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的恋情始于一场赌约。
追到那个图书馆里总是坐窗边的女生,三个月为限。朋友起哄着打赌。
我原本只想玩个游戏,却在她仰头温柔望向我时彻底沦陷。
日落时分她总爱靠在我肩头轻声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那时我不懂她为何总是感伤,直到她消失后才明白——
原来她早已知道自己是癌症晚期,而我的赌约,她从一开始就听到了。
1
赌约初遇
图书馆的窗户很长,傍晚时分,斜阳把它们切成明明暗暗的许多块。
光尘在余晖里浮动,空气中有旧纸和木头腐朽的气味,安静得能听见远处书页翻动的微响,还有……我自己心里那点百无聊赖的焦躁。
我又输了一局手游,屏幕暗下去,倒映出我没什么表情的脸。
旁边周鹏凑过来,压低的声音也盖不住那股子看热闹的兴头:欸,看那边,窗边那个。
我顺着他视线瞥过去。
一个女生。穿着件很素淡的浅色毛衣,低着头,头发软软地垂下来,遮住小半张侧脸。
她面前摊着一本很厚的书,手指偶尔轻轻翻过一页。
窗外的夕阳给她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看起来……太安静了,像一幅搁在玻璃柜里的旧画,和我们这帮闹哄哄的人格格不入。
听说挺难搞的,物理系的,没事就泡在这儿,没见谁成功约出去过。周鹏挤眉弄眼,怎么样,诚哥赌一把三个月期限,你要是能追到她,让哥们儿几个开开眼,城西那家新开的台球馆,随便玩,我们请。要是追不上……
他拖长了调子,旁边另外两个也竖起耳朵,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令人厌烦的促狭笑意。
我知道他们什么德行。无聊大学生活里的一点低级乐子,追逐、打赌、拿不下的人开玩笑,似乎就能给贫瘠的青春添上点值得吹嘘的色彩。
平时我未必掺和,但那天下午,连续输游戏的烦躁,还有窗外那片过于刺眼的夕阳,让我心里憋着股说不出的邪火,急需一点什么东西来打破这闷罐子一样的沉闷。
我扯了下嘴角,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窗边的身影上。
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与世无争,好像周围的一切嘈杂、目光、算计,都跟她没关系。
行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点刻意的不屑,好像这样就能显得我比周鹏他们高级点,虽然做的事同样无聊,三个月。有什么难的。等着请客吧。
哟呵!爽快!周鹏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赌约就这么立下了。
一场心照不宣的、拿别人感情当筹码的幼稚游戏。
2
冰湖难融
起初,一切都带着目的性。
我摸清了她去图书馆的规律,总是周二周四下午,那个靠窗的位置。
我提前去,占了她对面的座位。她第一次看到对面有人时,眼里掠过一丝很轻微的讶异,但很快便垂下眼,继续看她的书,把我当空气。
我装模作样地摊开一本根本看不懂的专业书,心思全在对面。
我注意到她看书时极其专注,嘴唇会无意识地微微抿着。她用的书签是一片压得平整的银杏叶,金色的。她带的水杯是白色的,没有任何图案。她翻页的动作很轻,几乎不发出声音。
好几次,我试图找话。
推过去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同学,能借支笔吗,或者在她起身去书架时,假装偶遇,问一句这本书好看吗。
她的反应始终平淡。
借笔,她就默默从笔袋里拿出一支最普通的黑色水笔推过来,不说一个字。问书,她只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最多加一句极轻微的还行。
疏离得像一座冻湖。
周鹏他们每次在图书馆外撞见我,都用口型无声地嘲笑我的毫无进展。
转机发生在一个意外。
那天她起身时,毛衣袖子带倒了桌角的水杯,水泼出来,大半洒在我的裤子和摊开的书上。她吓了一跳,脸上瞬间涌起慌乱和歉意,立刻手忙脚乱地找纸巾。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道歉,声音细细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
