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
冬季,米粒似的雪珠被风吹着洒在人脸上,她像不知道寒冷一般,坐在走廊上的躺椅里,腿上只盖着一块厚厚的毛毯,身边的碳火炉子剩下一堆微微发红的灰,余热也将散尽。
看着昏暗的天空,感受着呼啸的北风,她回忆起年轻时的自己,和美好的他。
那时,她才二八年华,刚刚及笄的她活泼热情,明亮的眼睛,柔软的长发,修长而灵活的身形,清脆的嗓音....
这样青春美丽的少女,在偶然见到他,那个高大的温暖的男人,她一眼倾心,什么都不顾的与他见面、约会。
两人在明月桥边订情,一起放着属于两人的河灯,共同祈愿两人能永结同心、此生不离不弃。
他淡淡的笑容像是凝结在记忆里的露珠一样,晶莹剔透,又脆弱易逝。她还记着两人的情话,在七夕节的晚上,两人在微风中轻轻相拥,说着生死不渝的对白。
可是这样美丽快乐的日子像梦一样短暂,才半年就走到结尾。
她还记得。
她被婆子们抱住,不许她靠前一步。而他则被小厮们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她们俩人被带回了家,跪在父亲面前。
父亲像一尊杀神般,面沉如水,坐在太师椅上一声不吭。
嫡母在一旁坐着。他们身侧是父亲的小妾们以及异母的弟弟妹妹。
她心里很慌乱,向父亲恳求。父亲甩手给了她一个巴掌,又命人将他捆起来。
他的脸上、嘴角都是血迹,那些小厮奉命将他拖了出去。
那个温柔的、宠爱着他的父亲变脸时是多么的冰冷、可怖。
父亲将这件事情归咎于嫡母的放任自流。斥责她没有管家的本事。如果你管不了,就把位置让出来!父亲如是说。
父亲的几个小妾和弟妹脸色各异,有的讽刺,有的嗤笑,有的迎合,有的讨好,就是没有一张脸是柔和的。
她的心寒冷得像冰一样。
她被关进了闺房三天,她绝食抗议。
再见嫡母的时候,她是如此憔悴,面孔苍白,披着头发,眼里全是血丝。
她向嫡母询问他的消息。
嫡母道:你若还念着他,就不要再问他的消息。这就是对他最好的。你们门不当户不对,他一个普通的书生,配不上豪富的女儿。
她不认,为何配不上他有文采,他有能力,他能够考上科举做官。
嫡母道:若你还舍不下他,你就是害了他的性命!放他走吧!
她如遭雷击,不敢相信,她想起震怒的父亲,想起他被几个大汉拳打脚踢。她向嫡母恳求:娘,你要帮帮他。
嫡母冲着她颔首,道:娘会护着他。
她妥协了,不再绝食,她的小丫鬟端来一碟脆皮包子,一蝶脆爽小菜,一碗米粥。看着她一点点吃下,小丫鬟笑着抹掉眼泪道:小姐,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向小丫鬟打探他的消息,小丫鬟说不知道,
公子一定跟小姐一样,好好的呢。
听了小丫鬟的话,她的心似乎得到祝福,她的情郎即使与她分离,也会好好的活着。可是,她真的打从心底地思念着他,好想再见一面。
她被关在院子里,看着树叶渐渐变黄,秋风吹起。
她就像生病了一般,越来越瘦削。但她对他的思念却越来越汹涌。嫡母看着瘦削的她,既关切又悲伤。
初冬,她跟着嫡母去寺庙祈福。
她向佛主祈愿再见他一面。
在寺庙里,他远远的站在大树下看着她,两人遥遥相对,她的眼泪犹如雨倾。
佛主听见了她的请求,只是这一面如此奢侈!
两人之间似乎隔着天堑一般,遥遥相对的泪眼,汹涌的深情,谁也不敢往前走一步。
嫡母命人将他赶走,婆子们上前拦着他,她被带回小院。嫡母劝她,婆子们劝她,小丫鬟也学着人说要她忘记。
她在院子里每个日夜都流着眼泪思念他。
直到她听说父亲、母亲在给她议亲。她慌了!
她托小丫鬟给他送信,小丫鬟拗不过她,答应了。小丫鬟不知道,那信上写着什么。
她不想嫁给别人,她想与他私奔!
