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林昭,是大夏王朝的镇北将军。我一生戎马,为帝国守了三十年北境,最终在燕返坡之战中,身中十七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死的时候,那个总喜欢跟在我身后,扯着我盔甲下摆的小公主,哭得撕心裂肺。我记得她通红的眼,记得她发誓要让背叛我的人血债血偿。然后,世界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与寂静。
我已经死了八年。
死亡并非虚无,而是一种冰冷、抽离的沉寂。我的意识像一缕无根的幽魂,被禁锢在腐朽的躯壳之内,漂浮于无尽的黑暗里。没有时间,没有声音,只有对生前最后一战的无尽复盘,以及对那个小公主模糊的挂念。直到今天,一道金色的、不容抗拒的意志,如利剑般刺穿了这片死寂,将我从长眠中强行唤醒。它告诉我,我的女帝,当年那个小公主,需要她的将军了。于是,我睁开了眼睛,要去打一场本不属于我的战争。
1
意识回归的第一感觉,是痛。
不是记忆中箭矢穿透骨肉的锐痛,而是一种迟钝的、深入骨髓的撕裂感。仿佛我这具沉寂了八年的身体,正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拧动、盘活。每一寸干涸的血管都在被重新疏通,每一根僵死的神经都在哀嚎着苏醒。紧接着,是冰冷。刺骨的寒意从我的背部传来,坚硬,平滑,带着玉石特有的质感。
我正躺在一座玉床上。
浓郁的龙涎香和檀香混合的气味钻入鼻腔,呛得我几欲咳嗽,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我的喉咙像是一把被风干了八年的枯草,干涩得厉害。
我奋力睁开眼皮,它们重若千斤。
视线最初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一片昏黄的光晕,摇曳的烛火在视野里拉出长长的残影。渐渐地,景象清晰起来。我看到的是一间无比宏伟的穹顶石室,四周墙壁上刻满了繁复的星辰图谱和上古神祇的浮雕。十二根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这片空间,每一根柱子上都镶嵌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冷而华贵的光。
这里是皇陵,大夏历代帝王的长眠之所。而我躺着的这座玉床,是太祖皇帝当年为自己打造的万年玄冰玉棺。
我,林昭,一个异姓将军,死后竟然被安放在了太祖的玄冰玉棺里,葬在了皇陵地宫。
这简直是……僭越。
在我为这份殊荣感到荒谬和震惊时,一个清冷、沉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宫中响起。
他醒了。
我转动僵硬的脖颈,循声望去。
玉棺旁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玄色龙袍的女子,头戴十二旒冕冠,珠帘垂落,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双薄而无情的唇。尽管看不真切,但我体内的每一滴血,每一寸记忆,都在瞬间认出了她。
萧鸾。
当年的小公主,如今的大夏女帝,萧青鸾。
八年不见,她身上早已褪去了所有的稚气和天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权力和岁月淬炼出的冷冽与深沉,像一把藏于鞘中的绝世名刃,不露锋芒,却自带寒气。她的身后,站着几位身穿紫袍的内阁大臣和司天监的官员,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惧、狂热与不安交织的复杂神情,仿佛在见证一个亵渎神明又不得不为之的奇迹。
陛下,镇北将军……他真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声音颤抖,指着我,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朕的将军,朕自然认得。萧青鸾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她缓缓走上前,垂眸看着我,那双隐藏在珠帘后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试图坐起来,向她行礼,这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本能。但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我只能徒劳地动了动手指。
不必多礼,林昭。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意图,你沉睡了八年,身体还未完全适应。
八年。她亲口证实了我的死亡时间。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八卦道袍的监正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个罗盘,罗盘上的指针正疯狂地旋转。陛下,将军魂归其位,但阳火微弱,三魂七魄尚未稳固,还需静养……
没时间了。萧青鸾冷冷地打断了他,国师,你只需告诉朕,他现在能拿起剑吗
国师脸色一白,躬身道:回陛下,强行催动武力,恐有魂魄离散之危……
朕问的是,能,还是不能萧青鸾的声音陡然拔高,一股磅礴的帝王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地宫。那些内阁大臣们齐齐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我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如今竟有了如此气魄。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这八年,大夏又发生了什么为何要用这种逆天之法将我唤醒无数的疑问在我脑中翻腾,但我依旧无法开口。
国师被她的气势所慑,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汗如雨下:能……能!陛下以自身龙气为引,辅以秘法,将军……将军此刻已堪比宗师之境,只是……代价极大。
代价,朕付得起。萧青鸾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
她缓缓伸出手,摘下了头上的冕冠,随手递给身后的女官。一头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那张完整的、绝美的脸庞终于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依旧是我记忆中的轮廓,但眉宇间多了太多化不开的疲惫和决绝。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地宫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林昭,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沙哑,八年前,你在燕返坡战死。叛军主帅李勋,伪造了你通敌的罪证,父皇……听信了谗言。
我的心脏,这颗刚刚恢复跳动的心脏,猛地一抽。李勋,曾经是我的副将,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将才。原来,我并非死于敌手,而是死于背叛。
我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你平反,诛了李氏满门。但李勋的儿子李景逃了出去,投靠了北境的蛮族,成了他们的国师。这八年来,他整合了草原十八部,组建了三十万狼骑,自称‘北汗’,不断骚扰我大夏边境。
她的叙述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史书。但我能听出,这平静之下,是滔天的恨意和沉重的压力。
三个月前,李景的狼骑,攻破了燕云十六州。一个月前,他们兵临雁门关下。镇守雁门关的大将军王毅,战死。十天前,雁门关……破了。
轰!
最后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响。
雁门关!
那是大夏的北大门,是我和无数镇北军袍泽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钢铁防线!我死守了一辈子的地方,竟然……破了
一股狂暴的、混杂着愤怒与悲痛的情绪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我猛地从玉棺中坐了起来!
嗬……嗬……
我大口地喘着气,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了破风箱般的嘶吼。身体的机能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活,力量如潮水般涌回我的四肢百骸。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依旧是我记忆中那双布满老茧、骨节分明的手,充满了力量。
现在,李景的三十万狼骑,已经越过雁门关,兵锋直指京畿。沿途州郡,望风而降者有之,血战殉国者有之,但都无法阻挡他们分毫。京畿三大营的兵马,早已在长年的安逸中腐朽不堪,根本不是那群虎狼之师的对手。
萧青鸾一步步向我走来,她的影子在烛火的映照下拉得很长,将我完全笼罩。
满朝文武,要么主张南迁,要么主张议和。他们都忘了,我大夏的江山,是靠铁和血打下来的,不是靠卑躬屈膝求来的。
她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他们都说大夏气数已尽,无人可挡北汗兵锋。可我不信。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大夏最强的盾,还在这里。
她猛地转身,厉声喝道:取将军的‘黑鳞’来!
