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7年12月初,我刚从大英皇家学院侦探专业毕业。
奈何大英国内侦探行业太过内卷,辗转数月竟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心灰意冷之下,只好收拾行囊来到港岛,在九龙开了间私人侦探所。
没想到,凭着在西方学来的那些技巧,竟在这片东方土地上混得风生水起。
不是帮富家太太调查出轨的丈夫,就是替八卦周刊挖明星的隐私丑闻...
不过几年光景,不但积累了不少钱财,更是在旺角买了整栋楼收租。
去年购入全港第一辆奔驰大G时,还上了《明报》头条。
这下倒好,我的侦探所名声大噪,前来拜师学艺的人络绎不绝。
千挑万选,我最终选中两人:
一个是港大毕业的高材生苏念琦,长得漂亮,聪慧机敏,写得一手好文章;
另一个是经历过自卫反击战的退役老兵雷震邦,虎背熊腰,一身正气,正好做我的保镖兼司机。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谁知这天下午,一位特殊的客人登门拜访。
久仰大名,顾先生。
来人五十上下年纪,穿着考究的丝绸唐装,指间戴着一枚翡翠扳指。
敝姓沈,从内地来港做生意。今日冒昧来访,实在是有要事相求。
我请他落座,让念琦沏了壶上好的龙井。
实不相瞒,
沈先生叹了口气,眉宇间凝着愁云。
小女三个月前在广州求学,不料上月突然音讯全无。我已经报了警,也雇人寻找,却始终石沉大海...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相片上的姑娘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袭淡蓝色连衣裙,站在广大的校门前笑靥如花。
只要您能帮我找到小女,酬劳方面不必顾虑,这是第一笔定金。
沈先生从皮包里取出三根总共三公斤的金条,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沉吟片刻,与念琦交换了个眼神。这类案子我们接过不少,多半是年轻人贪玩,或是故意与家人失去联系。
但看着沈先生殷切的眼神,我还是接下了这个案子。
不料临走前,沈先生又忽然转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顾先生,不知可否告知您和两位助手的生辰八字敝人身边跟着位陈大师,能算算各位是否与鄙人,以及鄙人的小女八字相冲...
这要求着实古怪,但看在金条的份上,我们还是如实相告。
三天后。
沈先生再次登门,身后还跟着两个陌生的年轻人。
顾先生,这两位是我为您安排的助手。
沈先生介绍道。
这位是宋婉儿,略通拳脚功夫,可以保护各位安全。
名叫婉儿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六,穿一身利落的劲装,眉眼清秀却带着几分英气。
抱拳行礼时步伐稳健,果然是个练家子。
这位是周成。
沈先生又指向旁边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
他是陈大师的徒弟,精通堪舆相术,或许对寻人有所帮助。
年轻人微微颔首,却不言语。
后来我们才知,他是个哑巴,据说是因为算命先生传承必要的五弊三缺中的独。
送走沈先生后,办公室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我看着新加入的两位助手,又瞥了眼桌上那新送来的,和第一次相同的,三根黄澄澄的金条,心里总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不寻常。
2
雷振邦首先打破了沉默,他掂量了一下金条,浓眉紧锁。
老板,这趟差事恐怕不简单。内地不比港岛,规矩多,路子野,尤其是要去寻人,没点防身的家伙寸步难行。
我点头表示同意:邦哥,你有门路
雷振邦从部队退役后,曾在港岛混过一段时间,三教九流认识不少人,其中不乏一些从内地过来捞世界的大圈仔。
他压低声音:认识几个兄弟,路子野,搞几把‘黑星’(五四式手枪)和些子弹应该没问题。防身之用,有备无患。
尽快去办,要可靠,钱不是问题。
我吩咐道。
在那个年代,内地治安远未像后来那般完善,尤其是在偏远地区,带些武器以防万一并非杞人忧天。
另一边,苏念琦已经开始熟练地整理沈小姐的资料。
宋婉儿则安静地站在窗边,看似随意,眼神却扫视着楼下街道,保持着警戒。
