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萧砚。
青城派外门弟子。
靠一把断江剑,拼出前程。
娶了掌门独女沈清漪。
本以为是人生巅峰。
结果她心里一直装着小师弟裴无咎。
那小子一张小白脸,嘴甜手不干净。
她护他,比护我还上心。
直到那天,她持剑对准我。
把秘籍交出来。
我笑了。
递上我亲手改过的《玄阴诀》。
第一句: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她信了。
我心死了。
三年后,全江湖都知道——
那两个人,疯的疯,贱的贱。
而我,带着新妻,雪夜焚袍。
再不回头。
1
大周景和三年冬,青城山雪未化,松针压着薄霜。
江湖表面太平,实则暗流涌动。九大派联手御敌不过三年,《玄阴真经》失踪的谜团还没解开,门派之间已开始争权夺利。青城派也不干净。
我叫萧砚,三十出头,青城派外门出身,现任代掌门。寒门孤身,无靠山,无背景,全凭一剑杀出条路。腰间这柄断剑,叫断江,剑身早年战断,只剩半截刃。可它饮过血,也开过路。
青衫洗得发白,唯有剑穗鲜红如血。那是成婚那日,沈清漪亲手系上的。
她是我妻子,青城掌门沈玄机的独女,二十八岁,容貌清丽,举止温雅,外人眼里贤良淑德的典范。婚前,她为我拂去衣上尘雪,说:砚郎,从此我不羡仙,只羡你。
那时我以为,寒门子弟也能有归处。
可婚后三年,她话越来越少,眼神却总往偏院飘。
偏院住着她的师弟,裴无咎。
二十七岁,面白无须,常作病弱状,走路都慢半步,说话轻声细语,一副勤勉刻苦的模样。沈清漪总说他身子弱,心却最正。
我不信。
此人眼神飘忽,笑里藏针。每次见我,必低头称师兄,可那眼里,没有半分敬意。
我从不与他多话。一个靠姐姐庇护上位的寄生虫,不值得我拔剑。
但最近,沈清漪提他的次数,多得反常。
演武场上,新年初选大比在即,各脉弟子比试,掌门要定内门席位。我站在场边,冷眼看着。
忽然听见她声音。
我先走了,师弟今日练功,我得去看着。
她没看我,转身就走。
我站在原地,风雪扑在脸上,像刀子刮。
她曾说,大比之日,要为我擂鼓助威。
如今,她赶着去照看另一个男人。
我顺着演武场后的小径走。风雪封山,只这一条路通向偏院。我走得慢,耳朵却竖着。
松林后传来低语。
是她。
你练功太狠,别熬坏了身子。
接着是裴无咎的声音,虚弱,带着喘:师姐不必为我操心……师兄才该多陪陪你。
我停在松树后。
沈清漪轻叹:他……终究是外人,心里有他的剑,没我的家。
裴无咎低笑:可你给了他身份,给了他地位,还不够么
不够。她声音轻了,他要的,是全部。可我……给不了。
我手指扣紧剑柄。
断江在鞘中轻颤。
若我现在冲出去,会怎样
她会说我无理取闹,说我不信妻子。
掌门会说我心胸狭隘,不配为婿。
裴无咎会装作无辜,咳着血说:师兄何必为一句关心动怒
我松开手。
寒门子弟,最懂隐忍。
一步走错,十年白走。
我转身离开,脚步轻得像雪落。
夜里,我回到婚房。
屋里冷,炭火将熄。我取出一坛梅酿,三年前她最爱的酒。我亲手温了,倒进两只杯里。
她回来时,发梢带雪。
清漪。我递过酒,这酒,我存了三年。
她接过,只抿一口,就放下。
你总是这样。她看着窗外,一成不变。裴师弟说,人该往前看。
我盯着她侧脸。
往前看我问,往哪看
她没回答,吹灭灯,躺下,背对着我。
我坐在桌边,没动。
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剑穗上,红得发暗。
那一夜,我坐到五更。
天亮前,雪停了。
我起身,披衣出门。
沈清漪昨夜说要去后山寒潭边誊抄东西。那地方偏,风大,她从不去。除非——有人在等她。
我沿着雪地走,脚印一行,笔直向前。
寒潭边没人。
我藏身石后。
片刻,脚步声响起。
沈清漪来了,手里捧着一方青布。
裴无咎随后,披着狐裘,脸色苍白,像真病了一样。
她抬手,将一块玉佩系上他腰带。
我心跳停了一瞬。
那是我的玉佩。
青玉雕成,正面刻砚,背面刻心不改。她婚前亲手所赠,说:此生此心,只系一人。
这些年,我贴身佩戴,从未离身。
可现在,它挂在另一个男人腰上。
冷吗她问裴无咎。
不冷。他握住她手,有你在,就不冷。
她没抽手。
我站在石后,右手搭在断江柄上。
拔剑,只需半息。
一剑穿心,不过眨眼。
可我不能。
我是外婿,他是掌门爱女的师弟。我若动手,便是罪人。青城上下,无人会信我。沈玄机会说我嫉妒发狂,沈清漪会说我毁她亲人。
我手慢慢松开。
左手探入怀中,摸到另一枚玉佩。
备用的。一模一样,只是没刻字。
我将它收回。
然后转身。
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
笔直,无回。
回到房中,我摘下剑,解下剑穗。
红绳在掌心缠了三圈,像血。
我把它放进匣子,压在箱底。
三年了。
我为她折梅,为她守夜,为她替掌门挡过暗杀,为她一剑斩退三派围攻。
我从外门杀到内院,从寒门登上高台,只为了——能堂堂正正娶她。
可她心里,从没把我当归人。
她要的,是那个装病装弱、靠她施舍活命的裴无咎。
我坐在桌前,磨剑。
断江刃口崩过三处,我一寸寸磨。
天光大亮。
门外传来脚步。
沈清漪站在门口,脸色有些白。
你昨晚……没睡
我头也不抬:磨剑。
师弟他……昨夜受了寒,我……
我知道。我打断她,你去吧。
