。说的,大多是朝堂上的事。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向我这个手下败将,炫耀他的战果和谋略。
他告诉我,太子如何在朝堂上被他逼得节节败退,告诉我,哪些大臣又倒向了他。
我静静地听着,像一个最忠实的听众。我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这些,都是他的罪证。
有一次,林楚楚跟着他一起来了。
她穿着一身华丽的妃色长裙,头上戴着名贵的珠钗,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素衣麻裙的孤女。她挽着顾云章的手臂,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我。
姐姐,好久不见。她笑得温婉可人,听王爷说,姐姐想通了,妹妹真为姐姐高兴。
我起身,对她行礼:见过林姑娘。
哎,姐姐这是做什么。她连忙扶起我,状似亲热地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多礼。
顾云章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他很喜欢看到我们和睦相处的画面,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神,可以掌控所有人的命运和情感。
辞月,楚楚她有了身孕。顾云章宣布道,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等扳倒太子,我便会请旨,立她为妃。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为他生儿育女的场景。没想到,这个愿望,却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实现了。
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挤出一个笑容:恭喜王爷,恭喜林姑娘。
林楚楚娇羞地低下头,靠在顾云章怀里,挑衅地看了我一眼。
我装作没看见。
他们走后,我回到屋里,将那幅快要绣好的并蒂莲,用剪刀,一刀一刀,绞得粉碎。
我不能被这些情绪左右。李修说得对,我要忍。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顾云章又一次来到我的院子。这一次,他的神情异常严肃。
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我。
辞月,我需要你做一件事。他开门见山。
我心中一凛,知道正戏要上场了。
王爷请讲。
过几日,父皇会亲自提审你父亲的案子。届时,我会安排你上堂作证。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要去指认太子,说他才是与你父亲勾结,意图谋逆的主谋。那份所谓的‘罪证’,是你父亲在太子的威逼利诱下伪造的。
果然,和李修预料的一模一样。
我凭什么帮你我故作迟疑,看着他。
凭你还想不想让你父亲活命。他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丢在我面前,这是我伪造的,你父亲和太子的来往密信。上面有你父亲的亲笔字迹,还有太子的私印。只要这封信呈上去,你父亲,必死无疑。
我打开信,上面的字迹,确实是模仿父亲的,几乎可以乱真。
你若按我说的做,顾云章继续说道,我便只用这份信,扳倒太子。事成之后,我会向父皇求情,说你父亲是受了蒙蔽,一时糊涂,可免去死罪,改为流放。苏辞月,这是你父亲唯一的活路。
用一个弥天大谎,换父亲一条活路。
这笔交易,听起来,似乎很划算。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志在必得的脸,心里涌起一股滔天的恨意。他毁了我的一切,如今,还要我感恩戴德地,接受他的施舍。
我沉默了许久,仿佛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后,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好,我答应你。
顾云章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以为,他赢了。
他不知道,从我点头的那一刻起,这场游戏的规则,就已经改了。
他要我做他的刀,那我就做。
但他忘了,刀,是双刃的。伤人的同时,也可能会伤到持刀者自己。
08
大理寺公审那天,天光大亮,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我被两名禁军押着,穿过长长的甬道,走进庄严肃穆的大殿。殿上,皇帝端坐龙椅,面沉如水。两旁,文武百官肃立,鸦雀无声。
太子和顾云章,分列左右。太子的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惊慌。而顾云章,则是一脸平静,甚至还对我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看见了跪在堂下的父亲。
不过数月,他像是老了二十岁。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身上的囚服又脏又破。可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和痛心。
罪臣之女苏辞月,参见陛下。我跪下行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苏辞月,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威严而冰冷。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
朕问你,你父苏则,私改史录,构陷朝臣,与人结党,意图谋逆,可有此事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顾云章的脸。他正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开口了,声音清亮而决绝:回禀陛下,我父没有谋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顾云章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滔天的怒火。
太子则是一脸错愕,显然也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大胆!皇帝一拍龙椅,苏辞月,你可知欺君是何罪名
臣女不敢欺君。我挺直脊背,朗声道,我父一生忠君为国,绝无二心。真正结党营私,构陷忠良,意图不轨的,另有其人!
我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直直地射向顾云章。
那人便是——靖王,顾云章!
整个大殿,瞬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云章的身上。
你……你胡说八道!顾云章最先反应过来,他指着我,厉声呵斥,苏辞月,你疯了吗是不是太子收买了你,让你在此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王爷心里最清楚。我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沓信纸。
陛下!我高举着那些信纸,这是靖王与臣女的往来书信。里面详细记录了他,如何一步步诱导臣女,窃取家父的书稿,如何构陷家父与周显,又是如何许诺臣女,只要扳倒太子,便可为家父脱罪!