没事。我站起来,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擦拭。
水是温的,浸透布料贴皮肤上,有点腻。但我心里那点游戏人间的念头,在她无措的、染上薄红的脸颊前,莫名其妙地散了些。
她坚持要赔偿我干洗费或者书钱。
我拒绝了,顺势说:那请我喝杯饮料吧,就当赔罪了。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湿漉漉的裤腿,最终还是轻轻点了头。
就在图书馆楼下的咖啡厅,我们有了第一次像样的对话。
我知道她叫沈知意,物理系大三。话依然不多,我问什么,她答什么,偶尔微微笑一下,笑容很浅,嘴角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很快就消失。
但至少,坚冰裂开了一道缝。
3
心动危机
我开始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她对面,不再需要借口。
我会给她带一杯热奶茶,她接过时会小声说谢谢。我会在她看书累了揉眼睛时,把手机里存的冷笑话推给她看,她看了,有时会极轻地笑一声,肩膀微微抖动。
我发现她其实没那么冷,只是有点慢热,或者说,像是长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有些迟钝和怯生生的。
她懂的东西很多,不只是物理,偶尔聊起文学、电影,甚至一些冷门的知识,她都能接上话,眼神会亮起来,虽然声音还是轻轻的。
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去图书馆,期待看到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样子。
周鹏他们的赌约,像退潮一样,在脑海里渐渐变得模糊,偶尔想起,会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那天下午,我又把一杯她喜欢的燕麦拿铁推到她面前。
她抬头看我,说:下次……下次别破费了。
顺手的事。我拉开椅子坐下,看你喜欢喝。
她沉默了一下,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忽然很轻地说:你为什么……总是来找我
图书馆很安静,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落下来,却在我心里砸出不小的动静。
我抬眼看她,她正看着我,眼神很干净,带着一点点纯粹不易察觉的疑惑,像林间偶然发现陌生来客的小鹿。
那一瞬间,周鹏他们的哄笑、那个该死的赌约,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
我几乎要招架不住那样的目光。
我垂下眼,翻着手里的书,页角被我捏得有点皱。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练习过很多次看起来足够真诚的笑:因为想见你啊。这理由行不行
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去,耳廓漫上一点很淡的红晕。
她没有再追问。
我心里那点负罪感,奇异地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覆盖了。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疯长起来,脱离掌控。
我盯着她发红的耳朵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坏了。
我不是在玩。我是真的,心动了。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之后几天的行为都有些反常。我有点不敢去图书馆,怕见到她,又忍不住想去。去了,坐在她对面,反而比平时更沉默。
她似乎有所察觉,但也没问。
只是有一次,我盯着窗外走神,回过神时,发现她正看着我,目光里有关切。见我看她,她又立刻低下头,假装看书。
那种小心翼翼的、无声的关切,像温水一样漫过心脏,烫得我坐立难安。
赌约的期限像悬在头顶的倒计时,周鹏他们开始频繁催问进度,言语越发不堪。
我第一次对他们发了火:催什么催滚蛋!