周成,那个清瘦的哑巴,独自坐在角落,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古旧的罗盘和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默默摆弄着,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雷振邦通过他的关系,很快搞来了四把保养得不错的五四式手枪和几个备用弹匣,用油布包好,藏在奔驰车特制的夹层里。
同时,我也动用关系,兑换了大量当时在内地极为硬通的外汇券和一些高档香烟、洋酒。
这些在需要打通关节时,比现金更管用。
几天后,我们一行五人,驾驶着那辆极为扎眼的五座奔驰G-Wagen,浩浩荡荡驶过了罗湖口岸。
黑色的奔驰大G在80年代初的内地道路上,无异于一个移动的奇观,所到之处无不引来围观和侧目。
这无形中为我们省去了很多麻烦,至少没人敢轻易找我们的茬。
我们首先抵达广州,凭借港商投资考察的名头,加上奔驰车的光环以及不时递上的三五牌香烟和进口洋酒。
很快与当地一些相关部门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进入广州大学寻人一事,也变得异常顺利,校方甚至派了一位办公室主任陪同我们考察。
我们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散发寻人启事,那样效率太过低下。
在苏念琦的建议下,我们直接找到了沈小姐所在院系的领导和她的辅导员、同宿舍好友。
询问在看似友好的气氛中进行,香烟和精致的进口糖果起到了很好的润滑作用。
从几位关系要好的同学那里,我们逐渐拼凑出沈小姐失踪前的一些情况。
沈同学平时很文静,就是最近半年,好像对民俗学,特别是西南少数民族的巫傩文化特别感兴趣。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回忆道。
她好像新交了个男朋友,是历史系搞民俗研究的学长,好像姓秦
另一个女生补充道:不过她好像不太想让人知道,特别是她家里人。
这个信息至关重要,沈先生从未提及他女儿有男朋友,看来他对此确实不知情。
我猜测,他强烈反对女儿与一个普通的学术青年交往,导致女儿隐瞒了恋情。
我们立刻又找到了那位姓秦的男生的导师和同学。
同样,在活动经费的作用下,我们得知这位秦同学不久前向学校请了长假,说是要回广西老家进行一项重要的田野调查。
而沈小姐的失踪时间,与秦同学请假的时间高度吻合。
广西哪里我立刻追问。
那位导师翻了翻记录,推了推眼镜:好像是……桂北一带,具体可能是三江、龙胜那边的大山里,他们搞民俗的,就爱往那种地方跑。
线索开始清晰起来:沈小姐极有可能是瞒着家里,跟随她新交的男朋友,一起前往了广西北部少数民族聚居的深山地区进行民俗考察!
我们立刻将这一发现通过长途电话告知了仍在港岛的沈先生。
电话那头,沈先生沉默了很久,语气复杂,既有女儿下落的线索带来的欣慰,也有女儿隐瞒恋情并与男友私奔的恼怒。
最终,他再三恳求我们务必继续寻找,并将酬劳又追加了一倍。
挂断电话,我看了看我的团队:精明干练的苏念琦,经验老道的雷振邦,身手不凡的宋婉儿,还有神秘莫测的周成。
加上我们充足的资金和那辆奔驰越野车。
各位,我站起身,目标,广西。我们要进山了。
雷振邦检查了一下车辆和隐藏的武器;
苏念琦开始规划前往广西的路线并收集更多关于当地民俗的背景资料;
宋婉儿默默地将一些应急药品和野外生存工具打包;
而周成,则第一次主动走到地图前,用手指轻轻点在了桂北一片连绵的山地区域,然后掐指推算着什么,眉头始终微蹙着。
奔驰车再次发动,引擎轰鸣着,载着我们一行人,离开繁华的广州,向着云雾缭绕、充满未知的桂北深山驶去。
3
离开广州,奔驰G-Wagen驶向西行之路。
雷振邦驾驶技术老道,沉稳地操控着方向盘。
我坐在副驾,苏念琦和宋婉儿在后排,周成则独自占据略显狭窄的后排中间位置,膝上摊着一本泛黄的旧书,手指偶尔无声地掐算。
我们经肇庆、梧州一路向桂北进发。
利用港商身份和外汇券,我们在沿途招待所得到了最好的接待,偶尔遇到的路检关卡。
也在几包万宝路或三五香烟的问候下顺利放行。
数日后,我们终于进入了层峦叠嶂的桂北山区。空气变得湿润清新,根据在广州大学获得的线索,我们首先抵达了龙胜县境内。
老板,前面就是镇子了,看着不大。
雷振邦降低车速。青石板路两旁是富有民族特色的木结构房屋,街上行人穿着颇具特色的民族服饰,好奇地打量着这辆他们从未见过的豪华越野车。
我们没有直接去找镇政府,而是先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招待所住下。
