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皮鞋踩在山楂厂院坝的碎石子上,发出
“咯吱”
的闷响
——
这双去年结婚时买的黑皮鞋,鞋尖已经磨出了浅白的印子,鞋边还沾着上周暴雨后的泥点,他没来得及擦。风从敞开的烘干车间门里灌出来,裹着一股酸甜又发馊的气味,像把整个秋天的腐坏都揉在了一起,往鼻腔里钻。
“小陈总,您再磨蹭,这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副厂长老周的声音从车间里传出来,带着急得发颤的尾音。他攥着个蓝皮账本,账本边缘被手指磨得发毛,封面还沾着一块干硬的山楂泥,像是去年冬天就没擦干净。老周今年五十六,头发白了大半,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永远卷到小臂,露出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
自从三年前老厂长(陈默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他就一直以
“老臣”
的身份盯着厂子,可盯着盯着,厂子就从
“青山乡的香饽饽”
变成了如今的
“烂摊子”。
陈默停在车间门口,目光先落在屋顶
——
铁皮瓦上的锈迹顺着接缝往下淌,在米黄色的墙面上洇出一道道褐色的痕,像老人脸上没擦干净的泪痕。再往里看,三台烘干机组只开了两台,左边那台的传送带还卡着半串山楂,果子已经发黑,黏在金属带上,像块疤。几个穿工装的工人蹲在机组旁,手里拿着扳手敲敲打打,声音
“哐当哐当”
的,没半点力气,倒像是在应付差事。
“老周,烘干温度调了吗?”
陈默走进去,鞋底踩过地面散落的山楂碎,发出
“沙沙”
的响。他弯腰捡起一块碎果,捏在手里
——
果肉发黏,指尖能感受到潮气,显然是烘干不彻底。
老周赶紧把账本递过来,手指在
“本月亏损:12760
元”
那行字上狠狠戳了戳,指甲盖都泛了白:“调什么调?这破机器就算调到最高温,烘出来的果子还是潮的!您看看这数,再看看库房里堆的那两吨存货
——
再不想办法,下个月咱们就得卷铺盖走人!”
车间里的工人停下手里的活,偷偷往这边看。陈默认识他们,都是附近青山村的农户,最远的家离厂子有三里地,当初老厂长建厂时,是挨家挨户请他们来的,说
“咱们山里人,要靠山里的果子吃饭”。现在,这些人的脸上没了当初的劲,只剩下耷拉着的嘴角和眼底的疲惫
——
上个月的工资拖了十天,这个月眼看又要黄。
“我有办法。”
老周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但足够让周围的工人听见,“邻县的‘红日山楂厂’,您知道吧?去年跟咱们一样亏,后来老板咬牙换了三条全自动烘干线,又跟风做了网红山楂条
——
裹着巧克力那种,网上卖十九块九一包,半年就回本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上面印着亮闪闪的巧克力山楂条,背景是崭新的车间,“这就是实事求是!人家走通的路,咱们跟着走,准没错!总比守着这破机器等死强。”
陈默没接宣传单,也没看账本,又捡起一块发黑的山楂碎。这是上周暴雨后收的果子,当时雨下得急,农户们来不及摘,果子在树上泡了两天,运到厂里时就带着潮气,烘干线一卡壳,直接捂出了霉点。他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实事求是不是看别人走了什么路,是看咱们自己有什么条件。”
“老周,全自动烘干线一条多少钱?”
陈默把碎果扔进垃圾桶,声音很稳。
“一条二十五万,三条七十五万
——
咱们可以先赊两条,厂家说只要付三成定金。”
老周眼睛亮了,以为陈默松了口,“网红山楂条的配方我也问了,不难,就是把山楂打成泥,裹层巧克力,包装做得花哨点……”
“账上还有多少钱?”
陈默打断他。
老周的声音顿了顿,眼神飘了飘:“还……
还有二十万。”
“二十万够付两条线的定金吗?”
陈默看着他,“而且邻县的山楂是沙土地种的,甜度能到十七度,咱们山坳里的是黄黏土,甜度只有十五度
——
他们的果子做巧克力条,酸甜平衡;咱们的果子要是这么做,巧克力的甜盖不住山楂的涩,消费者吃一次就不会买第二次了。”
他说着,走到库房门口,拉开沉重的铁门
——
一股更浓的腐坏味涌出来,库房里堆着两排麻袋,麻袋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山楂,有的已经长了白色的霉斑。陈默蹲下身,解开最前面那袋的绳子,伸手进去摸了摸
——
果子表皮冰凉,带着潮气,显然是储存不当。
“您这是抬杠!”