片刻之后,一名禁军统领捧着一个沉重的黑檀木盒,快步上前,单膝跪地。萧青鸾亲自打开木盒,一股熟悉的、带着铁血气息的寒气扑面而来。
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杆长枪。枪身通体漆黑,不知是何种玄铁所铸,枪刃呈暗红色,仿佛凝固了无尽的鲜血。枪身上雕刻着细密的龙鳞纹路,在烛火下闪烁着幽深的光。
黑鳞枪。我征战一生的伙伴。
林昭,萧青鸾拿起长枪,沉重的枪身在她手中却仿佛轻若无物。她将枪递到我的面前,眼神灼热得像要将我融化。
八年前,我没能救下你,只能为你收殓尸骨,为你平反昭雪。这八年,我坐在这龙椅上,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想,如果我的镇北将军还在,这北境的蛮夷,何敢如此猖狂!
现在,我用大夏一半的国运,用我十年阳寿,把你从九幽之下换了回来。我不是要你来辅佐我,也不是要你来享尽哀荣。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冰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命你,即刻出征!
2
我的手掌触碰到黑鳞枪身的瞬间,一股冰冷而熟悉的感觉如电流般传遍全身。这不仅仅是金属的温度,更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共鸣。它在我的掌中微微震颤,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仿佛在欢迎它阔别八年的主人。
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顺着枪身涌入我的体内。国师说得没错,此刻的我,已然踏入了宗师之境。内力在干涸的经脉中奔涌,如同决堤的江河,冲刷着死亡带来的沉寂。我能感觉到,这股力量并非完全属于我,它霸道、炽热,带着一丝属于真龙天子的皇道威严。这是萧青鸾的龙气,是她用来将我从冥府拉回来的引子。它在修复我身体的同时,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我与她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我握紧长枪,缓缓站直了身体。骨骼发出噼啪的爆响,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初生的滞涩,但又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我环顾四周,那些曾经与我同朝为官的内阁大臣们,此刻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我。他们的眼神里,有对亡者归来的恐惧,有对女帝逆天行径的惊骇,更有对一个活着的传说的……敬畏。
我不再是单纯的镇北将军林昭。我现在是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怪物,一个承载着女帝意志、被强行赋予了力量的战争兵器。
陛下,臣需甲胄,战马。我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足够清晰,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和冰冷。
朕早已为你备下。萧青鸾的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她转身,向地宫外走去,跟朕来。
我提着黑鳞枪,跟在她身后。每走一步,身体的掌控力就恢复一分。肌肉的记忆正在苏醒,步伐从最初的蹒跚,迅速变得沉稳、坚定,一如八年前。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敲击在那些跪伏的文臣们心上,让他们本能地缩了缩身子。
走出地宫,穿过一条长长的、由禁军把守的甬道,冰冷的夜风迎面扑来。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这属于活人世界的新鲜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与地宫里那股陈腐的香料味截然不同。
我们正站在皇陵的山巅。头顶是漫天星斗,一轮残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山下,京城的万家灯火如繁星般铺陈开来,一片盛世景象。可我知道,在这片虚假的繁华之下,是正在逼近的三十万铁蹄,是即将燃起的滔天战火。
山巅的平台上,早已有一队人马在等候。为首的是一名身穿银色铠甲的年轻将领,他身形挺拔,面容刚毅,只是右边的袖管空空荡荡,随着夜风飘动。
当他看到我时,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狂喜和难以置信。他的嘴唇哆嗦着,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神祇。
大……大将军他声音颤抖,几乎不成调。
我看着他,记忆的碎片开始拼接。这张脸有些熟悉,但又陌生。那股子悍不畏死的气质,很像我镇北军的人。
陈孟我试探着叫出了一个名字。我记得八年前,我麾下有个悍勇的百夫长,作战时永远冲在最前面,在一次掩护我侧翼的战斗中,为我挡了一刀,失去了一条右臂。
听到我叫出他的名字,那条汉子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虎目之中,泪水滚滚而下。末将陈孟,参见大将军!您……您真的回来了!
起来吧。我看着他空荡的袖管,心中一沉,你的手……
无妨!陈孟猛地站起,用仅存的左手捶了捶胸甲,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能再见到大将军,别说一条胳膊,就是要了末将这条命,也值了!
萧青鸾冷眼看着我们短暂的重逢,没有打断。她似乎很清楚,我需要一个熟悉的人,来为我解释这空白的八年。
陈孟,你现在任何职我问。
回大将军,末将现任羽林卫左将军。
羽林卫我眉头一皱。那是负责京畿防务和皇宫宿卫的禁军,虽然名号响亮,但向来是勋贵子弟扎堆的安乐窝,与我那支在尸山血海里打滚的镇北军,完全是两个概念。我最勇猛的百夫长,怎么会到了这里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陈孟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没有多说,只是侧过身,指着身后。那里,静静地立着一个覆盖着黑布的巨大铁架,旁边,一匹神骏的战马正在不安地刨着蹄子。
那匹马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四蹄却白如霜雪,正是传说中的乌云踏雪。它比寻常的战马要高大一圈,肌肉线条贲张,充满了爆发力。更奇异的是,它的双眼在月光下竟隐隐泛着血红色的光芒,透着一股凶悍的野性。
此马名为‘绝影’,是朕费尽心力从西域寻来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它性情暴烈,至今无人能够驯服。朕想,这天下,也只有你配得上它。萧青鸾淡淡地说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提着枪,一步步走向那匹烈马。绝影感受到了我的靠近,立刻变得焦躁起来,发出一连串威胁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试图将我逼退。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它。我的身上,还带着一丝从九幽之下带回来的死亡气息,更混杂着萧青鸾那霸道的龙气,以及我自身征战一生所凝聚的、宛如实质的杀气。这几种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令所有生灵都为之战栗的威压。
绝影的嘶鸣声渐渐弱了下去。它血红色的双眼中,暴戾之气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和臣服。它小心翼翼地放下前蹄,打了个响鼻,试探性地向我凑了过来。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它温顺地低下了头,用脸颊蹭了蹭我的手心。
一旁的陈孟和羽林卫的士兵们都看呆了。他们比谁都清楚这匹马有多么桀骜不驯,曾经有三位最顶尖的驯马师试图驾驭它,结果一死两伤。可在我面前,它却温顺得像一只绵羊。
好马。我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然后转向那个巨大的铁架,那便是我的甲胄了
萧青鸾点了点头。陈孟立刻上前,一把掀开了黑布。
一副通体漆黑、造型狰狞的铠甲,呈现在我的眼前。
这副铠甲的样式,我从未见过。它并非大夏军中任何一种制式铠甲,护心镜是一块完整的、不知名的黑色晶石,肩甲、臂甲和腿甲上都布满了锋利的倒刺,头盔更是形如恶鬼,只在双眼处留出两道狭长的缝隙,透出幽幽的红光。整副铠甲的连接处,都用一种暗金色的丝线缝合,上面刻满了细密的符文。
这是‘阎王敌’。萧青鸾介绍道,由司天监和墨家联手打造,耗时三年,用了北海的玄铁,东海的沉晶,以及……三百名死囚的怨魂淬炼而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穿上它,宗师之下,无人能伤你分毫。
用怨魂炼甲我心中一凛。这种手段,已经近乎魔道。
陛下用心了。我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说道。
穿上它。萧青鸾的语气不容置疑。
陈孟和几名亲兵立刻上前,为我披甲。铠甲入手冰冷沉重,但穿在身上后,那些暗金色的符文忽然亮起,一股暖流传遍全身,铠甲的重量仿佛瞬间消失了,与我的身体完美地融为一体。当我戴上那恶鬼面具般的头盔后,视野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耳边甚至能听到若有若无的怨魂嘶嚎。
很好。一匹鬼马,一副魔甲,一杆饮血无数的凶枪,再加上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将军。萧青鸾,你究竟是想让我去打仗,还是想让我去索命
我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绝影发出一声兴奋的长嘶,人马合一的感觉无比顺畅。我手持黑鳞枪,身披阎王敌,端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萧青鸾。
陛下,臣的镇北军何在这才是此刻我最关心的问题。
我需要我的军队。那支跟随我三十年,从尸山血海中一手带出来的百战雄师。只要有三万镇北军在手,我便有信心将那三十万狼骑,全部埋葬在雁门关外!
