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色在下午三点就已晦暗如夜。暴雨不是在下,而是在砸,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撞击着窗户,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
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茫茫的水幕之中,远处的楼宇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陈志关掉了电视上正在循环播放的极端特大暴雨持续红色预警新闻,屏幕里主持人凝重的表情和街道成河的影像让他心烦意乱。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原本的街道已变成湍急的河流,漂浮着不知从哪冲来的杂物。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又是市政发来的防汛应急短信。
爸爸,六岁的妞妞跑过来,抱着他的腿,小脸上有点不安,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陈志弯腰抱起女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雨太大了,妈妈在路上可能会慢一些。他看了眼墙上的钟,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林静一个小时前说已经上地铁了,照理早该到了。
地铁隧道里,突如其来的停顿让车厢轻微晃动了一下。灯光闪烁几次,稳定下来。
怎么回事
怎么停了
轻微的骚动在人群中蔓延。
林静抓紧了扶手,心里咯噔一下。列车广播随即响起,语调机械而平静:尊敬的乘客,因前方线路积水,列车暂时停车,请耐心等待。
不安的情绪像水渍一样在车厢里扩散开来。起初大家还算耐心,刷着手机,低声抱怨着天气。但几分钟后,不知从哪个接口开始,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水流,无声无息地涌入车厢。
水!进水了!有人尖声叫道。
恐慌瞬间被点燃。
林静低头看去,浑浊的水流像迅速涨潮的海浪,漫过鞋面,浸湿裤脚,冰冷刺骨的触感让她小腿肚的肌肉猛地一缩。水位上升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它就淹过了脚踝,逼近小腿肚。
车厢里乱成一团。有人试图打电话,信号却断断续续。孩子的哭声、男人女人的叫骂声、以及用手机拍摄录像的嗡鸣声混杂在一起。
林静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强迫自己深呼吸,颤抖着手指解锁手机。信号格在空洞和微弱的一格间跳跃。她毫不犹豫地拨通了陈志的号码。
通了!
老公!她的声音因为极力保持镇定而显得有些急促,我困在地铁里了,水进车厢了,现在快到膝盖了!
电话那头的陈志显然被这消息炸蒙了,声音瞬间绷紧:什么!具体位置车还开着吗
车早停了,在XX站后面一点的隧道里。水还在涨……信号开始发出刺耳的滋啦声,信号可能……
保持冷静!节省电量!我一定来接你!等着我!陈志的吼声从话筒里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电话屏幕猛地一黑,最后一点电量耗尽。或者说,信号彻底中断了。
四周的黑暗和冰冷的海水仿佛瞬间变得更加浓重,将她紧紧包裹。但丈夫那句我一定来接你像一枚炽热的石子,投入这片冰冷的深渊,激起一丝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希望涟漪。
她抱紧双臂,水的寒意渗透衣料,直抵骨髓。水位,已经没过了她的膝盖。
第二章
电话断线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扎透了陈志的耳膜,直刺大脑。
他猛地甩开手机,动作快得几乎带风。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她在隧道里,水在涨!