她顿了顿,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门关上。
我停下磨剑的手。
窗外,雪又开始落。
很轻,很静。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碎了。
不是突然裂开,是一点点,被冷风吹透,被无声的话刺穿,被那一枚玉佩,压到彻底。
我不恨她。
我只是终于看清。
寒门子弟的前程,从来不在婚姻里。
在剑上。
在脚下。
在不回头的路上。
我收剑入鞘,起身。
演武场今日大比。
我要去。
不是为了争什么席位。
是为了让所有人看见——
萧砚,还站着。
哪怕婚姻已死,哪怕心冷如铁。
我仍是青城,最锋利的一把剑。
雪又大了。
我走出门,青衫落雪,断江在侧。
身后,婚房的门,在风中轻轻晃了一下,像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我没回头。
2
雪还在下,青石阶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我站在议事殿角落,断江横在膝上,剑穗垂地,红得像刚凝固的血。殿内炭火烧得旺,可那热气没到我这边。沈清漪坐在掌门右侧,指尖搭在案边,声音平稳:《玄阴诀》残卷,当由裴师弟参修。
没人接话。
她顿了顿,又道:他心性纯良,最宜驾驭阴功。外门弟子争战太多,戾气重,反而易走岔路。
我盯着她侧脸。和昨夜在寒潭边一样,她说话时眼尾微微压低,像是在替谁扛着千斤重担。可她不知道,她扛的不是人,是毒。
有人终于开口:师兄战功赫赫,斩过三派围攻,为何不能修
他已修过《青冥剑典》,根基驳杂。她答得干脆,《玄阴诀》讲究纯粹,裴师弟从无外功,正好。
我冷笑一声。
纯粹裴无咎那副身子,连站久都喘,纯粹得只剩一副皮囊了。
沈玄机坐在主位,眉头动了动,没拦。他知道不对,可他更怕女儿不高兴。于是只道:清漪识人最准,便依她所言。
议定。
散殿时,我起身,青衫上的雪簌簌落了一地。没人看我,也没人说话。我走出门,风卷着雪扑在脸上,像砂纸磨过。
我知道了。
玉佩是私情,功法是权柄。她不只把我的心当草踩,还要把我立身的根基,一寸寸挖走。
那好。
既然你要他强,我就让他强到骨碎筋折。
夜里,我刚吹灭灯,门被踹开。
沈清漪站在门口,剑尖直指我咽喉。
她没穿外袍,发带松了半边,像是从偏院直接赶来。剑锋离我喉咙不到半寸,只要她手腕一抖,就能割开皮肉。
我知道你有《玄阴诀》真本。她声音压得很低,交出来。
我没动。
你若不交,师弟便永远被压制。她盯着我,你赢了一次又一次,还不够非要踩到底
我缓缓坐直。
你真信他能练我问,还是……你只想要他胜我
她没答。
我笑了下,伸手从枕下抽出一卷黄纸,递过去。
她迟疑一秒,抬手夺过,就着月光扫了一眼。
首页八个字: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她皱眉:这是古功常例,不必大惊小怪。
我看着她:那你得替他读完每一页。
她没理会,转身就走,剑鞘刮过门框,发出刺耳一声响。
门关上。
我坐回床沿,没再点灯。
那卷黄纸,是我亲手改的。原版《玄阴诀》前三年只养气,通脉需循序渐进。我删了所有导引篇,直接写太阴穴冲关,引气入督,又加了血海逆流,九转焚心这几句。只要他按着练,不出半月,气血倒灌,神志必乱。
但表面看,全是江湖上常见的速成法门。字字有出处,句句能圆上。没人能查到我头上。
我提笔,在废纸上默写真本口诀,一笔一划核对。
改得没错。
你若安分,我奈何不了你。我低声说,可你……怎会不急
裴无咎那种人,平日装病卖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压人一头。如今沈清漪亲自送功法上门,他能忍住不贪
不能。
他一定会连夜开练。
一定会跳过筑基,直冲关窍。
然后——
骨头会先裂,再碎,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吹灭残烛。
黑暗里,剑穗轻轻晃了一下,像一滴血坠入深井。
三日后,演武场晨训。
我站在场边,看裴无咎练剑。
他脸色比往常更白,手却稳得出奇。一套基础剑式,竟使出了内门高阶的劲道。几个外门弟子看得发愣。
裴师兄这是突破了
听说昨夜在寒潭边练到三更,回来时脚印都是歪的。
我冷眼看着。
劲道是强了,可步伐虚浮,出剑时肩头微颤,那是气血不稳的征兆。他现在像一壶烧到将沸的水,再添一把火,就得炸。
沈清漪来了。
她站在裴无咎身后半步,手里捧着一方布巾,等他收剑,便递上去。
他接过,指尖擦过她手背。
她没躲。
我转身走开。
回到居所,我取出备用玉佩,放在灯下。
青玉无字,和昨夜那块一模一样。我摩挲片刻,重新收进怀里。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那个守着信物等回心转意的人。
我是执剑的人。
规则由我定。
当晚,我又去了寒潭。
雪停了,潭面结了薄冰,裂出几道细纹。我藏身石后,静静等着。
子时刚过,脚步声传来。
裴无咎独自前来,披着黑袍,手里攥着那卷黄纸。他走到潭边,盘膝坐下,深吸一口气,开始运功。
我看见他额头青筋突起,双手掐诀,指尖发抖。
半个时辰后,他猛地咳了一声,嘴角渗出血丝。
可他没停。
反而咬牙继续,掌心拍向自己膻中穴,强行引气入脉。
我静静看着。