听到我的问题,现场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萧青鸾沉默了,她移开了视线,望向山下的万家灯火。陈孟的脸上,则露出了无比痛苦和挣扎的神色。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说。我只说了一个字,但声音里蕴含的杀气,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降低了几分。
陈孟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开口道:大将军……镇北军……已经没了。
没了我重复着这两个字,感觉自己的理解能力出现了一些问题,什么叫没了战死了还是被打散了
都不是……陈孟的声音艰涩无比,八年前,您战死,被……被污为叛国。镇北军上下,从军团长到伙夫,无一人相信。他们联名上书,为您鸣冤,甚至……甚至在北境拒不听从朝廷调令,要求彻查您的死因。
然后呢我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先帝震怒,认定镇北军有谋反之心。他……他下令,将三万镇北军,就地……就地坑杀于燕返坡,为您……陪葬。
轰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一道天雷在我的灵魂深处炸响。
三万……
三万条和我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汉子,就这么……没了不是死在冲锋的路上,不是死在与敌人的搏杀中,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被当成叛军,活活坑杀
陪葬何其荒谬!何其残忍!
一股黑色的、狂暴的怒火,从我的胸腔中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我身上的阎王敌铠甲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绪,表面的符文瞬间变得血红,那些被禁锢在铠甲中的怨魂,发出了尖锐的嘶嚎。坐下的绝影也感同身受,不安地刨着地,鼻孔中喷出灼热的气息。
先帝……好一个先帝!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手中的黑鳞枪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
萧青鸾猛地转过身来,直视着我,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父皇做错了,所以他死了!那些主张坑杀镇北军的大臣,也都被我杀了!但这都换不回你的袍泽,也换不回大夏的防线!
所以,她指着山下的一处方向,朕为你准备了一支新的军队。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京城的西北角,天牢和死囚营的所在地。
李景的狼骑,最快三日,便可兵临城下。京畿三大营不堪一击,勤王之师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来不及。朕能给你的,只有他们。
天牢里的三千重犯,死囚营里的五千死囚,再加上羽林卫中,像陈孟这样,被排挤、被贬斥、心怀不甘的两千旧部。总共一万人。
他们是杀人犯、是强盗、是即将被斩首的死囚,是被人瞧不起的残兵。他们是大夏最烂的渣滓,也是朕……最后的希望。
朕已经下旨,只要他们愿意随你出征,无论胜败,所有罪责,一笔勾销。战死者,家人得享三代荣华。活着回来的,封官加爵,光宗耀祖。
她看着我,眼神灼热而坚定。
林昭,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镇北军。我知道,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亡命之徒。但是,你没有选择,朕……也没有选择。
朕要你,带着这一万罪人,去为大夏,博一条生路!
我沉默了。
心中的滔天怒火,在听到这番话后,竟诡异地平息了下来,转化为一种彻骨的冰冷。
镇北军没了。我守了一辈子的雁门关也没了。现在,我这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要去带领一群罪犯和死囚,去对抗三十万如狼似虎的蛮族铁骑。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我缓缓举起手中的黑鳞枪,暗红色的枪刃,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直指天牢的方向。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
一个字,却重如泰山。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仅仅是为萧青鸾而战,也不再是为那个已经腐朽的大夏朝廷而战。
我是为那三万被无辜坑杀的镇北军袍泽的冤魂而战。
我是为雁门关下,那些血战殉国的无名英烈而战。
我要用李景和他三十万狼骑的头颅,来祭奠我的兄弟。
我要让整个天下都知道,我林昭,回来了。
3
从皇陵山巅到京城西北的天牢,一路无言。
陈孟策马跟在我身侧,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都化作了沉默。他知道我此刻的心情,也知道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我的镇北军,我的三万兄弟,他们不是数字,不是史书上一笔带过的陪葬品。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妻儿,有喜怒哀乐。我记得张三的婆娘给他做的酱肉最好吃,记得李四的儿子去年刚满五岁,吵着要学我耍枪,记得王五在军中无亲无故,唯一的念想就是攒够军饷,回乡买几亩薄田。
如今,他们都成了一抔黄土,埋骨于我战死的燕返坡。
而我,却活了过来。
这是一种比死亡本身更残酷的折磨。
夜风吹动着我空荡荡的右袖,陈孟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大将军,陛下她……其实为您做了很多。为您平反,为您建衣冠冢,亲自守灵三月。朝中那些曾构陷您的臣子,没有一个活过她登基的第一年。她……她很敬重您。
我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敬重或许吧。但在我看来,萧青鸾将我从坟墓中唤醒,更像是一个绝望的赌徒,压上了手中最后、也是最疯狂的一枚筹码。她需要的不是那个受她敬重的林叔叔,而是一把能够为她斩开绝境的刀。
一把饮血的刀。
天牢到了。
与其说是牢狱,不如说是一座建在城外的军事堡垒。高墙耸立,箭塔林立,四周挖有深邃的壕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腐臭和绝望的复杂气味,令人作呕。
牢门前,巨大的火把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一万名囚犯,已经被全部提了出来,密密麻麻地挤在巨大的校场上。他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但眼神却像荒原上的野狼,充满了桀骜、凶残和对一切的漠视。
他们中有满脸横肉、身负数十条人命的江洋大盗,有眼神阴鸷、精于算计的政治斗争失败者,有身材佝偻、却在黑暗中杀人无形的刺客,还有更多的是在边境冲突中被俘、或是犯了军法的悍卒。
这就是萧青鸾给我的军队。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
我们一行人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羽林卫精良的铠甲和我们身上那股肃杀的气质,与这群囚犯格格不入。但他们的目光,更多的是肆无忌惮的审视和嘲弄。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些官军,不过是些养尊处优的绵羊。
我端坐在绝影背上,一言不发,只是用那恶鬼面具下的双眼,冷冷地扫视着这群乌合之众。
没有队列,没有纪律,三五成群,交头接耳。有人在赌博,有人在低声咒骂,更有人用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在我们和陈孟带来的两千羽林卫旧部身上来回打量,仿佛在评估我们的斤两。
安静!一名羽林卫将领策马上前,厉声喝道。
回应他的,是一阵哄笑。
哟,这是哪来的小毛孩,也敢在爷爷们面前咋呼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引得笑声更大了。
那将领脸色涨得通红,便要发作,却被陈孟抬手制止了。陈孟看向我,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
我知道,这是第一道坎。想让这群野兽听话,靠身份和命令是没用的。你必须比他们更凶,更狠,更不讲道理。你必须用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力量,来敲碎他们骨子里的傲慢。
我没有理会那名将领,也没有理会人群的骚动。我只是策马,缓缓向前,走到了这万名囚犯的最前方。绝影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意图,不安地喷着响鼻,血红色的双眼在火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我沉默的气场,以及身上那副狰狞的阎王敌铠甲,终于让校场上的喧嚣声小了一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好奇、揣测和不屑。
想必诸位已经接到了女帝陛下的旨意。我的声音通过头盔的共鸣,变得低沉而失真,像两块生铁在摩擦,带着一股非人的寒意,随我出征,既往不咎。活着回来,封官加爵。
人群中一阵骚动,显然,这个条件对他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不过,我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我林某人的军中,不收废物。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你说谁是废物
你他娘的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放厥-
咒骂声四起。
我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继续说道:你们之中,谁最不服
我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停留在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壮汉身上。他身高近九尺,浑身肌肉虬结,像一座铁塔。脸上有一道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的恐怖刀疤,将他的脸分成了两半。他就是刚才那个出言不逊的人。
‘疯王’屠三,陈孟在我身后低声说道,死囚营里的头儿,原本是黑风寨的大当家,手上没有一百条也有八十条人命,天生神力,横练功夫已经大成。死囚营里没人敢惹他。
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屠三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视,他扒开身前的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站到我的马前,仰头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挑衅。
老子就是不服!他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发麻,朝廷让我们去送死,总得派个有分量的将军来。你算个什么东西藏头露尾,连脸都不敢露,也配统领我们
说得好!