他们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暧昧,认为我是栽了,是玩不起了。
我没否认,我心里乱糟糟的。
我想跟她坦白,又怕得要死。怕看到她失望、厌恶的眼神。怕连现在这样坐在她对面的机会都没有。
纠结和自责像藤蔓一样缠紧了我。
打破僵局的,是她。
一个周二下午,我磨磨蹭蹭地到图书馆,发现她破天荒地没在看书,而是看着窗外,像是在等我。
看到我,她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我坐下后,她递过来一张对折的纸条。
我愣了一下,打开。
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迹:晚上有空吗听说艺术楼的天台,能看到很完整的日落。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然后疯狂地加速起来。我抬头看她,她脸颊泛着红,眼神却带着一种罕见、柔和的坚定。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有空。
4
十万日落
那天傍晚,我们一前一后走上艺术楼空旷的天台。
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和毛衣衣摆不停飞舞。
夕阳正在西沉,巨大的、橙红色的火球,把天空和云彩染出无比绚烂又无比哀艳的色彩。
我们靠在栏杆上,谁都没说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风和夕阳,还有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她忽然轻轻地、试探性地,朝我这边靠近了一点。然后,极其缓慢地,把额头抵在了我的手臂上。
很轻的一个触碰,我却像是被定住了全身,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
过了很久,或许只有几秒,我僵硬地动了动胳膊。她微微一颤,像是受惊般要抬起头。
我却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翻手抓住了她微凉的手指,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脑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她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安心地靠着我。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看着巨大的夕阳一点一点沉入远处城市的剪影里。天空的颜色从炽烈的金红,渐变成温柔的粉紫,再过渡到寂寥的蓝灰色。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我们交缠的呼吸。
她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怅惘: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那时不懂,只觉得这诗句配着眼前的景,美得让人心口发胀,又隐隐有点说不出的酸涩。
我搂紧她的肩膀,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发顶,脱口而出:怕什么,明天还会再有的。以后天天陪你看。
她靠在我怀里,声音轻得像梦呓:要是能看十万次日落就好了。
我那时完全沉浸在幸福里,只觉得这话孩子气,又浪漫得可爱,便收紧了搂着她的手臂,笑着应和:十万次那得看到下辈子去了。好啊,那我就陪你看十万次,少一次都不行。
她在我肩头轻轻摇了摇头,发丝蹭得我脖颈痒痒的。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一次日落我陪你,十万次我也陪你。我语气笃定,仿佛真的能掌控未来无限的时光。
她沉默了一会儿,夕阳把她的睫毛染成了金色。
看一次日落,就是一天过去了。
她轻声说,看十万次,就是十万天过去了……是很长很长的一生啊。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融在风里:林诚,没有人能看十万次日落的。能和你一起看到的这一次,就是……唯一的一次了。
我当时只当她又在感怀时光易逝,甚至觉得她这份敏感的哀愁格外动人,便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说:傻瓜,说什么呢,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明天我们再来。以后的每一天,只要你想,我们都来看。看到你看腻了为止。
她没有再反驳,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更紧地靠在了我怀里。
那时我不懂,她那句唯一的一次里,包含了多少已知的绝望和当下的珍惜。
她在我肩头轻轻动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那一刻,什么赌约,什么周鹏,什么三个月的期限,全都被我抛到了脑后。
我心里被一种滚烫的、饱胀的情绪填满了。我只觉得,怀里这个人,这片刻的黄昏,我好想好想抓住,一直抓住。
5
夕阳限好
从那天起,我们就像校园里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一样。
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晚上送她回宿舍楼。我会在楼下磨磨蹭蹭地拉着她的手不想放,她会红着脸小声催我快回去。
一切都很好,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美梦。
只是她似乎格外偏爱黄昏。
