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花。
他们说,这两个字写起来简单,念出来也轻,像风里一吹就散的蒲公英。可我却用了整整一生,才把它写得端正、写得温热。
一
我出生那天,屋外下着连绵的细雨。母亲疼得咬破了嘴唇,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雨声、哭声、烟雾缠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后来麻团散了,我来了。父亲掐灭烟头,笑着说:就叫小花吧,好养活。
可我并不好养活。三个月时,一场高烧像火一样卷走了我的神智。镇医院的白墙太薄,挡不住死神的影子,也挡不住我脑子里的某根弦被烧断的啪一声。从那以后,我吃饭不知饱,睡觉不知枕,说话只剩啊啊几句单音。大人们摇头:傻子。
傻子是不会痛的吧他们这样想。可我痛,只是不会说。母亲把饭碗重重顿在桌上,汤汁溅出来烫红我的手背,我咧嘴笑,因为笑才不会挨打。父亲喝得满脸通红,一把拎起我,像拎一只瘟鸡:赔钱货,养你有什么用!
九岁那年,他们说要带我去赶集。我换上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红褂子,袖口短得露出半截手腕。母亲给我梳了两个歪歪的小鬏,扎上头绳,头绳是过年时裁对联剩下的红纸,一沾水就掉色,把我的脖子染得一道一道。
我兴奋得直转圈,以为这只是像往年一样的赶集。可那天父亲没有牵我,母亲也没有回头。人潮把我冲得跌跌撞撞,糖画、风车、炸年糕的香味一股脑往鼻子里钻。我伸手想指,却被人潮冲散。再抬头时,眼前全是陌生的腿。我喊妈妈,喊爸爸,喊出口的却是啊啊。
我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太阳一寸寸西斜,集市散了,灯笼亮了,我还是没找着他们。那一夜,我蜷在稻草堆里,数星星。星星不说话,我也不说了。我以为自己只是走丢,他们一定在找我,找得急白了头。这种天真的念头,成了我往后流浪岁月里唯一不灭的灯,指引着我回家的路。
这条回家的路,我走了三年。
二
我沿着省道向南走,饿了就摘野山楂,涩得舌头发麻;渴了就捧沟里的雨水,雨里漂着羊粪蛋,我闭着眼也喝。夜里睡在废砖窑,窑口像怪兽的黑嘴,风一吹就发出呜呜的哭。我把所有稻草都压在身上,还是冷得打颤,就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小声唱母亲从前哄我的摇篮曲,其实只剩一句月儿明,风儿静,我翻来覆去地唱,假装有妈妈陪在身旁,唱到睡着。
我遇到一条癞皮狗,尾巴只剩半截,和我一样没人要。我把仅有的半个馒头分它一半,它便跟定了我。我给它起名叫尾巴。尾巴会替我暖脚,会冲着陌生人龇牙。有一次,我在垃圾堆翻到一根火腿肠,刚剥开,三个大孩子围住我。我抱紧尾巴,尾巴冲上去就咬,被一脚踢得老远,哀嚎着跑开。我吓得把火腿肠扔给他们,自己跌进烂泥。
夜里,尾巴死了。我抱着它冰冷的身体,哭得直打嗝,却不敢大声,怕引来更凶的野狗。
冬天最难熬。我把捡来的尿素袋子撕开,披在身上,还是冷得打颤。有一天我捡到一件军大衣,大衣很破旧,棉花露出来,像吐絮的柳树。我高兴得原地转圈,结果踩到冰,摔得尾骨生疼。夜里我裹着大衣,看桥洞外飘雪。雪落在水洼里,悄无声息地化。我对雪说:你要是能带我回家就好了。雪不理我,继续下,下得像给世界盖了一层白布。
雪片穿过桥缝落在脸上,像细小的刀。我烧了一小块炭取暖,差点闷死在梦里。恍惚间,看见母亲端着热汤向我走来,我伸手,却摸到一把冰碴。醒来时,雪埋住了半条腿,我扒开雪,继续走。因为我怕停下,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在流浪的日子里,我学会了看天色辨方向,看着太阳升起落下,知道哪里是东哪里是西;我也学会了用捡来的粉笔头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
小花
和
爸爸妈妈。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村镇,每到一个地方,就用石头在墙上画小花和爸爸妈妈。字歪歪扭扭,却写得很大,好像他们只要路过,就能顺着字迹找到我。
十二岁那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鹅毛大雪下了好几天。我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县城汽车站的长椅上昏睡,寒风像针一样扎进我的骨头里。迷迷糊糊中,有人轻轻摇醒了我,我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着警服的叔叔,他的眼神很温和。他问我家在哪,父母叫什么名字,我却只能摇头,嘴里发出
啊啊
的声音。我着急地在身上摸索,终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糖纸
——
那是我九岁离家那天攥在手里的,上面印着
幸福食品厂
