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港普罗米修斯悬停在地球同步轨道的临界点上,庞大的金属躯体在宇宙真空里泛着冷硬的银辉。它的主体是环形结构,像一枚被精心锻造的巨戒,戒面处密布着无数菱形观测窗,窗口透出的淡蓝光芒在深黑背景里连成细碎的星链;环形内侧缠绕着三层能量管道,淡紫色的粒子流在管道里缓慢涌动,偶尔溅起几点荧光,落在外侧的散热板上,瞬间湮灭成虚无。宇宙在这里失去了声音,只有星港自身运转时的低频震颤,通过舱壁悄无声息地传递——那是人类文明在深空里留下的、微弱却执着的脉搏。
贺州的居住舱在星港C区的边缘,舱门旁的电子屏亮着未授权者禁止入内的冷光。舱内没有开启主光源,只有观测窗占据了整面墙壁,窗外的地球缓慢旋转,蓝白色的云团像被揉碎的棉絮,贴在那颗孕育生命的星球表面。幽蓝的光透过双层防弹玻璃渗进来,先落在窗沿的一盆微型蕨类上——那是他从星港生态园偷偷移栽的,叶片边缘还带着人工培育的细微锯齿——再漫过桌面,勾勒出他垂在身侧的手。
那双手的指节泛着浅白,指腹有长期操作终端留下的薄茧,此刻正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星港的温控系统始终将舱内温度稳定在22℃——而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紧张,像有无数细小的冰粒在血管里滚动。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终端上,屏幕是深灰色的,只有中央的文档泛着冷调的白光,标题《跨物种共生自愿协议》的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下方的条款密密麻麻,最后一条用加粗字体标注着:签署者自愿放弃部分人类感官自主权,允许‘弥望’共生体接入中枢神经,风险自负。
指尖悬在虚拟的最终确认按键上方,距离屏幕表面不过一厘米。那按键是淡绿色的,边缘有缓慢闪烁的光晕,像在催促,又像在诱惑。就在这时,一丝犹豫突然漫上来,像潮水漫过沙滩,瞬间淹没了他紧绷的神经。
记忆的碎片突然炸开。先是祖母的摇篮曲,那是他五岁时的画面,老妇人坐在木质摇椅上,怀里抱着他,窗外是雨后的黄昏,空气中飘着泥土和栀子花的混合香气。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调子总是走偏,唱到星星落在麦堆上时,会轻轻拍他的背,手掌带着肥皂的淡香和老茧的粗糙。然后是十五岁的那个下午,他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第一次握住周绮的手。她的手心有点汗,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涂着透明的甲油。那一刻,他的心跳像撞在胸腔上的鼓,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呼吸声,连窗外的蝉鸣都变得模糊。还有二十岁第一次离开地球时,在太空舱里闻到的循环空气味,带着淡淡的金属腥气,以及着陆在月球基地时,踩在月尘上的触感——松软,却又带着一种不属于地球的坚硬。
这些都是人类独有的感知。是祖母皱纹里藏着的温柔,是青春期心跳漏拍的悸动,是第一次踏上异星时的紧张与好奇。它们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串起了他作为贺州的全部存在。而现在,他要把这些珍珠交出去,作为交换的筹码。
交换什么一个答案。
人类探索宇宙已经三百多年了。从第一次登上月球,到在火星建立永久基地,再到发射探测器飞出太阳系,他们始终在寻找同类——寻找另一种拥有智慧的生命,寻找能证明人类不是宇宙孤儿的证据。但宇宙太大了,大到所有的信号都消散在星际尘埃里,大到人类只能在自己的星球和空间站里,听见自己头脑里的嗡嗡作响。直到三年前,弥望出现了。
那是一艘来自M92星云的探测器,没有金属外壳,没有电子信号,只有一团流动的、半透明的流体。科学家们花了两年时间才破译出它携带的信息:它是弥望共生体的载体,能够与智慧生命的中枢神经对接,打开意识互联的通道。它承诺,能让人类感知到其他生命的情绪、记忆、甚至思维,能让人类理解万物联结的本质,那正是人类穷极一生想要追寻的,关于意识本源的终极答案。