小丫鬟战战兢兢的带着回信归来,她捧着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的每个字都如同蜜糖一般甜。她像久旱的花儿逢甘霖,像走投无路的困兽找到出路,立刻就精神起来。
他答应了,要一起私奔。
她将回信吻了又吻,然后小心的就着烛火烧掉。
她预备了首饰和衣裳,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议亲的李公子要来府上做客,她被允许走出院子。她给他写了一封信。这一天,是她与他唯一的机会。
清早,她穿着华丽的衣裳,梳着漂亮的发髻,簪上名贵的珠花。小丫鬟说:小姐,你今天美极了。
她的心思不在这里,她忐忑不安的数着时间。没有看到李公子惊艳的、热切的眼神。
她随着李公子走出大门的时候,她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她的机会就在眼前。
她趁着街道上很喧闹,撇开李公子,朝着约定的明月桥边奔去,她的裙袖飞舞着,像一片浅红色的火焰。
他默默的等待着她,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看到她飞奔而来。她扑进他的怀里,而他则抱着她登上马车。
马夫驾着马飞快的向城外跑去。她与他在马车中默默无言,紧紧交握的手,像永远也不会分离一般。
马车跑了两个时辰,忽然听到后面一阵的喧哗。滚滚的尘烟中,有人骑着马,有人赶着车,来势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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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父亲!
她惊慌失措,闭着眼睛祈祷。他的脸色苍白,不停的催促着车夫。那些车马很快拦在马车前头。
车夫吁一声停下马车时,她的心也似乎停了,死寂而绝望。
他被人拉下马车,拳打脚踢,尘烟中,她看到父亲冷凝的一张脸。
她被捆了起来,送到马车上,婆子们围着她,她绝望的喊着:父亲,你放过他!
就这样,喊了一路。回到院子,伺候她的小丫鬟不见踪影,换成四五个婆子紧紧地盯着她,不许她出门。后来她才知道,小丫鬟被捆着,挨了十多皮鞭,差点发卖出去。
她想着这段往事,轻轻的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她还记得,当天深夜时,父亲与嫡母来探望她。
她的婚事订了下来。再过一个月成亲。
父亲说:如果你不成亲,就将他以拐卖罪送到牢子里去。
她跪下来,磕头道:我成亲,父亲。
时光快得犹如白驹过隙。她身着红装,头上盖着盖头,坐上花轿。她听说,他站在她家外头,跟路人们一起看她。她悔恨着,当时坐在花轿中的自己,为什么不拨开窗帘,向外看一看。也许,她就能看见人群中的他。
两年后,她逗着怀中的咿咿呀呀的幼子,伺候她的婆子将她的嫡母请了进来。嫡母身后跟着那个怯怯的小丫鬟。
两母女去寺庙祈福。她怀抱幼子,看着寺庙里那棵熟悉的大树,心里涌起酸涩。
她想起曾经等在树下的人,听说他过得平淡且安宁,她想:他也许会去参加科举,也许也会娶妻生子,也许已经忘记了她.......他快乐就好。
她伫立在大树对面很久,直到嫡母来叫她。她才抱着幼子离开。
她坐在躺椅上,碳火已经变成了一堆没有温度的灰。她回忆起那悲痛的往事。一触到,心中荏苒犹如电击一般的绞痛,泪水汩汩的流个不停,二十多年了,依旧如此。
幼子六岁的时候,她与夫君、孩子一起去酒楼用膳,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婆子端着破碗在酒楼前乞讨,那婆子披散着头发,脸上脏污。可是她还是认出,那是他的母亲。
酒楼的小二说,这个可怜的老太婆,早年替人缝制衣裳为生,唯一的儿子早早的亡故,她的眼睛哭坏了,缝不了衣裳,只得出来乞讨。
夫君抱着幼子,拿着一块碎银子放到乞丐婆子的破碗里;她石化般呆呆的坐着,脑袋里轰隆隆的作响。
那婆子感谢她的夫君和幼子,端着破碗去别的地方乞讨。她久久的回不了神,脸色苍白的样子,犹如大病未愈。
她命人去打听他的消息。但她的心里其实已经绝望了,心里早就分割给他的那一块,破了一个大洞般,呼呼的吹着冷风。
他来看她嫁人,那一次就是他们的永诀。那之后不久,他就失足落水。失足的地方就是明月桥。
六年了,她才知道他早就离开人世。她掩饰着,不让夫君和幼子看见自己的眼泪。她的心苦涩的犹如黄连。
嫡母听说她突然生病,来探望的时候,她抓着嫡母的手道:母亲能不能替女儿去探望她她是他的母亲,那个可怜的乞婆。
嫡母沉默了许久,答应了。她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
嫡母道:你有幼子,也有夫君,往事就让它过去吧。