的字样。糖早就化了,糖纸却被我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陪我走了三年,它是我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我在派出所待了半个月,每天吃馒头就咸菜,吃得肚子鼓起来。有警察阿姨给我洗头,说我头发里长虱子了。我哭,不是因为虱子,是因为她搓我头皮时太像妈妈了。我喊他妈妈,她愣了一下,说:闺女,我可没这福气。
半个月后,警察终于找到我的爸爸妈妈。那天我换上了好心人给的红色连衣裙,裙边有一圈白色蕾丝,像碗口。我坐警车回去,一路上把蕾丝边卷了又放,放了又卷,心里咚咚跳。我想象妈妈会抱我,爸爸会摸我的头,说:闺女,我们找你找得好苦。
车停在熟悉的土院门口,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母亲坐在门槛上剥蒜,蒜皮雪片一样飞。我扑过去,喊:妈妈!声音像被锈铁刮过,粗哑难听。母亲手里的蒜瓣撒了一地,她抬头看我,眼里没有惊喜,只有一片灰冷的厌烦。
后来我才知道,警察找上门时,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又送回来了
三
我以为,只要我听话,他们就会重新爱我。
从那天起,我开始抢着做家里的活。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烧火做饭,柴火常常把我的手指燎出一个个水泡,疼得我直咧嘴,可我不敢说,只是偷偷用嘴吹一吹,然后继续干活;我抢着喂猪,猪有时候会调皮地拱翻食槽,母亲看到后,一巴掌就扇在我的脸上,打得我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发黑,我还是不敢哭,只能默默把食槽扶起来,重新给猪添上饲料。
父亲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喝完酒,就会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我身上。他会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上撞,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傻子,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小声对自己说:不痛,小花不痛。
夜里,我偷偷把被摔裂的碗拼起来,用捡来的线一圈圈缠好,希望能瞒过去。第二天早上,我盛上满满的稀饭,小心翼翼地端到父亲面前,小声说:爸爸,喝。
可他看都没看一眼,一把就把碗掀翻了,滚烫的稀饭洒在我的脚上,瓷片也割破了我的脚背,血珠一点点渗进泥地里。我蹲下去,一边捡碎片,一边笑,笑得眼泪止不住地掉在地上,和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泪哪是血。
我长到十六岁,个子高了,辫子长了,眼神还是混沌的。村里的孩子编歌谣:傻子花,没人要,扔到沟里喂老鸹。我听见,就跟着他们一起拍掌,好像那唱的并不是我。
也就是在这一年,父母开始日夜争吵。他们的争吵声像一把把尖刀,刺破了这个本就不温暖的家。锅碗瓢盆常常在空中飞,脏话像脏水一样泼来泼去,家里的东西被摔得乱七八糟。最后,他们拿着一张从县城民政局盖了红章的离婚证,一人拎着一只破皮箱,分别往相反的方向走。
我站在门口,左手拉着父亲的衣角,右手拉着母亲的手,嘴里不停地说:我听话,别走。
我希望能用我的哀求留住他们,留住这个早已支离破碎的家。
可母亲用力掰开我的手指,冷冷地说:找你爸去。
父亲也甩开我的手,不耐烦地说:找你妈去。
他们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又成了被世界剩下来的那一粒沙,无依无靠,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又没有家了。
四
我背着母亲不要的蓝格子包袱,里面装两件旧衣、一口缺口碗、半截铅笔。包袱太轻,轻得像我的心。我沿着铁轨走,听哐当哐当的声音,像一首唱不完的歌。饿了,就去扒运煤的慢车,捡车皮里漏下的碎煤换馒头。馒头硬得像石头,我掰碎了泡河水吃。夜里,我躺在空车厢里,数头顶的星星,数着数着就哭了,因为星星那么多,我却连一盏属于自己的灯都没有。
我在城郊的菜市场捡烂菜叶,被摊主用竹竿追着打。竿子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我抱着头滚到一边,手里还攥着半截黄瓜。夜里,伤口肿得老高,我躺在公厕后面的煤堆上,烧得说胡话。恍惚间,看见母亲拿着热毛巾给我擦身,我伸手去抓,抓到一把冰凉的铁锹。醒来时,天已微亮,公厕的灯还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小太阳。
我遇到一个好心的老奶奶,姓柳,在桥头卖烤红薯。她让我帮她看炉子,给我一只热红薯。我吃得满脸黑灰,她拿湿毛巾给我擦脸,叹着气:这孩子,长得这么俊,怎么就……她让我叫她柳奶奶。柳奶奶的棚子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只炉,我蜷在床尾睡,半夜被她的咳嗽声惊醒。我给她倒热水,她摸着我的头:要是你是我孙女就好了。