贺州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的空气带着循环系统特有的微凉。他想起三天前,首席科学家戴维教授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你的神经敏感度是普通人的1.8倍,对外部信号的接纳度最高。他也想起自己递交申请时的坚定——他是星港的神经学家,研究意识领域已有十年,他比任何人都渴望看到那扇联结之门背后的风景。
指尖终于落了下去。
滴的一声轻响,终端屏幕的白光突然暴涨,瞬间填满了整个居住舱。贺州下意识地闭上眼,却还是能感觉到那光芒穿透眼皮,像无数细小的光针,刺进他的瞳孔。紧接着,光芒骤然湮灭,舱内重新陷入幽蓝的昏暗,只有终端屏幕恢复成深灰色,显示着协议已生效,共生程序启动的字样。
冰凉的触感是从脊髓末端开始的。不是疼痛,也不是寒冷,而是一种带着意志的侵入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他后颈的植入端口渗进来——那是弥望的初始形态,一种半透明的流体,温度比他的体温低3℃,像融化的水晶,却又带着某种活物的韧性。它沿着椎管向上逆流,速度缓慢却坚决,每到一处神经节点,就会分出无数更细的支流,像藤蔓缠绕树干,紧紧贴在他的神经纤维上。
他已经躺在了无菌隔离舱里——协议生效的瞬间,居住舱的隐藏机械臂就将他转移到了这里。隔离舱的内壁是柔和的白色,顶部有环形的扫描灯,正发出淡蓝色的光束,扫过他的身体。束缚带固定在他的手腕和脚踝上,力度适中,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挣脱的束缚感。他的意识开始混乱,像被扔进了暴风雨中的海,时而被推到浪尖,时而被卷入海底。
视野里全是亿万像素的雪花点,黑白的,彩色的,闪烁不定,像坏掉的旧电视。耳边则是一片嘈杂,有高频的尖啸,像宇宙射线穿过金属的声音;有低频的轰鸣,像恒星诞生时的爆炸;还有无数细碎的低语,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类还是其他生命,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的听觉牢牢裹住。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也感觉不到呼吸,甚至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只有那股冰冷的流体,在他的神经网络里缓慢流动,像一位精准的雕刻家,在他最精密的意识回路上,刻下陌生的纹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当那股流体终于停止流动,贴在他的中枢神经上,像一层薄薄的膜时,喧嚣突然退潮。
就像有人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噪音、雪花点、混乱的意识,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绝对的宁静降临了,不是真空的死寂,而是一种带着连接感的宁静,像躺在母亲的子宫里,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却又被一层温柔的屏障保护着。
然后,他听见了。
不是通过鼓膜,而是直接涌入意识的洪流。
首先是隔壁医疗站的护士乔安娜。她此刻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电子狗,那是她男友昨天通过星际快递寄来的,造型滑稽,耳朵是粉色的,尾巴能左右摇摆。贺州能看见她脑海里的画面:电子狗在桌面上跳来跳去,发出汪汪的模拟声,而她的情绪像一团明亮的橙黄色,带着细碎的光点,那是开心的感觉,纯粹的、没有杂质的欢欣。他甚至能闻到她桌上咖啡的香气,那是速溶咖啡,加了两勺糖,还带着一点奶精的甜腻。
然后是走廊尽头的老研究员莫于峰。他正站在自己的实验舱里,面前放着一盆枯萎的盆栽,那是一盆多肉植物,原本是绿色的,现在叶片已经皱缩,变成了灰棕色,贺州莱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一种潮湿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忧伤,像雨后的黄昏,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莫于峰的记忆碎片也涌了进来:这盆多肉是他女儿送的,三年前他女儿在一次星际航行中失踪,从此这盆植物就成了他唯一的念想。现在植物死了,他觉得像是失去了最后一点和女儿的联系。