她乖巧的点点头,心里却知道,心上的这破洞会永远的吹着冷风。那个高大温暖的男人早已经不辞而别。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缠绵病榻半年了,嫡母前两年离开了人世,父亲有诸多小妾,并不怎么悲伤,偶尔会来看望她。幼子长大了,如今也娶了妻子。只是回来的时候有些少。
夫君忙着做生意,他纳了一个妾,有空时也会来院子探望她,只是有空的时候并不多。
她的病情不轻,家里的琐事都由那个妾做主。
她的愤懑和怨恨,悲伤和绝望,还有对儿子的怜爱,她都躺在病榻上一一的回味着,一丝丝消磨着剩下的时光。直到碳火冷却成灰,她躺在椅子上,脸上还挂着泪痕,离开了人世。
第二世。
她是鹿城有名的富户的女儿,家里有一对极爱惜她的父母,他们在四十岁时才生下这个孩子,自然放在手心,万般宠爱,不舍得她有一丝难过。
她如同捧在掌心的花朵一般热烈的开放着,骄纵、热烈、活泼、又带着几分天真。
他是她的父亲请来的教书先生,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被这个一身质朴气息的男人吸引、折服。
他沉着、稳重、善良。她第一眼看他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他。
她不顾矜持、找着话题跟他说话,满心的欢喜快乐。
又跟他闹别扭,想要他看到自己。她忍不住地往他身边凑,热烈得像是一团火。连她身边的丫鬟都知道小姐的心里犹如宿命般的装了一个人。
可是这个人呢他仿佛不明白一般,回避、木讷,不发一语的拒绝着热烈少女赤诚的爱情。
隔了许多年,她才明白,在她与他之间隔着岁月,也隔着人心。
她豆蔻年华,他却已经三十岁了。
她不想做他的学生,他却只想做她的老师。
她是富有的商户之女,是万贯家财的继承者。而他只是个清贫的教书先生。
她送给他诗集,在第一卷的《关雎》上夹着香囊,那香囊上的牡丹花成双成对、栩栩如生,是她忙碌了几天绣的。她希望他能热烈的回应这份爱情。他却将书静静地放在讲课的案头上。香囊丢在抽屉里,没有人需要它。
她邀请他去看鹿城一年一度的灯会,一起猜字谜、赏花灯,戴着面具吃麦芽糖。他却带着一个陌生的女孩一同赴会,他说这个姑娘来自泉城,是他的远房亲戚,没有看过鹿城特有的花灯会。那天晚上,她天真的当了一夜的向导。
她与他的朋友们刻意的交好,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希望他能明白她的心意。他却在朋友们的起哄声中木讷的说:我只当她是妹妹。那声音虽然低沉,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相信,以自己的容貌和性情,他会不喜欢。他却一次次的用事实告诉她,他不喜欢,这一切都只是她的单相思。
她怨怼,跟他闹别扭,想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沉默、回避,若无其事的面对着她。
她生气了,不理他、不去上他的课,等着他在意,等着他来哄她。他却把她逃课的事情告诉了她的父亲母亲,害她挨了手掌心。
她向他热烈的表白,他却说她是小孩子心性,很快会忘记一切。他没有说错,在被拒绝后,她迷上了打马球。
她爱上打马球,有了新的朋友,没有再继续纠缠他。他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打马球的比赛,他也去看了。她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雪白骑装,英姿飒爽。与人角逐,她笑得肆意又明媚,让他的目光难以移开。
马球赛后,他一如既往的给她上课。
她问他:夫子去看马球赛了吗
他摇摇头,轻声挤出两个字:没有。
她想起在马球场上看到那一抹高挑的熟悉的身影,心里充满了苦涩。两人一个懵懂地追求,一个冷漠地躲避,终于渐行渐远。
时光流逝,过了三年,她长成了大姑娘,父亲母亲给她看了一门亲事。父亲母亲说,她的未婚夫君是个温和的君子。
她跟那个男人约会,那男人长得不错,身材不太高,也是个做生意的。温和的态度下有时会透露出一丝强硬。
父亲母亲问她的意思,她茫然的点了点头,订下了这门亲事。再等半年,她就跟男人成婚。
她每天坐在闺房里绣嫁衣,大红色的嫁衣上金色的丝线,绣着美丽的花纹。让她想起那对栩栩如生的不被人接受的牡丹花。
她是偶然才想起他,没有怨怼,也没有后悔,她回味着过去的点滴,好像蜜糖一般甜蜜。
那是她少女时的绮梦,是她美丽青春、热烈如火的注脚。她对他的爱慕,让她就是回忆起来,都是明朗的。
除夕,鹿城的广场上有舞龙的社戏。
她带着婢女随着人潮去观赏。
在灯火辉映之下,她无意中偶遇了他。
他早就不是她的教书先生了。可是他还是以她的老师自居。
他热切的与她攀谈,比以往任何时候说得话都多。
他讲着自己的经历,他没有当她的教书先生后,在鹿城的一个小学堂任职,他对这份工作很满意,他的工钱是一个月3两银子。他过得很好,就快要成婚了。他的未婚妻就是那个远房亲戚.....