他知道自宫是首戒,可他没问为什么。他只当是代价,咬牙就能过。
可真正的陷阱,不在这里。
在第三页那句子时引阴气入任脉,连冲三关。
阴气入体,本该缓行,他却急于打通关窍,直接猛冲。寒潭边阴气重,此刻又是子时极阴,两相叠加,气血逆行。
他撑不了三次。
果然,第三次冲关时,他身体一僵,喉头滚了下,又咳出一大口血。
可他抬手抹去,继续。
我转身离开。
他知道自宫是开始,却不知道——死,才是终点。
回到房中,我磨剑。
断江刃口崩过三处,我一寸寸磨平。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停在我门口。
我没抬头。
门没开,脚步又退了。
我停下磨剑的手,剑刃映着烛光,冷得像冰。
我知道是谁。
她来过,又走了。
或许她想问那功法有没有问题,或许她看见了裴无咎的血。
可她终究没进来。
因为她心里,早已选好了答案。
我收剑入鞘,吹灭灯。
黑暗中,剑穗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屋外,风卷起一片枯叶,砸在窗纸上,发出轻响。
我闭上眼。
自宫……才是开始。
3
天光刚透,窗纸由黑转灰,我仍坐在床沿,断江横在膝上,剑穗垂地,一动不动。昨夜风停了,枯叶贴在窗上,纹丝未动。我没合眼,也不觉得累。
起身时,青衫已冷,袖口沾着昨夜磨剑时蹭上的铁屑。我抖了抖衣,推门出去。
演武场已有弟子列队,晨雾未散,人影晃动。裴无咎站在场心,黑袍裹身,脸色比雪还白。他练的是基础剑式,可每一剑都带出风声,剑尖震颤,竟有内门高阶的力道。
几个外门弟子低声议论。
裴师兄三日突飞猛进,莫非打通了玄关
听说他昨夜练到子时,回来时嘴角带血,还在笑。
我站在场边,不动声色。他的步伐虚浮,出剑时肩头微颤,那是气血逆行的征兆。真气不走正脉,反冲奇经,短时能强,长久必溃。他现在像一壶烧裂的铁锅,水还在喷,锅底已漏。
沈清漪来了。
她没穿厚衣,披着素色披风,手里捧着一方布巾,站在裴无咎身后半步。他收剑,喘息,她立刻上前,替他拭去额角冷汗。指尖擦过他眉骨,他抬眼,两人对视一瞬。
她没躲。
我转身离开。
回到居所,我关上门,从枕下取出一张废纸,摊在案上。提笔,默写《玄阴诀》真本前三章。字迹工整,一句不差。养气三年,通脉循序,无捷径可走。
再取另一张纸,写下我昨夜给裴无咎的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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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八字:欲练此功,必先自宫。江湖旧闻,常有疯子信以为真。他若连这都信,后头的杀招,他更躲不过。
我逐行对照。
真本:寅时采阳气,缓行任督。
假本:子时引阴气,连冲三关。
真本:血海归元,静守七日。
假本:血海逆流,九转焚心。
一字之差,命途两极。子时阴气最盛,寒潭边更是极阴之地。他若在那时强行冲关,阴气入体过猛,逆冲心脉,神志必乱。而九转焚心本是火功术语,挪来配阴功,等于让寒水烧沸,经脉如裂。
我圈出三处杀招。
第一,子时引阴气——诱他贪快。
第二,血海逆流——乱其真气流向。
第三,九转焚心——惑其心智,让他误以为走火入魔是突破征兆。
只要他按着练,不出五日,必见疯象。
我冷笑一声,笔尖顿住。
我不是杀他。是他自己要强,要压我一头,要坐上本不该属于他的位置。我只是给了他一条捷径,而他,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他若能等,能忍,能按真本三年筑基,未必不能成器。可他等不了。沈清漪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我不知。但我知道,她每递一次布巾,每说一句别累着,都在催他更快、更强、更胜于我。
所以他昨夜去了寒潭,子时开功,咳血不止,仍不肯停。
因为他信了自宫是开始,却不知——真正的开始,是心疯。
我收起纸张,吹灭灯。
门外有脚步声,很轻,停在门口。
我知道是谁。
她来了。
和昨夜一样,没敲门,没开口,站了一瞬,又走了。
我未动。
她不来问功法真假,不是因为她信我,而是因为她不愿信裴无咎会错。她宁愿相信我阴毒,也不愿承认她护的那个人,正在自取灭亡。
这比恨还冷。
我起身,取断江出鞘。
刃口崩过三处,昨夜已磨平。剑身映着微光,冷而直。我用布缓缓擦过,一寸一寸,像在理清经脉。
这剑随我十年,从外门杀到内院,从寒门走到今日。它不响,不亮,不快,但稳。就像我。
我不再是那个等她回心转意的人。
我是执剑的人。
规则由我定。
午后,我去了后山断崖。
风大,吹得衣袍猎猎。崖下是深谷,雾气升腾,看不清底。我抽出断江,插在石缝中,双手握柄,缓缓磨动。
砂石溅落,坠入虚空。
崖边有棵老松,半倾,枝干扭曲。我磨剑时,余光扫见一人影从偏院方向走来,披着灰袍,脚步不稳。
是裴无咎。
他没去演武场,也没回房,独自上了山。走到松下,他停下,从怀中掏出那卷黄纸,低头看着,手指发抖。看了一会,他咬牙,盘膝坐下,闭目运功。
我藏身石后,静看。
不过片刻,他额头青筋暴起,呼吸急促。忽然,喉头一滚,咳出一口血,溅在纸上。他抹去,继续。
子时引阴气——他选了午时
不对。
我眯眼细看,发现他手中黄纸,已翻至第三页。