爸爸妞妞被父亲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剧烈的动作吓到了,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陈志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他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女儿小小的肩膀,目光直视着她,声音是强压出的镇定:妞妞乖,听爸爸说。妈妈遇到一点麻烦,爸爸现在必须去接她。你留在家里,绝对不要给任何人开门,爸爸很快带妈妈回来。
他几乎是冲到玄关,翻出落满灰尘的应急手电筒,试了一下,光柱锐利,还好以前心血来潮买的。他的目光扫过工具箱,一把沉重的活口扳手被他抽出,塞进后腰。又扯过一节晾衣绳,胡乱团了塞进口袋。这些简陋的工具能带来多少安全感,他不知道,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最后看了一眼抓着玩具、站在客厅中央茫然无措的女儿,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
没有时间犹豫。
他猛地拉开门,狂暴的雨声瞬间涌入,他反手重重关上门,将家的温暖和安全彻底隔绝在身后。
扑面而来的风雨几乎让他窒息。楼下的积水已经齐腰深,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树枝、垃圾、甚至一个漂浮的塑料盆,湍急地打着旋儿。他一脚踏入水中,刺骨的冰冷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辨明方向,他咬着牙,开始用身体推开沉重的水墙,向着地铁站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去。每一步都像是在与一头无形的洪水巨兽角力。水下情况不明,他只能靠脚底小心地摸索,避开可能存在的井盖和障碍物。手电光柱在雨幕和水面上艰难地切割出有限的光明,照亮前方一片狼藉的归途。
车厢内的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水位稳定在大腿高度,暂时没有再快速上涨,但冰冷的绝望感却持续攀升。
手机没电了,林静失去了与外界最后的联系,也失去了光明。她和其他乘客一样,被困在这片逐渐缩小的、充斥着黑暗、寒冷和恐惧的空间里。
有人开始低声哭泣,有人则在愤怒地咒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比嘈杂的哭喊更令人窒息。
林静靠坐在冰冷的金属壁上,水面下的身体早已麻木。她闭上眼,努力不去想水位再次上涨的可能。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丈夫最后那句我一定来接你。这不是一句安慰,而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绳索。她相信他。她必须相信。
她开始在心里一遍遍勾勒女儿的笑脸,回想早上出门时,妞妞软软糯糯的妈妈再见。这回忆像一丝微弱的火苗,在她心口摇曳,对抗着周遭无边的冰冷和黑暗。节省体力,保持清醒,等待。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第三章
通往地铁站的路,是陈志此生走过最漫长、最艰难的几百米。
洪水的力量超乎想象,好几次他差点被水下暗流或漂浮物撞倒。他紧紧攥着路边护栏、歪斜的路灯杆,一切能固定身体的东西,一点点向前挪。雨点砸在脸上,生疼,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全凭意志和手电光指引方向。
平时十分钟的路程,他花了近半个小时才看到那个熟悉的地铁站入口。然而,那入口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断向内倾泻浑浊水流的黑洞。水位几乎与入口顶部平齐,只有一小截台阶还露在外面,像即将被淹没的巨兽的牙齿。
站口有穿着地铁制服的工作人员和几名警察,正声嘶力竭地阻拦着几个想冲进去的市民,场面混乱。
让我进去!我老婆在里面!
下面全是水!进去就是送死!救援马上就到!
陈志拨开人群,水花四溅。他冲到工作人员面前,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我老婆刚给我打电话!她就在下面隧道里,XX站往北大概三百米的区间!水已经进车厢到人大腿了!她手机没电了!
他提供的精确信息让焦头烂额的工作人员一愣。陈志不等他反应,紧接着说:我知道路!我带你们去!快点!没时间了!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急切,那种由爱与恐惧淬炼出的力量,瞬间压过了工作人员的犹豫。
恰好,一队穿着橙色救援服、携带专业装备的消防员抵达入口。带队的队长迅速听取了地铁工作人员和陈志的情况汇总。
队长看了一眼如同水库入口的地铁站,又看了一眼浑身湿透、眼神灼人、握着扳手和手电的陈志,当机立断:你!跟在我们后面,指路!注意安全!其他人,准备强光照明和破拆工具!行动!
陈志的心猛地一跳,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看到曙光的战栗。他重重点头,毫不犹豫地跟着那抹令人安心的橙色,逆着汹涌的倒灌水流,毅然踏入了那片黑暗的深渊。
隧道里的黑暗比外面更浓稠,手电光柱在这里显得微弱了许多。水深及胸,水流因为通道狭窄而更加湍急冰冷。救援人员的强光灯照亮了前方,可以看到水面漂浮着各种从站厅层冲下来的杂物。
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陈志紧盯着前方,凭借着对这座城市地铁结构的模糊记忆和妻子电话里的描述,大声给救援队伍指引着方向。
应该就在前面弯道过去!他的声音在空旷诡异的隧道里回荡,带着无尽的焦急和期盼。
第四章
强光。
数道强光手电和救援头灯的光柱,像利剑一样刺破隧道深处令人窒息的黑暗,也穿透了浑浊的水面。
在这里!车在这里!一名消防员大喊。
陈志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奋力拨开身前的积水,几乎是连滚爬扑过去。
光柱扫过,一列沉默的地铁车厢像搁浅的巨鲸,歪斜地浸泡在黑水中。水位已经逼近车窗下缘!
