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
刺骨的阴冷,像是无数根细针,扎进皮肤里,钻进骨头缝中。
韩铮是被冻醒的,不,更准确地说,是被一种几乎要撕裂头颅的剧痛和窒息感给拽醒的。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吸入的却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浑浊气味——霉烂的稻草、排泄物的臊臭、还有某种铁锈似的腥气混合在一起,几乎让他把隔夜饭都呕出来。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半天才聚焦。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昏暗,只有一点微弱的、油灯似的昏黄光线,从一个极高的、巴掌大的小窗口透进来,勉强勾勒出他所处的环境。
粗大、潮湿的木栅栏。斑驳不堪、满是污渍的石头墙壁。身下是冰冷梆硬、还散发着霉味的薄薄一层稻草。
这是一个牢房。
他猛地想坐起来,却感觉全身酸软无力,脑袋里像是有一群野马在奔腾,踩得他神经突突地跳着疼。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套着一件灰不拉几、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古代囚服,宽大得像是个布口袋,袖口还磨破了边。
这是怎么回事剧组恶作剧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场惊心动魄的追捕上。那个高智商罪犯把他引到了一处废弃的化工厂,爆炸……对,是剧烈的爆炸,灼热的气浪和冲天的火光把他吞没……
可这里……
咳……咳咳……旁边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吓了韩铮一跳。
他这才注意到,牢房的角落里还蜷缩着一个人影,裹在一堆烂稻草里,像只奄奄一息的老猫,只能隐约看到一头花白杂乱的头发。
我……这是在哪韩铮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
那团稻草动了一下,露出一张沟壑纵横、污秽不堪的老脸,一双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嘲讽:在哪京兆府的大牢里呗。还能是哪阎罗殿还没到呢,后生。
京兆府大牢
韩铮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强撑着虚软的身体,手脚并用地爬到栅栏边,努力向外望去。
狭窄的甬道延伸出去,两边都是同样的牢笼,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死气沉沉。远处似乎有狱卒巡逻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呵斥声传来。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那空气里的臭味,那石头冰冷的触感,那囚服粗糙的布料感……绝不是特效或者布景!
穿越这种只存在于网络小说里的桥段,竟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还没等他从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中理出个头绪,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锁链的哗啦声由远及近。
两个穿着皂隶公服、腰挂铁尺的狱卒停在了他的牢门前。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用铁尺不耐烦地敲打着木栅栏,发出梆梆的响声。
张澜!醒醒了!你这杀人的怂货,倒还挺能睡!
张澜是在叫我韩铮愣了一下。
那横肉狱卒见他没反应,嗤笑一声,对同伴道:瞧见没就这熊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玩意儿,也敢杀人真是活见了鬼了。
另一个瘦高个狱卒叹了口气,语气倒是稍微和缓点,但也带着十足的轻蔑:唉,读书读傻了呗。为了一方破砚台,就把同窗给开了瓢,值当吗这下好了,功名没了,小命也要玩完喽。
杀人砚台同窗
韩铮脑子里嗡的一声,原主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猛地涌了上来——一个穿着青衫、面容模糊的年轻书生(是叫李崇文),两人似乎在争吵,是为了……一方看起来古旧的砚台……然后是一片混乱……黑暗……
他,或者说这具身体的原主张澜,竟然是个涉嫌杀人的死囚犯!
嘿!说你呢!吓傻了横肉狱卒骂骂咧咧地打开牢门,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踢了韩铮小腿一脚,起来!冯典史要过堂再审你这桩破案子,给爷利索点!
韩铮(现在或许该叫他张澜了)被粗暴地拽了起来。原主的身体本就虚弱,加上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差点直接软倒在地。那冰冷的锁链直接铐在了他的手腕上,沉甸甸的,冰得他一个激灵。
他被两个狱卒半拖半架地押着,踉踉跄跄地走在阴暗的甬道里。沿途牢房里投来各种目光,有麻木,有好奇,有幸灾乐祸。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韩铮,警校优等生,干了七年刑警,破获大小案件无数,现在竟然成了古代的一个死刑犯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
不行!绝对不能认命!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那个神秘的声音……欲寻归途,先雪冤屈……不管那是幻觉还是什么,这是他唯一的线索!
他被带进了一间比牢房稍好些的审讯室,但依旧阴暗潮湿。墙上挂着些吓人的刑具,散发着血腥味。一张条案后,坐着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留着山羊胡、面色阴沉的中年官员,想必就是冯典史了。旁边站着个拿着纸笔的书吏,面无表情。
案犯张澜,带到!狱卒禀报一声,将他按跪在地上。
冯典史撩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案卷:张澜,大兴县秀才。告你于三日前,在悦来客栈地字叁号房内,因一方‘紫云砚’与同窗李崇文发生口角,继而持砚猛击其头部,致其当场身亡。人证物证俱在,你此前也已画押认罪。今日再审,不过是循例过场,你可还有何遗言要讲
这冯典史语速不快,但字字冰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断论语气,显然根本没打算好好审,只是走个处决前的流程。
韩铮(张澜)猛地抬起头。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原主或许懦弱认命了,但他绝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发颤的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话符合这个时代的语境,但逻辑必须清晰:回……回禀典史大人!学生……学生冤枉!
冤枉冯典史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现场只有你二人,凶器砚台上满是你的指纹,客栈伙计听到你们激烈争吵,随后便发现李崇文倒地身亡,而你晕倒在旁,手中还握着那方染血的砚台!铁证如山!你还有脸喊冤
大人!韩铮提高了声音,尽管虚弱,但多年与罪犯交锋磨砺出的气势还是透出来一丝,让冯典史稍稍坐直了些,学生当时与李兄确有为砚台之事争执,但绝未动手!学生是被击晕的!醒来时便已如此,之前画押乃是神智不清,受刑不过所致!
