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王府被无形的壁垒封锁了。皇帝的旨意如同金科玉律,府门内外皆有宫廷侍卫严密把守,许进不许出,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廷尉署的官员次日便进驻王府,名义上是协同调查,实则是监视与审讯。
楼偃被暂停了一切职务,困在这方熟悉的天地里,却仿佛置身于最陌生的战场。他深知时间紧迫,皇帝给的“戴罪立功”期限绝不会长,若不能自证清白,等待他的将是万丈深渊。
他首先召来了长史周先生和王府侍卫统领赵锋。赵锋年约三十,身材魁梧,面容刚毅,是楼偃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武功高强,忠心耿耿。
书房内,气氛凝重。
“王爷,廷尉署的人正在盘问昨日所有当值的侍卫和仆役,尤其是看守暗房的那一队。”周先生面色忧忡,“他们问得极细,反复核对时间细节,似乎在寻找供词间的破绽。”
“信使的尸体和昏迷的守卫呢?”楼偃声音低沉。
“尸体已被廷尉署带走勘验。两名昏迷的兄弟……”赵锋拳头紧握,虎目泛红,“太医来看过,说是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混合奇毒,毒性猛烈且诡谲,一人昨夜没能熬过去……另一个虽吊着性命,但意识全无,如同活死人。”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悲痛。
楼偃闭了闭眼,心中涌起滔天怒意和一丝愧疚。那是跟随他多年的兄弟!
“他们的饮食药物,经手之人查了吗?”
“查了,暂时没有发现异常。下毒手法极其隐秘高明,非寻常人所为。”周先生摇头,“王爷,对方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几乎没留下任何线索。那封密信上的密码,臣等竭尽全力,至今未能破译。”
困局,真正的困局。敌暗我明,证据链看似完美地指向他。
“不,一定有破绽。”楼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如鹰,“对方行动再周密,也必然需要内外配合。那个死去的信使,他是如何进入王府地界的?惊鸿苑那边,近日可有任何异动?”
赵锋回道:“惊鸿苑一如往常,守卫森严,我们的人根本无法靠近核心。但……昨日午后,公主的一位侍女曾出过一趟院子,说是去库房领取份例的新茶。途中经过西侧小花园,那里……离暗房不算太远,但也在正常行走范围之内。”
“那个侍女有什么特别?”楼偃立刻追问。
“名叫‘玄霜’,是公主从大渊带来的四个贴身侍女之一,平时最为沉默,几乎不与人交谈,但眼神锐利,步伐轻盈,应是有功夫在身。”
“玄霜……”楼偃默念这个名字,眼中寒光一闪,“盯紧她,还有所有从惊鸿苑出来的人,无论他们做什么,去了哪里,见了谁,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
“是!”赵锋领命。
“周先生,你继续尝试破译密码,另辟蹊径,或许可以从毒药来源和朝中弹劾我的那几位近期动向入手。”
“老臣明白。”
吩咐完毕,楼偃感到一阵疲惫,但更多的是不甘与愤怒。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焦躁地踱步,寻找着任何可能撕破猎网的缝隙。
数日后,西侧小花园。
楼偃心烦意乱,信步至此,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秋意渐浓,花园略显萧瑟。
却在假山旁,意外地看到了一个身影。
云岫。
她未带侍女,独自一人站在一株即将凋零的木槿花前,微微仰头看着。今日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未施粉黛,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侧影在秋日的凉风里显得有些单薄,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柔和与……落寞。
楼偃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停在了原地。
他似乎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褪去了永懿长公主的华贵与凌厉,洗尽了洞房夜的红妆与冰冷,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寻常的、看着花儿发呆的女子。
忽然,一阵风吹过,枝头几片残存的花瓣簌簌落下。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指尖轻轻捻着那柔软枯萎的花瓣,出神地看着。
那一刻,楼偃的心弦像是被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拨动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那座尚未陷落的城池里,某个春日宴上,似乎也曾见过一个穿着舞衣的少女,在桃花树下,接着飘落的花瓣,笑得眉眼弯弯,清澈灵动,与眼前这个清冷莫测的长公主判若两人。
时光残忍,物是人非。
是谁,将那个接花浅笑的少女,变成了如今腕带疤痕、弹指间掀起腥风血雨的长公主?