只要天气好,她总会拉我去天台,或者找个安静能看日落的地方,靠在我怀里,安安静静地看太阳落下去。
而且,每一次,她都会看着那片绚烂的天空,轻声念那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起初我还会笑着说明天又来了,或者夕阳没了还有星星啊。
后来,我渐渐察觉出她语气里那一丝难以忽视的、与热恋氛围格格不入的哀伤。
那不是少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伤,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寂寥的东西。
我问过她:为什么总说这句听起来有点难过。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映着最后的霞光,亮得惊人,却也空得惊人。
她笑了笑,笑容很淡,像随时会融进晚风里:就是觉得……太好的东西,好像都留不住。看一次,就少一次。
我心头无端一紧,把她搂得更紧:瞎说。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天天看,我保证看到你发腻为止。
她没反驳,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我怀里,含混地嗯了一声。但我感觉到,她搂着我腰的手,收得格外紧。
除了这一点,她一切如常。
不,甚至比刚认识时更常。她的话多了一点,笑容也多了一些。但我却隐隐觉得,她好像在努力地、拼命地燃烧着什么,像要把所有的光和热都在最短的时间里释放出来。
有一次,我搂着她感觉她瘦得惊人,肩胛骨隔着毛衣都硌手。
我皱眉: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她躲闪着我的检查:没有,体质问题吧,吃不胖。
瞎扯,明天开始盯着你吃双份的。
她只是笑。
还有一次,我们在图书馆,她看着书,脸色忽然变得很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猛地合上书,站起来时身体晃了一下。
我赶紧扶住她:怎么了不舒服
她推开我的手,力道很软,声音更软: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我回宿舍休息一下就好。
她坚持不让我送,自己慢慢走了回去。
那天晚上我发信息问她,她说睡了一觉好多了。
现在回想起来,处处都是破绽,处处都是被忽略的伏笔。
可当时沉溺在热恋和幸福中的我,像被猪油蒙了心,愚蠢地相信了她所有轻描淡写的解释,只顾着沉浸在拥有的喜悦里。
我甚至开始刻意回避周鹏他们。他们再拿赌约开玩笑,我会真的翻脸。
那笔赌债,我早就偷偷自己去台球馆结清了,我不想让任何东西玷污我和她之间。
我以为时间还很多,我以为我们真的有以后。
6
黄昏诀别
直到那个下午。
我记得那天她约我去天台,说晚霞会很好看,我兴冲冲地买了她喜欢的奶茶和蛋糕提前过去。
她来了,穿着一条我很喜欢的淡黄色的裙子,衬得她肤色更白,在夕阳里几乎透明。
她笑着接过奶茶,喝了一口,然后靠进我怀里。
那天她的话特别多,从我们第一次在图书馆见面,说到我第一次笨拙地约她喝咖啡,说到我们第一次牵手……她记得每一个细节,比我还清楚。
我笑她:记这么清楚干嘛,以后有的是事儿记呢。
她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像叹息:嗯,要记清楚点。
霞光万丈,染红了半边天,是最浓烈最辉煌的时刻。
她看着天空,又一次念了那句诗:夕阳无限好……
我接了下半句:只是近黄昏。知道啦,沈大学者,你又……
我的话卡在喉咙里。
因为她忽然转过头,深深地望着我。那眼神复杂到我完全看不懂,有浓得化不开的眷恋,有深不见底的悲伤,还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她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眉骨、鼻梁,像要记住我的轮廓。
林诚,她叫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能遇见你,真的很好。特别好。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干嘛突然说这个
她没回答,只是凑上来,很轻很轻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像一片雪花落下,冰凉,转瞬即逝。
然后,她退开一步,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再见。她说。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很快,甚至带着点踉跄,黄色的裙摆在天台门口一闪,消失了。
我愣在原地,嘴里那句我送你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指尖还残留着她方才的冰凉,心里那股没来由的心慌却疯狂蔓延开来。
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电话打不通,永远是关机。微信发出的消息石沉大海,最后变成了红色的感叹号。
我去图书馆,那个窗边的位置空着,或者坐着别人。我去她宿舍楼下等,等她室友,被告知知意请假回家了。
她家在哪
不清楚,她没说。
我问遍了所有可能认识她的人,得到的都是模糊不清的答案。物理系的人说,她好像休学了。休学为什么没人知道。
一个大活人,就像阳光下的露水一样,凭空蒸发不见了。
我疯了似的找她,几乎把整个城市翻过来。所有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我一天去转三遍。我甚至去了本市最大的几家医院,毫无头绪地一层楼一层楼地逛,像个精神病。
没有……哪里都没有。
周鹏他们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敢再开玩笑,试探着问:是不是你玩过火,把人吓跑了