血海逆流,九转焚心。
他跳过了子时冲关,直接练这句。
蠢。
这句必须配合时辰与地势,否则真气逆行,焚的不是心,是神。他现在就像一个饿极的人,吞下滚油,以为是热汤。
他撑不过三次。
果然,半个时辰后,他身体一僵,猛地仰头,又咳出一大口血。可他没停,反而抬手拍向膻中穴,强行引气。
我拔出断江,收剑入鞘。
该做的,都做了。
我不用动手,也不用揭发。只要他继续练,只要沈清漪继续护他,只要他心中的贪火不灭,那张纸上的字,就会一寸寸啃光他的神智。
我要的不是他死。
我要他清醒地疯。
我要他跪在演武场上,当着全派弟子的面,笑着哭,哭着喊,喊着我的名字,求我救他。
而我,只会看着他,像看一只自焚的飞蛾。
风卷起我的衣角,我转身下山。
路过演武场时,见沈清漪蹲在裴无咎昨日练剑处,手里拿着半片破碎的布巾,是昨夜他擦汗时撕下的。她盯着那布,一动不动。
我从她身侧走过。
她没抬头。
我也没停。
回到居所,我从怀中取出那枚备用玉佩。青玉无字,和她送我的那块一模一样。我摩挲片刻,放进箱底。
从今往后,我不再解释。
对错由我定,生死由我判。
夜将至,我坐在灯下,断江横膝。
门外脚步声又起。
这一次,门被推开一条缝。
风灌进来,灯焰一晃。
门缝里,一只手指伸了进来,颤抖着,想推又不敢推。
4
门缝里的手指缩回去了。
我没动,也没应。风灌进来,灯焰晃了两下,重新稳住。那只手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推开。
我低头看着膝上的断江,剑穗垂在案边,红得像凝住的血。昨夜她站在门外,和前夜一样,没敲门,没说话,只是停了一瞬。这已经是第三天。
天光一点点爬上窗纸,我起身,把剑收回鞘中,动作很轻。衣衫已经换过,青衫洗得发白,袖口补了一针,线色略深。我系好腰带,推门出去。
晨雾还没散,演武场石板上浮着一层湿气。我走过去,脚步很稳。场心地面有几道剑痕,是裴无咎昨夜留下的。他练到咳血也不停,剑风割裂了石面,痕迹歪斜,力道浮而不沉。
我站在场边,没出声。
沈清漪来了,从偏院方向走来,脚步轻,像怕惊了什么。她蹲在那片剑痕前,手里攥着半片布巾——是他擦汗时撕下的,边缘参差,沾着一点暗红。她盯着那布,指尖摩挲着裂口,一动不动。
我站在三丈外,看着她的背影。风吹起她鬓角一缕发丝,她也没抬手去拢。
我等了片刻,不是等她回头,是等自己最后一点念头落地。
没有了。她眼里只有那块布,只有那个人。哪怕我站在这里,哪怕我们还共用一个名分,她也感觉不到。
我转身离开。
回到居所,关上门,窗纸映着灰白的天光。我从柜中取出一张素纸,摊在案上。笔是旧笔,墨是残墨,我提笔就写,没停顿。
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八个字,一笔到底,力透纸背。写完我放下笔,把纸折成四折,压在婚书下面。那婚书是三年前写的,红纸金字,如今颜色褪了,角也卷了。
我不再看它。
午后,我去了掌门殿。
沈玄机坐在案后,手里拿着一卷宗,抬头见是我,放下笔:有事
我从袖中取出那张纸,放在案上,推过去。
他打开看了,眉头皱起:你要和离
她心不在这里。我说,强留无益。
他盯着我:你走,她未必醒。
我留,她更不会醒。
他沉默片刻,手指敲了敲案角:外人怎么看青城掌门之女被休,传出去,门派颜面何存
我没休她。我说,是和离。两不相欠,不是谁负谁。若要颜面,就让她自己选——是要一个空名分,还是一个活人。
他盯着我,眼神变了。他知道我不是冲动,也不是愤怒。我是冷的,清醒的,像断江出鞘时那种直来直去的冷。
他终于叹了口气,把那张纸收进袖中:你真不争婚书、宅院、佩剑,你都不争
我争来的,从来不是这些。我说,我要的,她给不了。她要的,我也给不了。
他没再劝。
我转身走了。
走出殿门时,风迎面吹来,带着山外的气息。我一路下山,没回头。到了山门,我停下。
雪还没化,屋檐下挂着冰棱,长短不一,像一排倒悬的剑。我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剑穗——那条红穗子,是她当年系上的。我解下来,没看,直接塞进怀里。
外门弟子陈七在门边扫雪,见我出来,停下动作。
我叫住他:陈七。
他抬头,脸上还带着冻红的痕迹。
你记得三年前,我在校场替你挡的那一棍吗
他愣了一下,点头:记得。若不是师兄,我那条腿就废了。
我今日下山,不知何时回来。我说,但你要记住,若裴无咎闭关有异动,练功吐血、神志不清、夜出寒潭,都来信告诉我。月俸照旧,每月五两,我让人送到你妹手中。
他盯着我,脸色变了:师兄……你是怀疑他
不重要。我说,你只管报信。
他咬了咬牙:好。
我点头,转身迈步。
山门外是官道,积雪被踩实了,硬如铁板。我走上去,脚步很稳。
风从背后吹来,卷起衣角。我摸了摸怀里的剑穗,没再拿出来。
我知道,她迟早会来找我。等她发现裴无咎不对劲,等她意识到那本功法有问题,她会想起我,会后悔,会求我。
但那时已经晚了。
我不是为了报复才走。我是为了不再被拖进那个泥潭。她可以护他,可以信他,可以为他疯,但不能再用我的名字,我的剑,我的命去填她的执念。
我走了十里,在岔道口停下。
路边有家茶摊,老板在煮茶,炉火噼啪。我走过去,要了一碗粗茶。
坐下时,我从怀中取出那枚备用玉佩。青玉无字,和她送我的那块一模一样。我放在桌上,用茶水轻轻擦了一遍,收进贴身的暗袋。