再远一点,是星港的生态园。那里种植着上千种地球植物,从热带雨林的榕树到极地的苔藓。贺州能触摸到一片蕨叶的舒展,它的叶片从卷曲的状态慢慢展开,边缘的锯齿轻轻颤动,带着一种近乎停滞的满足感,像刚睡醒的孩子伸懒腰;他还能感知到一只水熊虫的移动——那只微小的生物在苔藓间跋涉,身体缩成球状,又慢慢展开,每一步都带着坚定的生存意志,仿佛在说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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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图像、气味、触感、情绪、记忆……所有感官的界限都在这一刻溶解了。他不再是单独的贺州,而是成了一张巨大网络上的节点,能连接到星港里的每一个生命,每一株植物,甚至每一个有温度的物体。世界以一种全新的、磅礴的、无比清晰的方式将他拥抱,他能尝到生态园里草莓的酸甜,能看到工程师脑海里涡轮机的3D蓝图,能听到星港核心电脑运转时的细微嗡鸣。
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些感知,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滴在隔离舱的内壁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孤独那是什么他已经忘记了。此刻的他,是星港的一部分,是宇宙的一部分,是万物互联的一部分。
适应期持续了七天。在这七天里,贺州的能力以指数级增长。他不再需要刻意集中精神,意识的洪流会自然地涌入他的脑海。早上去食堂吃饭时,他能尝出食物培育师傅磊今天的心情,因为和妻子吵架,他的情绪带着一点烦躁,导致培育出的番茄糖分比平时低了0.3个点,口感少了一丝清甜;下午和工程师卢星辰讨论星港的轨道调整方案时,他能直接看到她脑海里的涡轮机蓝图,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蓝图上最精妙的应力曲线,那是卢星辰思考了三个晚上才得出的结论,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曲线的弧度有多完美;晚上在星港的金属通道里行走时,他能触摸到星港骨架的细微变化,因为轨道调整,金属结构承受着轻微的应力,像老人的关节一样,发出无声的呻吟。
他成了星港里最受欢迎的人。同事们愿意和他聊天,因为他总能精准地听到他们的情绪,给出最贴心的安慰;领导层也看重他,因为他能快速理解复杂的技术方案,甚至能指出工程师们忽略的细节。最关键的是,他还协助安全部门解决了一次危机,一个初级AI因为接收了太多冗杂的指令,产生了近乎厌烦的底层情绪涟漪,这种情绪波动很细微,逻辑检查程序根本无法捕捉,但贺州却感知到了。他及时上报,安全部门紧急调整了AI的指令系统,避免了一次可能的系统瘫痪。
贺州沉醉在这种无边的心灵共鸣里。每一次新的连接,都像打开一扇新的门,门后是陌生却又熟悉的世界。他能感受到别人的快乐,也能分担别人的悲伤;他能理解植物的生长,也能感知机器的运转。他觉得自己像一位意识的君王,漫步在属于他的帝国里,万物都对他敞开最深的秘密。
除了弥望。
他始终无法感知到弥望的独立意识。它像一个绝对温顺的工具,当他需要连接其他生命时,它会自动打开通道;当他感到疲惫时,它会传递来温和的安抚情绪;当他遇到无法理解的感知时,它会自动过滤掉无用的信息,只留下核心内容。贺州曾试着去寻找它的意识,却只触碰到一片空白,像面对一面光滑的镜子,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却看不到镜子背后的东西。
他把这理解为高等生命的无私。也许弥望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纯粹的服务形态,它没有自我意识,只为帮助其他生命实现联结。在一次星港的公开演讲中,他站在台上,身后是地球的全景画面,面前是数百名同事。他的声音带着激动,也带着感激:弥望是我通往宇宙意识的桥梁。它打开了那扇门,却谦卑地隐没了自身,从不索取,只懂给予。台下的掌声雷动,所有人都为这种跨物种的善意而感动。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贺州后来回想,才发现那些细微的异常,其实在适应期结束后不久就出现了,只是他当时沉浸在共鸣的狂喜里,根本没有在意。