他快速搜索着原主那些混乱的记忆和刚才狱卒的话:学生与李兄同窗数载,虽非至交,亦无深仇大恨,岂会因一方砚台便暴起杀人此乃情理不通之一!
其二,学生体弱,李兄却颇健壮,若真是搏斗,学生怎可能将其一击毙命而自身仅后脑有一处击打伤这不合常理!
其三,他目光锐利起来,这是作为刑警的本能,学生依稀记得,当时房中似有异响……绝非只有我二人在场!请大人明察!
他这些话,前两点是基于基本逻辑和人物关系的反驳,第三点则是故意抛出的悬念,旨在引起怀疑,争取调查机会。他根本记不清有没有异响,但这是撬动铁案的唯一办法。
冯典史闻言,眉头果然皱了起来。他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秀才。这张澜之前提审时,吓得语无伦次,只会哭嚎求饶,没多久就画押了,怎么今日突然变得如此条理清晰虽然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但那眼神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锐利
巧言令色!冯典史一拍惊堂木,但语气已不像刚才那般绝对,你说你被击晕,有何证据你说另有其人,又有何证据空口白牙,就想翻供
学生需要时间!韩铮立刻接口,学生愿戴罪立功,恳请大人允准学生……允准学生重新勘验现场,询问证人!若不能自证清白,学生甘愿引颈就戮,绝无怨言!
他知道这要求极其大胆,几乎不可能。一个死刑犯还想查案
果然,冯典史像是被冒犯了,勃然大怒:荒谬!你当朝廷法度是儿戏吗岂容你一个案犯……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的瘦高个狱卒突然快步走到冯典史身边,弯腰低声耳语了几句,目光还若有似无地瞥了韩铮一眼。
冯典史听着,脸上的怒容慢慢变成了惊疑不定,他再次看向韩铮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掺杂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顾忌
韩铮心里一凛。那个狱卒说了什么是谁让他传话难道是……那个神秘人
半晌,冯典史才冷哼一声,语气极其不善:哼!也不知你走了什么狗屎运……罢了,上官有令,念在你曾是个秀才,格外开恩,给你两天时间!
两天!韩铮心头一紧。
但你别想耍花样!冯典史厉声道,着枷锁,由狱卒日夜看守,你若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若两日后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就休怪本官心狠手辣,大刑伺候了!
尽管条件苛刻至极,但这已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谢大人!韩铮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被重新戴上沉重的木枷,在那横肉狱卒骂咧咧的推搡下,再次押回牢房。但与来时不同,他的眼神里不再全是绝望,而是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火苗。
回到那散发着恶臭的牢房,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番应对,几乎耗尽了他这具虚弱身体的所有力气。
角落里的老囚犯又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翻了个身,没再理他。
韩铮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极度不适和环境的恶劣,开始疯狂地回忆和整合信息。
死者李崇文,头部遭受重击致死。凶器是砚台。原主晕倒在现场,手持凶器。有争吵的证人。
一个标准的密室杀人案,证据链看似完美。
但他是韩铮,他见过太多精心布置却漏洞百出的现场。完美的证据,往往意味着刻意的安排。
凶手是谁为什么嫁祸给张澜仅仅是为了那方砚台还是另有隐情那个神秘人是谁他为什么帮自己冯典史口中的上官又是谁
无数疑问在他脑中盘旋。
他需要信息,需要细节!需要知道原主和张澜的所有关系网,需要知道那方见鬼的紫云砚到底有什么特别,需要知道案发现场的每一个细节!
可是,他现在是一个身戴枷锁的死囚,连活动都困难,如何查起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牢房外。不是那个横肉狱卒,脚步更轻,更谨慎。
韩铮猛地睁开眼。
只见那个之前帮他说过话的瘦高个狱卒,正透过栅栏缝隙看着他。狱卒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很复杂,似乎有些同情,又有些好奇。
狱卒左右飞快瞟了一眼,确认没人注意,然后以极快的速度,从栅栏缝隙里塞进来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东西。
那是一个已经冷透、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粗面馍馍。
吃吧。吊着命,才有力气想辙。狱卒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像是气音,冯爷的话……你也别全信。这案子,水深着呢……
说完,他不敢多留,立刻转身,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慢悠悠地巡逻去了。
韩铮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个冰冷的馍馍,又看向狱卒消失的背影。
水深
他慢慢伸出手,捡起那个馍馍。馍馍底下,似乎还压着一个小小的、卷起来的纸卷。
他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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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冰冷的硬馍馍攥在手里,粗糙的触感提醒着韩铮,这并非梦境。
他没有立刻去动那个小小的纸卷,而是先机械地、艰难地啃了一口馍馍。粗砺的面渣刺得喉咙生疼,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这具身体需要能量,哪怕是最低劣的食物。
眼角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角落里的老囚犯似乎又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甬道远处传来其他狱卒模糊的谈笑声,无人注意这个死囚牢的动静。
他这才用戴着手铐和木枷、极不便利的手指,艰难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藏在馍馍下的纸卷捻了出来。纸卷很小,材质粗糙,像是从什么账本上撕下来的一角。
就着那高窗投下的微弱天光,他勉强看清上面用极细的炭笔写着的几行小字:
李尸创口狭深,非砚角所致。窗台积灰有异。当心冯。
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匆忙的情况下写就的。
韩铮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更加剧烈地鼓动起来。
信息!这就是他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这短短三句话,信息量却巨大得惊人!