林静!林静!陈志的声音完全嘶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哭腔,疯狂地呼喊着,手电光胡乱地扫过一扇扇车窗。
车厢内,几乎绝望的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和喊声惊醒,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拍打着车窗,呼救声微弱地传来。
突然,在一扇车窗后,一张苍白无比、写满惊恐却无比熟悉的脸,贴在了玻璃上!
是林静!她还活着!
她也看到了光柱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她一直在等待的身影。她张着嘴,似乎想喊什么,眼泪却先一步汹涌而出。
找到她了!就是这节车厢!陈志对着救援人员狂吼!
训练有素的消防员立刻展开行动。评估车厢状况,寻找最佳突破口。强大的破拆工具开始工作,撞击和金属扭曲的声音在隧道里尖锐地回响。
陈志被一名消防员拦在相对安全的区域,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窗后的妻子,拳头攥得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哐当一声巨响,一道车门被强行打开!
救援人员迅速在车厢和外部之间建立起转移通道,开始有序地引导搀扶乘客出来。
林静是第一批被扶出来的。她的腿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几乎无法站立。一名消防员半搀半抱着她,涉水走向安全区域。
陈志立刻冲上前,从救援人员手中几乎是抢过妻子,用尽全力紧紧抱住。冰冷的、湿透的身体嵌入怀中,真实的触感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崩断,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林静的脸埋在他湿冷的胸口,同样浑身抖得说不出话,只有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哽咽。
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陈志的声音破碎不堪,反复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没有能力独自救她出来,但他带来了希望,等来了专业的力量,并且,是第一个接住她的人。
这就够了。
夫妻二人互相搀扶着,跟在救援队伍身后,向着有光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身后,是依旧被困的列车和持续不断的救援声。前方,是漫长的归家路。
但最难的关头,已经过去了。
第五章
离开隧道的过程比进来时更加艰难。体力在寒冷和恐惧中已消耗殆尽,每逆着水流向外迈出一步,都像是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陈志几乎半抱着林静,她的身体冰冷而绵软,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她不受控制的颤抖,牙齿磕碰的轻微声响就在他耳边。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胳膊更紧地箍住她,将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一点点传递过去。
林静的脑子是木的。冰冷的河水、黑暗的隧道、绝望的等待……这些画面还在眼前晃动。但手臂环抱着的、丈夫坚实而温暖的躯干,以及他沉重却稳定的呼吸声,将她一点点拉回现实。她将脸埋在他湿透的肩窝,不再去看周围幽暗的隧道壁,只是盲目地跟着他的脚步,把自己完全交给他。
救援人员的强光灯在前方引路,那移动的光晕是这片黑暗水域中唯一的航标。哗啦哗啦的涉水声、沉重的喘息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对伤员的简短询问声,构成了归途上唯一的背景音。
终于,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天光。地铁站的入口越来越近。当陈志搀扶着林静,踉跄着踏上升向地面的台阶,脱离那齐胸深的黑水时,两人都不由自主地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站厅层同样一片狼藉,积水没膝,但至少空间开阔,空气也不再那么窒闷。外面天光晦暗,雨势却似乎小了一些,从砸落变成了泼洒。
有医护人员和志愿者立刻围上来,给他们裹上保温毯,递上热水。林静捧着一次性纸杯,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灼着早已冻僵的手指,她却几乎感觉不到,只是小口地、机械地吞咽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才让她真正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陈志匆匆对帮助他的人道谢,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妻子。他帮她拢紧保温毯,手指拂开她粘在额前冰冷湿透的头发。
能走吗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回家。
林静抬起头,看着他同样狼狈不堪、眼窝深陷的脸,终于清晰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家。这个字此刻拥有无穷的力量。
第六章