让他把面具摘了!
人群立刻跟着起哄。
我看着屠三,缓缓开口:你想看我的脸
没错!屠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你要是长得跟个娘们似的,老子可不听你的!
我的脸,你看不起。我的声音依旧平淡,至于我的分量……
我顿了顿,手中的黑鳞枪微微抬起,枪尖直指屠三的咽喉。
你,可以亲自来试试。
整个校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地应下挑战。
屠三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好胆!既然你自己找死,就别怪老子心狠手辣了!
说罢,他双腿猛地一蹬地,脚下的青石板瞬间龟裂,整个人如同一头发狂的巨熊,朝着我直冲而来!他没有用兵器,因为他那双铁拳,就是最强的兵器。一股猛恶的罡风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陈孟和羽林卫的将士们都紧张地握紧了兵器,准备随时上前。
我抬起左手,做了一个不必的手势。
就在屠三那砂锅大的拳头即将砸中我的面门时,我动了。
没有人看清我的动作。
在所有人眼中,我只是依旧静静地坐在马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屠三那狂暴的身形,却在离我只有三尺远的地方,戛然而止。
他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狂笑凝固了。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在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一个前后通透,边缘光滑无比的窟窿。
我的黑鳞枪,依旧握在手中,枪尖上,一滴暗红色的血液,正缓缓滑落,滴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仿佛烙铁落入了水中,冒起一缕黑烟。
屠三的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涌出的只有鲜血和破碎的内脏。他眼中那股桀骜不驯的光芒,正在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和茫然。他似乎到死都不明白,那一枪,究竟是怎么刺出来的。
砰。
他那小山般的身躯,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一万名穷凶极恶的亡命徒,此刻,连呼吸都忘了。他们脸上的嘲弄、不屑和轻视,已经全部被惊骇和恐惧所取代。
他们看不懂那一枪。那一枪,超越了他们对武学的认知。没有轨迹,没有预兆,仿佛是凭空出现,直接洞穿了以横练功夫著称的屠三。这不是凡人的武功,这是鬼神的手段!
我缓缓收回长枪,枪尖在屠三的尸体上轻轻一擦,带走了那唯一的血迹。
然后,我抬起头,用那非人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对所有人说道:
还有谁,不服
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都被我这一手彻底镇住了。他们看着地上屠三那尚在抽搐的尸体,再看看我这个端坐在鬼马之上、身披魔甲的神秘人,眼神中只剩下了最原始的敬畏。
很好。
我驱马,缓缓走入人群之中。囚犯们像被分开的潮水,不由自主地向两旁退去,为我让开一条道路。我能感受到他们投向我的目光,那里面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挑衅,只有恐惧。
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囚犯,不再是死囚。
我的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们是我的兵。
你们的命,不再属于你们自己,也不属于大夏,它属于我。我让你们生,你们便生。我让你们死,你们便要死得干干净净。
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只有一条——服从。
服从者,活。违逆者,死。
我停下马,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曾经桀骜不驯,如今却噤若寒蝉的脸。
你们之中,有杀人如麻的强盗,有罪大恶极的凶徒,有被人抛弃的废物。世人视你们为渣滓,朝廷视你们为炮灰。但是在我这里,你们将获得一个全新的名字。
我举起手中的黑鳞枪,枪尖直指苍穹。
从今日起,我军番号,‘镇魂’!
镇北军三万英魂在上,尔等,便是我为他们从地府中召回的勾魂使者,是我为他们讨还血债的复仇之军!
此去北境,不为朝廷,不为社稷,只为复仇!
用蛮夷的血,祭奠我袍泽的魂!
用敌人的头颅,铸就你们的新生!
我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的火焰,瞬间点燃了这群亡命徒心中那早已被磨灭的血性。
复仇!新生!
这两个词,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们是被世界抛弃的人,早已不在乎什么家国大义。但为自己博一个新生,为一个传说中的战神去复仇,这种充满原始暴力和荣耀的使命,却让他们沉寂的血液,重新开始沸腾。
镇魂!
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吼出声。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一万人的怒吼,汇成了一股惊天动地的声浪,直冲云霄!
镇魂!镇魂!镇魂!
看着眼前这群眼中重新燃起火焰的恶鬼,我缓缓点头。
很好。野兽已经被驯服。接下来,就是给他们装上獠牙。
我对着陈孟下令:分发兵器、甲胄、三日干粮。一个时辰后,全军开拔!