我红着眼眶吼他们: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
我也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
那个夕阳下的吻,那句再见,那个深不见底的眼神……我反复回想,越想越觉得冰冷,像一把钝刀子在心里来回割。
一天,两天……时间一点点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
我从最初的焦躁疯狂,渐渐变得麻木空洞。像被人掏走了最重要的部分,只剩下一个四处漏风的躯壳。
我依旧习惯性地每天傍晚去艺术楼天台,一个人。
看着夕阳一次次落下,把天空染成不同的颜色,再一次次归于黑暗。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体会到了她念那句诗时的心情。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美好的东西,为什么都这样短暂为什么都留不住
这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声,和她残留在这里的、让我窒息的气息。
夕阳一如往常地落下,绚烂得残忍。我看着她曾经靠过的栏杆,仿佛还能看到她穿着淡黄色裙子的单薄背影。
看十万次,就是十万天过去了……是很长很长的一生啊。
她的话,像鬼魅一样在此刻清晰地回荡在我耳边。
原来,她说的唯一的一次,不是矫情,而是陈述。她早已知道,她拥有的,只有和我看过的这寥寥几十次日落。每一次,她都在倒数。
而我,却愚蠢地、轻佻地许诺了十万次。
十万次,那是一个她永远无法企及的未来长度。我的承诺,像一把刀,现在精准地捅回了我的心口。
每一次日落,都像是在我耳边冰冷地报数:第一百零一次,她不在。第三百次,她不在。第一千次,她不在……第一万次,十万次,她永远都不会在了。
我曾经以为十万是一个浪漫的数字,代表着我愿意陪她度过的漫长岁月。现在我才明白,对她而言,那是一个残酷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刑期,而她,连刑期的零头都无法走完。
如果看日落意味着一天的逝去,那我宁愿时间永远停在任何一个她还在的黄昏。哪怕用我往后所有的十万次,去换她还在的那一次。
可是,换不回来了。
痛苦和思念无处排遣,我开始自虐般地复盘和她有关的每一个细节,像考古学家分析化石一样,剖析我们短暂的恋情。
那些曾经被忽略的异常,她突如其来的苍白消瘦,她偶尔蹙眉忍痛的表情,她低血糖的说辞,她一次比一次冰凉的指尖……所有线索串成一条冰冷的线,直指一个让我浑身血液都冻住的答案。
但我拒绝相信。不可能,她只是生病了,比较严重的病,治好了就会回来。
她只是需要时间。
7
真相之痛
又是一个黄昏,我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那间图书馆,走到了那个熟悉的、靠窗的位置。
夕阳的位置偏移了些,光斑落的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位置是空的,仿佛从来没有人在那里长久地停留过。
我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要站立不住。手指划过桌面,忽然碰到一道轻微的凹痕。
我低头仔细看,是很小的一行刻字,以前从未注意到。像是用笔尖反复描画刻上去的,深深的,带着一种绝望的力度。
那是一个名字。
林诚。
旁边,还刻着几个更小的字,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明知是赌,仍愿服输。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四肢冰冷僵硬。
赌…赌……
她知道了。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个我接近她的、肮脏的、始于一场玩笑的赌约,她从一开始就听到了。
图书馆里嘈杂的翻书声、低语声瞬间离我远去,世界寂静无声,只有我胸腔里那颗心碎裂开的巨响,震耳欲聋。
所以,那句诗,不只是感叹夕阳,不只是感叹她的病。
那是说我。
是说我们。
夕阳无限好——遇见你,这段时光,美好得像一场幻梦。
只是近黄昏——从开始,就看到结局。我的虚假,她的绝症。一切早已注定。
她什么都知道,却还是配合着我,演完了这一场她早已知道剧本的戏。
她看着我接近,看着我沦陷,看着我自以为是地享受着恋爱的甜蜜。她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也看着我沉沦。
她最后那个吻,那句能遇见你,真的很好,那句再见……
不是告别。
是判决。
是对我,最彻底、最残忍的惩罚。
我扶着桌子,胃里翻江倒海地恶心,眼前一阵阵发黑。
窗外,最后的夕阳挣扎着沉入地平线,血红色的余晖涂抹在玻璃上,像泼洒开的、无法擦拭的罪证。
她消失了。带着她早已注定的结局,和洞悉一切后的沉默。
而我,被永远地留在了这个黄昏里。
胃里翻搅得愈发厉害,我猛地直起身,撞开身后的椅子,在一片侧目中踉跄着冲出了图书馆。
冰冷的晚风劈头盖脸砸来,我扶着门外冰冷的石柱,弯下腰,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
天彻底黑透了。
没有夕阳,只有城市浑浊的灯光,把天空染成一种肮脏的橘红色。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校园里晃荡。去哪还能去哪艺术楼的天台去重温那个最后一个黄昏,她冰凉的吻和那句轻得像烟的再见
那根本不是告别,那是审判,是对我彻头彻尾的嘲讽和惩罚。
我拐进了学校后街那家灯光昏暗的烧烤店,呛人的油烟味和喧闹的划拳声瞬间包裹过来。
周鹏他们果然在,几瓶啤酒下肚,正脸红脖子粗地吹牛。
看见我,周鹏咧着嘴招呼:哟,诚哥来得正好,刚还说你呢!怎么着,那物理系的妞……
他话没说完。
我抄起桌上一瓶没开的啤酒,抡圆了,狠狠砸碎在他们桌角。
砰——!
