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落不停。
江湖在滴血。
九大派,玄枢盟约,纸包不住火。
我爹死在那夜,剑谱未交。
我嫁入青锋门,是联姻,也是棋子。
裴砚之,温润如玉,执剑时眉都不皱。
他待我敬重,却总望着叶蓁笑。
那个他亲手带回的孤女。
寒山剑派的残卷,我没全交。
留一手,是活路。
可他剑尖抵我咽喉那夜——
我才知道,敬重,不等于爱。
功法给他。
心,碎了。
和离书,我亲自写。
后来他跪着求我回来。
晚了。
这江湖,该换个人执剑了。
1
江南六月,雨没完没了地下着。
檐角的水珠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像针,扎进我心里。
我坐在婚房里,凤冠还戴在头上,红嫁衣也没换。烛火跳了三寸,门才响。
裴砚之进来了。
他一身墨青长衫,眉眼清俊,是外人嘴里常说的玉面剑郎。他看了我一眼,点头,便走到窗前,站定,目光穿雨而出,落在院子中央那个练剑的人影上。
叶蓁。
青锋门收养的孤女,十七岁,长得干净,眸子像雨后的溪水,清得能照见人心。初见她时,我觉得她怯,低着头,手指绞着袖角,像只淋湿的雀儿。
可她练剑的样子,不像雀儿。
她出剑极快,身形轻巧,雨水在她剑尖上炸开,像碎玉飞溅。转折处,手腕一压,剑势微顿——那一瞬,我心头一紧。
那是断雪式的起手。
寒山秘传,外人绝不可能会。
我坐在原地,没动。手却慢慢攥紧了袖中的素银簪。冰凉的簪尾硌着掌心,提醒我还醒着。
这不是巧合。
父亲死前,血溅宗祠,我躲在梁上,看着九大派围杀他。他们要《九章剑谱》,父亲说:剑可断,谱不可辱。头颅落地时,他眼睛还睁着。
我活下来,不是为了哭。
现在我嫁进青锋门,成了裴砚之的妻子。这婚事是盟约,不是姻缘。我不求爱,只求一线活路,一个能站稳脚跟的地方。
可新婚夜,他看都不看我,只看着别人练剑。
我整了整衣袖,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烛光映在窗纸上,照出庭院的倒影。我借着那层薄影,盯着叶蓁的剑路。
她又使了一次断雪式,这次更明显,是第二式断雪拂柳。
我轻咳一声。
裴砚之回过头。他眼底还有未散的光,像是刚从什么深境里拔出来。看见我,那光淡了。
夜深了。他说,歇下吧。
我没应。他也没再看我,转身进了内室。
门合上,屋里只剩我和烛火。
我站着,没动。雨水顺着瓦片滑下,在窗纸上画出歪斜的线。
这一夜,还没完。
第二天清晨,我换了素色衣裙,去执事长老那儿领门务。
我是少夫人,理内务名正言顺。长老年迈,说话慢,递给我一摞账册时,眼神有点躲。
叶蓁姑娘的供养名册,也在这儿我问。
他顿了顿,她……是少主亲自照料的,日常用度另记。
可她是门中人。我低头翻册子,我既管事,总得知道每一个人的来处。
他犹豫片刻,还是抽出一本薄册递来。
我道谢,带回房。
夜里,我点灯翻查。
叶蓁入门前的记录被烧过,只剩半页。上面写着:拾于寒山道北,年约六岁,无名无籍。
寒山道北
那是寒山剑派后山,当年我父亲遇袭的地方。
我指尖一颤。
继续翻。账册夹着一张练功日志,是裴砚之的笔迹:蓁儿今日悟性极佳,断雪三式已通其二。此子若成,青锋有望。
断雪三式。
我父亲亲传,连我都是十二岁后才开始学。叶蓁一个外人,十六岁就通了两式
我合上册子,心沉到底。
不是她天资过人。
是有人教。
而教她的人,批了这行字。
我盯着那页纸,直到烛芯啪地炸开。
第三天清晨,我等在裴砚之练剑归来的路上。
他收剑入鞘,额上带汗,看见我,脚步微顿。
我捧着茶盏上前,声音轻:昨夜雨大,叶蓁还在练剑,我远远瞧了一眼。她剑法灵动,竟有些寒山风骨,是我眼花
他抬眼,目光沉了沉。
我没低头,也没躲。
半晌,他道:她天资过人,我不过点拨一二。
说完,绕过我,走了。
茶盏在我手里,慢慢凉透。
我站在原地,没追,也没喊。
我知道了。
他不是不知道。
他是不愿说。
而那沉默,比刀还利。
我回房,取下素银簪,放在案上。
簪子很旧,是父亲留下的唯一东西。我没戴金玉,只戴它,像带着一把藏在发间的剑。
我翻开《青锋门规》,一页页看下去。
内务、账目、弟子名录、孤女安置——我一条条记,一笔笔理。
第三天傍晚,我去了练武场。
叶蓁正在练剑。
她看见我,收剑行礼,动作标准,语气柔:少夫人。
我点头,练得勤。
不敢懈怠。她低头,少主说,剑不离手,心才不乱。
我笑了笑,你跟少主学了多久
五年了。她声音轻,他待我如妹。
那真是你的福气。我说。
她抬头看我,眼里还是那副干净模样。
可我看得清楚——她握剑的手,虎口有茧,是长期发力的痕迹。但她的步伐,太稳,太熟,像是从小就在寒山后山练过无数次。
我转身离开。
回房后,我写了一张单子:近五年门中所有外出采买、药草记录、孤女衣物尺寸、膳食清单。
明天,我要去库房。
我要知道,一个孤女,五年间,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晚上,雨又下了。
我坐在窗前,听着檐下滴水声。
父亲的声音又浮上来:剑可断,谱不可辱。
我闭了闭眼。
我不是来当少夫人的。
我是来活命的。
也是来查清一切的。
叶蓁不该会断雪式。
裴砚之不该沉默。
一个在雨中练剑的孤女,一个眼神飘忽的少主,一场注定无爱的婚姻——这局,从第一夜就开始了。
而我,不能再当那个躲在梁上、只会看的人。
我起身,吹灭烛火。
黑暗里,我摸了摸袖中的银簪。
很凉。
也很利。
雨还在下。
可我已经醒了。
这一夜,我没睡。
天快亮时,我写下三个名字:叶蓁、裴砚之、寒山道北。
下面画了一条线。
线头,指向断雪式。
我知道,从今往后,每一步都得算准。
他们以为我是棋子。