4
一个时辰后,一支堪称大夏立国以来最奇特的军队,借着夜色的掩护,浩浩荡荡地驶出了京城北门。
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声震天,甚至没有百姓夹道相送。只有一万个沉默的影子,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鬼魅,汇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这是一支由罪犯、死囚和残兵组成的军队。他们身上的甲胄五花八门,大多是从京畿大营的武库中翻找出的陈年旧货,锈迹斑斑,尺寸不合。他们手中的兵器也同样杂乱,长刀、短剑、朴刀、甚至还有人扛着巨大的狼牙棒和开山斧。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武装起来的暴徒。
但此刻,这群暴徒却表现出了惊人的纪律性。万人行军,除了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碰撞声,竟听不到半点嘈杂。每个人都紧闭着嘴,眼神复杂地看着前方那个骑在黑色鬼马之上、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那一枪秒杀疯王屠三的震撼,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他们每个人的灵魂里。恐惧,是约束这群野兽最有效的缰绳。
我没有急于赶路。李景的三十万狼骑号称三日可抵京城,那是对普通军队而言。他们一路烧杀抢掠,补给线会拉得很长,行军速度必然会受到影响。我估算,我们至少还有五天的时间。
五天,足够了。
大军在京城外三十里的一个废弃军镇停了下来。这里原本是京畿三大营的驻地之一,后来因为瘟疫而被废弃,如今正好成了我们这支镇魂军的临时营地。
陈孟。我将绝影交给一名亲兵,翻身下马。
末将在!陈孟立刻上前。
将所有人,按照他们之前的身份,重新编队。我下达了第一道命令,死囚营的,编为‘恶鬼营’,为我军先锋。天牢里的重犯,编为‘罗刹营’,为中军。你带来的羽林卫旧部,编为‘夜叉营’,为我亲卫及预备队。
遵命!陈孟没有丝毫犹豫。
我要你在一夜之内,完成整编,并从每个营中,选出最悍勇、最有威望的百夫长、什长。我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遴选的方式很简单——打。让他们自己打出来。我不管过程,只看结果。明天日出之前,我要看到三支建制完整的队伍,站在我面前。
陈孟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明白我这种方法的残酷和高效。让这群桀骜不驯的囚犯自己选出头领,唯一的标准就是谁的拳头更硬。这固然会造成一些伤亡,但却能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一个最原始、也最稳固的指挥体系。
末将……明白!陈孟咬了咬牙,领命而去。
很快,整个废弃军镇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角斗场。压抑了一路的兽性,在打赢了当官的刺激下,彻底爆发。怒吼声、兵器碰撞声、骨骼碎裂声、痛苦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我对此充耳不闻,仿佛那些正在搏命的士兵,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独自一人,走上了军镇中央最高的一座瞭望塔。
我需要静一静。
我需要理清这八年来的所有信息差。
萧青鸾告诉我,李景整合了草原十八部。这绝非易事。北境蛮族,部落林立,彼此征伐不休,是我当年利用他们内部矛盾、分而治之,才勉强维持了三十年的边境安宁。李景一个外来人,凭什么能让他们拧成一股绳他必然是许诺了蛮族某些无法拒绝的好处,比如……入主中原。
雁门关的失守,更是疑点重重。王毅将军是我一手提拔的,为人沉稳,深谙守城之道。雁门关更是我耗费半生心血打造的雄关,城高墙厚,储备充足。就算三十万大军围攻,也不可能在一个月内就被攻破。除非……有内应。或者,李景动用了某种我不知道的力量。
还有大夏的朝堂。萧青鸾说满朝文武,非主和即主降。这八年来,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记忆中的那些铁骨铮铮的老臣们都去哪了为何偌大一个帝国,竟会腐朽至此,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这些,都是横亘在我面前的迷雾。而我,这个被强行从死亡中唤醒的幽灵,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就像一个棋手,在不清楚棋盘规则和对手底牌的情况下,被强行推上了赌上国运的牌桌。
我唯一的优势,就是李景同样不知道我还活着。
我,林昭,就是萧青鸾藏在袖中的那张鬼牌。
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给予他致命一击。这,就是我此战唯一的胜机。
夜风渐冷,吹动着我身上的黑色披风。我缓缓摘下了那副恶鬼面具,露出了我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汉白玉。我的容貌还停留在我战死时的三十六岁,英挺的眉,高直的鼻,轮廓分明的唇。但我的眼睛,却不再是八年前那双清澈明亮的眼。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瞳孔深处,是一片化不开的死寂,仿佛倒映着九幽之下的无尽黑暗。
我从怀中取出一面小小的铜镜,这是我身上唯一的私人物品,是当年萧鸾还是个小公主时,缠着我非要送给我的。镜中映出的,就是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张脸,不能让李景看到。至少,在决战之前不能。
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林昭这个名字,合理地消失在战场上的身份。
镇魂军主帅……阎王……我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低语。
这个名字,配上我这身行头,倒也贴切。
一夜无话。
当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地平线时,残酷的遴选已经结束。
校场上,一万名士兵,分成了三个方阵,整整齐齐地站立着。虽然许多人身上都带着伤,衣衫破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他们的眼神,却和昨天截然不同。那里面少了几分混乱和桀骜,多了几分狼性与纪律。
每个方阵的最前方,都站着几十名气息彪悍的头领。他们是昨夜的胜利者,是用拳头和鲜血,赢得了地位和尊严的狠角色。
陈孟来到我的面前,递上一份名单。
大将军,整编完成。恶鬼营,三千五百人,头领‘血屠夫’张莽。罗刹营,四千三百人,头领‘智多星’吴用。夜叉营,两千二百人,由末将亲自统领。昨夜……折损一百二十七人,重伤三百余人。
重伤的,留在营地,派人看护。等我们回来,他们一样有功。我接过名单,看都没看一眼,便将其捏成了齑粉,告诉他们,从今天起,忘记自己以前的名字。张莽,就是‘恶鬼’。吴用,就是‘罗刹’。你们,连同所有百夫长、什长,都将以代号相称。直到战争结束。
是!
传我的命令,我看着校场上那一张张或凶悍、或狡诈、或坚毅的脸,声音传遍了整个军镇,今日,全军休整。吃最好的伙食,喝最烈的酒,把伤养好。从明天开始,进行为期三天的急行军训练。跟不上的,自己滚。三天之后,我们去雁门关,给李景送一份大礼!