茶水很烫,我喝了一半,放下碗。
远处山影如铁,青城的轮廓隐在雾里。
我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5
雨还在下。
我沿着官道走了两天,到了江南地界。江面开阔,水色灰白,对岸影影绰绰是几户人家,檐角挑着湿透的灯笼。我坐在渡口石上,喝了半壶酒,没撑伞。
有人走过来,在旁边放下一把油纸伞。是个女子,穿灰布短打,腰间别着双短剑。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径直走远了。
我低头看了看那伞,没动。酒壶还在手里,壶底刻着断江两个字。我喝完最后一口,把壶放在伞下,起身走了。
走到半路雨停了,天没亮,雾沉在江面上。我找了个小船渡江,船夫摇橹慢得像在数心跳。江心时,一封信递到了我手上。
驿站来的。船夫说。
我拆开,纸上只有八个字:寒潭夜出,神志已乱。
我认得这字迹,是陈七的手笔。他没多写,也没问我在哪,只把事报了。
我把信折好,扔进江里。水纹荡开,墨迹化成淡影,转眼就没了。
我知道,从今往后,青城不会再安静了。
船靠岸时天刚蒙蒙亮。我上了岸,沿着江堤走了一段,在镇口找了家客栈住下。房间临街,楼下是茶铺,早上人声不断。我关了窗,把断江放在桌上,开始擦剑。
剑刃冷,布上有陈年血锈。我一寸一寸地磨,动作很稳。
第三天傍晚,我正坐在房中吃饭,听见楼下有人议论。
听说了吗青城出事了。
不是说那裴师兄闭关一年,剑法突飞猛进怎么突然疯了
疯是杀人!月圆那晚,他破关出来,先把一个小师妹的衣裳撕了,嘴里喊着什么‘让路’‘我练成了’,人去拦他,他一刀就把人砍了。另一个想跑,也被追上杀了。血流了一地,回廊都洗不干净。
我筷子没停,继续吃面。
掌门震怒啊,当场下令五雷锁镇压。那裴无咎被抓时还在喊‘师姐救我’,眼神跟野狗似的。
最惨的是沈师姐。她跪着求情,说师弟走火入魔,不是本意,求父亲网开一面。结果掌门当众翻脸,说她纵容包庇,害死两条人命,直接废了她内功,逐出师门。
真的假的掌门之女也被赶出来了
千真万确!听说她那天跪在雨里,没人扶她。后来是几个老仆把她抬走的。
我放下碗,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街上行人往来,有个卖花女挑着担子走过,篮里是几枝白菊。我盯着那花,想起三年前婚书压在柜底时,她曾想插一盆花在我房里。我没让。
第二天清晨,我又去了江边。
还是那块石头,还是那片江水。灰雾未散,远处有渔舟划过,桨声轻响。我正要坐下,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那个递伞的女子。
她今天换了件青布衫,发髻用一根木簪挽着,手里拎着个酒壶。
又来了她在我旁边坐下,把酒壶递过来,喝一口
我没接。
她也不恼,自己拔开塞子喝了一口,抹了把嘴:我叫柳含烟,走镖的,路过。
我点头。
她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你不是在等消息吧
我抬眼。
你从三天前就在这儿坐着,不吃不喝,直到昨天下楼听人说话。你早知道会出事,对不对
我没答。
她也不逼,只是望着江面:青城那事,我听说了。裴无咎练功走火,杀了人,沈清漪被逐出门。江湖上都在说,这是报应。
我手指轻轻抚过剑柄。
你给的功法,是不是有问题
我终于开口:我给的,是死路。
她一愣,随即笑了下:你布局很久了吧从她拿走那本功法起,你就知道会这样
她不信我。我说,但她信他。
所以你就让他练明知道会疯
我没逼他练。我站起身,把断江背好,他想强过我,想压我一头。我给他机会——一条他自己选的路。
她看着我,眼神没变:那你恨她吗
风从江面吹来,吹动剑穗,红得像没干的血。
不恨了。我望向雾中,她选的路,我三年前就看清了。
她没再问。
我转身要走,她忽然叫住我:萧砚。
我停步。
你接下来去哪
不知道。
那我跟你一段
我没回头,只说:随你。
她笑了笑,拎起酒壶跟上来。
走到镇口,她忽然说:你知道吗沈清漪被逐那天,怀里还抱着一本功法笔记,是裴无咎写的。她跪在雨里,一页一页翻,像是想找什么。
我没说话。
她到现在,还不信是他疯了。
我脚步没停。
她觉得,是有人害他。
柳含烟侧头看我:你觉得,她会不会来找你
我摸了摸剑穗,布料粗糙,边缘有些磨损。
她会来。
来了呢
我已经不在了。
我们走出镇子,官道上积了一层薄泥,脚踩上去有轻微的声响。远处有乌鸦飞过,落在枯树上。
太阳终于破开云层,照在江面,水光刺眼。
我往前走,她跟在右边,距离半步。
走到岔路口,左边通向徽州,右边是九江。
我选了右边。
她没问为什么。
走了两里,路边有家铁匠铺,炉火正旺。一个学徒在打铁,锤子砸在烧红的剑胚上,火星四溅。
我停下看了一会儿。
学徒打出一道裂纹,师傅骂了句,把剑胚扔进水槽,嗤的一声白气冲天。
我转身继续走。
柳含烟忽然说:你这把剑,早就该换了。
换不了。我说,断江只能由我用。
她没再说话。
天色渐暗,远处山影浮现。
我摸了摸袖中那枚青玉佩,还在。
三年前她送我一对,一模一样。现在这一块,是备用的。
她给我的那块,早就被她拿走了。
6