回家的路,仿佛比来时更远。
暴雨冲刷后的城市满目疮痍。街道成了河道,抛锚的汽车像沉默的礁石,树枝和垃圾堆积在路边。积水虽然比之前退去一些,但最深处仍没过膝盖。
夫妻二人互相搀扶,裹着银色的保温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浑浊的水里跋涉。保温毯并不保暖,很快也被雨水打湿,黏在身上,但聊胜于无。
沉默笼罩着他们。极致的惊恐和疲惫之后,是近乎虚脱的平静。不需要言语,彼此手臂传递的力量和温度,就是最大的安慰。
陈志指引着方向,小心地选择着水浅的路。他紧紧握着林静的手,既是支撑,也是守护,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被那冰冷的洪水吞没。
林静努力迈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全部意志都用在跟上丈夫的脚步。周围的灾难景象变得模糊,她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宽阔的背脊,和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温热而粗糙的手。
一段平时十分钟的步程,他们走了将近四十分钟。终于,熟悉的居民楼出现在视野里。楼下的水退了少许,露出一截被泥浆覆盖的台阶。
单元门洞开着,里面黑黢黢的,大概率停电了。陈志搀着林静,摸索着爬上楼梯。楼道里弥漫着潮湿发霉的气味和邻居们劫后余生的低语。
站在家门前,陈志深吸了一口气,摸出钥匙。他的手因为脱力和寒冷,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楼道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第七章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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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只点着一盏应急灯,光线昏暗而温暖,勾勒出熟悉的家居轮廓。空气里是家里特有的、温暖干燥的气息,将门外世界的潮湿和冰冷彻底隔绝。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毛绒兔子。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
是妞妞。她的小脸苍白,眼睛因为哭过而红肿,写满了害怕和期待。
当她看清门口站着的、浑身湿透、裹着奇怪银色毯子、狼狈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两个人时,她愣住了片刻。
妈妈……爸爸
下一秒,她像是被弹簧弹起,光着脚丫跳下沙发,像一颗小炮弹般冲了过来,一头扎进林静冰冷的怀里,放声大哭。
妈妈!爸爸!哇!你们回来了!我好害怕……呜呜呜……
孩子滚烫的眼泪和毫无保留的拥抱,像最后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林静苦苦支撑的所有壁垒。她腿一软,抱着女儿跪坐在地板上,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回抱着那温暖柔软的小身体,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孩子的头发里。
陈志关上门,将所有的风雨和灾难都锁在门外。他走过来,蹲下身,伸出巨大的、犹自带着河水寒意的手臂,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他失而复得的妻子,他担惊受怕的女儿,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三个人在昏暗温暖的灯光下,在地板上相拥着,哭泣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等待、绝望和分离,都在这紧紧的拥抱中碾碎、融化。
窗外,雨终于变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敲打在玻璃上,像是抚慰的轻语。
屋子里很静,只有压抑已久的哭声和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应急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们,在地上投下一圈安稳的影子。
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家的绝对安全感,都融化在这无声的拥抱里。
过了很久,妞妞的哭声变成了小声的抽噎。她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妈妈,小手摸着妈妈冰冷湿漉的脸,带着哭腔小声说:妈妈,你身上好冰。
林静破涕为笑,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温柔:没事了,宝宝,妈妈回来了,爸爸也回来了。我们都回家了。
陈志用保温毯将娘俩更紧地裹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们的寒冷。他环视着这个熟悉、温暖、虽然停电却无比安全的家,长长地、彻底地吁出了一口气。
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艰难跋涉,所有的恐惧等待,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