可一个月后,柳奶奶的儿子来接她去外地,她塞给我十块钱,我攥着钱追了三条街,最后被汽车尾气呛得蹲在地上干呕。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有一次,我在一个废弃的游乐园里过夜。旋转木马不会转了,我就坐在木马上,抱着生锈的栏杆,一圈一圈晃。月光从破屋顶漏下来,照在我脸上,我闭上眼睛,假装木马在飞,假装木马会带我回家。
后来,我在垃圾桶捡到一个破旧的娃娃。娃娃少了一只眼睛,脏兮兮的。我将娃娃抱在怀里,小声问道:你也没有家吗我也是呢。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说着说着,娃娃脏兮兮的脸上多了几点水渍,可天上分明没有下雨。
之后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十二岁那年,我并没有找到家。
五
十八岁那年,我来到一个叫青石巷的地方。巷子尽头有家修鞋铺,铺主是个瘦高的男孩,叫阿九。他比我大两岁,脸被太阳晒得黝黑,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那天,我的布鞋张了嘴,脚趾头冻得通红。阿九招手:妹子,补鞋吗
我摇头,我没有钱。
阿九看看我,又看看鞋,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块胶皮,三下五除二把鞋粘好,递给我:不要钱,天冷,别冻脚。
我接过鞋,转身就跑,跑两步又折回来,把口袋里唯一的东西——那张糖纸——塞进他手里。阿九愣住,我咧嘴笑,然后逃也似地钻进雨里。
第二天,我又去了。第三天,也去了。阿九把铺子门口的小板凳让给我坐,递给我一杯热水。我捧着杯子,眼睛死死盯住水面漂浮的茶叶梗,不敢抬头。阿九轻声说:小花,你住哪儿
我摇头。
那你跟我回家吧。
阿九的家是一间租来的小平房,墙皮剥落,屋顶漏光,却有一张小木桌、一盏昏黄的灯泡、一口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锅。锅里煮的是白菜豆腐,阿九给我盛了一大碗,我吃得满脸是泪。阿九慌了,拿袖子给我擦:别哭,吃饭要笑,笑才香。
那天晚上,我躺在阿九用木板拼的床上,盖着他的旧棉袄,听见老鼠在墙角打架。我却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沉。梦里,九岁的我牵着母亲的手,母亲回头对我笑,那笑容像阿九一样暖。
六
我们就这样搭伙过起了日子。阿九白天修鞋,晚上去夜市摆地摊卖小玩具。我帮他把塑料风车插进泡沫板,把发光棒一根根掰亮。生意好的时候,一晚上能挣五六十块。阿九把硬币在桌上排成一列,让我数。我数到十就乱了,阿九不恼,拿笔在纸上画十个圆圈:小花,这是十,记住了我点头,再点头,还是记不住,可阿九的耐心像井水,舀不干。
冬天最冷那天,阿九发了高烧。我背着他去诊所,半路摔进雪坑,雪灌进脖子,冰得我一个激灵。我咬牙爬起来,继续走。诊所大夫给他挂点滴,我坐在走廊长椅上,抱着他的鞋,一刻不敢合眼。点滴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像时间被掰得很慢很细的糖丝。
阿九醒来,看见我满头的雪,伸手替我拂去:傻子,你不冷啊
我咧嘴笑:不冷。
他眼眶红了,握住我冻得通红的手:小花,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七
阿九教我认字,我把小花阿九四个字写得大大的,贴在墙上。我学得很慢,今天记住,明天又忘。阿九就把字写在糖纸上,让我随身带着。糖纸越攒越多,像一片片彩色的羽毛,把灰暗的日子轻轻托起。
二十一岁那年,我们领了证。民政局的大姐看看我,又看看阿九:自愿的阿九握紧我的手:自愿的。我学着他的样子,也点头:自愿的。红色钢印咔嚓一声落下,像在我心里开了一扇窗,窗外是春天。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阿九给我买了一双新布鞋,大红色,绣着两朵小小的并蒂莲。我穿着新鞋,在出租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感觉自己真成了戏文里坐着花轿的新娘子。
八
日子仍旧紧巴,却有了光。阿九的修鞋摊摆到了小学门口,学生们叽叽喳喳围着我叫小花姐姐。我把断掉的跳绳接好,把破掉的书包包边,孩子们塞给我棒棒糖,我笑得像捡到了宝。
后来,阿九跟人学做木工,我给人家洗碗、择菜,一点一点攒下钱。我们租了间带小院的房子,院里种上丝瓜、番茄,还养了只瘸腿的小黄狗。我每天早上把今日菜谱写在硬纸板上,歪歪扭扭:番茄炒蛋,两元一份。阿九收工回来,把挣的钱投进储蓄罐,罐子是我们俩一起用易拉罐剪的,贴满糖纸。
再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店铺,卖豆浆油条。油锅呲啦一声,面团鼓起金黄的泡泡,豆浆翻滚出雪白的浪。我负责收钱,阿九负责炸油条。我算不清账,阿九就把价格写成大大的牌子,客人自己找零。有人欺负我傻,少给钱,阿九抄起擀面杖就冲出去,我拉住他袖子,小声说:别打架。阿九回头看我,眼里的火慢慢熄了,摸摸我的头:听小花的。