安顿好后,我们分头行动。
苏念琦和宋婉儿一组,凭借女性不易引起戒备的优势,去镇上的邮局、供销社和小饭店打听。
是否见过一对像秦学生和沈小姐那样的年轻知识分子模样的人。
雷振邦则拿着几瓶好酒和几条好烟,去找当地的老司机和民兵队的人交朋友,打听山区里的情况和最近的传闻。
我则和周成在镇上随意走动。
周成依旧沉默,但他扫过周围的山水形势和房屋布局,偶尔会拿出那个小罗盘比对一下,然后在随身小本子上写下几个字递给我。
诸如气聚东南、水口有滞等语,虽不明具体所指,但似乎暗示着这片地域并非寻常。
傍晚,众人汇合交流情报。
有线索,
苏念琦首先汇报,她拿出自己的小本子。
邮局的人大概一个多月前,见过一对像大学生的年轻男女,来寄过明信片,男的还问过,去往更里面‘云雾寨’的路怎么走。
云雾寨我皱眉。
雷振邦接口道:我问了那些老哥们,云雾寨在这片大山更深的地方。
路非常难走,多是侗族聚居,很封闭,外面人很少进去。
他们也提到,大概前段时间,是有个后生仔带着个女学生模样的人打听过进去的路,还找了向导。
宋婉儿补充道:供销社的人说,那对男女买了不少压缩饼干、电池和胶卷,看来准备得很充分,不像短期旅行。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那个更偏远的云雾寨。
看来,沈小姐和她的男友秦同学,极有可能进入了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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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决定前往云雾寨。
路况极差,所谓的路很多时候只是牛车压出的泥泞小道,多亏了奔驰G-Wagen强大的四驱性能,我们才得以艰难前行。
周成时不时会示意雷振邦改变方向,避开一些在他看来气场不佳的路段。
颠簸了大半天,直到下午,我们才在山峦环绕中,看到一片依山而建的庞大寨落——云雾寨。
寨子以巨大的杉木建造,吊脚楼层层叠叠,一座气势恢宏的鼓楼矗立在寨子中央,风雨桥横跨清澈的溪流,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我们的奔驰车在寨口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村民们,主要是穿着黑色侗布衣饰的男女老幼,远远地围拢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惊讶,也夹杂着警惕和排斥。
我们下车,尽量做出友善的姿态。
我让苏念琦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糖果分发给孩子们。
又让雷振邦拿出一些带来的盐巴、布匹和药品,表示我们的友好,想拜访寨老。
礼物和善意稍稍化解了紧张气氛。一个略通汉语的年轻村民跑进寨子通报。
过了一会儿,一位须发皆白、戴着银饰头帕的老者,在几位壮年男子的簇拥下,来到寨口,他便是寨老。
通过那位略通汉语的年轻人磕磕绊绊的翻译。
我们表明来意:寻找两位前来做民俗研究的大学生朋友,他们已久无音讯,家人十分担心。
听到民俗研究几个字,寨老和他身边几人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
寨老缓缓开口(由年轻人翻译):我们寨子,确实来过两个外面的年轻人,一男一女。
他们在这里住过几天,问了很多关于我们‘傩祭’的事情,还去了我们的神山看祭坛。
他们现在在哪里我急忙问。
寨老沉默了一下,摇摇头:他们走了。说是要继续往更深的山里去。去了哪里,我们不知道。
他的语气平缓,但我敏锐地捕捉到他身后一个中年男子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
周成也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递过小本子,上面写着:老者言未尽实,心有顾虑。
我点点头,我也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儿,没想到周成的心思也是如此细腻。
线索似乎在这里又断了。
但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沈小姐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这里,而且他们追寻的傩祭是关键。