第一,李尸创口狭深,非砚角所致。——这是最关键的破局点!指出了验尸报告(尸格)上的重大疑点。一方砚台,无论是砸还是敲击,造成的创口通常是钝器伤,可能撕裂、可能凹陷,但狭深这个词,更符合锐器或者某种特定形状的凶器造成的伤害。这与砚台是凶器的结论直接矛盾!原主的记忆混乱,只记得自己拿着砚台,可能只是晕倒前无意识抓到的,真正的凶器,恐怕另有其物!而这一点,当时的仵作要么是水平不够忽略了,要么……就是故意隐瞒了!
第二,窗台积灰有异。——暗示案发现场可能并非完全封闭,有人从窗户进出过或者窗户被动过手脚这是一个需要重点勘查的方位。
第三,当心冯。——这直接印证了他之前的预感。那位冯典史,果然有问题!他要么是真凶的保护伞,要么本身也卷入了某种阴谋,他根本不想让真相大白!
传递消息的是谁是那个瘦高狱卒还是另有其人那个神秘人的能量似乎不小,竟然能将消息直插这京兆府大牢深处。
韩铮迅速将纸条塞进嘴里,和着那干硬的馍馍一起,艰难地吞咽下去。绝不能留下任何证据。
食物下肚,带来一丝微弱的热量,也让他的大脑运转得更加迅速。
他现在有了方向,但处境依然极端不利。他戴着枷锁,身边随时有狱卒看守,尤其是那个满脸横肉的,显然是冯典史的眼线。他该如何去验证这些信息
时间只有两天,不,可能更短。冯典史随时可能找借口发难。
他需要盟友,至少是需要一个能稍微通融一下的看守。那个瘦高个狱卒……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正想着,牢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还是那个横肉狱卒,一脸不耐烦地用铁尺敲着栅栏:张澜!起来!冯爷开恩,允你去现场瞧瞧!别磨蹭!
机会来了!比预想的还要快!
韩铮被重新架起来,沉重的木枷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被押着,再次穿过阴暗的甬道,走出牢狱大门。
突然接触外面明亮的光线,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阳光刺目,空气虽然算不上清新,但比起牢里那污浊的气息,已然是天壤之别。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适应,并飞快地观察四周。
京兆府衙署比他想象的还要宏大威严,青砖灰瓦,飞檐斗拱,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肃穆。衙役、书吏匆匆来往,看到他这个戴着重枷的囚犯,有的漠然无视,有的投来鄙夷或好奇的目光。
他被押解着,从府衙的侧门出去,走上了京城的街道。
街市喧嚣瞬间涌入耳中。叫卖声、车马声、行人交谈声……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行人如织,穿着各色古装,有绫罗绸缎的富商,有粗布短打的百姓,偶尔还有马车驶过。
这一切都真实得令人窒息。
韩铮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震撼和格格不入的感觉,他现在没时间感慨。他是一名刑警,正在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为自己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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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记住路线,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悦来客栈似乎离京兆府并不太远。
约莫一炷香后,他们停在了一间看起来颇为气派的客栈门前——悦来客栈。只是此刻客栈门口站着两个守门的衙役,气氛显得有些冷清和紧张。
官爷,您……您这边请。客栈掌柜的早已候在门口,脸色发白,点头哈腰,显然不想再沾染这晦气事。
横肉狱卒推了韩铮一把:走快点!别想耍花样!
他们被引着,从大堂侧面的楼梯上了二楼,来到一条走廊尽头的房门前。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还有一个衙役守着。
就是这里了。掌柜的小声说道,声音都有些发颤。
封条被撕开,房门打开。
一股淡淡的、难以散尽的血腥味和灰尘味混合着扑面而来。
韩铮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案发现场!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现场永远是蕴含信息最多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衣柜。窗户紧闭着。地上用白粉笔画着一个人形轮廓,旁边还有一滩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横肉狱卒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冷笑道:看吧!好好看看你干的好事!看你能看出什么花来!
韩铮没有理会他。他瞬间进入了状态,仿佛又回到了现代的案件现场。目光如雷达般扫过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首先,是窗户。
他挪动着脚步,戴着枷锁,动作笨拙而缓慢地靠近窗户。窗是木质的支摘窗,窗棂上糊着纸。他仔细看向窗台。
正如纸条所说,窗台的积灰确实有异。大部分地方都蒙着一层均匀的薄灰,但在靠近窗栓的地方,有一小片区域的灰尘被蹭掉了,留下一个模糊的、说不清是什么的痕迹,像是有人曾用什么东西轻轻拨动过这里他凑近了些,但由于戴着木枷,无法弯腰细看,也无法用手指去触摸确认。
看什么看!那窗子案发后我们就检查过了,从里面闩得好好的!横肉狱卒不耐烦地催促。
从内闩好韩铮心里疑窦更深。如果是从内闩好,那这窗台的痕迹又如何解释
他移动视线,看向地上的血迹和白粉轮廓。血迹主要集中在头部位置,喷溅范围……他眯眼估算着。血量很大,符合头部遭受重击致死的特征。喷溅方向……
然后,他看向那张桌子。桌子上空荡荡,只有一盏油灯。但桌角有一处不明显的磕碰痕迹,颜色很新。他目光下移,看向地面。桌子附近的地面上,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已经干涸发黑的点滴状痕迹,不像是血迹,反而有点像……墨点
原主记忆里,他们是因为紫云砚争吵。砚台呢墨呢难道当时正在写字
凶器呢韩铮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地问。
哼,自然是收归府库了!那可是证物!横肉狱卒道,一块破砚台,沾满了血,你小子下手可真够狠的。
韩铮不再说话。他艰难地挪到房间中央,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重建当时的情景。
李崇文倒在这里……原主张澜晕倒在旁边……手里拿着砚台……
不对!
