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毒杀御鸟
金銮殿的蟠龙金柱冰冷,光可鉴人的地砖寒气森森,透过层层宫裙的布料,直往我骨头缝里钻。
可我跪在那儿,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都烧开了。
御座之侧,贵妃柳若薇纤纤玉指几乎戳到我的鼻梁,声色俱厉,字字如冰:
沈知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御前之物,皇上的爱鸟‘雪团儿’的粟米里下毒!
殿中熏香袅袅,气氛却已凝滞如铁。
内侍宫人们早已匍匐于地,将头埋在臂弯里,连吐纳之息都竭力压制,唯恐惊扰了天子雷霆。
唯独我,成了这死寂中的异数,是的,我穿书了。
我猛地撑起身子,膝行两步,在柳若薇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攥住她保养得宜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让她花容微变。我双目灼灼,竟无半分惧色,反倒透着一股诡异的狂喜:
没错!就是臣妾!贵妃娘娘明察秋毫,此事千真万确,正是臣妾所为!恳请皇上即刻下旨,将臣妾打入冷宫,此生此世,永不赦免!
柳若薇被我这番举动彻底镇住了,她描画精致的唇瓣微微张着,显然没见过这般争抢着上断头台的阵仗。
满殿的宫人更是齐齐抬起一丝眼缝,随即又惊恐地垂下,仿佛看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志怪场面。
而我的脑子里,早已是另一番锣鼓喧天的景象:
【冷宫!那可是传说中包吃包住,免了晨昏定省,还没有绩效考核的养老福地!我的带薪退休计划,今日便要成了!萧景渊,我的好老板,快,下旨,别耽搁!】
高台御座之上,那位身着明黄衮龙袍的男子,大启天子萧景渊,我名义上的夫君,终于有了动静。
他缓缓抬眼,目光如渊,落在我身上。他的声音沉如古磬,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与威压:
沈知遥,你可知按我大启律法,毒害御前之物,当处以三十杖刑,而后废为庶人,逐出宫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杖刑逐出宫那可不成,出宫哪有在冷宫里躺着安逸。
念及此,我心中希望之火重燃,立刻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甘愿赴死的决绝神情:
臣妾知罪!然杖刑加身,臣妾蒲柳之姿,恐难捱过。与其受刑后苟延残喘,不如请皇上开恩,直接将臣妾打入冷宫!臣妾愿在冷宫之中,日日诵经,为皇上、为大启祈福,聊此残生!
萧景渊沉默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
良久,他嘴角竟极缓地勾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
恰在此时,我脑中那独属于我的天机骤然轰鸣,将他的心声一字不落地泄露出来:
【倒是有趣。头一个不争恩宠,反倒抢着认罪的。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是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另有什么图谋】
我的心,唰地一下,从头凉到了脚。
坏了,这位天子,心思忒深,不好糊弄。
他不仅没按着常理动怒,反而对我这反常之举生出了兴味——这可是我退休大计的第一块绊脚石!
果不其然,萧景渊下一句话,便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朕看你,并无真心悔过之意,倒有几分故意求罚的做派。也罢,念你初犯,且认罪爽快,可见性情尚算耿直。朕便不治你的罪了。他顿了顿,语调平平地宣布了我的死刑,即日起,晋沈氏为贵人,赐居倚梅轩。此轩离养心殿近,也方便朕……时时教导你宫中规矩。
轰——
我脑中如遭雷击,一片空白。
我甚至都忘了谢恩,脱口而出:
皇上!万万不可啊!
萧景渊刚刚起身的动作顿住,侧过脸,眉梢轻挑:
哦为何不可
臣妾……臣妾罪大恶极,德不配位!晋升贵人,岂不令后宫众人心寒求皇上收回成命,还是将臣妾打入冷宫为好,也好彰显陛下铁面无私,法度严明!