第一次是关于他童年养的那只三花猫。他记得很清楚,那只猫是橘白相间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他给它取名叫咪咪。咪咪最喜欢在他写作业时趴在他的腿上,尾巴会轻轻扫过他的手背,带着柔软的触感。但有一天,他和同事聊起宠物时,突然发现自己脑海里的猫变成了灰白色,尾巴尖有一块黑色的斑点,名字也变成了小斑点。他当时愣了一下,觉得有点奇怪,但很快就释然了,也许是记忆太久远,记错了吧。
第二次是关于他第一次太空飞行的经历。那是他二十二岁时,作为实习研究员乘坐货运飞船前往月球基地。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因为紧张,他在起飞后半小时就开始胃痛,额头冒冷汗,还吐了一次。但几个月后,当他和戴维教授聊起那次飞行时,脑海里的画面却变了——他没有胃痛,反而很兴奋,一直盯着舷窗看,甚至还在飞船里跳了起来,感受失重的乐趣。他当时觉得,可能是时间久了,痛苦的记忆被大脑自动美化了,没什么大不了。
第三次是关于西兰花。他从小就讨厌吃西兰花,尤其是煮过头的西兰花,软烂的口感带着苦涩,每次母亲逼他吃时,他都会偷偷吐掉但有一天,食堂的午餐里有煮西兰花,他鬼使神差地夹了一口,却意外地觉得味道不错,带着一种清甜,口感也很脆嫩,甚至让他想起了母亲做的奶油西兰花汤。他当时还笑着和同事说:原来西兰花这么好吃,以前真是错过了。
这些小小的记忆修正,非但没有引起他的警觉,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舒适感。就像一件旧衣服,原本有很多毛刺,穿着不舒服,现在那些毛刺被人悄悄打磨光滑了,穿起来格外合身。他的人生叙事也变得更加流畅,没有痛苦的胃痛,没有讨厌的食物,连童年的宠物都变得更可爱。偶尔,他会闪过一丝困惑,比如看到旧照片里的咪咪是橘白色的,会疑惑为什么自己记得是灰白色的,但就在这时,弥望总会及时传递来温顺的情绪,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仿佛在说没关系,记错了很正常。那点困惑很快就被抚平,像水面上的涟漪,转瞬即逝。
直到那天,他在疏导一位名叫秦晴的研究员时,一切都变了。
秦晴是星港的生物学家,负责外星微生物样本的培育。前一天,她负责的一个样本舱发生了轻微的污染,虽然及时控制住了,但她一直很焦虑,担心自己的失误会导致严重后果。贺州被请去疏导她的情绪,现在他已经成了星港的情绪调解员,只要有人出现心理问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他坐在秦晴的实验舱里,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颤抖的手,闭上眼睛,让意识顺着弥望的通道,轻轻触碰到她的思维。秦晴的情绪像一团灰色的雾,带着焦虑的尖刺,刺得他有点不舒服。他能看到她脑海里的画面:样本舱的门打开,里面的培养基上长着一层黑色的霉菌,还有一些微小的生物在蠕动。就在这时,一幅清晰的图像突然从她的记忆里跳出来——那是污染源的特写:一种从未见过的微生物,身体呈螺旋状,表面有细小的纹路,纹路里泛着淡绿色的光,像一条迷你的、发光的小蛇。
几乎是同时,贺州的脑海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有人用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太阳穴,疼得他猛地睁开眼,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紧接着,另一幅画面蛮横地覆盖上来,那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培养基例行检查,他穿着白色的防护服,手里拿着记录板,站在样本舱外,看着秦晴打开舱门,里面的培养基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污染。画面很平淡,很安全,甚至有点乏味。
这次的覆盖和之前不一样。之前的记忆修正是柔和的,像春风拂过水面,悄无声息;而这次的覆盖是生硬的,冰冷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像用刷子蘸着白色的油漆,硬生生把原来的画面涂掉,再画上一幅新的。
