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枯叶掠过无盐村私塾的茅檐。油灯摇曳,映照出十余张布满沟壑的脸。老农李三叔搓着手,声音发颤:‘村西王婆昨夜梦见黑犬吞日,血光满天,怕是要出大乱啊!’众人纷纷附和,说近日鸡鸣反常,犬吠彻夜,定是‘天狗食日’将至,灾祸不远。
苏砚舟静坐角落,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裾,眉宇间沉静如水。他听着乡民议论,未发一言,只从怀中取出一卷残破竹简,边缘焦黑,似经火焚。那是他于乱坟岗拾得的《太初历》残卷,字迹斑驳,却藏星轨之秘。他对照记忆中的星图,目光渐亮。
‘诸位所言“天狗食日”,非妖非祟,实乃天象之变。’苏砚舟终于开口,声如清泉击石。众人愕然回首。他摊开麻纸,以炭笔勾画日月交轨之图,‘日为阳精,月为阴魄。当月行至日前,遮其光华,便如遮灯之手,非狗噬也。’
塾师赵老夫子冷笑拍案:‘荒谬!尔不过一介村野书生,读过几卷残书,竟敢妄议天道?《春秋》载“日有食之”,皆为上天示警,岂容尔以机巧之说亵渎?’
苏砚舟不怒,只将炭笔轻点图中一点:‘三日后,午时三刻,日将亏于西南,形如镰月,约食其半,一刻之后复圆。若届时天象如我所言,可愿信之?’
‘若不成,任你等唾面而死。’他目光灼灼,扫过众人惊疑之面。
三日后,无盐县城衙前广场人山人海。县令崔安高坐堂上,紫绶皂袍,面色凝重。诸乡老跪请设坛祭天,驱邪禳灾。鼓乐将起,忽有一青衣书生越众而出,正是苏砚舟。
‘明府且慢!日将食,非鬼神之祸,乃可测之天行。若贸然祭祷,徒耗民财,反惹上天不悦。’
县令皱眉:‘汝何人?竟敢阻朝廷祀典?’
‘草民苏砚舟,无盐村塾生员。愿以铜圭表测影,验天象之变。’
衙役取来铜圭表——八尺铜柱立于石座,影投圭尺。苏砚舟俯身细察,测算日影渐短,又观风向云势,忽抬头:‘午时将至,日亏在即,西南天际必现异象!’
满场哄笑。‘村夫竟敢欺官!’‘待日不食,当以妖言论罪!’
然而未及片刻,天色忽黯,如云压城,却无风无雷。众人仰首,只见高悬中天的烈日,自西南边缘缓缓缺去,初如微痕,继而如刃割玉,竟真缺去半轮,形如弯镰!
‘天狗!天狗食日了!’百姓惊呼跪倒,有老妪抱头痛哭,孩童啼泣不止。县令崔安颤身欲起,见日轮残缺,冷汗浸透中衣。
苏砚舟立于庭中,神色不变,只凝视天象,低语:‘食甚在即,一刻之后,光复如初。’
果不其然,约一盏茶后,日轮自西缘渐吐光芒,如冰融雪释,终复圆满。天光重耀,万籁俱寂。
县令颤声命人取《太初历》残本查证,翻至‘日食推步’一章,对照苏砚舟所言时辰、方位、食分,竟分毫不差!
‘此子……通天机乎?’崔安喃喃。
苏砚舟跪地稽首:‘非通天机,唯读古历,察天行有常耳。天道无私,运行有度,非人力可逆,亦非鬼神可改。若能明其理,则灾异可测,祸乱可防。’
县令肃然改容,亲下阶扶起:‘先生真国士也!若早得此智,何至百姓惶惶若此?’
消息如野火燎原,三日之内传遍东平国。无盐村苏砚舟,以一介寒门书生,破天狗之谣,定日食之期,名动乡邑。有说客自州府而来,欲荐其入太史令幕府;亦有道士夜访,言其‘窥破天机,必遭天谴’。
苏砚舟独坐村塾,窗外月明如水。他翻开《太初历》残卷,指尖抚过一行小字:‘日月之行,有食不爽,然气运之变,系于人心。’
他轻叹一声,提笔在麻纸上写下:‘天象可测,人心难量。今日破谣,明日或有更大之乱……’
远处,一骑快马踏尘而来,马首系着青巾,背负竹筒,似有紧急公文自州府递来。苏砚舟抬眼望天,北斗斜指,紫微微黯。
他忽忆起前世所知:中平六年,岁在己巳,春有日食,夏有黄巾起。而今,正是中平五年冬。
‘历史,已因我而偏移一线。’他低声自语,‘但风暴,终究要来了。’
数日后,东平相遣使召见。苏砚舟入城,见府衙内外戒备森严,兵卒持戟列道。东平相刘琮面带忧色,屏退左右,低声问:‘先生既能测天象,可知天下将乱否?’
苏砚舟沉吟片刻:‘天垂异象,民有饥色,官失其道,兵戈将兴。黄巾虽未起,然草莽已动,若不早图,恐如野火燎原。’
刘琮叹道:‘我欲缮城郭,募乡勇,然朝廷禁郡国私兵,恐遭弹劾……’
‘明府可借“防蝗”“捕盗”之名,暗练民兵,储粮备械。待乱起,则可保境安民。’苏砚舟建议,‘另,可遣人巡行各县,察民情,录饥户,设义仓以安民心。’
刘琮大喜,欲留其为掾吏。苏砚舟婉拒:‘草民愿居乡里,教化蒙童,亦可为明府耳目,通民情于无声。’
归途,苏砚舟途经城南市集。忽见一壮汉立于酒肆前,身高八尺,面如重枣,须髯如戟,披兽面吞头铠,腰悬环首刀,气势逼人。周遭百姓避之不及。
‘此人……非寻常武夫。’苏砚舟驻足暗察。只见那壮汉举坛饮酒,一饮而尽,掷坛于地,声如洪钟:‘天下将乱,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
旁人嗤笑:‘穷汉空言耳!’
壮汉怒目而视,掌击酒案,木屑纷飞。苏砚舟心中一震:‘力能碎木,目有杀气,此人为将才,然桀骜难制……莫非是……?’
他未敢深想,悄然离去。然那一双如电目光,已深印脑海。
当夜,苏砚舟于村外江畔独行。寒江如练,列炬点点,渔人夜捕。他立于石矶,仰观星河,忽见紫微垣中,一星摇曳欲坠。
‘星陨于东,其分野在兖、豫之间……’他喃喃,‘大乱之兆,已现端倪。’
他取出炭笔,在石上疾书:‘日食可测,星变可推,然人心之变,胜于天灾。寒江列炬,照不破长夜;一纸残历,挽不回倾厦。’
‘若天命将倾,我当以智为刃,以知为盾,试挽狂澜于既倒。’
江风猎猎,吹动他单薄衣袂。远处渔火如星,仿佛呼应天穹。
而在州府密室中,一卷竹简悄然展开,上书:‘无盐苏生,通天文,晓历法,才堪大用,然言多悖常,恐煽民乱,宜察之。’
烛火一闪,竹简被投入铜炉,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