巨大的碎裂声炸开,玻璃碴和泡沫四溅。周围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钉在我身上。
周鹏吓傻了,张着嘴,啤酒沫顺着他下巴滴下来。
赌。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你他妈再提一个字试试
旁边一个哥们儿试图打圆场:林诚,至于吗不就是个女的,玩不起……
我猛地转头瞪他,他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因为他的脸色白了。
玩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手里的半截碎酒瓶指向他们,玻璃尖闪着寒光,对,是玩。我他妈就是在玩!可我玩进去了!我栽了!你们满意了!
我吼得声嘶力竭,脖子上青筋暴起:她知道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打赌的事!她看着我跟个傻逼一样演!现在她人没了!找不到了!你们高兴了!啊!
碎酒瓶被我狠狠摔在地上,又是一声脆响。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条离水的鱼。
周鹏几个人彻底懵了,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话。烧烤店老板战战兢兢地站在远处,不敢过来。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烤炉上的肉串滋滋冒着油烟。
我看着他们脸上那种混杂着惊惧、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果然如此的神情,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厌弃感吞没了我。
我跟他们发什么火最混蛋的那个,难道不是我自己吗
我转身就走,把那一地的狼藉和死寂甩在身后。
冷风一吹,刚才那点虚张声势的怒火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漫无目的地走,穿过喧嚣的街道,穿过寂静的校园,最后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图书馆楼下。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把头埋进膝盖里。
她说:能遇见你,真的很好。
她说:再见。
她刻下我的名字,说明知是赌,仍愿服输。
为什么
既然知道是骗局,为什么还要靠近为什么还要对我笑为什么还要靠在我怀里看那么多次日落为什么最后要说很好
无数个为什么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理智。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我却不敢去触碰。每想一次,都像是把心脏掏出来放在砂纸上磨。
我必须找到她!无论如何,必须找到她!