可棋子不会记账,不会翻册,不会在茶凉之前问出那一句是我眼花
我会。
所以我不是棋子。
我是开始织网的人。
雨没停。
局已开。
我坐在案前,等天亮。
等下一个破绽。
2
天刚擦黑,雨又落下来。
我翻出旧账本,指尖在叶蓁二字上停了停。三月来,她夜出十七次,十三次走后园小径,时间都在子时三刻前后。枯井旁那条路,荒草过膝,夜里连巡夜弟子都避着走。
我换上灰青布裙,发髻用旧布条缠紧,素银簪插在袖中。这簪子我戴了十年,空心,能藏东西。现在它更重了——昨夜我熬了半宿,用特制药水将残卷拓在薄如蝉翼的蚕丝纸上,卷成细条塞进簪身,蜡封严实。
我把它握在手里,冰凉。
戌时末,我溜出房门,绕到后园。雨不大,但风斜着吹,打在脸上像细针。老槐树离枯井不远,枝干横斜,我攀上去,蜷在分叉处,背靠树皮,视线正对小径入口。
雷声闷闷滚过,远处钟楼敲了两响。
子时三刻。
我屏住呼吸。
小径尽头,一道纤细身影走来。叶蓁穿着月白练功服,外罩油衣,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她脚步轻,走得稳,不像练夜功的人,倒像赴约。
她在枯井边停下,左右看了看,抬手将油纸包放在井沿一块凸石上。
片刻,墙外翻进一人。黑衣,蒙面,左肩比右肩低半寸,走路时微微一跛。他取走油纸包,低声说:少主令,残卷三日内必归影阁。
叶蓁点头:裴郎已信我,沈芜不足惧。
那人又道:寒山旧部还有人活着,若她查到当年事,恐生变数。
她只是个守旧规的寡妇。叶蓁冷笑,父亲死了,门派散了,她连剑都握不稳。我学断雪式时,她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黑衣人没再说话,转身跃上墙头,一晃没了影。
叶蓁站在原地没动,雨打湿了她的发梢。她忽然抬头,目光扫过树冠。
我贴紧树干,一动不动。
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脚步依旧轻快。
我等了半炷香才下来。手心全是汗,攥着的簪子几乎滑脱。我把它塞回袖中,指甲掐了掐掌心,提醒自己别抖。
她叫它残卷。
不是练功心得,不是旧谱残页,是残卷。和我藏的那本一样。
她知道有好几本。
影阁……这三个字我听过。十年前九大派围山,有人提过影阁插手江湖事务,后来消息就断了。如今它又出现,盯上了《九章》。
我慢慢走回房,雨水顺着发尾流进脖颈。我关上门,拧干布巾,点灯。
灯芯跳了一下。
我从暗格取出那本残卷——真本已经不在了,现在这本是昨夜我抄的假页,错漏三处,一处在断雪拂柳的运劲路线,一处在寒江截月的步法转折,第三处是故意多写一行无关口诀,混在中间。
我把它放回原处,盖上木板,撒了层薄灰。
第三日午后,我去库房查冬衣登记。
管事递来册子,我翻到叶蓁那页,提笔批道:添棉袍一件,厚底靴一双,另备姜汤炉,每日申时送至西厢。
管事抬头:少夫人要示好
她夜里练功,别冻坏了。我合上册子,裴少主看重的人,我自然要照应。
管事笑了:您心善。
我低头整理袖口,没接话。
当晚,我躲在西厢对面的耳房里。
二更天,一道黑影翻墙进来,直奔我住处。那人动作熟门熟路,撬开窗闩,钻进去,直奔床下暗格。
我数着时间。
一盏茶后,他出来,手里攥着那本假残卷,跃墙而去。
我没追。
第四日清晨,我照常去执事堂领事务。
长老头也没抬:昨夜有人进你房
窗没关严。我递上账册,许是老鼠。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裴砚之的人昨夜巡夜,竟没拦那黑影。要么是认得,要么是放行。
我走出执事堂,雨还在下。
我回房,掀开床板,暗格里留了点灰,但有两道指痕——有人动过,还特意抹过,但没抹匀。
我蹲下,用指甲刮了点残留的灰在指尖捻了捻。
是库房用的那种松香粉。专用来防潮,只西厢和藏书楼有。
我站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人脸色白,眼底青黑,但眼神稳。我取下素银簪,轻轻摩挲簪尾。
里面藏着真本。
外面那本,已经被拿走了。
我把它插回头发,转身去西厢。
叶蓁正在练剑。
雨水打在院中青砖上,她剑尖挑起水花,一招断雪拂柳使得行云流水。看见我,她收剑,行礼:少夫人。
昨夜雨大,你还练
习惯了。她低头擦剑,夜里安静,心也静。
你倒有毅力。我走近两步,我听说,有人进过我屋子。
她手一顿:谁
不知道。我笑了笑,翻了东西,但没拿走什么。许是找错了。
她抬头看我,眼里还是那副干净模样:那就好。少夫人若丢了东西,我也不安。
你心善。我说。
她抿唇一笑。
我转身走开,脚步不急不缓。
走到门口,我停下:对了,你练的这招‘断雪拂柳’,劲路是不是该从肩井过肘外侧
她愣了一下:是。
我见你刚才走的是内侧。我回头,是不是记错了
她握剑的手紧了紧:昨夜练得久,许是手滑。
也是。我点头,毕竟……不是亲传。
她没说话。
我走出院子,雨打在伞上,啪啪作响。
回到房里,我关上门,从袖中取出素银簪,拔开尾塞,倒出那卷蚕丝纸。展开,字迹清晰,一页不少。
我重新卷好,放回去,蜡封。
窗外雨未停。
我坐在灯下,手抚簪身。
你拿走的,是空壳。
我闭了眼。
下一局,该我出招了。
指尖刚触到灯芯,门外传来脚步声。
门被推开一条缝。
叶蓁站在外面,手里捧着那本假残卷,脸上笑意淡淡:少夫人,你这儿……掉东西了。
3
门开了一条缝,叶蓁站在外面,手里捧着那本假残卷,脸上笑意淡淡:少夫人,你这儿……掉东西了。
我伸手接过,指尖掠过纸面,平整无损。她没拆过,只是拿去走了一遭,再还回来。这一趟,不是为查真假,是为告诉我——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看中。