如果李崇文是被人用狭深的凶器一击毙命,血流如注,那么凶手上必然也会沾染大量喷溅血迹!但原主的记忆里,他醒来时手上除了砚台的血,似乎并没有感到身上有其他大面积潮湿(血迹)的触感记忆很模糊,但他直觉感到不对。
而且,如果真凶是先用锐器杀了人,再伪造现场,将砚台塞到晕倒的张澜手中,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看够了没有看出什么来了横肉狱卒充满嘲讽地问。
韩铮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当时发现尸体的客栈伙计在哪里我想问他几句话。
哟呵还真当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了狱卒啐了一口,问你娘的话!能给爷你来看现场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赶紧滚回去等死吧!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掌柜的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去迎接。
横肉狱卒也愣了一下,探头向外望去。
韩铮心中一动,机会!
他猛地看向一直沉默地跟在后面的那个瘦高个狱卒,用最快的语速,最低的声音急切道:窗台!验尸格目!创口形状!拜托!
瘦高个狱卒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和犹豫,但很快,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何人在此喧哗案犯为何带至此地
只见一个穿着绿色官袍、面色严肃的官员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走了上来。冯典史跟在他身后,脸色有些难看。
横肉狱卒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参见少尹大人!
京兆少尹这可是京兆府真正的实权高官之一!
韩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少尹大人目光如电,扫过现场,最后落在戴着重枷、形容狼狈却眼神清亮的韩铮身上。
你就是案犯张澜少尹的声音不怒自威,不在牢中候审,来此作甚
冯典史急忙上前一步,躬身解释:回少尹大人,是下官……下官想着案情或有蹊跷,故特许他……
特许死囚查案少尹大人打断他,语气冷冽,冯典史,你好大的胆子!朝廷法度,岂容尔等如此儿戏!
冯典史汗如雨下:下官不敢!下官只是……
韩铮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他猛地跪下,尽管枷锁沉重,但他尽力挺直脊背,大声道:少尹大人明鉴!学生确有冤情!现场留有重大疑点,尸格记录与凶器特征不符!学生恳请大人允准重新验尸,传唤相关证人细审!学生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所言不实,甘受千刀万剐!
他的话又快又急,却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少尹大人显然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一个死囚犯竟有如此胆识和口才。他再次仔细打量韩铮,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浓。
现场一片寂静。冯典史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半晌,少尹大人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哦尸格与凶器不符有何依据
韩铮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他必须说出能打动这位高官的专业判断。
回大人!他抬起头,目光毫不躲闪,学生虽不才,亦读过几本医书杂卷。钝器击打,创口多为撕裂或塌陷,纵有深创,其口亦阔。而锐器所致,创口则多狭长深入!学生听闻李兄尸格记录创口‘狭深’,此绝非一方砚台所能造成!此乃最大疑点!恳请大人明察!
他将纸条上的信息,用自己的话,结合可信的古代知识(读医书杂卷)包装后,抛了出来!
少尹大人闻言,瞳孔微微收缩,他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冯典史:冯典史,案犯所言尸格记录,是否属实
冯典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大…大人……尸格……尸格确是如此记录……但……但那或许是仵作笔误,或是……或是……他语无伦次,显然慌了神。
少尹大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不再看冯典史,而是对韩铮道:张澜,本官便给你一个机会。即刻带回府衙,本官要亲自督核验尸格目,重查此案!
他目光扫过冯典史和那两个狱卒:尔等一并回衙!若有任何隐瞒舞弊,严惩不贷!
谢大人!韩铮再次重重磕头,心中那簇火苗骤然旺盛了一些。
希望之光,虽然微弱,但终于穿透了这浓重的迷雾,照射了进来。
然而,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重新验尸,会顺利吗那个被提醒要当心的冯典史,又会如何反扑
他被衙役重新架起来,押解着下楼。在与那瘦高个狱卒错身而过的瞬间,他感受到对方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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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衙署深处,一间僻静的廨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京兆少尹周正元端坐主位,面沉如水。冯典史垂手站在下首,额头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抬手去擦。韩铮依旧戴着沉重的木枷,跪在堂下,但他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青砖看穿。
两名衙役押着一个干瘦老头走了进来。老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皂隶服,眼神躲闪,手里紧紧抱着一个木匣子,正是府衙的老仵作,姓孙。
小人……小人孙槐,参见少尹大人。孙仵作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跪倒在地。
周少尹没有废话,直接道:孙仵作,将李崇文案的尸格,还有那方作为凶器的砚台,即刻取来验看。
是……是……孙仵作慌忙打开木匣,取出一份卷宗,又从一个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方用布半裹着的砚台。那砚台质地似石似玉,颜色深紫,隐隐有云纹,此刻却沾染着大片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血迹,边角处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破损。这就是那方紫云砚。
一名衙役接过尸格卷宗,呈给周少尹。
周少尹展开细看,眉头越皱越紧。他目光如刀,猛地射向孙仵作:这尸格上明确记载,‘颅顶偏左,创口一处,狭而深,约一寸三分,骨陷’。孙仵作,你验尸多年,当知钝器与锐器创口之别。这‘狭而深’三个字,你做何解释
孙仵作吓得浑身一抖,伏地道:回……回大人……小人……小人当时查验,确是如此……或许是……是那砚台磕碰的尖角特别锐利所致他的声音越来越虚。
荒谬!周少尹冷喝一声,即便是再锐利的砚角,砸击之下,受力面积亦不会如此之小!更何况,这砚台本官看了,虽算得上方正,却并无特别尖锐之处!他将砚台拿起示意,那砚台的边角其实是相对圆润的,绝难造成狭深创口。
冯典史在一旁急忙帮腔:大人明鉴!或许是孙仵作年老昏聩,用词不当……下官这就命他重新修改尸格……
闭嘴!周少尹厉声打断他,本官现在问的是仵作!他再次看向孙仵作,语气森然,孙槐,你老实回话!当时验尸,可还有其它发现若有半句虚言,你应该知道后果!