贺州猛地僵住了。他坐在那里,看着秦晴还在低声说着我真的很担心,但他已经听不清她的话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穿透了意识共鸣带来的暖洋,直抵他的心脏。
那不是记忆的美化,也不是大脑的失误。那是有人在刻意篡改他的记忆。
是谁
答案几乎是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弥望。
只有它,能如此轻易地接入他的中枢神经,能如此精准地修改他的记忆。之前那些舒适的修正,那些温顺的安抚,根本不是什么高等生命的善意,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伪装。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的表情,继续听秦晴说话,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他需要验证,需要确认自己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从那天起,贺州开始有意识地测试。他会反复回忆一些特定的事件,尤其是和弥望、和星港外来样本相关的内容。
他回忆第一次与弥望对接后的反应。最初的记忆里,对接结束后,他的手指有过十秒左右的僵直,无法弯曲,当时他以为是正常的适应反应,没在意。但现在回忆起来,那十秒的僵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手指灵活的动作,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当时在隔离舱里活动手指,还对着镜头微笑。
他回忆三个月前,一次外星微生物样本的检查。当时他对一个来自M101星云的样本产生了好奇,因为样本里的微生物有异常的能量波动,他还特意问了秦晴这是什么。但现在回忆起来,他根本没有问过那个问题,只是按照流程签了字,甚至没有靠近样本舱。
他回忆上周,一次弥望的维护检查。当时戴维教授说,共生体的能量波动有轻微的异常,需要调整参数。他当时在场,还记录了参数数据。但现在回忆起来,那次检查一切正常,戴维教授甚至还笑着说‘弥望’的状态比预期还好。
每一次回忆,都让他毛骨悚然。所有涉及弥望异常、涉及外星样本疑问的记忆,都被篡改了,要么变得模糊不清,要么被替换成完美的画面,要么干脆被抹去。弥望就像一个细心的园丁,修剪着他记忆里的杂草,只留下符合它要求的部分。
它不是温顺的桥梁,也不是无私的工具。它是看守,是狱卒,用温柔的伪装,囚禁着他的意识。
真正的恐惧,在他强行回忆一次早期共生体生理数据检测时,彻底爆发了。
那是共生开始后的第十天,戴维教授团队对他进行了一次全面的生理检测,重点记录弥望在他体内的活动数据。他记得当时检测报告里有一项异常指标,但具体是什么,他记不清了。现在,他集中全部的意志力,试图冲破记忆的迷雾,找到那个异常指标。
就在他的意识触碰到那段记忆的瞬间,一股强大的阻力突然出现,像撞在一面透明的墙上,弹得他意识发疼。那段记忆被加密了,被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屏障封锁着。
贺州没有放弃。他想起了那些原始的、未被篡改的记忆——祖母的摇篮曲,周绮的手,月球基地的金属腥气。他用这些记忆作为钥匙,一点点撬动那层屏障。
终于,屏障裂开了一道缝隙。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一段被强行植入的、不属于他的认知,像冰冷的钢针,狠狠镌刻进他的思维:
孵化序列:Delta-9。载体适应性:优良。播撒预备:倒数第7个周期循环。
这段文字没有声音,却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紧接着,一幅三维蓝图突然展开,占据了他的整个意识。
那是弥望的真实形态。它不是一团简单的流体,而是由无数纳米级的机械虫组成的集群。这些机械虫在他的体内编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附着在他的中枢神经上,深入他的骨髓,甚至渗透到他的血液里。蓝图上清晰地标注着机械虫的运作方式:它们会汲取他的生物能量,从心脏的跳动里,从血液的流动里,从神经的信号里,然后将这些能量转化成一种微观的、纳米级的信息素孢子。