九
去年冬天,阿九生日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偷偷给他包饺子。馅是白菜猪肉,我剁得手都酸了,饺子却个个咧着嘴笑。阿九吃着吃着,突然从饺子里咬出一枚硬币——那是我头天晚上洗干净塞进去的。他愣住,我把脸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阿九,长命百岁。
阿九抱着我,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他说:小花,谢谢你找到我。
我摇头,其实是我要谢谢他,谢谢他在我最破烂、最脏、最没人要的时候,把我捡回家,把我这颗被踩进泥里的种子,重新种进了春天里。
日子像豆浆机里的豆子,被磨得细腻、滚烫,又带着甜。我们攒下第一笔存款,给小店装了霓虹灯牌,灯牌是我自己挑的——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阿九笑我:哪有向日葵晚上开的我认真答:它白天追太阳,晚上就追我们。
就在灯牌亮起的那个春天,我发现自己月事迟了半月。阿九陪我去卫生院,大夫笑着点头:要做妈妈了。我攥着化验单,在走廊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九一下一下拍我的背,像哄一只受惊的猫。
怀孕的日子,我成了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阿九不让我碰油锅,把豆浆机换成静音的,连小黄狗都被勒令不准扑我。我挺着肚子,在院子里撒了一把波斯菊的种子,阿九蹲在旁边松土,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曾这样蹲着,只是那时的我,从没被允许靠近。
生产那天,我痛了十六个小时。阿九守在产房外,听说他抽了自己一耳光,嫌没早点让我少受点苦。当我听见那声清亮的啼哭,整个人像被泡在温水里,所有的疼都化成了泪。护士把襁褓放在我枕边,粉团团的小脸皱得像没展开的豆荚。我轻轻碰她的鼻尖,小声说:朵朵,我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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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朵朵三个月就会笑,五个月会翻身,十个月哒哒地满屋爬。阿九给她做了木头学步车,四个轱辘吱呀吱呀,像小火车。我笨手笨脚地给她缝小裙子,针脚大得能跑火车,她却穿着在院子里转圈,小黄狗跟在后面摇尾巴。
我给她讲我的故事,讲到流浪时,她眨巴着眼,把手指塞进我嘴里:妈妈,吃糖。那是一颗化得黏糊糊的奶糖,不知什么时候藏在她围兜兜里。我咬了一口,甜得发苦,眼泪砸在她手背上。朵朵慌了,用小手给我擦:妈妈不哭,我乖。
阿九在厨房煮面,探出头笑:咱闺女比你懂事。我瞪他,却忍不住弯了嘴角。
十一
朵朵三岁那年,我们攒够了首付,在城西买了套小两居。搬家那天,我把那张最初的糖纸——已经被摩挲得发白,边缘起了毛边——郑重地贴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挂上朵朵画的全家福:三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中间的小圆扎着冲天辫。
夜里,我坐在阳台,看远处万家灯火。阿九从背后环住我,下巴抵在我头顶。我们谁都没说话,却听见彼此心里咚地一声——那是漂泊了一辈子的船,终于靠岸的声音。
十二
朵朵五岁了,上了幼儿园。第一天放学,她举着一张皱巴巴的画,扑进我怀里:妈妈,今天老师让我们画‘家’。画上是三棵树,最矮的那棵开着一朵巨大的红花。我蹲下来,和她鼻尖碰鼻尖:为什么这朵花这么大朵朵奶声奶气:因为它是妈妈!妈妈叫小花,小花要开得最大!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九岁的自己,蜷在稻草堆里,也曾把小花两个字写在雪地上,等一场不会来的回头。如今,我的小花真的开了,开在女儿的手心里,开在阿九的眼底,开在我们亮着灯的屋檐下。
夜深了,我哄睡朵朵,替她掖好被角。阿九在客厅改图样,小黄狗蜷在他脚边打呼。我轻轻走过去,把一杯热牛奶放在他手边。他抬头冲我笑,眼角有细纹,却盛着一整个春天的温柔。
我望向窗外,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棵并肩的树,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自己十六岁那年,沿着铁轨流浪。夜依旧深沉,风依旧阴冷,铁轨也依旧看不到尽头。但我却走得坚定,因为我知道,在铁轨的尽头,有阿九,有朵朵,还有一个温暖的家。
醒来时,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啼声,枕边是朵朵均匀的呼吸,窗外是粉红色的桃花,开得鲜艳,开得明亮。
花又一次开了,小花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