我们被允许在寨子外围一处闲置的吊脚楼里暂住。
安顿下来后,我们试图私下打听。宋婉儿凭借敏捷的身手和冷静的观察,发现似乎有村民在暗中监视我们。
苏念琦试图和几个年轻女子聊天,但一提到那对大学生和傩祭,她们就纷纷避而不谈。
夜幕降临,山寨沉浸在一片寂静和黑暗中,只有零星灯火。
鼓楼下传来男人们饮酒唱歌的声音,隐隐约约,却更添几分神秘。
雷振邦检查了门窗,低声道:老板,这寨子有点不对劲,好像人人都在瞒着什么。
周成则坐在窗边,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手指飞快地掐算着,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又写下两个字递给我:
险地。勿轻动。
4
夜色如墨,浓雾悄然弥漫,将整个云雾寨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静谧之中。
我们五人聚在吊脚楼内,油灯的光芒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寨老的话不尽不实,村民也讳莫如深,干等不是办法。我压低声音,我们必须自己去找。
雷振邦点头,将藏好的四把五四式手枪和弹匣拿出。
熟练地检查后,分给我、苏念琦和宋婉儿各一把,他自己别了一把在腰后。
周成则摆手示意不用,他只是从随身的布袋里又取出几枚古钱和一道画在黄纸上的符箓,小心收好。
周成,靠你指路了。我对他说。
周成面无表情,取出那个古旧罗盘,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定位,然后指向寨子东南方向一条隐没在灌木丛中的狭窄小径。
他在小本子上写下:坤位生门,然气机凶险,慎行。
我们留下那辆显眼的奔驰车,借着夜色和浓雾的掩护,悄然离开了吊脚楼,迅速没入东南方的山林小径。
我们自以为行动隐秘,却未曾察觉。
在我们身后吊脚楼的阴影里、树丛后,十几双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离开的背影,眼神复杂,有担忧,有恐惧,还有……怜悯。
进入山林,路况比白天更差。
荆棘密布,脚下湿滑,四周是各种不知名的夜虫鸣叫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野兽低嚎。
周成走在最前,依靠罗盘引路。雷振邦断后,警惕地注意着四周。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深入密林,前方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和低沉的喘息,黑暗中,几点绿油油的光点闪烁逼近。
是野猪群!个头不小!
雷振邦经验老道,低喝一声,别慌,背靠大树!
话音未落,几头体型壮硕、獠牙外翻的桂北山区特有的大野猪已经从灌木丛中冲了出来,气势汹汹!
宋婉儿反应极快,一把将苏念琦拉到自己身后。我和雷振邦几乎同时掏枪。
砰!砰!
两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夜山的死寂。
雷振邦一枪精准地打在领头野猪前方的土地上,溅起泥土,我则朝旁边树上开了一枪以示威吓。
巨大的枪声和火光显然震慑了这些山林里的霸主,它们发出不安的哼叫,迟疑片刻后,终究转身窜入密林深处。
我们都松了口气,但枪声在山谷中回荡,传得很远,不知是否会惊动寨子里的人。
快走,离开这里。
我收起枪低声道。周成似乎对枪声有些不适,但很快揉了揉耳朵,恢复冷静,再次校准方向,带领我们加速前进。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透过浓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我们终于穿出了最茂密的林区。
前方地势略微开阔,山谷中,隐约出现了一片村寨轮廓。
这个村寨比云雾寨更小,更原始,几乎看不到任何现代文明的痕迹。
房屋全是古老的干栏式木楼,看起来年代极为久远。寨子里很安静,只有袅袅炊烟升起。
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寨口,很快就有村民发现了我们。
令人震惊的是,从寨子里走出来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幼,大多身体有着明显的残缺!