我急得几乎要语无伦次,恨不得把所有能给自己定罪的词全用上。
【还演演得倒挺全套。】
萧景渊的心声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凉薄的嘲弄。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却平淡无波:
朕金口玉言,从无收回的道理。你是在教朕如何做法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僵着身子跪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拂袖转身,龙袍曳地,留给我一个决然的背影。
我的内心独白已是哭声震天:
【我的冷宫!我的养老院!我连菜籽都准备好了!开局即崩盘!萧景渊,你这心思深沉的老狐狸,能不能按套路来一次!离养心殿近方便时时教导这是什么新型态的996福报吗老板要亲自下场监督KPI】
柳若薇莲步轻移至我身侧,居高临下地投来一瞥,她那点小心思也随之飘入我脑海:【哼,靠着装疯卖傻博取圣心,倒真叫她得逞了!不过是个小小的贵人,来日方长,看本宫如何拿捏你!】
沈贵人,
她刻意加重了贵人二字,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酸意,
还不快起来谢恩莫非,这天大的恩典,你还嫌不够
看着她那副既傲慢又夹杂着一丝委屈的神情,我竟有些同情她。
姐妹,你这点道行,怕是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只可惜,我如今满心满脑,想的都不是如何与你争斗,而是如何才能让那位皇帝厌弃我,将我一脚踹进冷宫。
我缓缓抬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贵妃娘娘说的是,臣妾……谢主隆恩。
看来,寻常手段是行不通了,非得行些惊世骇俗的作死之举不可了。
2
花样作死
迁居倚梅轩的头一日,我便着手擘画我的作死大计,此事关乎身家性命与养老大业,须得缜密。
我这双耳朵,能窃听人心,实乃一柄利器。
倚梅轩的宫人们与别处妃嫔心中所想,皆如市井说书般在我脑中流淌。几番探听下来,一桩关于萧景渊的要紧情报便浮出水面:
这位天子,最厌烦的便是妃嫔借着进献汤羹点心之名,在他朱批御览之时行搔首弄姿、投怀送抱的伎俩。
尤其是什么失足滑倒、无意露了香肩的把戏,在他看来,与倡优献媚无异。
这岂非是为我量身定做的绝路一条直通冷宫的康庄大道!
我当即拍案,计上心来。
亲自去了小厨房,寻了三倍份量的黄连,兑上几味败火的药材,熬了一锅色如墨汁、气味冲鼻的醒神汤。
主子,这……这能喝吗
小宫女扇着风,眼泪汪汪地看着那锅黑漆漆的不明液体,
奴婢尝了一滴,舌头到现在还是麻的。
懂什么,我义正辞严地搅着锅,
这叫以毒攻毒,皇上日理万机,非猛药不能提神醒脑!
开玩笑,这可是我通往幸福退休生活的头班车,谁也别想拦。
我亲手捧着这碗凶器,掐着他批阅奏折最是焦头烂额的时辰,一步踏入了御书房的门槛。
殿内烛火煌煌,檀香沉凝,唯有狼毫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萧景渊一身玄色常服,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本之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皇上,
我捏着嗓子,力图显得恭谨柔顺,
臣妾见您宵衣旰食,忧心不已,特意炖了醒神汤,为您解乏。
心中却在呐喊:烦我!快,立刻嫌我烦!骂我不识大体,扰乱朝纲,然后把我这不长眼的东西发配去看守皇陵!