是他吗?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让楼偃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立刻强行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情绪。她是敌人,是来复仇的毒蛇,他绝不能心软。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云岫忽然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柔和落寞只是楼偃的错觉。她松开手,任由花瓣飘落,语气疏淡:“王爷也来赏这残败之景?”
楼偃走上前,与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落在她方才接花的手上,那腕间被广袖遮掩,看不到那道疤痕。
“公主好雅兴。”他声音平淡,“只是这府中如今风雨飘摇,公主竟还有此闲情逸致?”
云岫淡淡瞥他一眼:“风雨飘摇的是王爷,并非本宫。本宫乃大渊公主,只要两国盟约尚在,陛下便不会动我。倒是王爷,时限过半,可找到自证清白的法子了?”
她的话像冰冷的针,再次刺破那瞬间的恍惚。楼偃面色一沉:“不劳公主费心。”
“本宫并非费心,”云岫转身,面对着他,目光清凌凌的,像是能看透人心,“只是觉得可惜。若王爷当初没有将我献出,或许今日,你我便是并肩应对此局,而非……如此对峙。”
她的话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楼偃心上!
她再次提起当年事!而且是以这样一种假设的、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遗憾的口吻?
楼偃猛地盯住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嘲讽或戏弄,但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世上没有如果。”他硬邦邦地回答,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是啊,没有如果。”云岫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似乎带着无尽的苍凉,又很快消散,“所以,各自凭本事吧。”
她说完,不再看他,缓步从他身边走过,月白的衣袂带起一丝极淡的冷香,拂过楼偃的鼻尖。
那香气很特别,不像寻常女儿家的花香果甜,而是一种冷冽的、仿佛雪后松针般的清香,与她的人一样,冷而独特。
楼偃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一片混乱。愤怒、警惕、困惑,还有那一丝不断试图冒头的、名为愧疚和某种异样触动的情绪,交织翻滚。
他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每一次他觉得她狠毒无情时,她又会流露出一种转瞬即逝的脆弱或苍凉。每一次他因那片刻的异样而心神动摇时,她又会立刻用冰冷的事实将他拉回现实。
这个女人,就像一团迷雾,危险,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想要探究的致命吸引力。
当夜,书房。
楼偃对着那卷天书般的密码和寥寥无几的线索,眉头紧锁,一筹莫展。
忽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叩”。
赵锋如鬼魅般闪入,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王爷!有发现!”
“说!”
“我们日夜紧盯惊鸿苑的人,尤其是那个玄霜。她今日傍晚又去库房,说是公主夜间安神需要一种特殊的熏香。领取之后,她并未直接返回,而是绕到了浣衣房附近的一处废弃井台边,看似无意地踢落了一块松动的砖石!”
楼偃猛地站起身:“里面有什么?”
“砖石下是空的!藏了这个!”赵锋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小的瓷瓶,以及一小片烧焦的绢帛碎片,“瓷瓶里是些许粉末,已让信得过的大夫暗中验过,毒性猛烈,与那信使和守卫所中之毒成分极为相似!这绢帛碎片边缘有焦痕,但上面似乎残留着一点……奇怪的符号,与那密码似有关联!”
楼偃接过瓷瓶和绢帛碎片,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破局的关键,终于出现了!
这是云岫手下人的疏忽?还是……她故意露出的破绽?想起白日里她那句“各自凭本事”,楼偃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
但无论如何,这是他反击的开始!
“立刻秘密请陈太医过来,他是用毒高手,务必分析出毒药确切成分和来源!还有这绢帛,与密码对照研究!”楼偃快速下令,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赵锋,继续盯死惊鸿苑,尤其是那口废井!但要加倍小心,切勿再打草惊蛇!”
“是!”
困兽犹斗,其势更烈。而在这激烈的博弈之下,某些难以言喻的情愫,如同暗夜里的幽兰,在谁也未察觉的角落,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