天色将晚,街面浮起一层薄雾。我踩着湿石板往前走,柳含烟跟在半步外,没再说话。她先前递伞、问话、猜心,都像风掠过水面,起个波纹就散了。我习惯了这种安静,也习惯了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酒楼在街角,檐下挂着两盏褪色的红灯笼。门一开,热气混着脂粉味扑出来。里面坐了不少人,有商旅,有闲汉,还有几个穿短打的走镖汉子。我们上楼寻了靠窗的位子,她坐下时顺手把酒壶放在桌角,壶身沾了水汽,印出一圈浅痕。
小二刚端来茶,琴声就响了。
是从楼下传来的,七弦断续,调子压得很低。那曲子我听过,三年前她常在月下弹,说是江南旧谱,叫《雨霖铃》。我端茶的手没停,但水汽熏到眼时,眨了一下。
柳含烟看了我一眼,轻声问:这曲子……你听过
听过。我放下茶碗,碗底磕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让琴声顿了半拍。
她没再问,只低头吹了吹茶面。我望着楼梯口,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琴声又起,比刚才更颤,像是指尖发抖。弹到一半,弦崩地断了,尾音拖得极短。接着是脚步声,急促,踩在木阶上像踩在冰面,一步一滑。
她出现在楼梯口。
三年不见,她瘦得几乎脱了形。发髻用一根铜簪挽着,几缕碎发贴在颊边,脸色灰白,唇上没一点血色。身上是件旧藕色裙,袖口磨了边,裙角还沾着泥点。她站在那里,目光一寸寸扫过楼上,最后落在我脸上。
她僵住了。
然后她走过来,脚步踉跄,像是腿不听使唤。到我桌前,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萧砚。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我错了。
我没动。茶还在冒气,一缕白烟往上飘,挡了她半张脸。
她低头,眼泪砸在地板上,一个点,又一个点。裴无咎骗我……他说你藏了真功法,不肯传他……他说你妒他天赋,故意害他……我信了……我以为你是……是容不下他……
她抬起脸,眼里全是泪,却还带着一丝指望,像在等我点头,说一句我知道你被骗了。
我看着她,很久。
我给的功法,是死路。我说。
她一颤。
你拿剑逼我那晚,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了。
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辩,又像是喘不上气。她伸手,想去抓我衣角,手指抖得厉害。
我侧身。
她指尖擦过布料,滑了过去。
她整个人晃了一下,差点栽倒。
柳含烟一直没说话,这时才抬眼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我。她没动,也没劝,只是把酒壶往旁边挪了半寸,空出位置。
我对她说:走。
她立刻起身,绕过桌角,站到我身后。
我站起来,青衫下摆垂落,盖住刚才她跪的地方。楼梯口有人往上望,小二停在半道,手里的托盘歪了,茶水晃出来。没人说话。
我们往楼下走。
她突然又出声:萧砚!
我没停。
我翻了他三年的笔记……一页一页地看……我想找出是谁改了功法……可……可……
她声音断了。
我脚步顿了一下。
你早该看的。我说,不是笔记,是我。
她没再应。
我们出了门。
外头又下雨了,细密的雨丝斜着打在脸上,凉得很。街上行人稀少,几户人家亮着灯,窗纸映出模糊的人影。我往前走,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滴在剑柄上。
柳含烟跟上来,脚步轻,没打伞。
她会一直跪着。她说。
我没答。
你不恨她了
恨过。我说,现在不是了。
那是……什么
是结束了。
她没再问。
走了一段,她忽然说:你刚才没看她一眼,是真的没看,还是……不敢看
我手抚过剑穗,红布湿了,颜色更深,像凝住的血。
我看了。我说,从她跪下的第一秒,我就在看。我看她怎么开口,怎么流泪,怎么把错推给别人。我看她怎么……还觉得自己是受害者。
她轻轻叹了口气。
可她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有的。我说,她有她的执念。她到现在还认为,是别人害了裴无咎。只要她还这么想,她就没真正认错。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头。
那你呢你放下了吗
我不需要放下。我说,有些事,不是放下,是烧尽了。火灭了,灰还在,但再点不着了。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雨下得慢了,街角有家药铺,门缝里漏出一点光。一个老妇人蹲在檐下避雨,怀里抱着个布包,不知是药还是衣裳。我们走过时,她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去。
转过街口,就是镇外官道。
泥路被雨泡软了,脚踩上去有轻微的吸声。远处山影黑沉沉地压着天边,云层裂开一道缝,透出半角昏黄的月亮。
柳含烟忽然停下。
你听。
我停步。
风里传来一点声音,极远,极轻,像是琴弦在颤。
她又弹了。她说。
我没回头。
还是那首《雨霖铃》。
你听得出
听得出。她望着来路,这次,是一个人弹的。
我摸了摸断江的剑柄,冷铁贴着手心。
走吧。我说。
她跟上来,脚步没乱。
雨还在下,打在肩上,顺着袖口流进手腕。我往前走,山路渐陡,湿泥粘在鞋底,每一步都得用力拔出来。