萧景渊的目光仍黏在奏本上,只从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
放下。
这如何能成
我心下一横,端着托盘的手腕故意一软,脚下做出个踉跄的姿态。
哗啦一声脆响,整碗滚烫的汤药,不偏不倚,尽数泼在了他那身织金龙纹的袍角上。
我算准了时机,双膝一软,重重跪地,额头触着冰凉的金砖,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皇上恕罪!臣妾手拙,惊扰了圣驾!臣妾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这回总该成了吧!我心中窃喜,只等那一声拖出去。
谁知,那独属于我的天机又在脑中轰然作响,萧景渊的心声清晰传来:
【这汤……好苦。倒是真能提神。这沈知遥,虽鲁莽了些,却比那些满脑子媚上之术、汤里都要加催情香料的女人,要来得实在。】
我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实在
我泼了你一身黄连水,你竟夸我实在
这是何等扭曲的赞赏逻辑
萧景渊终于放下了朱笔,站起身来,对着一旁吓得面无人色的内侍总管李公公吩咐道:
去取件干净的袍子来。
他随即垂眸看我,那眼神里竟无半分怒意。
你亲手熬的
是……是臣妾亲手熬的。我老实回答,心里拔凉拔凉的。
无妨,一件衣物罢了。你也是为朕着想,起来吧。下次留神便是。
他不仅没罚,反而命李公公赏了我一匣子东海明珠,名目是压惊。
我捧着那沉甸甸的珠匣,站在御书房中央,感觉自己像个在台子上翻了半天跟头,却只得来几声倒彩的杂耍丑角。
第一回合,完败。
数日后,宫中设宴赏牡丹。
御花园里丝竹悦耳,人影绰约。
那柳若薇果然不肯放过我,她摇着一柄泥金团扇,莲步款款行至我面前,笑意盈盈地向御座上的萧景渊提议:
陛下,知遥妹妹新晋贵人,听闻才情不凡,不如今日就请妹妹为大家献艺一曲,也算为这赏花宴添些雅趣
她那点心思,我听得一清二楚:
【这草包五音不全,当众出丑,定会让皇上厌弃了她!】
正中下怀!我心中大喜,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惶恐模样,连忙起身:
贵妃娘娘谬赞了。臣妾……臣妾未曾学过什么阳春白雪的曲子,只怕污了大家的耳朵。若非要献丑,倒有一首自己胡编的俚语小调。
不等萧景渊发话,我已清了清嗓子,扯开喉咙,用一种足以让园中百灵鸟集体坠亡的调子嚎了起来:
一入宫门深似海,天天请安起得早!赏花饮宴忒无聊,不如回屋睡大觉!
一曲唱罢,我还画蛇添足地吼了个破音:
皇上莫怪罪,臣妾乡野之人,实在没啥文采!
data-fanqie-type=pay_tag>
刹那间,整个牡丹亭鸦雀无声,连风拂过花瓣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柳若薇那张精心描画的脸,已是青白交加,她心里的弹幕快得几乎要烧起来:
【疯了!她真疯了!竟敢当众抱怨宫廷无趣,这不是公然藐视君威吗皇上定会龙颜大怒!】
然而,御座之上,萧景渊先是愣了一瞬,随即,他紧抿的嘴角竟缓缓向上扬起,最后竟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他的心声随之而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
【骂得好!朕也觉得这赏花宴无聊透顶!听了半日假意逢迎的陈词滥调,骨头都酥了,还是这首打油诗听着舒坦,够实在!】
他一笑,底下立刻有几位惯会察言观色的老臣抚须附和,称赞我这诗大巧若拙,颇有魏晋之风,以俚语道出众人心声,实乃大智慧。
就连几个素日里与世无争的妃嫔,也偷偷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萧景渊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那深邃的眼眸里,竟满是欣赏:
沈贵人这首诗,甚合朕意。那你觉得,如何才算不无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下意识答道:
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再养几只鸡,种种菜……
话音未落,萧景渊笑意更深:
有趣。来人,赏黄金百两,蜀锦千匹!
我:……
我站在原地,如遭雷击。我的冷宫,我的养老院,为何离我越来越远
3
被动破局
赏花宴后,我竟阴差阳错,成了这后宫里的一股清流。
许是那首睡大觉的打油诗过于惊世骇俗,倒让不少久在樊笼的妃嫔觉得我真率可亲,竟纷纷主动与我往来。
我索性顺水推舟,将我那倚梅轩辟成了个小小的沙龙,美其名曰行乐府。
还是知遥妹妹这儿自在,嗑着瓜子说说话,比板着脸听戏强多了。
一位姓白的才人捻起一颗瓜子,笑眯眯地说道,
尚衣局新来的那批云锦,颜色倒是不错,就是花样子忒老气,还不如我老家绣坊的绣娘手艺活泛。
我正想附和两句,忽见庭院外人影晃动,环佩叮当之声由远及近,透着一股子不善的急切。
未几,柳若薇已领着一众宫人,如疾风骤雨般闯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宫装,衬得那张本就刻薄的脸愈发凌厉,凤钗上的流苏随着她急促的步子不住摇晃。
沈知遥!你还有闲心在这儿嗑瓜子!