不是求她原谅,我知道我不配。
我只想……只想亲口问一句为什么。
只想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那个低血糖,那个苍白消瘦,那个冰凉的指尖……
我不敢深想的那个答案,像恶鬼一样追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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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临终留言
第二天,我像个真正的疯子,开始更偏执地寻找。
我去物理系办公室,堵住他们系的辅导员,红着眼睛问沈知意到底去哪了,她家在哪,她到底怎么了。
辅导员起初很不耐烦,用官方辞令搪塞我,说我无权打听学生隐私。
我不走,就堵在办公室门口,一遍遍地求,语无伦次,说到最后声音都在抖,几乎要给他跪下。
辅导员大概被我这副样子吓到了,又或许看我确实不对劲,终于松了口,翻出了档案,皱着眉头告诉我一个地址,是邻市的一个小县城。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沈知意同学是因病休学,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她家里情况好像比较……特殊,你……
我没等他说完,记下地址,扭头就冲了出去。
坐上长途汽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我的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心全是冷汗。
那个地址在我脑子里反复盘旋,混合着她苍白的脸,那句诗,还有刻在桌子上的字。
邻市的小县城有些破败,空气中飘浮着灰尘和煤烟的味道。我按照地址找到一片老旧的居民区,楼道里堆满杂物,光线昏暗。
站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外,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等了很久,里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门开了条缝,一个满头白发、面容憔悴苍老的女人警惕地看着我:你找谁
阿姨您好,我……我是沈知意的大学同学。我声音发紧,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我来看看她,她……在家吗
女人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悲伤,有警惕,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她打量着我:大学同学知意她……不住这儿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您知道她在哪吗我找她有点急事。
女人沉默了一下,眼圈微微红了,她侧身让开:你先进来吧。
屋里光线很暗,家具陈旧,收拾得却还算干净,只是透着一股冷清和压抑。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年轻许多的她和一个小女孩,女孩笑得灿烂,眼睛弯弯的,是沈知意。
我是知意的小姨。女人给我倒了杯水,手有些抖,她妈妈是我姐姐,去得早……她爸另外有家了,不管她。这孩子,一直跟着我。
我捧着那杯热水,指尖却冰凉:阿姨,知意她……到底怎么了她为什么休学
小姨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用袖子擦了擦,声音哽咽:她没告诉你吗她……病了。很重的病。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的瞬间,我还是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发黑。
什么……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飘。
癌。小姨吐出这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查出来的时候,就是晚期了。医生说……没多少时间了。她不肯在医院耗着,非要回去上学……说想再过一段……正常人的日子……
她泣不成声。
我坐在那里,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晚期、没多少时间、正常人的日子。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心脏最软的地方。
所以她总是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所以她那么瘦,脸色那么苍白,手那么凉。
所以她抓住每一个黄昏,看得那么认真,那么哀伤。
所以她问我为什么总是来找我,在我给出那个虚假的答案后,选择了沉默和靠近。
所以她最后说,能遇见你,真的很好。
明知是赌局,明知是虚假的开始,明知生命所剩无几,她还是走了进来。用她最后的时间,陪我演完了这一场。
不是她服输了。
是她从一开始,就站在一个我无法企及的高度,怜悯地、或许还带着一点最后的贪恋,俯视着我那可笑的游戏。
而我,还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
她……现在在哪我艰难地开口,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小姨哭得更厉害了,摇着头:走了……半个月前就走了……最后那段时间,她疼得受不了,却不肯喊一声痛……总是看着窗外,说……说夕阳真好看……
她起身,颤巍巍地从里屋拿出一个小木盒子,递给我:她留给你的。她说……可能会有一个叫林诚的男生来找她……如果来了,就把这个交给你。
我手指颤抖得几乎接不住那个盒子。
很轻。
里面会是什么控诉还是再一次的、温柔的凌迟
我抱着盒子,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炭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县城街道上车来人往,喧闹无比,我却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躲到一条无人的小巷尽头,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缓缓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信。
只有一片已经干枯发脆、却依旧被保存得很好的银杏叶书签。
下面,压着一张微微泛黄的图书馆便签纸。
纸上,是她清秀熟悉的字迹,写着那句刻在我心里的话: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而在那句诗下面,多了几行字,墨迹深浅不一,似乎分了很久才写完:
黄昏再美,终要天黑。
但遇见过你,看过最好的夕阳,
所以,不遗憾了。
——知意
便签纸的最下端,还有一行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像是最后添上的注解:
赌你动心,我赢了,也输了。
风穿过小巷,吹动着枯黄的银杏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声遥远温柔的叹息。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终于再也忍不住,像个失去了全世界的小孩,在无人经过的巷弄里,嚎啕痛哭。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生命的终局,知道我的虚伪,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限时的幻觉。
可她还是来了。
赌我会动心。
我输了我的游戏。
她赢了她的。
她用尽最后的气力,在我贫瘠苍白的世界里,烧出了一场最壮丽、最残酷的夕阳。
然后,天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