多谢你送回来。我接过,声音没颤。
她点头,转身走了,脚步轻得像没踩地。
门关上,我走到铜盆前,掀开盖子,划了火折子,点着。火苗窜起,舔上纸角,字迹开始蜷缩、发黑。我没有看它烧成灰,只盯着那一点火光,直到它自己熄灭。
灰落在盆底,像一层薄霜。
我起身,从袖中取出素银簪,拔开尾塞,确认蚕丝纸还在。蜡封完好,没被动过。真本仍在我发间,从未离身。
窗外雨还在下,敲着瓦片,一声接一声。
天快亮时,我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着水洼,停在我门外。
门被推开,裴砚之站在门口,手里握着剑,剑尖滴水,在地上积出一小片湿痕。他没穿雨披,发梢往下淌水,衣领湿透,贴在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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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开口,只盯着我。
有事我问。
他抬手,剑尖指向我胸口,不刺,却像一道界线。
把真卷交出来。他说。
我看着他,眼睛没眨。为了她
他没回答。
我知道了。
我慢慢抬手,取下发间素银簪,拔开尾塞,倒出那卷蚕丝纸。我没有展开真本,只将其中一段错漏的抄本抽出,递过去。
他盯着那纸,伸手接过,快速扫了一眼,没细看。这种抄本他见过太多,真假难辨,但他现在不需要辨。他只要一个结果。
就这些他问。
你要的,都在上面。我说。
他收起纸卷,转身就走。门没关,风裹着雨潲进来,打湿了桌角的灯罩。
我坐回椅上,吹灭灯芯。屋里暗了,只剩窗外灰白的天光。
外头传来人声,压得低,却掩不住。
少主真拿了剑去逼少夫人
亲眼见的,剑都出鞘了。
为的还是叶姑娘……唉,少夫人这位置,怕是坐不稳了。
我没叫人进来,也没动。
过了会儿,我起身,从柜底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件旧袍。灰青色,领口磨得发白,是寒山门服。我脱下青锋门的少夫人常服,换上它。布料粗糙,贴在身上却像一层老皮,熟悉得让人安心。
我坐回桌前,从暗格里取出一方木印,掌心大小,边角磕过,有些毛糙。我用拇指摩挲那个沈字,刻痕深,是父亲亲手雕的。
我不是谁的妻,我说,我是沈砚声的女儿。
雨小了些,屋檐滴水变慢。
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扇页。风扑进来,带着湿气。远处回廊尽头,裴砚之的身影刚转过角门,背影笔直,走得决绝。
我没看他走远。
我只看着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地上那片水渍,正在慢慢干。
---
裴砚之回到西厢时,叶蓁正坐在灯下,手捧药碗,脸色泛白。
他把纸卷扔在桌上。拿去。
她没急着看,先抬眼看他:她给的
嗯。
没闹
没有。
她笑了,低头展开纸卷,一行行看过去。看到第三页,她指尖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翻过。
很好。她说,和影阁给的残卷对照,差了三处。
裴砚之皱眉:你早知道她会交假的
她不傻。叶蓁轻声说,但她更不恨你。她恨的是当年九大派围山,是江湖不公,不是你拿剑指着她。所以她不会在这时候撕破脸。
裴砚之沉默。
她给你假卷,不是反抗,是成全。叶蓁抬眼看他,她在告诉你——你要走这条路,我拦不住,也不拦。但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无半分情义可言。
裴砚之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叶蓁把纸卷收好,吹熄灯。你去吧。她现在不会逃,也不会揭发我。因为她还不知道我是谁。
裴砚之站在原地,良久,转身出门。
雨已停,石板路上积水映着天光,他走过时,踩碎了一片倒影。
---
我坐在灯下,把素银簪重新插回头发。
簪子很轻,却压得住发。
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是昨夜默写的真本全文。我逐行对照脑中所记,确认无误。错漏三处,我都记得清楚。假卷上的破绽,是诱饵,也是标记。谁拿了它,谁就会在关键时刻,练出岔气。
我收起纸,塞进暗格。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稳,是执事婆子。
少夫人,裴少主刚从您这儿出去,可要报执事堂
不必。我说,他来取东西,已经拿走了。
婆子顿了顿:那……叶姑娘那边,要不要停了姜汤
我抬眼:为什么停
这都第四天了,她夜里还练,也不知图什么。
她想练,就让她练。我说,别亏待了人。
婆子应了声是,退下。
我起身,走到镜前。
镜中人脸色冷,眼神静。我伸手抚过领口那道旧缝——是十岁那年,父亲帮我补的。一针一线,歪歪扭扭。
我低头,解开发髻,取下素银簪。
簪尾的蜡封,我重新涂了一层。
然后,我重新绾发,插簪,抚平衣领。
窗外,天光渐亮。
我转身,走向门边。
手搭上门闩时,听见远处钟楼敲了五响。
我拉开门。
晨风扑面,带着雨后泥土的气息。
我走出去,脚步落在湿石板上,没回头。
4
晨光刚透,我踩着湿石板出了门。青锋门的檐角还在滴水,一滴一滴砸在青砖上,碎成水花。我没有回头,袍角沾了泥,也没去掸。旧袍贴在身上,领口那道歪斜的针脚蹭着脖颈,像父亲的手还在。
玄枢台设在城西演武场,九派席位依序排开。我走到寒山旧位前,木椅蒙尘,案上签名录翻开一半。执事长老抬头看了我一眼,眉心一皱:沈姑娘,寒山已灭,你以何身份参会