有的失去了手臂,有的瘸了一条腿,有的盲了双眼,还有的似乎患有侏儒症或严重的畸形。
他们穿着一种从未见过的、质地粗糙但纹理奇特的土布衣服,颜色黯淡,如融入了整个山林间。
然而,与他们残疾形成对比的是,他们脸上并无太多痛苦或麻木,反而带着一种平和,甚至可以说是友善的态度。
脸上带着笑容,好奇看着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
更奇怪的是,我注意到,寨子里少数几个看起来身体健全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明显怀有身孕的妇女。
我们试图用普通话、粤语甚至蹩脚的桂柳官话与他们交流。
但他们只是茫然地摇头,嘴里说着一种完全听不懂的、音节古怪的土话,语调低沉而绵长。
一位失去了一条手臂、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神清澈的老者,大概是这个村子的寨老。
他走上前来,比划着手势,示意我们跟他走。
他虽然无法与我们言语沟通,但态度却出乎意料的友善。
他带着我们来到寨子中央的一处空地上,另有几位村民端来了陶碗清水和一些看起来像是薯类或杂粮制成的食物。
周成的目光从进入这个寨子开始就变得异常警觉,他不停地观察着每一个村民,每一栋房屋,甚至每一块石头。
他的手指缩在袖中飞快掐算,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再次拿出小本子,毛笔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写下了一行字递给我:
非寻常残缺,乃天地因果所噬,然此地…竟有生生不息之象,奇哉!孕者无恙,乃新生命承纳一切,旧孽尽归其母
我看着这行字,心头不自觉的泛起一股寒意。这个与世隔绝、人人几乎都带着可怕残疾却又异常祥和的村寨,处处透着难以理解的诡异。
沈小姐和她的男朋友,会在这里吗
5
面对村民们淳朴的善意,以及桌上那些简单的食物,腹中的饥饿感变得难以忽视。
雷振邦经验老道,他对我使了个眼色:不要随意去挑衅这些村民,就让我先来试试毒。
然后笑着对村民们比划着表示他先吃。
他拿起一块杂粮饼,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仔细咀嚼后咽下。
然后对着那位独臂寨老竖起大拇指,表示好吃。
寨老和周围的村民脸上露出更加质朴的笑容。
随后,雷振邦低声说:在越南边境时学的,荒山野岭,不得不防。等半小时后,没事儿你们再吃。
这半小时过得异常漫长。
村民们围坐在周围,好奇而安静地看着我们,那些残缺的身体在晨曦中构成一幅令人心神不宁的画面。
周成的眉头始终紧锁,他的罗盘指针微微颤动,他再次写下。
食物无戾气,然此地气场粘滞,如陷泥潭,恐非吉兆。
半小时后,雷振邦感觉身体并无异样,对我们点了点头。我们这才放心地食用那些清水和杂粮食物。
味道粗糙,但足以果腹,为我们补充了昨晚消耗的体力。
用餐完毕,我们比划着表示感谢,并示意我们即将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那位独臂寨老忽然站了起来,发出几声短促而高亢的音节。
顿时,原本安静的村民们纷纷起身,缓缓向我们围拢过来。
他们开始围着我们转圈,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单调而又连绵不断的吟唱。
那调子古老而怪异,不像庆祝,更不像送行,音节破碎,却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力量。
所有村民都开始笨拙地、甚至是踉跄地跺脚、摆动残缺的身体。
动作扭曲却整齐划一,像是在进行一种极其古老的仪式舞蹈。
不对劲!走!雷振邦第一个反应过来,站起身想拔枪。
但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他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脸上露出极度惊愕的神情。
……浑身……没力……他话音未落,庞大的身躯软软地瘫倒在地。
几乎同时,我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强烈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来。