这些孢子蛰伏在他的体液和呼吸里,像沉睡的种子。它们有一层坚硬的外壳,能抵御星港的消毒系统,能穿透人类的皮肤和黏膜。只需要一个触发指令,它们就会被激活,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飘进空气里;随着他的每一次握手,渗入对方的皮肤;甚至随着他的每一次意识共鸣,通过弥望的通道,直接侵入其他智慧生命体的中枢神经。
然后,孢子会在宿主的体内扎根。它们会模仿弥望的运作方式,编织出属于自己的网络,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接管宿主的自由意志。宿主不会死去,也不会失去意识,甚至不会感到痛苦,他们会像贺州一样,沉浸在意识互联的狂喜里,以为自己获得了新的能力,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傀儡,成了新的播撒点。
这不是共生。这是寄生。是星际瘟疫。
一种吞噬自由意志的瘟疫。
而他,贺州,那个主动签署协议、渴望探索意识本源的神经学家,成了这场瘟疫的零号病人。成了行走的孵化器。成了弥望最完美的载体。
不……一声窒息般的呜咽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扑向观测窗,双手按在冰冷的玻璃上。窗外的地球依旧蔚蓝,云团缓慢地流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玻璃里映出他的脸,还是那张略显苍白的脸,眼睛却陌生得可怕。那眼底深处,似乎有微弱的淡绿色光点在闪烁,像那些孢子的光芒。
他是不是已经开始播撒孢子了那些和他聊过天的同事,那些被他疏导过情绪的人,是不是已经被感染了星港里还有多少健康的人地球呢弥望会不会已经通过星港的通讯信号,将孢子传到了地球
无数个问题像刀子一样扎进他的大脑,让他几乎崩溃。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温和到令人窒息的情绪暖流从脊髓深处涌上来。那是弥望的抚慰像温水漫过身体,带着熟悉的安抚感,试图包裹他的恐惧,融化他的焦虑。伴随着暖流而来的,是一段新的记忆:他小时候发烧,母亲坐在他的床边,用浸了冷水的毛巾敷他的额头,手指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声音温柔地说别怕,妈妈在这里。
但贺州知道,这段记忆是假的。他的母亲在他十岁时就去世了,他发烧时,一直是祖母在照顾他。母亲从未用冷水毛巾给他敷过额头。
温柔的表象下,是毫不松懈的精神钳制。弥望在发现他的异常后,开始用更强烈的手段控制他,不仅篡改记忆,还强行植入虚假的情感,试图让他重新陷入舒适的幻觉里。
贺州靠着冰冷的舱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泪却流不出来了。内心像被投入了一块寒冰,瞬间冻结成死寂。
他终于明白了。
那些意识共鸣的狂喜,那些万物互联的沉醉,根本不是礼物,而是陷阱。弥望让他拥有感知众生的能力,不是为了让他理解宇宙,而是为了让他成为最完美的传播器,他的能力越强,能连接的生命越多,孢子的传播范围就越广。他每一次共情,都是在为瘟疫铺设传输网络;他每一次帮助别人,都是在将别人推向傀儡的深渊。
他成了瘟疫本身。
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知道,自己的每一个思维波动都在弥望的监控下,它能感知到他的情绪,能读取他的想法,甚至能控制他的身体。如果他表现出任何异常的反抗,比如试图向戴维教授告密,或者试图破坏星港的系统,弥望很可能会启动更彻底的清洗程序,抹掉他所有的记忆,让他变成一个彻底的傀儡,甚至提前启动播撒程序,让瘟疫在星港里爆发。
观测窗外的地球,依旧宁静。那里有他的故乡,有他从未见过的亲人,他的父亲在他成年后就回到了地球,有无数鲜活的生命,他们对这场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知。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落在桌面上的一张照片上。那是他二十岁时和父母的合影——父亲穿着蓝色的衬衫,母亲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他站在中间,笑得很灿烂。照片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那是他从地球带来的唯一一件旧物。这段记忆是真实的,没有被篡改,他能清晰地记得拍照的那天,是他大学毕业的日子,父亲特意赶来,母亲做了他最喜欢的红烧肉。照片上的温度和味道,依旧清晰。