我没答话,从袖中取出木印,往案上一按。寒山未灭,掌门在此。
印底沈字入木三分,全场静了两息。有人冷笑,有人低语,但没人再拦。我落座,目光扫过主位——裴砚之坐在那里,叶蓁立于侧后,垂手而立,姿态谦顺。他看也没看我。
钟声三响,大会开议。裴砚之起身,手捧三页残卷,立于高台中央。他声音清朗:此卷集寒山、青锋、落霞三派遗本,经我亲校,可证《九章剑谱》正统。今以此卷,争盟主之位。
台下长老面面相觑。有人点头,有人皱眉,却无人当场驳斥。他翻开第一页,念起剑心九转口诀:气走神庭,意守天池,三转成枢……
我站了起来。
第三转,气走膻中,非走神庭。我说,你练的,是死路。
全场一静。裴砚之猛地抬头,眼神如刀。他身后叶蓁指尖微动,袖口一颤。
沈芜,他冷声道,你无故搅局,是想坏了玄枢规矩
我非搅局。我直视他,只是不愿见九派弟子,因错卷走火入魔。
荒谬!他抬手一扬,残卷展开,此卷乃你亲手所交,如今反口否认,是何居心
我仍不动:我交的是残页,你拿去补全,补错了,便是祸根。
你有何凭证
我抬手,取下发间素银簪。簪尾蜡封完好,指尖一旋,拔开。抽出一卷极薄的蚕丝纸,迎光展开。
此页藏于发间三年,字迹未褪,蜡封未启。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谁真谁假,一看便知。
我将真卷残页高举于天光之下。纸色微黄,墨迹沉稳,与他手中那页相比,笔锋更锐,行距更密。我逐字对照,指出三处错漏:其一,神庭误作膻中,逆行真气;其二,逆脉三寸错为顺行三寸,易致经脉崩裂;其三,最要命的一处——玄枢丹配方中,雪心兰被换作赤鳞草。
此药服之,三年内肝脉尽毁。我说,你以为是笔误,实为杀局。
台下两名曾依伪本修行的弟子脸色骤变,一人手按胸口,冷汗直冒。另一人脱口而出:我前日练功,小周天行至膻中,竟有撕裂之感……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
裴砚之脸色铁青,手中残卷攥得发皱。他身后叶蓁缓缓抬头,眸光一转,柔声道:许是誊抄之误,不必苛责。
她语气温顺,可我看见她袖口一动,寒光一闪。
我没应她,只退半步,拉开距离。
她又开口:沈姐姐向来心细,若真有错,不如当众校正,免得伤了同道和气。
我冷笑:誊抄之误那‘玄枢丹’中用‘赤鳞草’代‘雪心兰’,也是误此草性烈如火,雪心兰却是寒脉解毒之要。你拿它入药,不是误,是杀。
她垂眸,睫毛轻颤,似有委屈。可她袖口那抹寒光,仍未收回。
我盯着她,一字一句:你敢不敢当众拆开袖中匕首,让九派长老瞧瞧,什么叫‘誊抄之误’
她指尖一僵。
全场骤静。
裴砚之猛地转身看她。她却仍低着头,只轻轻说了句:少主,别信她。
他站在原地,手握剑柄,指节发白。他不知该信谁,也不知剑该指向谁。
台下长老已乱作一团。有人怒斥裴砚之欺世盗名,有人质疑沈芜挟私报复,更有人盯着那两份残卷,惊觉自己门中弟子早已依伪本练功。
谢临站在监察席前,黑袍笔挺,一言不发。他目光扫过叶蓁袖口,又落在我手中的真卷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
我收起蚕丝纸,重新卷好,塞回簪中,蜡封朝内。动作不急,也不缓。
剑谱可伪,我说,剑心不可欺。
我抬头,看向主位:谁要盟主之位,先过我这一关。
风从台口灌入,吹起我肩头旧袍。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打湿了衣角。我没有避。
裴砚之终于抬剑,剑尖指向我。
你非要逼我动手
是你先拿假卷争盟主。我说,也是你,为她,剑指发妻。
他喉头一动,没说话。
叶蓁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少主,不必与她纠缠。她声音轻软,大局为重。
她抬眼看向我,嘴角微扬,极轻地说了句:你赢了这一局。
我没应。
她袖口寒光再闪,这次,她没藏。
我盯着那抹光,慢慢后退半步,手已按上腰间剑柄。
她笑了,右手缓缓从袖中抽出——不是匕首,是一方白帕,轻轻掩住唇角。
风大,她说,别着凉。
我冷笑。
台下有人喊:寒山掌门既持真卷,可愿公开授解
我未答。谢临
stepped
forward,声音冷而稳:残卷真伪未定,授解之事,暂缓。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极短一瞬,又移开。
我点头。
裴砚之收剑入鞘,转身欲走。叶蓁跟上,脚步轻缓。
我站在原地,手仍按剑柄。风掀袍角,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滑过颈侧。
叶蓁走到台边,忽地停步。她没回头,右手缓缓抬至耳侧,轻轻一拨。
一枚耳坠落下,银丝缠红玉,坠入积水。
她走了。
我走过去,弯腰拾起。红玉冰凉,沾着泥水。我捏在指尖,翻过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影字,刀痕极深,像是后来加刻的。
我攥紧。
5
我攥着那枚红玉耳坠,指腹摩挲背面刻痕。雨水顺着台沿滴下,在石阶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全场还在骚动,有人喊沈芜居心叵测,有人质疑谢临越权插手江湖事。
谢临往前一步,黑袍下摆扫过湿石。他没看我,目光落在叶蓁身上。
你不是青锋门的孤女。他说,你是影阁少主,十二年前被送入此门。你用的剑意,叫‘牵丝引’,源自寒山旧敌。你模仿沈父剑路,只为取信于人。
叶蓁垂着眼,睫毛微微颤了颤。她没动,也没辩解。