视线迅速模糊,耳朵里的吟唱声却越来越响,仿佛直接钻入脑髓,我试图抓住什么,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食物…没问题,是…是声音…苏念琦艰难地说出半句,也伏倒在桌子上。
宋婉儿强韧的意志让她比我们多支撑了几秒,她甚至试图去拉周成,但最终也无力地倒下,眼神中充满不甘。
周成在昏迷前,用尽最后力气,用手指蘸了蘸碗里的清水,在桌面上画下了一个残缺的、扭曲的符文,然后头一歪,失去了意识。
在我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映入眼帘的最后景象。
是那些村民依旧围着我们,不知疲倦地跳着、唱着,他们残缺的身体在扭曲舞动,那古老的吟唱如无形的绳索,将我的意识彻底拖入深渊。
6
头痛欲裂,意识像是从深海中艰难地浮出水面。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墨蓝色夜空和稀疏星子,以及晃动着的、抬着简易轿子的粗壮手臂。
我发现自己正和雷振邦、苏念琦、宋婉儿、周成一样,被粗糙的藤条捆得结结实实。
放置在一个由竹竿和藤蔓绑成的简易轿子上,浑身依旧酸软无力,连挣扎都做不到。
四个轿子,由十几个来自云雾寨的强壮后生沉默地抬着,正沿着陡峭的山路向山顶行进。
那位在云雾寨为我们翻译的年轻后生就在我的轿子旁走着。
他脸上早先的淳朴好奇已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殉道般的肃穆所取代,眼神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沉重的必然。
醒了吗他注意到我的动静,声音低沉而平静,与之前的怯懦判若两人,也好,至少死个明白。
死为什么你们到底…
我沙哑地问,拼命试图理解眼前的一切。
年轻人仰望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山顶,那里有一个古老的祭坛轮廓。
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整个世界,为了所有人。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这座山,
他语气凝重,是古老的界限,山顶的洞窟,不是山神的居所,而是一道裂缝,一道通往‘彼界’的裂缝。
用你们能理解的话说,是黄泉的入口之一。
我心中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裂缝需要力量来维系平衡,否则里面的东西就会溢出来,那将不是战争或灾难,而是阴阳倒转,亡者重返人间,带来的是混乱和消亡。
年轻人的声音里带着恐惧,但更多的是决绝。
唯一的办法,就是定期献上合适的祭品,以特定的‘命格’之力加固这道裂缝。
所需的八字每年都不同,由守护在这里的祭师一脉世代推算。
他指了指山沟里的小寨子:那个寨子里的残疾人…他们不是被诅咒,他们是历代祭祀中,血脉被裂缝力量侵蚀的守护者后代,他们自愿聚居于此,时刻准备着。
当他们之中诞生出符合当年八字的婴孩…
那婴孩就是命定的祭品。这是他们生来的使命,也是荣耀。
我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那…那我们…
今年,推算出的八字极其特殊,我们寨子里和守护者寨子里都没有完全吻合的新生儿。
年轻人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复杂的怜悯。
唯一的完美契合者,是沈老板的女儿。她上次来时,就被祭师感应到了。
那沈姑娘…
早就被沈老板接回广州了,所以沈老板让你们来了。年轻人打断我。
他爱女心切,无法接受。于是他找到了你,顾先生。
你的八字与他女儿有七分相合,已是极其难得的替代品。
而他身边那位陈大师,实则是我们守护一脉的外围弟子,他指点沈先生,找到了你身边这两位命格奇特的助手——
他看向昏迷的宋婉儿和周成:这位女子命带‘破军’,煞气极重,可作冲击裂缝不稳定处的‘矛’;
这位哑巴周成,身负五弊三缺,通晓阴阳,他的灵魂是最好的‘粘合剂’,能修补裂隙。
你们三人组合,效果比沈小姐一人更好。沈先生付出巨大代价,恳求我们接受这个替代方案。
真相如冰锥,刺穿了我的心脏。
我不是来救人的英雄,我从一开始就是被选中的祭品!