老周跟过来,急得直跺脚,“什么沙土地黄黏土?人家能卖上价,咱们就能!当初老厂长把厂子交您手上时怎么说的?要实事求是,不能瞎折腾!您现在倒好,放着现成的路不走,非要钻牛角尖!”
“瞎折腾?”
陈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老周,您说的实事求是,是‘别人的事实’,不是‘咱们的事实’。咱们的事实是什么?账上只剩二十万,不够买一条全自动线;咱们的山楂酸度高、果胶足,适合做酱,不适合做网红条;咱们的工人都是农户,只会手工去核,全自动线来了,他们学不会操作,最后还是得裁员
——
这些,您怎么不考虑?”
车间里的工人都抬起头,眼神里有了点光。最左边那个叫王婶的女工,去年因为儿子上大学,还跟陈默借过五千块,她小声嘀咕:“小陈总说得对,我那手笨,全自动线我肯定弄不了……”
老周的脸涨成了紫红色,他指着王婶:“你懂什么!厂子都黄了,你连手工活都没得干!”
“老周。”
陈默把库房的门关上,挡住那股腐坏味,“我没说不解决问题,我是说,不能走别人的路。”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青山乡的地图,地图是折叠式的,边缘已经磨破,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五个村子:北坡村、青山村、李家坳、西沟、南河。“这五个村是咱们的山楂供应地,尤其是北坡村,去年他们的山楂因为个头小,收购商只给八毛钱一斤,农户们都不愿意摘,好多果子烂在树上了。”
他用手指点了点
“北坡村”
那两个字:“我明天去北坡村,找李大爷聊聊。他家种了五亩山楂,全是小果,要是咱们能把这些‘没人要’的小果收过来,再琢磨琢磨怎么利用
——
比如做山楂酱,咱们的果子果胶足,做出来的酱肯定稠,比市面上的好吃。”
老周凑过来看地图,眉头拧成了疙瘩:“收小果?那玩意儿连收购商都不要,您收来干什么?做酱?谁买啊!”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您这就是‘见路不走’!是冒险!厂子要是毁在您手里,您怎么跟老厂长交代?”
“见路不走不是冒险,是不盲从。”
陈默把地图折好,放进公文包,“我爸当年建厂时,别人都说山里种不出好山楂,他偏要种;别人都说做山楂干赚钱,他偏要做山楂糕
——
最后不也成了?他靠的不是跟风,是看咱们山里的条件。”
他想起父亲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手里还攥着一张北坡村的山楂地照片,说:“小默,北坡的小果好,果胶足,就是没人懂……
以后厂子要是难了,别忘了往北坡走。”
当时他没懂,现在看着库房里腐坏的山楂,突然就懂了
——
父亲说的
“懂”,是懂
“事实”,不是懂
“路”。
“我明天一早就去北坡村。”
陈默拿起账本,翻开最后一页空白处,用钢笔写下
“北坡村调研:1.
小果品质检测;2.
农户收购意愿;3.
运输成本”,字迹工整有力。“老周,您要是愿意,明天跟我一起去;要是不愿意,就留在厂里,把库房里没发霉的山楂挑出来,先晒着,别再浪费了。”
老周没说话,只是盯着账本上的字,脸一阵红一阵白。车间里的工人又开始敲敲打打,但这次的声音比刚才响了些,像是有了点劲。王婶走过来,小声说:“小陈总,我明天跟您去北坡村吧,我认识李大爷,能说上话。”
陈默点点头:“好,明天早上七点,厂门口集合。”
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从车间的窗户照进来,把陈默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条待走的新路。他把账本放进公文包,拉链
“哗啦”
一声拉上,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另一句话:“路是走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
他走出车间,院坝里的碎石子又
“咯吱”
响了一声。风比刚才凉了些,吹在脸上,带着山坳里特有的潮气。远处的山坡上,还能看到几棵没摘完的山楂树,红彤彤的果子挂在枝头,在暮色里像点点火星。
明天去北坡村,李大爷会不会同意?农户们会不会信他?那些小果真的能做成酱吗?陈默摸了摸公文包里的地图,指尖能感受到纸的温度
——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不能再守着这条
“死路”
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