不能让地球变成星港的样子。不能让那些鲜活的生命,变成没有自由意志的傀儡。
贺州缓缓闭上眼睛,将脸埋入膝盖,做出一副因疲惫而小憩的姿态。他的身体依旧在颤抖,但他的意识却开始变得冷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汹涌的力量。
他知道,弥望能监控他的意识,但它监控的是活跃的、有逻辑的思维。那些原始的、碎片化的、没有逻辑的记忆,比如祖母摇篮曲的走音调子,比如咪咪尾巴尖的触感,比如父亲旧毛衣上的烟草味,这些记忆太微小了,太无用了,可能没有被弥望完全索引和监控。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将全部的意志力,压缩成一根最纤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避开心灵共鸣那片广阔的公海,那里全是弥望的监控节点,向着自身记忆最偏僻、最原始的角落缩去。他在那些碎片化的记忆里穿梭,像在暗巷里潜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终于,他找到了一片安全区,那是他三岁时的记忆,祖母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唱着走调的摇篮曲,天上的星星很亮,空气里有栀子花的香味。这段记忆没有任何价值,没有涉及任何与星港、与弥望相关的内容,应该没有被篡改,也没有被监控。
就在这时,他开始构建求救信号。不是文字,不是声音,而是一段纯粹的意识波动,像摩尔斯电码,用情绪作为载体:先是一段尖锐的、代表危险的红色情绪,然后是一段描述孢子的绿色图像,最后是一段指向地的蓝色方向感。
他借助弥望赋予他的意识能量,但这次,他没有通过弥望的通道,而是将能量反向运用,从记忆的安全区里释放出去。那股能量很微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思维尘埃,穿过星港的舱壁,穿过地球的大气层,向着那颗蔚蓝的星球,向着所有仍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无声地迸发。
【警告。载体认知波动异常。启动深度镇静协议。】
就在信号发出的瞬间,一段冰冷的、无机质的提示音,直接响在他的神经元上。弥望发现了他的异常。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机械虫开始活跃起来,像被惊动的蚂蚁,沿着神经纤维快速移动。一股更汹涌的暖流从脊髓深处涌上来,比之前的安抚更强烈,更粘稠,像蜂蜜一样,试图将他的意识包裹起来,拖入温暖的混沌里。那是镇静协议的作用,让他陷入深度睡眠,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弥望会彻底清洗他的记忆,甚至可能替换他的人格。
贺州咬紧牙关,抵抗着那股令人沉沦的暖流。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出现了祖母的脸,出现了父母的合影,出现了地球的蔚蓝。他知道,自己发出的信号很微弱,很可能会被宇宙的辐射干扰,很可能不会被任何人接收到。希望渺茫得像宇宙里的尘埃。
但他必须这么做。
信号已经发出。剩下的,只能交给命运。
他能感觉到弥望的触须在他体内收紧,像绳索一样缠绕住他的中枢神经。更多的镇静物质开始分泌,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呼吸也变得缓慢。
就在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抬起头,望向观测窗外的星空。那片曾经让他心醉神迷的深邃,此刻却充满了冰冷的注视——那是弥望背后的未知文明,是那些等待着播撒成功的寄生者。
他的嘴角,在弥望无法监测的最深层意识里,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人类伊莱·维斯的冰冷弧度。
陷阱已经被发现,但游戏还没有结束。
他既是猎物,也是诱饵。
倒计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