连同那两个临时助手,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牺牲品。
他…他知道来了就会死我最后的力气问道。
他知道这是唯一拯救他女儿的办法。
年轻人避开了我的目光,声音低沉。
用你们几人的命,换他女儿的命,也换天下苍生的安宁。
祭品必须自愿…至少是懵懂不知情地走入祭场范围,否则无效。
所以,必须有欺骗。
山顶到了。
一个巨大的坑洞出现在眼前,洞口的岩石呈现焦黑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殖质的臭味儿。
坑洞深不见底,隐隐传来风声中、仿佛无数人哀嚎哭泣的呜咽声,让人心胆俱裂。
云雾寨的寨老和那些强壮的后生们,此刻脸上都带着狂热的虔诚,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我们五人放在坑洞边缘指定位置。
寨老开始吟唱起古老的祷文,祷告声音与坑洞中的呜咽声居然相交共鸣起来。
寨老的吟唱进入高潮,他举起一个骨质的匕首,就要走向我——作为主祭品,我将是第一个。
7
就在寨老举起陶罐,即将把漆黑液体泼向我,完成那仪式的最后一刻。
我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是周成!周成之前昏迷前画的符起了作用,我的身体可以动了。
而其他四人也是同样的可以动起来了。
雷振邦这位经历过战火淬炼的老兵,反应快得超乎想象。
他被缚在身后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闪电般从后腰的刀鞘中抽出了一把军用小刀。
村民们太过信赖那古老的仪式,根本没想到我们还能恢复行动!就连身上的武器都没有被他们搜去。
刀刃锋利无比,几下割断捆住自己的藤蔓。
解脱的瞬间,他眼神如最凶狠的猎豹,锁定了正准备进行最后步骤的寨老。
操你妈的装神弄鬼!
雷振邦怒吼一声,声音如同炸雷般打破了山顶诡异的吟唱。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掏出了那把依旧别在腰后的五四式手枪。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山顶炸响,彻底压过了那古老的祷文和坑洞中的呜咽!
寨老的身体猛地一僵,胸口爆开一团血花,苍老的脸上还凝固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手中的陶罐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漆黑的液体溅落一地,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他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摔在祭坛边缘。
寂静!
短暂的、极致的寂静!
所有跪地吟唱的云雾寨后生都惊呆了,他们脸上被震惊和茫然所取代。
他们视若神明的仪式,被如此粗暴的方式打断了!祭师…死了
都他妈别动!
雷振邦此刻已经完全挣脱站起,手持手枪,眼神冰冷地扫视着那些陷入混乱和震惊的年轻后生。
他经历过战争,深知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关头,一丝一毫犹豫都可能万劫不复。
你!过来!
雷振邦用枪口指向那个懂普通话的年轻人,声音不容置疑,把他们的绳子都解开!快!
那年轻人脸色惨白,看着地上寨老的尸体,又看看雷振邦手中冒着青烟、杀气腾腾的手枪,身体剧烈颤抖。
信仰崩塌的震撼和死亡的直接威胁,让他下意识地选择了服从。
他哆哆嗦嗦地走过来,开始给我们松绑。
一挣脱出来,我活动着发麻的手腕,迅速也将别在腰间的手枪取出来,警惕地看着周围混乱的村民。
一个离得最近、身材格外魁梧的云雾寨后生。似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猛地从地上跳起,抓起旁边用来抬轿子的粗竹竿,就像端着长矛一样,赤红着双眼朝雷振邦猛冲过来!
砰!
雷振邦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扣动扳机。子弹精准地命中那后生的肩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惨叫一声,旋转着栽倒在地,竹竿脱手飞出。
还有谁想试试!
雷振邦的声音冷得像冰,枪口微微移动,带着战场下来的煞气,镇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人。
他们或许勇敢,或许虔诚,但他们从未经历过如此直接的杀戮。
山顶一片混乱,痛苦的呻吟声、惊恐的喘息声、以及坑洞里那似乎因仪式被打断而变得焦躁、呜咽声越来越响的诡异声响交织在一起。
8
雷振邦的枪声还在山谷间回荡。
然而,这枪声仿佛也成为了一个被敲响的警钟。
就在下一秒——
我们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起来,仿佛一头巨兽在地底翻身!
山顶的岩石纷纷滚落,那漆黑的坑洞深处传来尖啸声响,感觉要刺破耳膜。
轰隆——!
坑洞边缘的岩石猛地塌陷下去一大片,那漆黑的洞口骤然扩大!