命令传达下去,整个军镇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对于这群亡命徒来说,严苛的纪律和残酷的训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希望。而我,给了他们希望——活下去的希望,获得新生的希望。
接下来的三天,我用最严酷、最不近人情的方式,锤炼着这支镇魂军。
每天一百二十里负重急行军,风雨无阻。食物和水被严格控制,只有跑在最前面的人,才有资格吃饱喝足。落后者,不仅要忍饥挨饿,还要遭受无情的鞭笞。
第一天,有近千人掉队。
我没有丝毫怜悯。我军之中,不养废物。跟不上,就意味着在战场上会拖累袍泽,会第一个死。我只是让他们提前体验一下死亡的滋味。我对前来求情的陈孟如此说道。
第二天,掉队的人数锐减到不足两百。
所有人都咬着牙,榨干自己身体的最后一丝潜能,死死地跟在队伍后面。因为他们看到,那些掉队的人,被我毫不留情地剥夺了武器和甲胄,赶出了军队。他们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在这乱世之中,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第三天,急行军结束时,无一人掉队。
一万人的队伍,在经过三天的地狱式拉练后,只剩下了不到九千人。但这九千人,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悍勇之气。他们的眼神变得锐利,步伐变得沉稳,身上的匪气被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的军人铁血。
他们或许还算不上一支精锐之师,但他们已经是一群合格的、知道为何而战的狼。
而我,就是他们的狼王。
这三天里,我始终穿着那身阎王袍,骑着绝影,跑在队伍的最前方。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像一尊真正的魔神,监督着每一个人。我的行为,早已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畴,在士兵们心中,我已经被彻底神化。
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的来历,只知道他们的主帅,代号阎王。一个从地狱归来,要带领他们杀出一片生天的男人。
第四天清晨,大军再次开拔。
这一次,我们的目标,是雁门关。
陈孟策马来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份由羽林卫斥候传回的最新情报。
将军,斥候来报。李景的三十万大军,前锋已经抵达雁门关以南五十里的‘一线天’峡谷。他们似乎并不急于进攻京城,反而在峡谷外安营扎寨,似乎在等待后续主力。
一线天
我的脑中立刻浮现出雁门关附近的地形图。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一线天峡谷,两侧是万丈悬崖,中间只有一条仅容三马并行的狭窄通道。是雁门关通往京畿平原的必经之路,也是一处绝佳的伏击地点。
李景为何要在此地停留他攻破雁门关,士气正盛,理应一鼓作气,直捣黄龙。在这里停下,无异于将自己的咽喉,暴露在敌人的刀锋之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不是在等主力。我看着地图,冷冷地说道,他是在等我们。
陈孟一惊:等我们他怎么会知道……
他不知道我们。我打断了他,但他知道,京城一定会派兵出来阻击。一线天这个地方,太适合打伏击了。他故意将前锋暴露在这里,就是一个诱饵。一个引诱我们去钻的口袋。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陈孟的脸色有些发白。
我抬起头,看向北方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想钓鱼很好。
那就让他看看,他钓上来的,究竟是一条任人宰割的肥鱼,还是一头能把他连船带人都拖下水的……鲨鱼。
我收起地图,对陈孟下令:传令全军,全速前进!目标,一线天!
5
夜色如墨,星月无光。
一线天峡谷,像一道被巨斧劈开的狰狞伤疤,横亘在苍茫的大地上。峡谷两侧的峭壁如刀削斧劈,直插云霄,在黑暗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两头择人而噬的远古巨兽。
峡谷南口的平原上,灯火连营,正是李景麾下大将呼延豹率领的三万狼骑前锋。营寨依山而建,看似随意,实则暗合章法,明哨暗哨遍布,戒备森严。
而在距离敌营十里外的一片密林中,我麾下的镇魂军,正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潜伏着。九千人,没有一人发出半点声响,连战马的口鼻都被套上了软布,防止它们打出响鼻。所有人都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一双双在夜色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的灯火。
经过三天地狱般的磨练,这群亡命徒已经初步具备了精锐斥候的潜质。
将军,都安排好了。陈孟如鬼魅般出现在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恶鬼’张莽率领的三千五百人,已经携带火油、滚石,从西侧的绝壁攀爬上去了。‘罗刹’吴用率领的四千人,已经绕到峡谷北口,埋伏在了敌军的退路上。我们夜叉营的两千兄弟,也已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发动正面冲击。
我点了点头,抬起头,看向那几乎与夜空融为一体的悬崖。西侧绝壁,高达数百丈,近乎垂直,寻常猿猴都难以攀登。也只有恶鬼营那群亡命徒,才能在短短两个时辰内,背负着沉重的物资攀爬上去。
伤亡如何我问。
……失足坠崖,三十七人。陈孟的声音有些沉重。
告诉张莽,抚恤加倍。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战争,从来没有不死人的。用三十七人的性命,换取一个全歼敌军三万前锋的机会,这笔买卖,很划算。
将军,我们真的要打吗陈孟还是有些犹豫,敌众我寡,而且……情报显示,呼延豹是蛮族中有名的悍将,勇冠三军,麾下狼骑更是百战精锐。我们……正面冲击,恐怕……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们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满打满算,训练了不过三天。而我们的对手,却是身经百战的蛮族精锐。数量上,我们更是处于绝对的劣势。这场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胜算。
陈孟,我转过身,罗刹面具下的双眼,在黑暗中仿佛亮起了两点幽幽的鬼火,你打过必胜的仗吗
陈孟一愣,随即答道:打过。八年前,跟随大将军您,在燕返坡……那一战,我们本该是必胜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不甘。
是啊,必胜的仗,我们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三万袍泽,埋骨他乡。我缓缓说道,所以,永远不要相信所谓的‘必胜’。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决定胜负的,不是兵力的多寡,不是装备的优劣,而是……谁比谁更狠,谁比谁,更不怕死。
李景以为他设下了一个陷阱,在等我们去钻。他以为我们会选择夜袭,或者等他进入峡谷再发动伏击。他算到了一切,唯独算不到一点……
我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算不到,来的不是一群想打赢战争的士兵,而是一群……只想拖着敌人一起下地狱的疯子。
我抬起手,看了看天色。子时已过,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
传令,行动。
是!
陈孟转身离去,密林中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我独自一人,策马走出密林,来到了可以俯瞰整个敌营的一处高坡上。绝影似乎也感受到了大战将至的兴奋,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中喷出灼热的气息。
我静静地看着远方的营寨,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的那一刻。
李景,你很聪明。你故意让呼延豹在这里扎营,摆出一副防守的姿态,就是想引诱我军主动出击。只要我军进入峡谷,你埋伏在两侧的军队就会立刻出现,将我们包饺子。好算计。
可惜,你面对的是我,林昭。
你以为我是来伏击你的前锋不,我是来……屠营的。
我根本就没打算进入那条峡谷。我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呼延豹这三万毫无防备的狼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突然,一道凄厉的破空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紧接着,一枚拖着长长焰尾的火箭,从西侧的悬崖顶端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炸开,如同一朵绚烂的血色烟花。
那是张莽发出的信号。
动手!
轰!轰隆隆!
几乎在信号发出的同一时间,无数巨大的滚石和燃烧的火油罐,如同雨点般从天而降,狠狠地砸进了毫无防备的蛮族大营!
大地在颤抖,营寨在燃烧!
一瞬间,整个峡谷南口变成了一片火海。无数帐篷被点燃,被巨石砸塌。睡梦中的蛮族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在烈火和乱石中化为焦炭。凄厉的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营帐燃烧的爆裂声,交织成了一曲死亡的乐章。
敌袭!敌袭!
凄厉的号角声终于响起,整个蛮族大营彻底乱成了一锅粥。无数赤裸着上身的蛮族士兵,仓皇地从燃烧的帐篷里跑出来,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列阵!列阵!一个雷鸣般的怒吼声,从大营中军响起。一个身高超过九尺、赤裸着上身、浑身刺满狼头纹身的魁梧壮汉,提着一柄巨大的开山斧,冲出了帅帐。正是呼延豹。
他看着眼前这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双目瞬间变得赤红。
是夏狗的伏兵!他们在山上!弓箭手!给老子往山上射!把他们射成刺猬!呼延豹狂怒地咆哮着。
然而,回应他的,是第二波、第三波更猛烈的滚石和火油攻击。恶鬼营的亡命徒们,此刻正站在悬崖边,疯狂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倾泻到下方的营地里。他们根本不在乎蛮族弓箭手的反击,因为在数百丈的高度差面前,那些箭矢根本够不到他们。
大汗的计策有变!夏狗没有进峡谷!他们要在这里全歼我们!呼延豹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瞬间就判断出了我的意图。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厉声下令:传我命令!全军向北,从峡谷撤退!快!