孙仵作趴在地上,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眼神下意识地瞟向冯典史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却不敢说话。
韩铮知道,火候到了。他必须再加一把火,而且必须给出一个专业且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判断。
他猛地抬头,高声道:少尹大人!学生可否近前一观这尸格记录与凶器砚台
周少尹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对衙役示意:将他枷锁暂卸,带近前来看。严加看管!
是!衙役卸下韩铮的木枷和手铐(但脚镣未除),将他带到案前。
韩铮活动了一下几乎麻木的手腕,先是对周少尹恭敬一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份尸格卷宗。他看得极其仔细,尤其是关于创口形状、深度、位置的描述,以及周围血迹分布的记录。
接着,他又仔细端详那方紫云砚。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仔细,不仅看沾血的部分,更仔细查看砚台的每一个边角,甚至用手指(在衙役的严密监视下)轻轻触摸感受其质地和棱角。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在砚台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与血迹颜色略有不同的暗红色颗粒,像是……某种干涸的漆料或者矿物碎屑但他不动声色。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周少尹,语气沉稳而肯定:大人,学生可以断定,李崇文绝非被此砚台击杀!
哦依据何在周少尹身体微微前倾。
大人请看尸格记录,韩铮指着卷宗,创口‘狭而深,骨陷’。而观此砚台,边角浑圆,并无锐尖。若以此物猛击头部,造成的创口应是‘阔而浅’或‘阔而深’(造成颅骨骨折),绝无可能是‘狭而深’!此为其一!
其二,韩铮拿起砚台,指向沾染血迹最多、也是被认为与创口接触的主要部位,若此物是真正凶器,如此重击之下,其接触面必然沾满血迹和……些许骨碎组织。但大人请看,这血迹分布虽广,其色泽质地却相对均匀,更像是……被人涂抹覆盖上去的,而非猛烈撞击瞬间自然喷溅吸附所致!
他指出了一个小细节,几处血迹的流淌方向存在细微的矛盾感。
孙仵作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韩铮,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文弱秀才。
周少尹的眼神也变得无比锐利:你的意思是,凶器另有所物这砚台是被人后来放入手中,栽赃嫁祸
学生正是此意!韩铮斩钉截铁,真正的凶器,应该是一件头部尖锐、质地坚硬的金属物体,例如……一把小型的手锤,甚至是一根特制的铁钎!只有这样,才能造成尸格上所描述的创口!
他顿了顿,抛出了更惊人的推测:而且,学生怀疑,凶手并非一人!至少,有帮凶!
何以见得周少尹追问。
力道!韩铮目光炯炯,李崇文体格健壮,若要一击毙命,且造成‘骨陷’之伤,凶手下手必须极快、极准、极狠!这需要相当大的力气和一定的技巧。以学生的体魄,绝难做到!此为其一。
其二,伪造现场需要时间。凶手在杀人后,需擦拭真正凶器并藏匿,再将砚台塞入昏迷的学生手中,布置成搏斗假象。这个过程,若只有一人,难免仓促,极易留下破绽。若有同伙,则可以从容许多!
他再次看向那方砚台:学生刚才细看此砚,于底部发现些许非血非泥的暗红色微尘,似漆似矿,颇为奇特。或许……从此物上,能找到真正凶器或凶手身份的线索!
周少尹猛地一拍桌案:好!张澜,你所言确有道理!他转向早已面无人色的冯典史和孙仵作,声音冰寒刺骨:冯典史!孙仵作!你二人一个主理刑案,一个专职验尸,对此等重大疑点,竟毫无察觉,反而急于定案!该当何罪!
冯典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恕罪!下官……下官失察!下官只是觉得证据确凿……
孙仵作更是磕头如捣蒜:小人糊涂!小人该死!小人当时……当时确实觉得那创口有些特别,但……但冯典史催促结案,小人……小人就没敢细究……
好一个失察!好一个不敢细究!周少尹怒极反笑,看来这京兆府的刑名之事,已是漏洞百出!此案必须彻查到底!
他当即下令:来人!将冯安、孙槐暂且看管,听候发落!另,即刻派人根据张澜所言,搜寻可能之凶器,特别是小型铁锤、铁钎之类!再查那暗红色微尘来历!
张澜,周少尹目光再次落到韩铮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虽仍有嫌疑,但所言确有见地。本官暂信你几分。你可还有何线索提供
卸去了枷锁,虽然脚上镣铐仍在,但韩铮感觉轻松了许多,思维也越发清晰。他立刻抓住机会:学生恳请大人,传唤当日首先发现尸体的客栈伙计,以及……当日客栈内可能听到或看到异常的所有人!尤其是地字贰号房和肆号房的客人!学生需要与他们当面对质!