倚梅轩内瞬时静得落针可闻。
太后前日赏赐本宫的合浦东珠不见了,阖宫上下,唯你昨日来过我宫中,定是你见财起意,将它偷了去!速速交出来!
我心中尚在思忖这又是哪一出,脑中却陡然响起一个尖细的杂音,是柳若薇身后那心腹宫女的心声:
【珠子早已按娘娘的吩咐,藏进了倚梅轩院中那第三只缠枝莲纹的瓷瓶里。届时一搜便知,人赃并获,看她沈知遥还如何巧言令色!】
好家伙,栽赃嫁祸
这剧本我看过八百遍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我面上立时换了一副天塌下来似的惊惶,连滚带爬地从软榻上下来,伏地叩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贵妃娘娘明鉴!臣妾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不敢觊觎太后恩赏之物啊!娘娘若不信,尽可搜查臣妾这倚梅轩,若真能搜出什么,臣妾愿领任何罪责,绝无半句怨言!
柳若薇见我这般心虚,嘴角压不住地扬了起来,一挥手:给本宫仔细地搜!
我一面惶恐地引着她们,一面暗中将她们往院中那几只充作点缀的空花瓶引去。
行至第三只花瓶前,我故作灵光一闪,指着那瓶子道:
娘娘,您看这里!臣妾昨夜起夜,恍惚见一只黑影蹿了过去,像只野猫,在这瓶子边上鬼鬼祟祟的,莫不是那畜生顽劣,将娘娘的宝贝叼了来,藏进了这里头
话音刚落,那心腹宫女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脑中的尖叫几乎要冲破天际:
【她如何知晓她如何能知晓在此处!莫非她看见我藏了!】
我哪里会给她思索的余地。
不等众人反应,我已抄起手边浇花用的长柄铜勺,脚下不慎一绊,整个人朝着那花瓶扑了过去。
哐当一声脆响,那钧窑天青釉的瓶子应声碎裂,瓷片四溅。
众人惊呼声中,一串莹白温润、足有龙眼大小的东珠,从碎片堆里滚了出来,在日光下闪烁着清冷而又确凿的光。
满院死寂。
柳若薇那张精心描画的脸,血色褪尽,只余下粉底的惨白。
她脑中的思绪已乱成一锅沸粥:
【完了……怎会如此她怎会知道……这局棋,是如何被她看破的】
恰在此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萧景渊一袭常服,不知何时已立于月洞门外,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地狼藉。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珠串,又掠过柳若薇煞白的脸,没有半分波澜。
我的天机又响了,是他的心声,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与审度:
【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也想用来构陷知遥。倒是她,不声不响,便将一个死局盘活了。这份急智,倒有几分意思。】
他并未当场发作,只缓步走上前来,
珠子既已寻回,便是好事。柳贵妃,宫中之物,还需仔细看管,莫要再因一时疏忽,冤枉了旁人。
言罢,他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竟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欣赏:
沈知遥,你临事不乱,处置得当,有静气,亦有胆魄,是块好材料。即日起,晋你为嫔,赐号‘静’,协理六宫事宜,以观后效。
我:
我呆立当场,手脚冰凉。
第三次作死,非但没换来斥责,反倒直接越级晋了嫔位,还得了协理六宫的实权
协理六宫
那不是皇后的活儿吗
萧景渊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
我捧着那道突如其来的谕旨,望着萧景渊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只剩下一片绝望的呐喊:
【萧景渊!你究竟要干什么!我只想在冷宫里养鸡种菜,我不想升职,更不想当什么皇后啊!】
柳若薇用淬了毒的目光剜了我一眼,拂袖而去。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死了。