裴砚之转身挡在她前面,手按剑柄:谢统领,一句影阁少主,就能定人生死我裴家收留她十年,你凭何说她是奸细
凭这个。谢临从袖中抽出一纸卷宗,摊开在案上。纸上印着一枚掌纹,墨迹陈旧,边缘泛黄。这是当年影阁总坛失火后救出的名册残页。她的左手拇指纹,与记录完全吻合。
裴砚之盯着那枚掌纹,眉头皱紧。
叶蓁忽然轻笑一声,声音很轻:少主我听不懂。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若真有后台,何必寄人篱下
她抬头看向裴砚之,眼底泛起水光:你信我吗
他喉头动了动,没说话,但手松开了剑柄。
我依旧站在原地,没出声。耳坠硌着掌心,凉得刺骨。
谢临转向我:沈掌门,你手中真卷,可否再展一次
我点头,取下发簪,旋开尾塞,抽出蚕丝纸。阳光被云遮住,天色阴沉,我将纸页举向微光。
谢临盯着那三处错漏,缓缓道:‘神庭’误作‘膻中’,是引气错道;‘顺行三寸’改‘逆行’,是逆冲经脉;最要紧的是‘玄枢丹’——赤鳞草性烈,久服蚀肝,而雪心兰可解毒。这三处,不是笔误,是杀人之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裴砚之:你每日服用玄枢丹,已有三年。
裴砚之脸色微变:此丹乃师父亲传,强身健体,何来杀意
它确实强身。谢临声音冷下来,但也让你对叶蓁言听计从。你们每日子时共修内功,名为双修,实为控心。她借你内力解毒,你也因药性对她生出依赖。这不是情谊,是操控。
裴砚之猛地看向叶蓁:你说过,那是为了稳固心脉。
叶蓁没答,只是轻轻挽住他手臂,指尖却悄然按在他肩井穴上。
我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她从不独自练剑每次你教她,她都记下,但从不复练。她不需要练,她靠你活着。
裴砚之呼吸一滞。
就在这时,他忽然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砚之!叶蓁扶住他,声音焦急。
他抬手捂住胸口,指缝间渗出血丝。那血不是鲜红,是暗紫,带着腥臭。
毒……发了谢临皱眉。
裴砚之喘着气,抬头看叶蓁:为什么……你会……
因为你蠢。叶蓁松开手,退后半步。
他瞪着她,眼神从痛楚转为震惊:你……刚才……点了我穴道
不然你以为你能撑到现在她冷笑,玄枢丹三年积毒,一旦真相暴露,药性反噬。你体内的毒,早就该发作。我只是没替你压住。
裴砚之颤抖着伸手抓她衣角:我待你……如亲妹……你竟……
亲妹她嗤笑,我是影阁少主,你是我的剑。你帮我集齐残卷,帮我夺盟主位,现在任务失败,你还想听温情故事
她忽然抽出袖中匕首,反手刺入他左肩。
血喷出来,混着雨水在石台上漫开。
裴砚之惨叫一声,整个人栽倒在积水里。他想爬起来,手臂一软,又跌下去。
叶蓁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这一刀,够你博取九派同情了吧让他们看看,你是如何为我受伤的。
裴砚之仰头望着她,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
我看着他,没动。三年前他剑指我房门时,也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谢临抬手:来人。
两名巡风司卫士上前,架住叶蓁手臂。
她不挣扎,只转头看我:你赢了。
我没应。
她被押走时,脚步很稳。雨水打湿她的发,一缕贴在颊边,像条黑蛇。
裴砚之还跪在水里,肩头血流不止。他抬手想按伤口,手抖得厉害,几次滑开。
一名长老上前想扶他,被他甩开。
滚。他哑着嗓子说。
那人退后两步。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我。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划过眼角,像泪。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我没等他开口。
我把耳坠收回袖中,簪子重新插回发间,蜡封朝内。
谢临走到我身边,低声:她留下的东西,别随便碰。
我点头。
他看了我一眼,又补充一句:你也小心。
我望着台下。人群散去,脚步杂乱。有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影阁该灭,也有人说裴砚之可怜。
可怜
我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我回头。
裴砚之倒下了,脸朝下砸进水洼。他的剑从腰间滑出,刃口沾着血,插在石缝里,颤了两下,不动了。
6
裴砚之倒进水洼时,剑滑出来插在石缝里,颤了两下不动。我没动,也没再看。雨水顺着我额发流进领口,凉得贴肉。
我从袖中取出那封早已写好的和离书,交到青锋门老仆手里。他低头认出字迹,抬眼想说什么,我摇头。他闭了嘴,把书信收进怀里。
等他醒。我说,亲手给。
我没说名字。他明白是谁。
我解下腰间那枚青锋门少夫人佩玉,白玉镶金,雕着双剑交颈纹。我捏着它看了两息,扔进台下积水。泥水溅起,盖住玉身。它沉下去时碰了块碎石,翻了个面,金纹朝下,像被埋掉的一段命。
我转身走。
身后有人喊我名字,声音隔着雨幕听不真切。我没停。脚步踩过湿石阶,一步比一步快,但没跑。跑是逃,我是走。
走出了门规,走出了婚契,走出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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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我在江南驿馆小院煮茶。