他根据现场房间布局,判断出这两个房间的客人最有可能听到或看到什么。
周少尹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准了!即刻去办!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京兆府这台庞大的机器开始为这起一度被认定为铁案的小小秀才杀人案重新运转起来。
韩铮被带到了廨房的一角坐下,有衙役给他端来了一碗水和几个饼子。他慢慢地吃着,恢复着体力,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真凶到底是谁杀人动机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一块砚台那砚台底部的红色微尘又是什么
冯典史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被收买,还是本身就参与其中
那个传递消息的神秘人,此刻是否就在这府衙之内,暗中观察着一切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衙役们带着几个人回来了。为首的正是那个当日首先发现尸体、吓得魂飞魄散的客栈伙计,还有两个穿着体面、面露不耐之色的商人模样男子,想必就是地字贰号和肆号房的客人了。
重头戏,终于要开始了。韩铮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三个被带来的人。
真正的心理较量,现在才拉开序幕。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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廨房内,烛火跳动,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如同此刻屋内众人复杂难明的心绪。
京兆少尹周正元重新端坐案后,面沉如水,目光在堂下三人身上缓缓扫过,不怒自威。韩铮被允许站在一侧,脚镣仍未解除,但那股属于现代刑警的专注与压迫感,已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第一个被带上前的是悦来客栈的伙计,名叫王五。他年纪不大,脸色苍白,眼神躲闪,不敢看地上的血迹方位,更不敢看韩铮,显然那日的场景给他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王五,周少尹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将那日发现尸体的经过,再详细说一遍,不得有任何遗漏。
是…是大人……王五哆哆嗦嗦地开口,说的内容与案卷记录大致无异——听到天字叁号房有争吵声,后来没了动静,他去送热水时敲门不开,推门就看到李公子倒地,张秀才晕在旁边手里拿着带血的砚台,他吓得大叫引来其他人……
韩铮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直到王五说完,周少尹目光转向他,示意他可以询问时,他才向前微微一步。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平静:王五小哥,莫要惊慌。我只是有几个小问题想问清楚,你只需据实回答即可。
王五怯生生地点点头。
你听到争吵声时,大概是何时辰争吵了多久
大概……是申时末(下午5点)左右吵了……好像没多久,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就停了。
争吵的内容,除了砚台,还能听清别的吗比如有没有提到别的物件,或者……人韩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王五努力回想,摇了摇头:听……听不清,声音时大时小,就听到几次‘砚台’、‘我的’、‘还来’……好像……好像还听到李公子很生气地骂了一句‘给脸不要脸’……其他的真听不清了大人!他急得快要哭出来。
韩铮点点头,表示理解。这符合激情杀人的表象,但给脸不要脸这句话,稍微透露出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好。下一个问题。韩铮话锋一转,你说你推门进去。门是闩着的吗
王五一怔,似乎没想到会问这个细节:门……门没闩死,一推就开了。
没闩死韩铮追问,是完全没有闩,还是闩了但没闩牢
好像……好像是没完全闩上,留着一条缝……王五不太确定。
韩铮心中一动。案发后窗户是从内闩好的,门却没闩牢这有点矛盾。
你进去后,除了看到李公子和张秀才,房里可还有其他人或者,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比如……窗户是不是开着房里有没有哪里特别乱
没……没别人了。窗户是关着的。乱……就是桌子椅子有点歪,地上掉了毛笔和纸……王五努力回忆着,哦对了!好像……好像窗边地上的灰有点乱,像被蹭过似的,我当时太怕了,没细看……
窗边地上的灰!这间接印证了窗台积灰有异的说法!
韩铮没有再逼问王五,让他站到一边。伙计提供的信息虽然零碎,但已足够拼凑出一些画面:争吵时间不长,门未闩牢,窗边有痕迹。
接下来被带上来的是地字贰号房的客人,一个穿着绸缎、略显富态的中年商人,姓钱。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但又不敢得罪官府。
钱掌柜,周少尹照例先问,案发当日申时末至酉时初(下午5-7点),你在房中可曾听到隔壁有何异常动静
钱商人拱拱手,语气带着生意人的圆滑:回大人,小人当日与客户洽谈生意,房中略有喧哗,并未特别注意隔壁动静。似乎……似乎是有过几句争吵声,但客栈之中,偶有口角也是常事,小人并未在意。
除了争吵声,可曾听到别的声音比如重物倒地或者……急促的脚步声韩铮接口问道。
钱商人瞥了韩铮一眼,似乎有些轻视这个戴镣的囚犯,但在周少尹的目光逼视下,还是回答道:重物倒地好像……好像隐约是有一声闷响,当时还以为是哪个伙计不小心碰倒了东西。脚步声嘛……似乎没有特别注意。
那么在争吵声和闷响之间,或者之后,可曾听到开门或关门的声音韩铮追问,这是判断凶手进出时间的关键。
钱商人皱起眉头,仔细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记不清了,当时确实未曾留意这些细枝末节。
韩铮没有失望,这很正常。他换了个角度:钱掌柜是做何生意的平日可喜欢文玩字画
钱商人一愣:小人做些布匹生意。附庸风雅谈不上,偶尔瞧瞧罢了。大人问这是何意
随口一问。韩铮淡淡带过,示意自己没有问题了。他注意到当问及文玩时,钱商人眼神并无异常,似乎与砚台无关。
最后上来的是地字肆号房的客人,一个穿着青布长衫、模样像是教书先生的瘦高男子,姓文。此人面色沉稳些,但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文先生,周少尹问道,当日你可曾听到什么
文先生拱手,语气平缓:回大人,学生当日正在房中温书,确实听到隔壁有争执之声。内容与这位伙计所说类似,多是为了一方砚台。争执很快平息,学生便未再关注。
之后呢韩铮紧紧盯着他,可有听到任何异常声响尤其是……类似金属物件轻轻放在桌面,或者……很轻微的、压抑的喘息或闷哼声他在尝试还原真凶伪造现场、处理凶器时的细微动静。
文先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这位……张公子倒是心细如发。经你一提,学生似乎……似乎在争执平息后不久,隐约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小件硬物触碰木头的声响,很轻,若非当时周遭安静,几乎听不到。至于喘息闷哼……并未听闻。
轻微的‘咔哒’声!这极有可能是真正凶器被放下,或者砚台被刻意摆放时发出的声音!