可此刻,我已顾不上她。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缓缓升起。
在这座深宫里,在那些明面上的刀光剑影之下,藏着一个更深的旋涡。
而那个旋涡的中心,正是我那位一向对我温和慈爱、端庄贤淑的六宫之主——皇后,苏慕云。
4
皇后重生
自领了那道晋位的谕旨,我便成了别人口中的静嫔。
这封号,听着就挺能养老的,我本来还挺满意。
可皇后苏慕云待我,却愈发慈爱和煦得让人心里发毛。
三天一小请,五天一大邀,不是品鉴新贡的春茶,就是赏玩内务府新制的首饰花样。
知妹妹,你来瞧瞧这支东海珠花,衬你的肤色。
她将一支流光溢彩的珠钗递到我面前,笑得端庄温婉。
我捏着那珠花,只觉得沉甸甸的,这玩意儿能换多少只肥鸡
姐姐宫里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妹妹愚笨,看花了眼,还是姐姐戴着最高贵。
我赶紧把这烫手山芋推了回去。
她在我脑子里,还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我的天机能听遍六宫鸡飞狗跳的心音,唯独到了她这位六宫之主面前,就跟信号被屏蔽了似的,安静得诡异。
这事儿太蹊跷了,就像大晴天底下,唯独她一个人没有影子。
这份恩宠,像一领缀满珠宝的囚衣,勒得我喘不过气。
这份诡异的宁静,终被一桩宫闱巨变撕得粉碎。
苏慕云病了。
病势来得又急又凶,太医院院判领着一帮御医会诊,个个愁眉苦脸,最后抖抖索索地得出个论断:
皇后中了南疆来的慢性奇毒,毒根深种,已非一日之功。
宫里顿时炸开了锅。
紧接着,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收紧,所有的线索,都跟商量好了似的,齐齐指向了柳若薇。
有当值的太监回忆起,曾见柳贵妃的心腹宫女鬼鬼祟祟地往御膳房送过一匣子糕点;又有掌事宫女揭发,说柳贵妃因我屡受皇后庇护,早已心生怨恨。
人证物证一环扣一环,剧本严谨得不像话。
柳若薇百口莫辩,被萧景渊一道谕令,禁足咸福宫,形同废黜。
阖宫上下都在感慨柳氏妒火攻心,狗急跳墙。
只有我,站在风暴眼边上,觉得这戏码未免也太顺拐了。
我决定亲自去坤宁宫探病,名为请安,实为看看这戏到底要怎么唱。
一踏进坤宁宫,那股浓得令人窒息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连殿角上好的伽罗香都盖不住。
苏慕云斜倚在病榻上,一张脸白得像上等的宣纸,瞧见我来,她勉力牵动嘴角:
知妹妹,你来了。快坐,莫要站着,仔细累着了。
我依言在她床沿的绣墩上坐下,客套地问:
姐姐凤体可好些了
老样子罢了。
她说着,将一个暖手炉递向我,
倒是你,协理六宫事务繁杂,万事要当心。
就在我指尖将要碰到那暖手炉的瞬间,脑中那片长久的死寂,陡然被一声尖锐的冰裂声划破——是苏慕云的心声!
那声音再无半分温婉,只剩下淬了寒冰的阴狠与算计:
【一切皆在算中。柳若薇这蠢物,前世害我性命,今生便拿你来做我的垫脚石。下一个,便是沈知遥。萧景渊竟会对她另眼相看,此乃前世未有之变数,必须从我的棋局上,彻底抹去!】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指尖碰到那暖手炉,却觉得像是摸到了一块万年寒冰。
重生者!
苏慕云,她竟然是个带着前世记忆的重生者!
她才是那个藏在最深处的棋手!
她之前对我所有的好,不过是借我这颗棋子,去拱翻柳若薇那辆炮车。
现在柳若薇倒了,下一个要清理的,就是我这个不听话的变数!
那可怖的心声还在我脑中疯狂回响:
【前世,萧景渊眼中从无沈知遥此人,她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竟得了这般圣眷莫非是我的重生,引动了什么未知的变数无妨……只要她死了,一切便能归于正途。所有前世负我害我之人,我定要叫他们,一一偿还!】
我死死掐住掌心,面上不敢露出半分异样,只装作关切地与她敷衍了几句,便借口不便打扰她休养,匆匆告退。
逃也似地回到倚梅轩,我一把挥退所有宫人,整个人瘫倒在软榻上,手脚冰凉。
我的养鸡种菜退休大计!
我的田园牧歌养老生活!
……
眼下非但遥遥无期,甚至还面临着被物理清除的杀身之祸!