他很清楚,在这片开阔地,面对来自头顶的毁灭性打击,他们就是活靶子。唯一的生路,就是退入一线天峡谷,利用狭窄的地形,躲避滚石的攻击,然后重整旗鼓。
数万名狼骑,在死亡的威胁下,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欲。他们不顾一切地朝着北方的峡谷入口冲去,试图逃离这片死亡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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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跑我看着乱军的动向,冷笑一声。
我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黑鳞枪。
擂鼓!冲锋!
咚!咚!咚!咚!
战鼓声,如同死神的脚步,从我身后的密林中轰然响起!
杀——!
两千名夜叉营的将士,在陈孟的带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密林中猛虎般冲杀而出!他们的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对功勋的渴望。他们是被排挤的旧部,是被瞧不起的残兵,今天,他们要用蛮夷的鲜血,洗刷自己身上所有的屈辱!
这支生力军的出现,如同一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蛮族大军混乱的侧翼!
噗嗤!
陈孟一马当先,左手单手持刀,一刀便将一名蛮族百夫长的头颅斩飞。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银甲。
为镇北军袍泽报仇!杀!他嘶声怒吼,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悲愤。
报仇!报仇!
夜叉营的士兵们状若疯魔,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疯狂地砍杀着每一个映入眼帘的敌人。他们不怕死,因为他们早已死过一次。如今,他们只想在死之前,多拉几个垫背的!
蛮族大军的阵型,本就因来自头顶的攻击而混乱不堪,此刻又被夜叉营从侧翼狠狠一击,瞬间崩溃了。他们彻底失去了建制,变成了没头苍蝇,只知道本能地朝着北方的峡谷入口逃窜。
而那里,等待他们的,是罗刹吴用和他麾下的四千名罗刹。
当第一批狼狈不堪的蛮族溃兵冲进峡谷时,迎接他们的,不是安全的退路,而是从黑暗中亮起的无数雪亮的刀锋。
杀!
埋伏已久的罗刹营将士,从峡谷两侧的阴影中猛然杀出,将狭窄的通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就像一群嗜血的鲨鱼,疯狂地撕咬着涌入陷阱的猎物。
峡谷,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头顶还有不断落下的滚石。呼延豹的三万前锋,彻底陷入了绝境。
啊——!呼延豹仰天发出一声不甘的狂啸。他知道,自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他甚至连敌人的主帅是谁都不知道,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夏狗!老子跟你们拼了!绝境之中,呼延豹凶性大发。他放弃了逃跑,反而调转马头,挥舞着巨斧,朝着我军冲锋最猛烈的夜叉营方向,逆流而上!
擒贼先擒王!他要在万军之中,斩杀我军的主将!
挡我者死!
他势不可挡,手中的巨斧每一次挥动,都会带起一片血雨腥风。几名试图阻拦他的夜叉营士兵,连人带甲,被他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陈孟见状,脸色一变,立刻就要上前迎战。
你不是他的对手。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陈孟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我这个主帅,已经骑着绝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将军!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如同绞肉机般不断逼近的蛮族悍将。
呼延豹……蛮族第一勇士很好。
我双腿轻轻一夹马腹,绝影心领神会,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呼延豹直冲而去!
我的速度太快,快到所过之处,无论是敌我双方的士兵,都只感觉一阵狂风刮过,根本看不清我的身影。
呼延豹也察觉到了这股致命的威胁。他停下脚步,猛地转身,将巨斧横在胸前,死死地盯着那道正在急速接近的黑色流光。他的眼中,充满了凝重和疯狂的战意。
来得好!他爆喝一声,全身肌肉贲张,青筋暴起,将毕生的功力都凝聚在了手中的巨斧之上。
电光火石之间,我已冲到他的面前。
没有多余的招式,没有华丽的技巧。
我只是简简单单地,递出了一枪。
一枪,破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呼延豹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了最狰狞的那一刻。他高高举起的巨斧,还未落下。
他的眉心处,多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下一秒,红点扩大,一道血线从他的眉心一直延伸到下颌。
噗!
他那魁梧的身躯,连同他手中的巨斧,从中间整整齐齐地分成了两半,鲜血和内脏,爆洒了一地。
我策马,从他被分开的尸身中间,一穿而过。
黑色的阎王敌铠甲上,纤尘不染。
6
一线天的黎明,是被血色浸染的。
太阳挣扎着从地平线升起,将金色的光辉投射在这片修罗场上,却无法驱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残破的兵器、燃烧的营帐、以及堆积如山的尸体,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画卷。
镇魂军的士兵们正在默默地打扫战场。他们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们用蛮夷的衣物擦拭着刀锋上的血迹,将战死的同袍尸身收敛,动作娴熟得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一夜之间,这群乌合之众,被鲜血和死亡,彻底淬炼成了一支真正的百战之师。
他们的眼神变了。看向我时,那里面不再仅仅是恐惧,更增添了一种狂热的、近乎信仰的崇拜。在他们眼中,我这个代号阎王的主帅,已经不是凡人,而是真正能够主宰生死的死神。
将军,陈孟走了过来,他的银甲已被鲜血染红,脸上也带着几道血口,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清点完毕。此役,我军阵亡七百六十一人,重伤一千二百余人。歼敌……三万,无一漏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以不到万人的兵力,全歼三万蛮族精锐,自身战损却不到一成。这种战绩,堪称神话。
李景的主力呢我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北方那片被晨雾笼罩的平原。
斥候回报,敌军主力在五十里外扎营,得知前锋被全歼后,全军震动,已经停止了前进。似乎……被我们打怕了。
怕我冷笑一声,李景不是会被恐惧吓倒的人。他现在,恐怕是又惊又怒,正在想方设法,要弄清楚我们这支‘鬼军’的底细。
我转过身,看着陈孟,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命令。
传令下去,所有伤员,由夜叉营剩余兵力护送,即刻返回京城。其余人,饱餐一顿,养精蓄锐。午时,随我……突袭李景中军大营!
什么!陈孟失声惊呼,将军,万万不可!我们现在只剩下不到七千可战之兵,敌军尚有二十七万!兵力相差近四十倍,正面突袭,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谁说我们要正面打了我恶鬼面具下的双眼,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呼延豹的覆灭,会在蛮族大军中种下一颗恐惧的种子。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我们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身后的。他们现在是惊弓之鸟。
我要的,就是趁着这颗种子刚刚发芽,还没等李景反应过来安抚军心的时候,再给它浇上一瓢滚油!
我要让所有蛮子都知道,他们面对的,不是大夏的军队,而是一群来自地府的索命恶鬼!
此战,不为歼敌,只为……诛心!