炉火将熄,我拨了拨炭,水重新滚起来。茶壶嘴冒白气,飘到屋檐下就散了。院外街面刚下过一场雨,石板泛亮,几个茶客坐在棚下喝酒,声音随风断续飘进来。
青锋门养了只狼。一人说。
裴少主为她剑指发妻,现在倒成了受害者另一人冷笑,影阁都摸到九大派心口了,他还在替人挡刀。
沈掌门不救他,是不是太冷
她凭什么救人家要她命的时候,可没问过冷热。
我低头看着茶汤,没出声。茶沫浮起又破,一圈圈散开。
当夜三更,院外有动静。
三人翻墙进来,佩剑未出鞘,脚步压得低,但急。领头的认出我背影,喝了一声:沈芜!
我没回头,只将茶壶提起,热水泼向地面。水汽腾起瞬间,我已退到墙角,脚尖点地,寒山步法三转,绕到他们身后。
一人察觉,转身挥剑。我侧身避过,手拂他腕穴,力道不重,但他整条手臂麻了。第二人扑来,我抬膝撞他肋下,顺势一推,他摔进水缸。第三人想跑,我跃起勾住屋梁,翻身落他面前,一指点在他喉前。
他僵住。
我不说话,只看着他。他额上冒汗,呼吸发抖。
你们的门主,我开口,早已不是你们以为的人。
我收手,退后两步。三人站在原地,没人追。
回去吧。我说,青锋门保不住了。
他们走后,我坐回炉边,火已灭。我摸了摸发间银簪,蜡封完好。真卷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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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九大派联名发檄,以私通影阁、藏匿奸细、败坏盟约三罪围剿青锋门。
我没有去。
第七日,消息传到驿站——青锋主殿起火,剑心堂匾额烧塌,压死了两名长老。弟子四散,有的弃剑归乡,有的投奔别派,也有人跪在山门前哭求不散。
我雇了驿卒,让他送一封信去巡风司。
信上只一句:裴砚之如何叶蓁何在
我等了三天。
第三日傍晚,驿卒回来,递给我一封回信。火漆印是巡风司的鹰首纹,未拆时硬而脆,一捏就裂。
我打开。
裴氏废功逐门,背刻‘叛盟’。
叶蓁入天牢,押解途中未语,眼神如铁。
我看完,把信纸折成方块,扔进炉膛。火苗窜起,舔过字迹,墨色蜷曲发黑,最后化成灰,随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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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日,我登上青锋后山崖。
天阴,风大。远处山门已塌半边,黑烟还在冒,但火小了。风把烟吹向东南,像一条灰蛇爬过山脊。我看见剑心堂那块匾被烧得只剩半截,挂在梁上晃,随时要掉。
我闭眼。
眼前不是青锋的火,是寒山祠堂那夜。父亲倒在我面前,血从胸口涌出,染红了地砖上的剑纹。他最后说:剑可断,谱不可辱。
我睁开眼。
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锋门信符。黄木制,刻着门主印鉴,是我成婚那日,裴砚之亲手给的。他说:自此你我同命,共掌一门。
我捏住它两端,用力一折。
咔的一声,断了。
我扔进火盆。火盆是我随身带的,小而轻,专为焚物。信符落进去,火苗猛地一跳,裹住木片。蜡封的边角先卷,然后整块发黑、断裂、成灰。
灰烬被风吹起,有些粘在我袖口,我没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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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日,我又收到消息。
裴砚之被人从青锋废墟拖出来时,已经站不稳。他想捡地上的剑,手指刚碰上,就被一名执法长老踢开。那人当众宣布:经九派共议,裴砚之纵容奸细,致门派蒙羞,废去修为,逐出师门。
他们用烙铁在他背上刻字。
叛盟二字深过皮肉,血流不止。没人给他上药。他被扔在山门外,像条死狗。
有人说他半夜爬起来,往山下走。走了十里,倒在路边。
没人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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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驿站房顶,背靠烟囱。天快亮了,雾沉在河面上。我手里握着剑匣带子,缠了三圈,勒得指节发白。
我问自己要不要去看他一眼。
不是为了情,也不是为了恨。只是想确认,那个曾在我房门口持剑的男人,到底变成了什么。
我没去。
有些事,看一眼就够了。看两眼,就成了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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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日清晨,我背起剑匣,准备下山。
客栈老板拦住我,递来一封信。说是巡风司的人留的,没署名。
我拆开。
里面只有一行字:你走之后,他问了一句——‘她回寒山了吗’
我没回信。