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到,在这座吃人的深宫里,想躺平简直是痴人说梦。
除非……我能先一步,摆平所有不想让我躺平的人。
苏慕云,你想让我死
我偏要活着!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得比谁都久,直到亲眼看见我的鸡仔满院跑,菜畦绿油油!
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渐渐被一簇灼热的火苗所取代。
我坐直了身子,望着窗外那四四方方的天。
行啊,想玩儿宫斗是吧
那就来吧,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这人……玩儿起来可是很疯的。
5
真相大白
柳若薇被禁足后,坤宁宫里的药味便一日浓过一日,仿佛那苦涩的汁液已浸透了梁柱,凝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朝堂之上,言官奏本如雪片,字字句句,皆是请诛妖妃,以安后位。
舆情汹汹,宛如山雨欲来。
萧景渊纵然多疑,可面对那堆积如山的铁证,也不得不将朱笔悬在了柳若薇的命数之上,只待一道谕令,便要将她彻底打入冷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动了。
太和殿内,百官肃立,气氛凝重如铁。大理寺卿手捧卷宗,声如洪钟,正要奏请圣上就柳氏一案明正典刑。
我自列中缓步而出,裙裾拂过冰冷金砖,发出一阵细微的摩挲声。
皇上,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臣妾有异事启奏。
刹那间,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或惊异,或审视,或不屑。
殿角软榻上,苏慕云被人扶着,病容惨淡,一双美目却直勾勾地望着我,她那淬了毒的心声在我脑中炸开:
【沈知遥这贱婢想做什么莫非要替柳若薇那蠢货翻案不自量力的东西!】
我视若无睹,只对御座上的萧景渊敛衽一礼。
萧景渊眉头微蹙,龙袍上的金线在殿内幽光下微微一闪:
你可知今日是何场合
正因是此等场合,臣妾才不得不奏。
我缓缓抬头,目光越过众人,直直锁在苏慕云那张煞白的脸上,一字一顿,声如金石:
臣妾连日梦魇,梦境光怪陆离,竟窥得了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的前尘一隅。臣妾梦见,前世,皇后娘娘并非寿终正寝,而是为柳贵妃以南疆奇毒,日积月累,耗尽心血而亡。娘娘含恨而终,贵妃独承圣宠,可最终,亦不过是御赐三尺白绫的下场。
嗡的一声,苏慕云的脸色血色尽褪,脑中的心声已然乱了阵脚:
【她如何知晓!此事绝无第三人知晓,她如何能入我前世之梦!】
我不给她喘息之机,声音陡然拔高:
臣妾还梦见,皇后娘娘携怨重生,誓要复仇!她先以恩宠为饵,引臣妾为棋,挑起臣妾与贵妃之争,令贵妃视臣妾为眼中钉;再以身为局,自导一出中毒的戏码,将前世之仇,嫁祸于今生之人,欲借皇上之天威,铲除宿敌!
语毕,我话锋再转,如利刃出鞘:
臣妾更梦见,那毒害娘娘凤体的引子,并非外人所下,而是娘娘亲手所藏。那毒物,正是娘娘前世偶然得之,无色无味,一旦与特定药材相激,便会慢性发作,神仙难查。而那引子,就藏在坤宁宫终年不熄的长明灯灯油之中!
你胡说!
一声尖叫撕破了满殿的庄严肃穆。
苏慕云竟从软榻上挣扎而起,发髻散乱,指着我厉声嘶喊,
妖言惑众!皇上,此女妖言惑众,断不可信!
我冷眼看她:娘娘,您急什么若臣妾是胡说,搜一搜便知真假。若不是,您又在怕什么
她这般失态,已是最好的佐证。
萧景渊的目光骤然冷冽如刀,他盯着苏慕云,那眼神里再无半分怜惜,只剩下帝王的审视与森寒。
他手一挥,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来人!即刻去坤宁宫,搜长明灯!
内侍领命飞奔而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捧着一个寸许见方的黑漆小盒,疾步返回。
太医院院判当场开盒,里面是一撮细微的黑色粉末。他取出银针探入,抽出时,那银针已然通体乌黑。
启禀皇上!
院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此物,确是慢性剧毒的引子!