她回忆了一下那个远房亲戚,那陌生的玻璃珠般的眼眸中,也怀着和她一样的浓烈感情.....
她感到话语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他没有察觉她的异样,滔滔不绝。
他们走在长长的青石路上,他说着,她听着,渐渐的走完了这条青石路。
半年后,她悔婚。
与她成婚的男人在准备新婚的同时,还养着一个暧昧的外室。
这个男人谦和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肮脏自私的心。
她的感情和身体都不可能交付给这样的男人。
婚约作废后,这个男人用语言百般羞辱她,
甚至散布谣言说她与人有染。
她回到家中,躲在闺房里不肯出来。
渐渐地,没有人来她家里说亲,她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父亲母亲都日渐年迈,他们宠爱她,陪着她,却也担忧她。
五年后。她带着丫鬟独自走在护城河的堤岸上,一排排的杨柳在春风中飞舞。
她看见他。
他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随意的徜徉在对岸的路上。
他的孩子牵着嫩绿的柳条,他折了下来,他的妻子采摘野花,就着柳条折成花环,然后将花环戴在孩子的头上。
孩子欢呼起来,在堤岸上像小炮弹般奔跑着。
他的脸上已经沾满风霜,鬓角星星点点的花白。
十年后。她的父亲做生意被人合伙欺瞒,亏了全部家产,甚至还有负债。父亲在悲痛和愧疚中得了重病,不久离开人世。
她从大小姐变成了破落户。她和她的母亲想尽办法的生存。在被欺压和劳累中,她的头发也染上一片片的白霜,这一年,她二十七岁。
母亲在地狱般的生活中痛苦挣扎三年,离开的时候嘴里还喊着她的名字。她独自一人生活着,吃不饱、穿不暖,靠着替人洗衣裳勉强度日。她洗衣裳时坠落河水,早早的陨落在第三十三岁这一年。
第三世。
她是那枝头上的鸟儿,每天就是叽叽喳喳的迎着朝阳起来鸣叫,喝着露水,吃着谷粒和大青虫。藏在树叶之间,彷徨的度过每一天。
她在林间婉转的唱歌,张开翅膀从一根树枝飞向另一根树枝。更多时候,她与同伴们呼啦啦的飞上飞下,仿佛一张大网。
这一天,太阳如烈火一般炙烤,她倦怠的藏在树叶之中。午时,一个年轻的男人走来,坐在树下乘凉。那男人穿着白色的衣裳,头发一丝不苟的绑着发带。面容冷峻,双目含情,看起来俊朗不凡。
她一看见他就像着了迷一般,她飞到他头顶上的树枝上唱起婉转的歌曲。但那男人不为所动。她心底流出一阵不甘,难道是她的歌声不够迷人吗她翩跹的身姿不够灵活吗那个陌生的男人连头都没抬一下。
这时,突然吧嗒一声,一条肥硕的青虫掉在男人的面前,一瞬间,那只青虫清醒过来,随即疯狂的向草丛深处爬去。
它知道,暴露在树下的危险,它随时会成为小鸟的粮食。因此,这一刻,它比任何时候都努力,爬动着!想要躲过灭顶的灾祸!
她轻轻的展翅掠过,将那只大青虫准确地衔在嘴里,然后飞到男人对面的小树上,一口一口,将挣扎的青虫吞进腹中。那只大青虫,又肥又精神,她觉得这是难得的美味!
对面的男人愕然看着鸟儿捕食,突然感到一切都是如此的乏力,没有任何意义!叽叽喳喳的永不停歇的鸟儿;百般努力却跑不过死神步伐的青虫;糊里糊涂、看着这幕戏剧,无能为力地觉得青虫好像就是自己的年轻男人。
他沮丧地站起身,匆匆离开了树林。鸟儿吃饱喝足,也飞回了树枝,藏匿在树叶之间。这一刻,她们无需强调,也无需思索,她们都只是彼此生命的过客!
她早已经忘记了那个年轻的男人,在第二天的晨曦中醒来,婉转的唱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