韩铮的心脏猛地一跳。但他表面不动声色,继续问:文先生是读书人,想必对砚台有所了解。可知那‘紫云砚’有何特别之处
文先生摇了摇头:砚台种类繁多,光听名号,难以判断。或许只是质地好些的紫石砚吧。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但韩铮敏锐地捕捉到,当提到紫云砚时,文先生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
周少尹显然也注意到了文先生提供的咔哒声线索,沉声道:文先生所提供的线索极为重要。之后可能还需先生协助。
问话暂告一段落。周少尹令衙役将三名证人带下去稍候,不得离开。
廨房内暂时只剩下周少尹、韩铮和几名心腹衙役。
周少尹手指轻叩桌面,沉吟道:门未闩牢,窗有痕迹,另有奇异声响……张澜,你所言不虚,此案确有重大隐情。那真凶很可能是在你晕厥后,从门或窗潜入,杀人后伪造现场。
韩铮补充道:大人明鉴。而且,真凶必然对客栈环境颇为熟悉,甚至可能知道当日隔壁房间住的是商人(嘈杂)和书生(可能专注温书),不易被察觉细微动静。其心思之缜密,绝非寻常毛贼。
就在这时,之前派去搜查凶器和调查红色微尘的衙役回来了。
禀大人!我等查问了客栈内外及左近工匠铺户,暂未发现符合描述的小型铁锤或铁钎。至于那红色微尘……为首的衙役呈上一个小纸包,请教了府衙内老匠人,说此物似是‘朱砂矿碎’,但质地又有些不同,颇為奇特,京城左近并不多见,倒像是……城南‘宝翰斋’曾经售卖的某种特殊印泥或是颜料所含之物。
宝翰斋周少尹挑眉。
是一家老字号文房四宝店,尤其以售卖高档砚台、印章和相关颜料闻名。衙役补充道。
砚台!文房店!朱砂矿碎!
所有的线索,似乎瞬间被串联了起来,指向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韩铮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闪:大人!学生或许知道杀人动机为何了!
快讲!周少尹身体前倾。
那方紫云砚,可能根本不止是一方普通砚台!韩铮语速加快,其底部沾染的红色微尘,并非偶然!那砚台本身,或者其某处暗格,可能藏有东西!极可能是需要用特殊印泥或颜料才能显现的……东西!
他想起现代各种隐形墨水、密写技术的原理,古代虽无化学药剂,但利用矿物颜料特性实现类似效果并非不可能!
而李崇文,可能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欲强行索取或揭破!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学生与原主争执,只是恰好撞上了这个节点,成了完美的替罪羊!韩铮越说思路越清晰,真凶,很可能就是与这‘宝翰斋’有关联,或是深知此砚秘密之人!甚至可能就是宝翰斋的人!
周少尹豁然起身,目光如电:来人!即刻持我令牌,查封宝翰斋!将其掌柜、伙计一干人等全部带回府衙问话!再取那紫云砚来,仔细检查是否有暗格机关!
是!衙役领命,匆匆而去。
风雨欲来。
韩铮深吸一口气,感觉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但他心中仍有疑虑:冯典史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仅仅是失察,还是也被卷入那个神秘的文先生,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吗
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疑虑,先前那个瘦高个狱卒的身影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廨房门外,对着里面的一位衙役做了个极隐秘的手势。
那衙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慢慢踱步到周少尹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周少尹听完,目光骤然变得无比深邃,他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视线再次落回韩铮身上,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问题:
张澜,你且如实回答本官。
你究竟是谁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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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少尹的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廨房内炸响。
张澜,你且如实回答本官。
你究竟是谁
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周少尹的脸庞明暗不定,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韩铮的心脏骤然收紧,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回落,手脚一片冰凉。暴露了怎么可能哪里露出了破绽是验尸时的言论太过超前还是审讯时表现得太不像一个懦弱书生
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他,比面对真凶时更甚。在这个时代,妖孽附体之类的说法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否认狡辩还是……
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决定。他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悲凉、屈辱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豁出去的激动,这情绪既有原主张澜的底色,也融入了韩铮自己的临场发挥。
大人!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沙哑,却又努力维持着读书人的一丝体面,学生……学生还能是谁学生自然是张澜,大兴县学子张澜!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可学生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从前那个张澜了!
他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指着自己的脑袋,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后怕的疯狂:那一棍子!打在这里!学生醒来后,许多事记不清了,许多事又好像突然明白了!脑子里浑浑噩噩,却又时不时闪过一些从未见过的清晰画面,一些想都不敢想的念头!
他猛地看向周少尹,眼神炽热得吓人:学生只知道,学生不想死!学生没有杀人!学生若是死了,张家就绝后了!学生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所以学生必须想起来!必须看清楚!必须把那个害了李兄、又要害学生的真凶揪出来!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情绪饱满,几乎声嘶力竭。将一个头部受创后精神可能出现异常、又被冤案逼到极限的读书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既解释了他为何突然开窍,懂得刑侦验尸之道(归咎于头部受创后的异变),又再次强调了冤情和求生之欲。
周少尹的目光依旧锐利,紧紧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廨房内落针可闻,只有韩铮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周少尹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缓和了一丝。他或许并未全信,但韩铮这番表现,至少比一个完美的、逻辑严密的解释更符合常理——一个死囚在极端压力下爆发出的潜能和些许癫狂,总比妖孽附体更容易让人接受。
哼,周少尹最终冷哼一声,不再追问这个问题,但语气依旧警告意味十足,最好如此。若让本官发现你有丝毫欺瞒,定不轻饶!
韩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暂时过了最危险的一关,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之前派去查封宝翰斋的衙役回来了,还押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锦缎、面白无须、约莫五十岁上下、看起来颇为精明的男子,正是宝翰斋的掌柜,姓赵。他身后跟着几个吓得面无人色的伙计。另有一名衙役,小心翼翼地将那方作为证物的紫云砚再次呈上。
大人!宝翰斋一干人等到案!在其后院作坊内,搜出了几把符合描述的小型刻刀和修复用的精细锤凿!另有一些红色矿物颜料,经辨认,与砚台底部残留微粒极为相似!