真相大白。
苏慕云浑身一软,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她脑中的声音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与迷惘:
【不可能……她究竟是谁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一切她到底是谁……】
萧景渊的目光从那黑漆小盒上移开,落在苏慕云身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皇后,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苏慕云没有回答,只是痴痴地望着我,忽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状若疯癫,最后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堵住嘴,拖了下去。
等待她的,将是那座我曾无比向往的冷宫。
风波平定,萧景渊走到我身边,竟是亲手扶住了我的手臂,他凝视着我,眼底情绪翻涌:
知遥,若非有你,朕险些铸成大错。你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朕无有不允。
我望着他眼中的那抹温情,心中却只回荡着一个念头——我的退休大计!
我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一卷早已备好的明黄色卷轴,双手呈上:
皇上,臣妾不要金银珠宝,也不求晋位加恩,只求皇上,能允准臣妾这一纸之请。
萧景渊接过卷轴,带着几分疑惑展开。
那上面是我用馆阁体小楷一笔一划写就的条款,工整得如同内务府的存档文书。
他捏着卷轴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头看我,那眼神里有三分无奈,三分好笑,还有四分拿我没辙的纵容:
你费了这么大周章,掀了这天大的风浪,到头来……还是为了‘荣休’二字
我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诚恳无比:
皇上圣明!这宫里头的勾心斗角,委实耗费心神。臣妾别无所求,只想寻个清净地界,种种菜,养养鸡,晒晒日头,安稳度日。求皇上成全!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卷轴上的字,像是要确认自己没看错:
‘自请废黜封号,保留‘荣休贵人’虚衔……岁俸按皇后例,终身不易’
他抬眼看我,像是在看什么稀世奇珍,
沈知遥,朕的妃子,不求凤印,不求恩宠,竟一心只想去种地养鸡
皇上,地里的白菜可比宫里的人心实在多了!
我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不妥,赶紧补救,
臣妾的意思是,臣妾天生劳碌命,就喜欢这些,求皇上成全!
6
自在如风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只余下一片衣料摩擦的窸窣之音。
一张张宦海浮沉的老脸上,俱是活见了鬼的神情。
我眼角的余光甚至瞥见,白发苍苍的太傅大人下意识地捻着胡须,手劲大得差点薅下来几根。
放着泼天的恩宠与指日可待的后位不要,反倒上赶着请辞归隐
这等奇闻,怕是开国以来头一遭。
萧景渊盯着我看了许久,那目光沉沉,仿佛要在我脸上钻出两个洞来。
半晌,他喉间逸出一声低笑,似无奈,又似纵容。
准了。
他取过御案上的紫毫笔,饱蘸朱砂,在我那份精心写就的荣休协议末尾,笔走龙蛇,落下批红:
静云庄修缮一应事宜,着内务府督办,务使沈贵人起居便宜,百事顺心。
我心头那块悬了几个月的巨石轰然落地,差点没忍住当场跳起来。
我强压下狂喜,俯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臣妾叩谢皇上天恩。此后定于别苑日日焚香,祝祷我大朝国运昌隆,圣躬万安。
待我转身步出大殿,殿外的天光乍然倾泻而下,暖意融融。
身后,那熟悉的心声如游丝般飘入耳中,带着一丝怅惘与释然:
【也罢,她性喜清净,由她去便是。如此,至少能一世安稳。静云庄……日后,倒是要常去瞧瞧。】
我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终是没忍住,飞快地回眸一瞥。
萧景渊正伫立于殿门前的丹墀之上,一身明黄龙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他的目光,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的温软,是我在宫中从未见过的。
管他呢!帝王心,海底针,那深宫里的弯弯绕绕,远不如我那即将到手的静云庄来得实在。
半月之后,静云庄修缮事毕。
内务府的差办得极为妥帖,不仅按我的图样建了座专用于嗑瓜子闲谈的忘机亭,更辟了个小巧的膳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连往日在后宫摸鱼养老协会里结交的几位姐妹,也遣人悄悄送来不少时兴的话本与各色零嘴,嘱我莫要寂寞。
迁居那日,萧景渊竟亲至宫门相送。
他将一枚鎏金令牌递入我手中:持此令,出入别苑及京城各门,皆无需勘问。若遇刁难,可直赴大理寺鸣冤。
我双手接过,入手微沉。
哟,这可是京城VIP通行证啊。我面上却笑得轻快:
谢皇上厚爱。只是臣妾此去,不过是莳花弄草,做个闲散人,想来也无人与我为难。
他凝视着我,忽然抬手,极自然地揉了揉我的发顶。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动作亲昵得让我心头一跳。
搞什么这可不在协议范围内!