不再是幽深的洞穴,变成了一道竖立在天地之间的、扭曲不定的黑色裂痕。
紧接着,无数半透明、散发着痛苦与怨恨气息的灰白色灵魂,如决堤的洪流,从那道裂痕中喷涌而出。
它们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哀嚎,冲上夜空,遮星蔽月。
恐怖的景象远不止于此。
这些汹涌而出的灵魂并没有四散逃开,反而是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在半空中疯狂地旋转、汇聚……
最终组成了一个若隐若现、覆盖了小半个天空的人体经络图!
那图像诡异而精密,在向众生展示着生命最本源的构造,却又充满了死亡和不祥的气息.
而更让人魂飞魄散的是,夜空中那轮清冷月亮,此刻也变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月亮的表面,缓缓睁开了一只巨大、冷漠、没有任何情感的银色巨眼。
冰冷的目光毫无感情地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聚焦在那由无数痛苦灵魂组成的经络图上!
啊——!
离坑洞最近的几个云雾寨后生,包括那个被雷振邦打伤肩膀的,根本来不及逃跑,瞬间被还在涌出的灵魂洪流冲击而过!
他们的身体猛地一僵,被扯出了同样半透明的灵魂,他们自己的灵魂!
这些刚刚被扯出的灵魂,脸上还带着惊恐,就被那股洪流卷走,融入了空中那巨大的、不断扭动的经络图中,成为了它新的一部分!
而他们的肉身,则软软倒地,失去了所有生机。
神罚还是仪式被打断后引发的灭世之灾
没有人能回答。
恐惧,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压倒了所有的一切——
无论是我们,还是那些幸存的云雾寨村民,此刻只剩下生物的本能:
逃!
快逃!逃离这座山!逃离那只眼睛!逃离那吞噬灵魂的恐怖经络图!
跑!!!
雷振邦发出一声嘶吼,一把拉起因为过度震惊而僵住的苏念琦。
宋婉儿则搀扶起本来就瘦削,手无缚鸡之力的周成。
而我紧随其后。
那些幸存的云雾寨后生们,也发出了绝望的哭喊,连滚爬爬、屁滚尿流地跟着我们,一起朝着山下疯狂逃窜。
此刻再也没有祭品和祭祀者的区别,只有一群在灭顶之灾前挣扎求生的渺小生灵。
我们不敢回头,拼命奔跑,身后是地动山摇的巨响、是无数灵魂凄厉的哀嚎、是那只冰冷月眼无声的注视……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那恐怖的声音,直到肺像烧起来一样疼,我们才敢停下来。
瘫倒在一条陌生的山溪边,浑身污泥,狼狈不堪,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无法磨灭的恐惧。
之后的路程浑浑噩噩,我们凭着本能和残余的方向感,找到了奔驰车,几乎是逃离一般地疯狂驶离了这片给我们留下噩梦的土地。
……
数月后,港岛,我的侦探所内。
沈先生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哆嗦地看着我们五人——
以及我们放在桌上那些关于桂北山区古老传说和活人祭祀的证据。
我们并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那太过惊世骇俗,只告诉他,他的替死计划引发了可怕灾难。
他却没有过多争辩,几乎是瘫软地签下了一张天文数字的支票,并转让了名下多处产业作为赔偿和封口费。
我们拿走了钱,但没有要他的命。杀戮解决不了问题,更何况,某种意义上,他也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看着他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我们知道,这件事了结了——至少明面上如此。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我走到酒柜前,倒了几杯威士忌。
如今,我的身边多了三名助手。
宋婉儿,周成,以及……第三位。
一位脸色苍白、气质幽静不像活人的年轻女子。她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不发出任何声息。
那是沈先生的千金——沈蓉。
在我们刚刚离开云雾寨后,她因一场意外的突发恶疾去世了。
据周成私下告诉我,她的灵魂因为与裂缝的联系和其父所造的孽,无法顺利往生,只能在世间徘徊受苦。
唯有跟在我这个八字相合且经历过那次事件的人身边,才能慢慢洗涤那种联系,求得未来或许能转世投胎的希望。
这,是她父亲付出的代价,也是她自己的赎罪。
我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
侦探所的窗外,港岛依旧车水马龙,繁华喧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远比世人看到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