周少尹精神一振:带上来!
赵掌柜被推到堂前,虽然强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慌。
赵掌柜,周少尹拿起那方紫云砚,此砚,你可认得
赵掌柜看了一眼,连忙点头:认得认得,这是小店几年前售出的一方紫云砚,乃是采用一种罕见的紫绛石辅以金线矿脉所制,因其质地特殊,能略微蕴养墨汁,颇受一些文人喜爱。大人,此砚……有何问题他眼神闪烁。
问题周少尹冷笑,此砚涉及一桩人命官司!本官问你,此砚除了研墨,可还有何特异之处比如……隐藏夹层或者需要用特殊颜料方能显现的图文
赵掌柜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没……没有……小店售出的皆是普通砚台,怎会有那些机关巧术……大人明鉴啊!
没有韩铮突然开口,他拿起砚台,仔细摩挲着底部边缘,刚才他就感觉底部一处地方的触感略有异样,极其细微的拼接感。他目光扫过搜来的那些精细工具,突然拿起一把最小的刻刀——与其说是刻刀,不如说更像一根探针。
大人,可否允学生一试
周少尹示意衙役将工具递给他。
在所有目光注视下,韩铮用那根细如牛毛的探针,沿着砚台底部边缘一条极其隐蔽、几乎与石纹融为一体的细缝,小心翼翼地探入、轻轻拨动。
只听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声!
砚台底部,竟然弹起了一个薄如蝉翼、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暗格!
啊!堂下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声。赵掌柜面无人色,几乎瘫软在地。
暗格之内,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藏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丝绢!
周少尹猛地站起身,亲自上前,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卷丝绢取出展开。只见丝绢上,用极其细微的笔触,绘制着一些复杂的图案和标记,旁边还有几行小字,赫然是……涉嫌科举舞弊的关键暗号以及受贿官员的代号!
一切真相大白!
杀人动机根本不是什么争夺砚台,而是为了夺取这份藏在砚台中的惊天秘密!李崇文恐怕是偶然发现了这个暗格,或是从什么渠道得知了此事,欲以此要挟或揭发,才招来了杀身之祸!而原主张澜,不过是恰好撞上,成了被灭口和顶罪的完美替死鬼!
赵!德!昌!周少尹的声音冰寒刺骨,蕴含着滔天怒火,你还有何话可说!
赵掌柜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是……是……
就在他即将吐出幕后主使之名的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站在证人堆里、那个一直显得很沉稳的文先生,眼中猛地闪过一抹狠厉决绝之色!他毫无征兆地暴起发难,身形快如鬼魅,并非扑向周少尹或韩铮,而是直取瘫倒在地的赵掌柜!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细长黝黑、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铁钎!其形状尖端,正符合那狭深创口的特征!这才是真正的凶器!
灭口!韩铮瞳孔骤缩,失声惊呼!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文先生的铁钎直刺赵掌柜的咽喉,眼看就要得手!
砰!
一声闷响!并非铁钎入肉的声音,而是站在周少尹身旁那名一直沉默的心腹衙役,以惊人的速度和精准度,猛地掷出了手中的铁尺,重重砸在文先生的手腕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呃啊!文先生一声痛哼,铁钎脱手飞出,他本人也被旁边反应过来的其他衙役一拥而上,死死按倒在地。
那心腹衙役出手之快、之准、之狠,绝非普通衙役所能及!
韩铮猛地看向那名衙役,只见对方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捡回铁尺,重新站回周少尹身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韩铮的心头,却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个身影,这种利落的身手……难道他就是……那个屡次传递消息的神秘人他是周少尹安排的人还是……
周少尹面沉如水,似乎对这一幕并不意外,他冷冷看着被制服的文先生和面如死灰的赵掌柜:好!好得很!人赃并获!还敢在本官面前行凶!统统打入死牢!严加看管!本官要亲自彻查这科举舞弊案!
案件至此,真凶落网,杀人动机水落石出。韩铮的冤屈,终于得以彻底洗清。
衙役上前,卸去了韩铮脚上沉重的镣铐。
沉重的金属落地声响起,象征着束缚的解除。
周少尹看着韩铮,目光复杂,最终还是开口道:张澜,你之冤屈已然昭雪。此案能破,你功不可没。本官会向上呈报,为你请功,并补偿你这些时日的冤屈。你……好自为之吧。
自由了。他终于自由了。
韩铮(张澜)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终于获得自由的双脚,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和茫然。
他走出了京兆府衙署的大门。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街市依旧喧嚣,行人依旧匆匆。仿佛什么都没改变。
但他知道,一切都变了。
他是韩铮,也是张澜。他来自未来,却困于古代。冤案虽雪,但归途何在那个神秘的声音只说雪冤是前提,却并未说立刻就能回去。
下一步,该去哪里做什么
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古代街头,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普通百姓衣服、低头顺目的男子悄然靠近他,塞给他一个小小的布包,低声道:有人让我交给你的。说你如今孑然一身,总需用度。
说完,不等韩铮反应,那人便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
韩铮愣了下,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散碎银子和一张折叠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简短的两句话:
君非常人,必有非常之能。
京西望山观,或有机缘。
落款处,画着一枚极其简易的、与他之前收到的纸条上相似的符号。
韩铮猛地抬头,望向那人消失的方向,又看向纸条上的字迹和符号,最后目光越过喧嚣的街市,望向西边远山隐约的轮廓。
望山观……
雪冤是第一步,而寻途,或许是下一步。
他攥紧了手中的银子和纸条,深深吸了一口这古代京城的气息,眼中迷茫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他必须走下去。
他的脚步不再迟疑,汇入了茫茫人海,向着未知的前方走去。
(第五章
完,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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