这些信里,还有他亲口承认,是他安插亲信,坐上了户部侍郎之位,是他,打压异己,将朝中忠良之臣,一一罢黜!
这些信,都是顾云章派心腹送给我的。他自以为聪明,每次都只写些安慰和传递消息的话,却没想到,我将每一封信都保存了下来。而他后来与我当面说的那些计划和罪行,我凭着记忆,一字一句,全部默写了下来,模仿他的笔迹,与那些真信混在一起。
真真假假,足以乱其心神。
一派胡言!顾云章脸色铁青,这些都是你伪造的!
是不是伪造,一验便知。我转向皇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陛下,臣女还有人证!
殿外,传来一阵骚动。
在两名侍卫的押解下,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被带了上来。
是李修。
我看到他的时候,心头一紧。我们的计划,是他去联络那些被顾云章罢黜的官员,在殿外候命,一同上奏。他怎么会被抓
李修看到我,对我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决绝。
顾云章看到李修,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苏辞月,这就是你的人证苏则的门生,一个被革职的罪臣他与你本就是一党,他的话,如何能信
靖王殿下,莫要高兴得太早。李修跪在地上,声音铿锵有力,我今日,不是来为你作证的。我是来,为我自己赎罪的!
他转向皇帝,高声道:陛下!学生李修,有罪!学生曾受靖王蒙蔽,为虎作伥,替他联络官员,打压异己!学生手中,有靖王与那些官员往来的书信,还有一本账册,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了,靖王如何收买人心,安插党羽!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厚厚的账册。
顾云章的脸,彻底白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信任的棋子,会反过来咬他一口。
不……这不是真的!陛下,他是污蔑!他是太子的人!顾云章状若疯狂。
够了!皇帝怒喝一声,将桌案上的奏折,全部扫落在地,传,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即刻查验所有证物!退朝!
皇帝拂袖而去,留下满堂震惊的文武百官,和面如死灰的顾云章。
禁军冲上来,将父亲、我,还有李修,都押了下去。
在经过顾云章身边时,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他的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发自内心的,痛快的笑容。
顾云章,你不是要我做你的刀吗
现在,这把刀,插进了你自己的心口。
滋味,如何
09
我被关进了天牢最深处的死囚牢。
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烂的气味。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顾云章不会放过我。无论最后的审判结果如何,他都会想尽办法,让我死。
但我不怕。
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交给天意。
三天后,牢门被打开。
进来的,不是狱卒,而是顾云章。
他换下了一身王爷的朝服,穿了件普通的深色长衫,整个人看起来阴沉而颓败。但他眼中的狠厉,却丝毫未减。
他遣退了狱卒,牢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为什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没有为什么。我靠在墙上,看着他,你毁了我的一切,我便要你,身败名裂。
我待你不薄!他忽然激动起来,冲到我面前,隔着牢门,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苏家倒了,我保你性命,给你衣食,你为何要背叛我
不薄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杀我母亲,囚我父亲,毁我名节,骗我感情,这也叫待我不薄顾云章,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该对你的算计,感恩戴德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真后悔。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后悔当初,没有直接杀了你。
你现在也可以杀了我。我迎上他的目光,毫无畏惧。
他沉默了。
许久,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悲凉。
苏辞月,你赢了。他说,李修是你的棋子,也是太子的棋子。他手里的账册,是真的。我这些年,是太过心急了。
我心中一震。李修,是太子的人
很意外顾云章看着我的表情,似乎很满意,你以为他帮你,是为着你父亲的情分别傻了。他从一开始,就是太子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你找上他,不过是自投罗网。
太子利用你,扳倒了我。他才是最大的赢家。顾云章摇了摇头,苏辞月,你也不过是,从我这把刀,变成了他的另一把刀而已。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以为,我是在为自己复仇。到头来,却依旧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子。
那又如何我强撑着,冷声道,只要能让你下地狱,我不在乎做谁的刀。
顾云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竟流露出一丝……悲哀
你知道,楚楚……死了吗他忽然说。
我愣住了。
那天公审之后,太子的人,闯进了王府。说她是……谋逆乱党的家眷。他的声音在发抖,她有了七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恨林楚楚,恨她虚伪,恨她夺走了我的一切。可我,从没想过要她死,更没想过要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死。