我把信纸撕成两半,扔进灶膛。火刚起,纸边发黑,卷曲,烧穿一个小洞。洞扩大,字迹断开,最后一笔吗字的钩,烧到一半就没了。
我站起身,推开门。
外头雨停了。屋檐滴水,一滴一滴砸在石阶上,声音清脆。梅季将尽,空气里有股湿木头和泥土混着的味儿。
我走下台阶。
第一阶,鞋底沾了泥。
第二阶,风吹起我衣角。
第三阶,我听见远处传来钟声——是城楼的晨钟。
我继续走。
青锋门的方向,火光终于熄了。
7
三更鼓响的时候,天牢地底传来一声嘶吼,不像人声。
我坐在江南驿馆的檐下,听见远处街角更夫敲了三下铜锣。雨早停了,石阶晾了一整天,表面干了,底下还潮。茶壶搁在炉上,水没开,壶嘴一点白气都没有。
有人在说叶蓁的事。
说她不是影阁的人,是被冤的;说她是孤女,裴砚之护她,沈芜却揭她,心太狠。话传得杂,但意思清楚——真相若由女人定,江湖便无温情。
我没辩,也没动。真相从不靠人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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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深处,谢临提灯进去时,墙角那团影子正用牙啃砖。土屑混着血从她嘴角往下掉,下巴一片湿红。她指甲翻着,指头肿胀发黑,像是全烂了。
她没穿囚衣,还穿着那日被抓时的青色长衫,袖口撕了一道,沾满泥灰。头发散着,脸上有抓痕,不知是自己挠的,还是墙刮的。
我是谁她突然抬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我叫什么
谢临没答。他把灯挂在铁栏上,光晃了晃,照出她眼里的浑浊。
她又低头,继续啃。牙齿卡进砖缝,硬生生撕下一块泥,嚼了两下,咽下去。喉咙滚动时,发出咯的一声。
影阁的人,谢临终于开口,昨夜死了三个。在劫狱的路上。
她停了下,没回头。
他们喊你少主,说‘家回来了’。
她猛地转过身,手拍地,整个人扑到栏前。脸贴着铁条,眼珠凸着:我没有家。
谢临看着她,不动。
我没有名字。她喘着,嘴角抽动,从小他们叫我‘影七’,十二岁进青锋门,就成了叶蓁。十八岁起,我替三个人死过——你查到的,只是其中一个。
她说完,笑了下。嘴角裂开,又淌出血。
谢临没再问。他知道她不会再招什么。该说的,早在押解路上就审完了。影阁十二死士,九派渗透,玄枢丹的方子,全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
可她说完,人也空了。
他收灯,转身走。
背后传来扑打声,像是人在撞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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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夜里,三道黑影翻进天牢外院。
他们动作极快,刀锋抹了守夜狱卒的脖子,血没溅出来,人就倒了。第二刀劈开牢门锁链,铁链断时发出闷响。
地牢最里间,叶蓁蜷在角落,听到动静,抬了下头。
门被踹开,三人冲进来。领头的蒙面人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少主,我们接您回家。
她没动。
另一人上前想扶她,她突然抬手,抓过他腰间短刀,反手就捅进他胸口。那人瞪眼,喉咙里咕了一声,倒下去。
剩下两人愣住。
她拔出刀,血顺着刀尖滴在地面。她一脚踢开尸体,冲另一人扑去。那人拔剑,她不避,任剑划过肩膀,只往前撞,刀尖直插心口。
第三个人想跑。
她追到门口,脚下一绊,摔在地上。但她滚身起来,抓起地上断链,甩手一掷。铁链缠住那人脚踝,她用力一拉,人摔倒,头磕在石阶上。
她爬过去,骑在他背上,刀从后颈扎进去,慢慢推,直到没柄。
牢里安静了。
她坐在尸体中间,喘着气,低头看手。血糊满了,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伤口流的。
她忽然笑起来,笑声在地底回荡,听着像哭。
家她喃喃,家是杀我的地方。
她把刀插进地面,撑着站起来。走到墙边,用刀尖刮下一块石灰,又咬破手指,在墙上写了个影字。
写完,她盯着那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拔出刀,一刀砍向自己舌头。
血喷出来,溅在墙上。
她用断舌抵着牙,把血抹开,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活该**。
字歪得厉害,但每一划都深,划穿了石灰层,露出底下的黑土。她写完最后一个点,人往后倒,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
她没闭眼。
血从嘴里不断涌出,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浸透衣领。她抬手,想碰那两个字,指尖离墙还有半寸,手垂了下去。
灯油快尽时,谢临带人下来。
他看见墙上的字,站了很久。
手下问要不要擦掉。
他说:让她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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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驿馆收到消息时,正把银簪从发间取下。蜡封还在,没动过。我对着烛火照了照,封口没有裂痕。
