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旧殇新禧 > 第2章
“当啷——”
又一声轻响,是楼偃下意识后退时,腰间玉佩撞上了身旁的花梨木桌角。
满室喜庆的红,此刻落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三年前城外被血与火浸透的晚霞,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扑面而来。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唇瓣都失了颜色。那双总是蕴藏着温雅算计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剧烈的震荡和难以置信的惊骇。他几乎是凭借着多年在权力场上练就的本能,才勉强维持着站立,没有失态地踉跄后退。
“你……”一个字出口,声音干涩沙哑得不像他自己。
眼前的女子,凤冠霞帔,眉目如画,较之三年前那个在风沙中赤足起舞的舞姬,多了十分的尊贵与百分的凌厉。尤其是那双眼睛,昔日燃烧着绝望与毒焰,如今却沉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只需一眼,就能将人的魂魄吸入那无尽的冰冷深渊。
她,云岫,那个他亲手推出去、认定必死无疑的舞姬,怎么会变成大渊尊贵无匹的永懿长公主?
“很意外?”云岫,或者说永懿长公主,缓缓放下抚着疤痕的手,广袖垂落,重新遮住了那抹刺目的伤痕。她唇角那抹艳绝的笑意始终未散,带着一丝玩味,细细品味着楼偃的震惊与失态。
“看来王爷用我换回的‘千金’,这三年过得并不舒心?”她微微偏头,凤冠上的珠翠流苏轻轻晃动,折射着烛光,晃得楼偃眼晕,“怎地面色如此苍白?莫非是这洞房花烛的红烛,太过灼人了?”
她的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楼偃最不设防的地方。
楼偃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楼国的王爷,是经历过血雨腥风、朝堂倾轧的楼偃,绝不能在一个女人面前,尤其是她面前,彻底失了方寸。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柄纯金喜秤,再缓缓抬眸,眼底的惊骇被强行压下,逐渐凝聚起惯有的冷沉与审视:“你究竟是谁?”
“我?”永懿长公主轻笑出声,笑声如银铃,在这过分安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王爷是欢喜得糊涂了?我是大渊皇帝亲封的永懿长公主,是你楼国以国礼聘娶的正妃,你的新婚妻子。”
她站起身,大红的嫁衣逶迤在地,步步生莲般走向他。浓郁的花香混合着她身上一种独特的冷冽气息,逼近楼偃。
“还是说,”她在离他仅一步之遥处站定,仰头看着他,烛光在她眸中跳跃,却无端端让人生出寒意,“王爷更怀念三年前那个,可以被你随手送人、命如草芥的舞姬?”
楼偃下颌线骤然绷紧。她的话语,她的姿态,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三年前那个抉择,那个他自以为无比正确、无比划算的交易。
“那日……”他试图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都苍白得可笑。难道要说为了保全更多人性命?为了王府千金的价值更大?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她腕间那道狰狞的疤痕面前,都成了最虚伪的讽刺。
“那日风沙很大,沙砾很烫,”永懿长公主替他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记得很清楚。就像我记得王爷当时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刻在这里。”
她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不过,都过去了。”她忽然又嫣然一笑,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冰冷锐利只是幻觉,“如今你我两国联姻,结秦晋之好,乃是大事。王爷说,是吗?”
她重新坐回床沿,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个步步紧逼、字字诛心的人不是她。
“春宵苦短,王爷就打算一直站着?”她拍了拍身旁铺着龙凤喜被的床榻,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意味,“还是说,王爷怕了我这个‘别来无恙’的故人?”
楼偃站在原地,手在袖中悄然握紧。红烛高烧,映照着他晦明莫测的脸。
这场他原本以为只是政治交易的婚姻,从掀开盖头的这一刻起,已经彻底脱轨,变成了一场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博弈。
而他面对的,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舞姬,而是一个携着过往烈焰与今日权柄归来,意图难测的大渊长公主。
红烛泪淌,一室寂静里只剩下烛芯噼啪的微响,以及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紧绷空气。
永懿长公主——云岫那句带着挑衅的“春宵苦短”和“怕了”还悬在半空,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楼偃的脖颈上,不紧,却足以让他呼吸不畅。
怕?