走到半山腰,路边有棵老槐树,树干裂了道缝,里面塞着一张纸,被雨水泡得发软。我顺手抽出来,是半张旧乐谱,墨迹晕开,字已模糊。只认得一行小注:子时引阴气,血海逆流。
我捏着纸,看了两息。
然后松手。
纸飘进路边沟里,被雨水冲走。
7
雪刚停,山道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我走在前头,柳含烟跟在身后半丈远。昨夜那张泡烂的乐谱残页还在我怀里,湿透了,边角已经碎成絮。我停下,掏出它,纸一碰就破,墨字糊成一团,只依稀认得血海逆流四字。我松手,风卷着它滑进沟里,被雪盖住。
她没问。
我继续走。
三里外就是青城山门。石阶被扫过,露出青黑岩面,两侧松树压着雪,枝干低垂。门匾还在,字迹比三年前更旧了。守门弟子认出我,愣了一下,转身就往里跑。
我知道他去报信。
我们踏上台阶。每一步都踏实,没有迟疑。我不是回来求什么,是来收尾的。
殿前雪地扫得干净,沈玄机站在檐下,披着深色大氅,背有点驼。他看见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我回了一礼。
他侧身让开。
殿内暖,炭火燃着。我解下斗篷搭在椅背,断江剑搁在案上,剑柄朝前,刃未出鞘。他盯着剑看了很久,才开口:你走之后,山里变了天。
我知道。
裴无咎还活着,在地牢。
我要见他。
他闭了闭眼,抬手示意。一名执事领命而去。
柳含烟立在殿外,靠在廊柱边,低头拍着靴上的雪。我没叫她进来。这种事,不必让她沾眼。
地牢在后山岩壁凿出,入口窄,往下要走七十二级石阶。执事举灯在前,火光晃在墙上,影子像爬行的虫。空气越来越冷,带着铁锈和尿臊味。
门开时,铁链哗啦一响。
裴无咎蜷在角落,身上盖着半张破毯,头发结成绺,糊在脸上。听见动静,他猛地抬头,眼白发黄,瞳孔缩成针尖。他咧嘴笑了,牙齿黑黄:你……回来了
我没答。
他撑着墙想站起来,腿一软,扑倒在泥里。他咳了几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又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她……她有没有……
她没死。我说。
他愣住,眼神晃了一下,随即又癫起来:那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你赢了!你赢了!可你……你也得不到她!她心里……从来只有我……
我抽出断江,剑尖抵住他右手腕。
他尖叫,往后缩,却被铁链拽回。
三寸刃出鞘,挑、划、收。手筋断了,他整条手臂软下去,嚎声刺耳。他翻滚着,撞在墙上,又扑回来,用左手抓我靴子:师姐……师姐会救我……你说过……功法是假的……是你害我……
我一脚踹开他。
他摔在泥里,喘着,喉咙里咯咯响。
我蹲下,剑尖挑开他裤管,露出膝盖。他忽然明白了,拼命往后蹭,头撞在墙上,血顺着额角流下来。
不……不要……我练成了……我能练成……只要……只要再试一次……
剑光一闪。
双膝筋断。
他倒地,抽搐,嘴里冒白沫。我俯身,声音压得极低:你说我藏真功法没有。我给你的,就是真的。
他瞪着我,眼珠几乎要裂开。
‘欲练此功,必先自宫’——不是骗你。你若真割了,最多残废。可你不信,偏要强练,逆行气血,冲乱经脉,才疯。
他喉咙里发出呜咽,像被掐住脖子的狗。
你不是被我害的。我说,你是被自己的贪心吃的。
他张着嘴,口水混着血流下来,忽然大笑,笑得浑身发抖,笑到咳出血,喷在地面上,一滩红。
我站起身,剑归鞘。
执事提灯等着。我转身就走。
石阶上,脚步声空荡。头顶雪又开始落,细碎,打在肩上不化。我走出地牢,抬头看了一眼天,灰蒙蒙的,雪粒斜着飘。
柳含烟还在原地,见我出来,只问了一句:完了吗
完了。
她没再说话,跟着我往居所走。
那是我从前住的屋子,一直空着。门锁没换,我推就开了。屋内陈设未动,床、桌、柜,都蒙着灰。墙上挂着一把旧剑鞘,是我早年练剑用的。我走过去,取下它,扔进角落。
她站在门口,没进来。
你等我一下。我说。
我关上门。
从箱底翻出那件旧青衫。洗得发白,袖口磨了毛边,领口还留着一点暗红绣纹,是沈家的标记。我抖开,叠好,放在桌上。又解下腰间剑穗,红布旧了,边缘起了毛,是她婚时亲手系的。这些年,我从没换过。
我取来火盆,放在院中。
雪下得紧了些,风卷着雪片扑向火堆。我划了火折,点着纸引,扔进盆里。火苗窜起,又被风吹歪。我将青衫放进去,布一接触火焰,立刻卷边、焦黑、碎裂。火光跳了一下,稳住了。
她站在檐下,看着我。
我剪下剑穗,扔进火里。
红布遇火噼啪响,像是谁在咬牙。火焰猛地一涨,映得我脸上发亮。雪落在火盆边,瞬间化成水,又结成薄冰。
她走过来,站在我身侧,离火近了些。
冷吗她问。
不冷了。
火渐渐小了。风一吹,灰烬打着旋,有些飞起来,有些落进雪里,黑点一点,很快被盖住。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时,剑穗只剩一小截焦线,挂在盆沿,晃了两下,断了。
我站着没动。
她也没走。
远处钟楼传来一声钟响,破雪而至,沉闷。一年前的今日,我写下和离书。三年前的今日,她第一次把剑架在我脖子上,问我为何不传裴无咎真功。
钟声散尽。
我转身进屋,拿起断江,系回腰间。
她跟出来,轻声问:接下来去哪儿