我的话语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疯狂和自信。陈孟看着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所有劝谏的话,都咽了回去。他单膝跪地,沉声领命:末将……遵命!
午时,烈日当空。
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六千余名镇魂军将士,没有丝毫休整,便再次跨上了战马。他们没有携带任何多余的辎重,只带了兵器和一颗求死之心。
在我的带领下,这支孤军,如同一柄黑色的利剑,朝着北方那连营百里、旌旗如林的二十七万蛮族大军,发起了决死冲锋!
镇魂——!
我举起黑鳞枪,发出了第一声怒吼。
有死无生!
六千将士,齐声回应,声震四野!他们的气势,竟比对面那二十七万大军,还要来得惨烈、雄浑!
我们的出现,完全超出了李景的预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支刚刚全歼了他前锋的神秘部队,非但没有远遁,反而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发动自杀式的攻击!
蛮族大军的反应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就是这一瞬间,已经足够了!
凿穿它!
我一马当先,绝影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狠狠地撞进了蛮族大军的前阵!
噗嗤!
黑鳞枪到处,人马俱碎。没有任何招式,只是最纯粹的速度和力量。宗师之境的修为,配合阎王敌和绝影的加持,让我在千军万马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我身后的镇魂军,则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黄油之中。他们以我为锋矢,组成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有效的锥形冲锋阵,疯狂地撕裂着眼前的一切。
蛮族士兵被我们这股悍不畏死的气势彻底吓懵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这支小部队,像劈开海浪的礁石,硬生生地从他们的军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是鬼!是昨晚那支鬼军!
‘阎王’来了!快跑啊!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蛮族军中蔓延开来。他们想不通,为什么这支军队的人,个个都像疯子一样,不防御,不躲闪,只是疯狂地向前、向前、再向前!
李景在中军大帐中,脸色铁青地看着眼前这荒谬的一幕。
废物!一群废物!二十多万人,竟然被几千人冲乱了阵脚!他愤怒地将手中的令旗掰断,传令下去!中军亲卫,给我顶上去!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支部队给我拦下来!我要把他们的头领,碎尸万段!
然而,已经晚了。
我已经看到了他的帅旗。那面绣着金色苍狼的巨大旗帜,在万军之中,是如此的醒目。
李景,我来……取你狗命了!
我发出一声长啸,体内的龙气与死气毫无保留地爆发开来。绝影的速度再次提升,几乎化作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黑影。
拦住他!快拦住他!
无数蛮族精兵,嘶吼着向我涌来,试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我的脚步。
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数量,毫无意义。
黑鳞枪在我手中,化作了一条吞噬生命的黑龙。枪影过处,血肉横飞。我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我的眼中,只有那面帅旗,只有帅旗下的那个人!
终于,我凿穿了层层阻碍,冲到了他的帅帐之前。
李景站在帐前,手持一柄长剑,身边是数百名最精锐的亲卫。他看着浑身浴血、如同魔神般的我,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智珠在握的冷笑。
你终于来了。他缓缓说道,我承认,我小看了你。不过,你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拍了拍手。
瞬间,从他身后的大帐中,涌出了八名身穿黑袍、气息诡异的萨满。他们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法杖同时指向我。
一股阴冷、粘稠的力量,瞬间将我笼罩。我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泥沼之中,动作变得迟滞,体内的力量也开始运转不畅。
这是我蛮族的大萨满,布下的‘八门锁魂阵’。李景得意地笑道,任你武功再高,陷入此阵,也如困兽之斗。拿下他!
数百名亲卫,怒吼着向我冲来。
雕虫小技。
我冷哼一声,不再压制体内那股属于萧青鸾的、霸道无匹的皇道龙气!
吼——!
一声高亢的龙吟,从我的体内爆发而出!金色的气浪,以我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
那八名萨满脸色剧变,如遭雷击,齐齐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出去。所谓的八门锁魂阵,在纯正的皇道龙气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李景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我策马,缓步向他走去。他身边的亲卫,被龙吟震慑,竟无一人敢上前。
你……你到底是谁李景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颤抖。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恶鬼面具。
当我的脸,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与八年前别无二致的脸,暴露在阳光下时,李景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的脸上,先是极致的困惑,随即是荒谬,最后,化为了深入骨髓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
林……林昭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不……不可能!你明明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你死的!你是人是鬼!
我是来向你,和你的父亲,讨还血债的。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为我那三万被坑杀的镇北军兄弟。
鬼……鬼!真的是鬼!李景彻底崩溃了。他引以为傲的智谋、他苦心经营的霸业,在面对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复仇者时,显得如此可笑。
他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跑,但已经晚了。
黑鳞枪的枪尖,轻轻地抵在了他的眉心。
安心上路吧。
不——!
长枪贯脑而入。
李景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失去了生机。他到死,眼中都带着那份无法化解的恐惧。
我挑着他的尸体,高高举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响彻整个战场的怒吼:
李景已死!降者不杀!
这声怒吼,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蛮族大军,在看到主帅授首、又被我这亡者归来的景象彻底击溃了心理防线后,瞬间土崩瓦解。他们丢下兵器,哭喊着四散奔逃,再也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大局,已定。
而我,也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体内那股支撑着我的龙气,在刚才的爆发后,已经所剩无几。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皮肤下,有金色的光点在不断逸散。
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
我没有理会溃散的敌军,也没有理会身后镇魂军那震天的欢呼。我只是调转马头,策马,向着南方的燕返坡,缓缓行去。
当我抵达那片熟悉的山坡时,太阳正要落山。
夕阳的余晖,将整片大地染成了温暖的金色。山坡上,静静地矗立着无数座没有墓碑的土坟。那是我的镇北军,我的兄弟们长眠的地方。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早已等候在那里。
是萧青鸾。
她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素雅的宫装,卸下了所有的威严,就像八年前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女孩。
她的脸色很苍白,眼角也多了几丝细纹。显然,将我唤醒,对她的消耗,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大。
林叔叔。她看着我,眼圈瞬间就红了,你……要走了吗
我翻身下马,身上的阎王敌铠甲,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声响,片片碎裂,化作黑色的粉末,随风飘散。
我的身体,也变得愈发虚幻。
鸾儿,我本就是已死之人,能回来为兄弟们报仇,能再看你一眼,已经……很好了。我走到她面前,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她的头,手却直接穿过了她的发丝。
我还能救你!我还有国运!我还能……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
不必了。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我累了,该去……见我的兄弟们了。
我转过身,看着那漫山遍野的孤坟,仿佛又看到了那三万张熟悉的面孔,听到了他们豪迈的笑声。
陛下,我用尽最后的气力,对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请将镇北军的番号,恢复。请将他们的名字,刻在英烈碑上。让他们……魂归故里。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萧青鸾哭得像个孩子。
谢谢。
我的身体,终于在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中,彻底化作了漫天的金色光点,缓缓消散。手中的黑鳞枪,也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我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
无尽的黑暗与冰冷,没有再次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的光。
在光芒中,我看到了张三、李四、王五……看到了我所有的兄弟。他们都穿着崭新的盔甲,笑着,向我伸出了手。
大将军,欢迎……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