楼偃眼底最后一丝波动被强行压入深潭。他是楼国的偃王爷,权倾朝野,什么风浪没见过?岂会真的惧怕一个女子,即便是身份剧变的她。
惧意褪去,被算计和冷硬取代。他缓缓弯腰,拾起那柄落地的纯金喜秤。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仿佛只是拾起一件不小心掉落的寻常物件。
他将喜秤轻轻放回一旁的托盘里,金属与檀木托盘相触,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怕?”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唇角重新勾起了那抹云岫熟悉的、温雅却疏离的弧度,只是这笑意比三年前更冷,更沉,“公主说笑了。能娶公主,是本王之幸,亦是两国百姓之福。”
他踱步到桌边,桌上合卺酒早已备好,两只匏瓜剖成的酒杯系着红绳,静置于银盘之中。他执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香气醇冽,却冲不散这屋里诡异的氛围。
“只是,”他背对着她,声音平稳无波,“本王确实好奇。三年时间,沧海桑田。不知公主是如何从一介……舞姬,成为大渊金枝玉叶的长公主?这其中机缘,想必精彩绝伦。”
他转过身,将其中一杯酒递向她。目光如炬,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或情绪的裂隙。
云岫没有接酒。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完美无缺的面具,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不容错辨的探究与审视。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王爷是担心本宫这公主身份有假?还是失望本宫未能如你所愿,枯骨早已掩于黄沙?”她语气轻慢,带着一丝嘲弄,“如何成的公主,那是本宫与父皇之间的事,与王爷何干?王爷只需记得,如今坐在你面前的是大渊的永懿长公主,是你名正言顺娶回来的王妃,便够了。”
她抬手,指尖掠过凤冠上冰凉的珠翠,动作慵懒而倨傲:“至于其他,王爷不妨当作一场梦。梦醒了,人总得往前看,不是吗?就像王爷当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往前看’一样。”
句句不离当年,字字戳向旧疤。
楼偃递出的酒杯悬在半空,递不出,也收不回。他脸上的笑意终于维持不住,慢慢敛去。
他看着她此刻的模样,尊贵,冰冷,带着锋利的棱角,与记忆中那个在乐声中柔软起舞、眼波流转的女子截然不同。三年的时光,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将一个人锻造得如此彻底?
“往前看……”他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手腕一转,将那杯无人接取的合卺酒仰头饮尽。酒液辛辣,灼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意。
“公主既如此说,那本王便不再多问。”他将空杯放回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夜已深,公主一路劳顿,早些安歇吧。”
他话虽如此,自己却丝毫没有要就寝的意思,反而转身走向窗边的紫檀木榻,径自坐了下来,分明是要在此将就一夜,与她划清界限。
云岫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眸中的讥诮更深。
她并未出言阻止,也未有任何表示。只是自顾自地抬手,开始拆卸头上繁复沉重的凤冠。珠翠金钗一件件被取下,随意丢在铺着红缎的梳妆台上,发出叮咚脆响。
最后,如云青丝披散下来,垂落腰际,柔和了她侧脸的凌厉线条,却衬得那双眼睛在烛光下愈发黑得惊人。
她站起身,走到床榻边,目光扫过那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早生贵子”寓意锦被,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然后,她伸出手,抓住鸳鸯戏水的锦被一角,猛地用力一扯!
“哗啦——”
精致的干果蜜饯顿时滚落一地,蹦跳着四散开去,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突兀的乱响。
楼偃闻声骤然抬头。
只见云岫面无表情地将那床象征圆满的锦被团起,随手扔到了脚踏上。然后,她拉过另一床略显单薄的备用锦被,和衣而卧,背对着他,侧躺在了光秃秃的床板上。
大红的嫁衣在身下铺开,像一朵盛开在荒芜之上的彼岸花。
“本宫不喜这些琐碎玩意儿,硌得慌。”她的声音从床幔里传来,冷淡至极,“王爷自便。”
说完,便再无动静,仿佛真的准备就这般入睡。
楼偃坐在榻上,看着满地狼藉的“早生贵子”,看着那个背对着他、浑身写满抗拒与冰冷的背影,再看看这满室刺目的红……
他忽然觉得,这或许是他此生度过的最漫长,也最荒谬的一个夜晚。
红烛依旧高烧,却只照亮了一室无形的硝烟,和两人之间那道深不见底、无法逾越的鸿沟。
裂锦之声犹在耳,今夜,无人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