苏辞月,这就是你想要的公道吗他隔着牢门,字字泣血地问我,用无数人的鲜血,来换你所谓的真相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浑身发冷。
我报了仇,可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
我毁掉了顾云章,却也亲手,将自己推入了一个更深的深渊。
顾云章走了。
他没有杀我。
第二天,圣旨下来了。
靖王顾云章,结党营私,构陷忠良,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废去王爵,赐鸩酒一杯。靖王府上下,全部流放三千里。
太史令苏则,教女无方,御下不严,以至酿成大祸。念其曾有功于社稷,免去死罪,罢官还乡,永不录用。
罪女苏辞月,虽有揭发之功,但亦是构陷之始,迷惑君上,扰乱朝纲。功过相抵,赐白绫一条,全其体面。
李修,揭发有功,官复原职,另有封赏。
太子,监察有方,赏。
多么公平的判决。
恶人伏法,忠臣平反,有功者赏。
只是,我这颗复仇的棋子,用完了,也该被丢掉了。
我看着那条悬在房梁上的白绫,忽然觉得很平静。
也好。
这世间,我已了无牵挂。
爹爹能活下来,就好。
我踩上圆凳,将头,伸进了那个白色的圈套。
就像当初,我心甘情愿地,将头伸进了顾云章用爱情编织的那个圈套一样。
一切,都该结束了。
10
行刑的内监,给了我最后一点体面。他们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等着我自行了断。
我站在圆凳上,手抚着那条冰凉的白绫。透过牢房高处那一方小小的窗户,我能看到外面的一角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尘埃。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父亲曾抱着我,教我读史书,他说:辞月,史书如镜,可以知兴替,也可以明得失。但你要记住,人心,是比史书更复杂的东西。
想起母亲为我绣的嫁衣,火红的颜色,上面是展翅欲飞的凤凰。她说:我的辞月,就该像凤凰一样,活得热烈又骄傲。
也想起顾云章。
想起上元节的灯火,他眼中的笑意。想起他与我辩论时,神采飞扬的模样。想起他曾对我说:辞月,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子。
那些过往,曾经有多甜,如今就有多讽刺。
我闭上眼睛,不再去想。
我踢开了脚下的圆凳。
窒息的感觉,瞬间包裹了我。我的身体在半空中挣扎,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地抓挠着脖子上的白绫,可一切都是徒劳。
就在我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牢门,却被砰的一声,巨响撞开。
我费力地睁开眼,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冲了进来,他抱着我的腿,将我托举起来,另一个人,则手忙脚乱地去解我脖子上的白绫。
是李修。
还有……父亲。
我被放下来,瘫软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喉咙火辣辣地疼。
辞月!我的女儿!父亲抱着我,老泪纵横。
爹……我张了张嘴,只能发出嘶哑的单音。
苏小姐,你不能死!李修的眼睛通红,先生为了救你,已经……已经答应了太子的所有条件。
我愣愣地看着父亲。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苍老而疲惫:辞月,爹什么都不要了。官位,名声,都不要了。爹只要你活着。
原来,父亲为了救我,去求了太子。他答应,从此归隐田园,再不问朝政,并将他毕生所著的史稿,全部献给太子,任由他修改,成为歌功颂德的工具。
我父亲,一生风骨,视史笔如命。如今,为了我,他放弃了他的一切。
我趴在父亲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眼泪,洗刷不掉我的罪孽,也换不回逝去的生命。
我活了下来。
我和父亲,被一辆简陋的马车,送出了京城。没有告别,没有送行,像两个被这个城市彻底遗忘的人。
离开的那天,天晴了。
车轮滚滚,京城的轮廓,在身后,越来越远。
我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城池。
那里,埋葬了我的母亲,我的爱情,我曾经所有的骄傲和天真。
李修来送我们到城外。
他递给我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些干粮和银两。
苏小姐,先生,一路保重。他对我深深一揖。
李大人,我看着他,声音平静,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我没有问他,关于太子,关于那些算计。
因为,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都不过是这权力洪流中,身不由己的沙砾。
以后,有何打算他问。
我回头,看了一眼车厢里闭目养神的父亲,轻声说:找一个江南小镇,开一间私塾。我爹教男孩,我教女孩。读书,明理。
李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释然。
如此,甚好。
马车,再次启动。
我没有回头。
我与春风皆过客,他携秋水揽星河。
顾云章,你曾是我不顾一切想要奔赴的星河,可你的星河里,倒映的,从来不是我。
你用爱,为林楚楚铺就了一条青云路。
而我,苏辞月,曾是你脚下最坚实的那块垫脚石。
如今,石头碎了,路也塌了。
我们之间,两不相欠。
只是,偶尔在午夜梦回,我还是会想起那年上元节。灯火璀璨,人潮拥挤。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低头对我微笑。
那一笑,误了我一生。
但从今往后,不会了。
春风已过,再无归期。
前路漫漫,我带着父亲,和我满身的罪孽,走向一个没有他的,未知的远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