总之,有事,便来寻朕。
我心下微慌,连忙后退一步,垂首道:
时辰不早,恐误了皇上理政。臣妾……告退了。
言罢,几乎是落荒而逃,一头扎进了前往别苑的马车,连头也未敢再回。
随着身后那扇厚重的朱门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在车厢里蹦了三下。
自由了!终于摆脱了那吃人的后宫,提前实现了我带薪荣休的宏愿!
此后的日子,当真如堕仙境。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身用一碗温润的米粥,便去忘机亭里拥着软垫看话本。
午后,亲手炒两个小菜,再与别苑里的小宫女们围坐一处,嗑着瓜子,闲聊些京中趣闻。
萧景渊偶尔会借巡幸京畿的名头驾临。
他从不预先知会,有时撞见我正挽着裤腿在菜圃里掐新嫩的黄瓜,有时则是我抱着话本在亭中睡得人事不知。
他也不扰,只在旁静坐,或为我递上一盏冰镇的乌梅汤,或与我说几桩朝堂上的逸闻。
我听着他心中那些旁白,多是些军国大事的烦扰,偶尔却会蹦出一句:
【她这般笑起来,比在后宫时,鲜活多了。】
我只作未闻,依旧该吃吃,该喝喝。
天子爷的心思,与我这方外之人何干
这日,我正在庭中晾晒被褥,小宫女捧着一张洒金请帖快步而来:
贵人,宫里头来人了,说是新册的皇后娘娘下的帖子,请您回宫赴中秋家宴。
我接过帖子,看也未看,随手置于石桌之上:
回了罢,只说我偶感风寒,身子不爽利,不便远行。
回宫赴宴瞧着一群人言笑晏晏,心里各藏着算计,还不如我自个儿在院里啃月饼来得自在。
小宫女前脚刚走,萧景渊后脚便到了。他瞥见桌上的帖子,眉梢一挑:
中秋宴,不去
不去。我一面拍打着被面上的浮尘,一面头也不回地答道,
宫里的宴席,景致年年如是,菜品也未必有我这儿新烤的月饼香。太拘束,没意思。
萧景渊在我身侧的石凳上坐下,忽而道:
静云庄的月亮,是比后宫的要圆些。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往后每岁中秋,朕皆来此陪你赏月,如何
我拍打被褥的手一滞,转头望向他。
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玩笑,是全然的认真。我听见他心底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此后余生,愿与她共赏每一轮月圆。】
我心尖蓦地一软,随即笑了起来:
好是好。只是这饭不能白吃,月饼也不能白赏。
萧景渊先是一怔,旋即笑了:哦那你要如何
中秋的月饼,须得皇上亲手来做。臣妾手艺不精,可不敢献丑。我冲他眨眨眼,
就当是……陛下您体察民情的饭后消遣了。
他愣了片刻,随即朗声大笑,笑声震得庭院里的桂花都簌簌落下。
好,朕学!定让你尝到朕亲手做的月饼。
夕阳熔金,流云似火。我们并肩坐在庭院中,看天光一寸寸暗下。
我手中捧着新剥的瓜子,萧景渊则在一旁为我添着乌梅汤。
此处没有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没有口蜜腹剑的机心算计,唯有满院清芬与间或响起的笑语。
我忽然觉得,这般的荣休岁月,似乎比我最初所求的,还要好上那么一分。
毕竟,有个能陪着一道晒日头、赏月亮、还答应给做月饼的人,这等好事,谁又能拒之不理呢
我举起手中的琉璃盏,朝萧景渊遥遥一晃:
皇上,当浮一大白!愿你我此后,皆能远离尘嚣,岁岁无忧!
萧景渊含笑举杯,与我轻轻一碰,盏壁相击,清脆如玉磬。
也祝沈贵人,永远这般,自在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