信是巡风司暗线送来的,纸薄,字少。
叶蓁死于天牢,自断舌,血书二字。
我没问是哪两个字。
我吹灭烛火,簪子插回头上。窗外风起,吹动檐下铁铃,响了一下。
我躺下,闭眼。
梦里没有火,也没有雨。只有一间屋子,很暗,墙上有字,看不清内容。我走近,伸手去摸,指尖碰到血,温的。
我猛地睁眼。
天还没亮。炉灰冷了,茶壶空着。
我坐起来,把剑放在腿上。剑柄凉,我用手心焐着。
---
谢临站在牢墙前,直到天光透进地底。
他让人把尸体抬走,但没让人碰那两个字。石灰剥落了一角,露出更多黑土,像地底长出的根。
他转身时,看见铁栏外站着个狱卒,手里捧着叶蓁入狱时搜出的东西:一根断簪,一块青锋门弟子腰牌,还有一张折了七道的纸。
他打开纸。
是张画像,画的是个年轻男子,执剑而立,眉目清俊。背面有字,极小,几乎看不清。
写的是:若有一日我成恶人,请你亲手杀我。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蓁字。
谢临把纸折好,塞回狱卒手里。
烧了。
狱卒点头,转身走了。
谢临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字。
活该。
他走出去,脚步踩在湿石上,没回头。
8
天亮前,我醒了。
剑还在腿上,手心贴着剑柄,凉意渗进皮肤。窗外铁铃没再响,风停了,檐下石阶的潮气往上爬,湿了一片。
我起身,把剑挂回背后,包袱卷好,银簪插稳。蜡封还在,没动过。我摸了下封口,平整。
驿馆外街面刚扫过,落叶堆在墙角。我走过去,脚底踩碎几片枯叶,声音脆得像折枝。
桥在城南。
我没绕路。三年前的事不用躲,躲也没用。青锋门倒了,裴砚之被废,叶蓁死了,这些都不是我要背的债。可我得走一趟,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桥洞底下躺着个人,蜷在草席上,半边身子露在外头。衣裳烂得看不出颜色,右肩有道旧伤,结着黑痂。他背对着河面,脊梁上两个字——叛盟,刀刻得深,边缘溃烂,没上药,也没包扎。
几个孩子蹲在桥头扔石子,打他脚边。他不动,也不出声,像睡着了。
我站了片刻。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腥味。我从袖中取出那枚寒山旧印,铜的,巴掌大,背面刻着山形纹。这是父亲死前塞进我发簪夹层的东西,三年来一直贴身带着。我没用过,也不打算用。
我弯腰,把它放在石阶上,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石阶还潮,铜印落上去,发出轻响。他没回头。
我转身走了。
上山的路比记忆里短。三年没回来,石阶重凿过,宽了些,两侧立了新碑,刻着重建寒山的弟子名单。名字不多,二十几个,排得整齐。我一个个看过去,没停下,也没念出声。
主峰祭台清过场,火盆摆在中央,铁皮包边,底下垫着青石。风大,吹得盆沿发颤,里头的干柴堆着,没点着。
弟子迎上来,想帮我点火。
我抬手止住。
他退下,站到十步外。
我解开斗篷,搭在石栏上。墨色劲装贴着身子,袖口束紧。从内襟取出最后一卷《九章剑谱》,绢帛泛黄,边角焦黑,是当年祠堂那场火留下的。父亲把它塞进我手里时,说:剑可断,谱不可辱。
我没辱它。
这三年,我靠它活下来。假卷在青锋门,真卷在我身上。我不靠它争权,也不拿它换命。它只是我的命。
我抽出长剑,剑尖挑破左手食指,血涌出来,滴在绢上。一滴,两滴,落在九章二字上,晕开。
父,谱未辱,山已归。
我把剑插回腰间,将染血的剑谱投入火盆。
柴没干透,火点得慢。起初只冒烟,一股焦味往上冲。我蹲下,把脸凑近,吹了口气。
火苗窜起来,舔上绢帛一角,迅速卷过。字迹在火中扭曲,笔画一根根断开,像被无形的手撕碎。我看着它烧,没动。
火势旺了,风却停了。灰烬升到半空,盘着,不散。有些落回火盆,有些粘在祭台石缝里。远处江湖在雾里,九派所在的方向看不清。
我站起身,走到崖边。
长剑出鞘,插入石缝,没至护手。风吹动发簪的银穗,扫过耳侧。我闭眼。
不是为了祈什么,也不是等风来。我从不信天意。火不燃,我自己点;局不破,我自己走。
风忽然转了向。
灰烬猛地扬起,像一群黑蝶,朝四面散开。有的往东,飘向嵩阳;有的往西,落向青城;有的随气流旋上高空,看不见了。
我睁眼。
烟雨中的江湖轮廓浮现在眼前,山川连绵,水道交错。寒山不在九大派之列,也不会再进。从今往后,没人能拿剑谱做局,没人能借名门之名行吞并之实。
谢临三年前说过一句话:江湖要稳,得有人守规矩。
他守朝廷的规矩,我守我的道。
我拔出剑,剑身干净,没沾灰。收回鞘中,转身下台。
石阶上,一名弟子捧着新制的掌门印递来。我摆手。
寒山不需印信。
他愣住,没敢问。
我从腰间解下随身匕首,递给他。用这个记事。刻在石上,传给后来人。
他接过,低头应是。
我走下长阶,没再回头。
山门匾额上的寒山二字是我亲笔写的,笔锋沉稳,不带怒意,也不藏悲。风吹着它,斗篷贴着背,脚步踩在新凿的石阶上,发出轻微回响。
到了山脚,我停下。
远处官道上有辆马车驶过,尘土扬起。车帘掀了条缝,有人往外看。我没在意。
我摸了下发簪,蜡封还在。
三年前,我从这里离开,一身青锋门的素白衣衫。如今回来,穿的是寒山的颜色。我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棋子。我是沈芜。
我迈步往前走。
马车停在岔路口,车夫喊了声什么,我没听清。
风吹过来,带着雨后的土腥味。
我抬起手,按了按发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