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旧殇新禧 > 第1章
敌军破城那日,他亲手将她献给对方主帅。
三军阵前,她赤足踏过灼热黄沙,笑得比西域罂粟更艳。
黄沙烫得像烙铁,灼人的热力透过脚心直窜上来,每一粒砂砾都似烧红的钢针,刺进血肉,烙在骨上。
城破了。
狂风卷着血腥气和沙尘,呛得人几乎窒息。黑压压的敌国军队如铁潮般涌到城下,兵甲的反光冰冷刺目,簇拥着阵前那个端坐于漆黑战马上的男人——大渊主帅,拓跋弘。玄色麒麟铠,目光比大漠最冷的夜还要寒凉。
她被人粗暴地推了出来,一个踉跄,几乎扑倒在滚烫的沙地上。身后是死寂的故国孤城,身前是嗜血的虎狼之师。
然后,她听见了那个声音,清朗,冷静,没有一丝波澜,像是一块冰砸在烧红的铁板上。
“一介舞姬,换王爷千金,值。”
楼偃侧身对着她,目光落在远处的拓跋弘身上,甚至没有瞥一眼她破碎的舞衣和淌血的赤足。他手里轻轻捻着一块白玉佩,那是昨夜她还温柔佩戴在他腰间的。风鼓起他银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在这屠场般的炙热空气里,他干净得像一抹不该存在的幻影。
她慢慢站直了身体。
周围的士兵,无论是楼国的残兵还是渊国的虎狼,目光都黏在她身上,混杂着贪婪、怜悯、以及毫不掩饰的欲望。她是砧板上的肉,是献给胜利者的战利品,是即将被碾碎的花。
可她居然笑了。
唇角一点点弯起来,越弯越深,露出一点洁白的齿尖。风吹乱她汗湿的鬓发,黏在染了沙尘的脸颊边,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泪,没有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灼目的东西。
她抬起下巴,目光掠过楼偃冰冷的侧脸,最终落在拓跋弘身上。然后,她迈开了第一步,踩在足以烫熟皮肉的沙砾上,走向渊军的战阵。
一步,又一步。
脚心锐痛,她却走得摇曳生姿,如同昔日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踏着锦绣地毯,献上最惊艳的胡旋舞。纤细的脚踝在沙地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带着微湿痕迹的印子,旋即又被风沙抹去。
三军肃杀,唯有旌旗扑卷的闷响和她的赤足陷进沙地的细微摩擦声。无数道目光钉在她身上,她却恍若未觉,唇边的笑靥愈发浓艳,像西域传说中淬了最烈剧毒的罂粟,在绝望的沙海里轰然绽放,美得令人胆寒。
她走到拓跋弘的马前,微微仰起脸,迎上那双审视的、冰封的眼眸。
风沙眯了眼,她却笑得愈发恣意。
三年。
渊国的长公主,封号“永懿”。
这个封号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三年前自渊帝亲迎于国境,昭告天下认下这位流落民间的帝女,到后来以惊人的手腕整肃内廷、协理政事,甚至隐隐有参与军机之能,她的崛起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像一道劈开暗夜的凌厉闪电。
如今,无人再敢轻视这位半路归朝的公主。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底深处却沉淀着某种经历过极致熔炼后的冷硬光泽,让人不敢逼视。
赐婚的旨意传到楼国时,楼偃正在擦拭他的剑。
听到“永懿长公主”几个字,他握着麂皮的手微微一滞。
圣旨写得天花乱坠,赞他功勋卓著,乃两国修好之最佳人选,特赐婚于大渊最尊贵的长公主,以示恩宠。
幕僚纷纷道贺,说王爷得尚大国公主,于国于己,皆是幸事。渊帝将此珠玉赐予王爷,足见诚意,两国边境自此可享太平。
楼偃面无表情地听着,指腹无意识地擦过剑刃上一道极细微的缺口。
那是三年前,城破那日,混乱中不知被什么磕碰的。他一直没有磨去。
送嫁的队伍盛大无比,绵延数十里,嫁妆丰厚得令人咋舌,彰显着渊国天潢贵胄的无上尊荣。
公主却极是神秘,自出渊国都城起,便始终以金泥扇障面,鸾驾四周护卫森严,等闲之人根本无法靠近半步。
一路跋涉,终于抵达楼国边境。
婚礼极尽奢华。红毡铺地,从宫门直铺到正殿,两旁甲士肃立,宾客盈门,喧闹鼎沸。
楼偃穿着大红的喜服,应对往来宾客,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一如他往日那般温雅雍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繁复的仪式一项项进行。赞礼声喧闹,乐声悠扬。
直到最后,他握着那柄纯金的喜秤,站在洞房门前。
喧哗被隔绝在身后,廊下静得能听见红烛燃烧的噼啪轻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气息,甜腻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他推开门。
满室灼目的红。红帐,红烛,红被褥。
新娘子端坐在床沿,凤冠霞帔,璎珞垂旒,宽大的嫁衣绣着繁复的金线鸾凤,铺陈开来,几乎占满了半张床榻。一柄纯金雕花的团扇执在她手中,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容颜。
他缓步走近。
脚下绵软的红毡似乎变成了三年前那片灼人的黄沙,每一步都踩在虚幻与真实的边缘。空气中那甜腻的香气里,仿佛又掺进了那一日风沙的血腥和燥烈。
他停在她面前。
然后,伸出手中的喜秤,微凉的金属尖端轻轻触到了那柄华贵的团扇。
他能感觉到扇后的人呼吸平稳,没有丝毫新嫁娘应有的羞涩或慌乱。
腕上微微用力,金扇被一点点挑开。
先是殷红如血的唇,唇角天然微微上翘。再是挺俏的鼻尖。然后,是那双眼睛——
睫羽微垂,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随即缓缓抬起。
烛光跳跃,映入那双瞳仁里,却照不进底。那里面仿佛藏着大漠深处最幽暗的古井,井口封着三年不化的寒冰,冰下却涌动着能焚毁一切的熔岩。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窒息。
他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指尖一松,那柄纯金的喜秤“当啷”一声落在铺着厚毯的地上,闷响一声。
所有的温雅、从容、算计,在这一刻片片碎裂,剥落,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震骇与苍白。
他看着这张脸,这张在三年前的风沙里曾对他绽出过毒焰般笑靥的脸,这张三年间偶尔会在他最深梦魇里浮现的脸。
她竟成了大渊的永懿长公主。
她静静地看着他所有的失态,眸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然后,她慢慢地,抬起了左手。
大红的嫁衣广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皓腕。腕骨纤细玲珑,肌肤细腻如瓷。然而,在那本该无瑕的腕间,却清晰地横亘着一道扭曲狰狞的淡粉色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虫子,永久地匍匐在了美玉之上。
她的右手食指,染着鲜红的蔻丹,指尖微凉,轻轻地、缓缓地抚上那道疤痕。
动作温柔得像情人的抚摸,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能冻结的寒意。
红烛高烧,满室华光流淌在她眼底,却照不出一丝暖意。
她凝视着他惨白的脸,唇角重新弯起那抹艳绝的、熟悉的弧度,声音轻柔似羽,却字字清晰,敲碎一室死寂:
“王爷,”
“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