不走了。我说,山还在,剑还在,人也该归位。
她点头,没再问。
我沿着回廊往主殿走,脚步踩在雪上,留下一串印子。她跟在后面,距离如初。转过月门,看见沈玄机站在阶上,手里捧着一块木牌,漆黑底,金字亮。
他没说话,只将牌递来。
我接过,低头看。
代掌门之位,虚席以待。
我握紧牌角,没推辞。
风卷起雪,扑在脸上,凉得清醒。
8
风卷着雪扑在脸上,我握紧那块木牌,指尖压着漆面金字,没松手。沈玄机站在阶下,背影佝偻,等我一句话。殿前雪地扫过,青石板露出来,湿黑一片。十几个弟子列在两侧,低头不语,可眼角都在往这边瞟。
我抬脚,踏上主殿台阶。
脚步落下时,有人轻咳了一声。一个年轻弟子往前半步,抱拳,声音发紧:萧……萧师兄。沈师姐她……当真投河了裴师兄是不是……咬舌自尽
我没看他,目光扫过人群。有人低头,有人回避,也有几个盯着我,眼里不是怕,是想知道真相。
她投河三日,无人见尸。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字字落在雪地上,青城不再有她之位。
众人静了下来。
他咬舌于地牢,血尽而亡,头七已过。我顿了顿,往后谁再提旧事,视同违门规。
话落,没人再动。连风都像是停了一瞬。
那弟子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问,退了回去。我转身,面向山门。断江剑在腰间,剑柄朝前,刃未出鞘。檐上积雪被风撕成碎屑,扑在肩上,凉得干脆。
柳含烟一直站在廊柱旁,离我三步远。她没说话,也没靠近,只是看着我。我朝她点了点头,她便微微颔首,依旧不动。
沈玄机缓缓上前,手扶着栏杆,喘了口气:你既接了这牌,往后山门上下,便由你主事。我老了,眼也花了,看不清路。
您看得清。我说,只是路歪了太久。
他苦笑了一下,没反驳,转身慢慢走下台阶。执事扶着他,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回廊拐角。
我站在最高一级石阶上,望着山门外的雾。雪小了些,可天仍阴着,远处山脊隐在云里,像一道未断的铁线。山还在,人也回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轻而稳。是那个年轻弟子又上来了。他站定,抱拳:萧代掌门。
讲。
往后……我们该练什么功裴师兄留下的《玄阴残卷》……还能传吗
不能。我抽出断江,剑尖朝天,划破风雪。
一声轻鸣,震落三尺檐上积雪。
那功法,本就是死路。我说,谁练谁死,不必再提。
他低头:是。
我收剑入鞘,转身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陈七。
陈七。我重复了一遍,从今日起,外门晨练改在卯正,不再延后。内门弟子每月考核一次,不合格者,降级习基础剑式。藏书阁重列名录,非经许可,不得借阅残卷、禁本。
他一愣,随即抱拳:遵令。
去传话。
他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他:告诉所有人——过去的事,到此为止。青城不养废人,也不养疯子。
是!
他快步离去。脚步声在雪地上清脆起来,像是敲在冰面上。
我重新望向山门。雾气流动,远处一条山路蜿蜒而下,被雪盖住大半,看不清去向。那是我三年前走过的路,也是沈清漪当年送我下山时站过的方向。
风又起。
刹那间,仿佛有琴音随雪飘来。
极轻,极远,像一根线悬在风里,颤了一下。
我闭了眼。
再睁时,手已按在剑柄上。
不是幻觉。是《雨霖铃》的起调,只弹了两声,便断了。
我猛地转身,目光扫向偏院。
柳含烟也朝那边看了一眼,眉头微蹙,随即看向我。
要不要去看看她问。
不必。我说。
她没再说话,只站在我身后半步,不动。
我知道那琴声是谁弹的。也知道她为什么没敢继续。她不是来求活路的,是来试探我有没有心软。
我没有。
我拔出断江,剑尖朝地,轻轻一划。
雪面裂开一道三寸深的口子,直入冻土。
若她还活着,就该明白——我盯着那道裂痕,青城的规矩,不是由谁的眼泪定的。
柳含烟轻轻点头。
远处钟楼传来钟声,破雪而至。不是昨夜那声,是今晨的晨钟。一声,两声,三声。
弟子们陆续散去,有人开始清扫台阶。陈七站在院中,对着一群外门弟子大声传令:代掌门有令!从今日起,晨练改在卯正!不得延误!
声音传得很远。
我收剑,沿着回廊往居所走。门没关,屋里还留着昨夜的炭火余温。墙上那把旧剑鞘还在角落,蒙着灰。我走过去,没碰它。
箱底翻出一块布巾,洗过,晾在窗边。是我以前擦剑用的。我把它取下来,叠好,放进抽屉。
柳含烟跟进来,站在门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清点藏书阁。我说,把残卷、伪本全都封了。再召集各堂执事,立新规。
沈掌门……不反对
他若反对,就不会把牌交给我。
她点点头,没再问。
我拿起断江,走到院中。雪停了,天光从云缝里透下来,照在剑身上,冷而亮。
陈七又来了,这次带了个小弟子,手里捧着一本册子。
这是……门规修订本。陈七说,老掌门留下的,有些条款……已经多年未用了。
我接过,翻开第一页。
‘弟子通敌、盗传功法者,废功逐出,永不录用。’我念了一句。
这条……三年前就该用。陈七低声说。
我合上册子,递回去:明天早课,当众重读门规。每条都要讲清楚。
是。
他退下。
我站在院中,抬头看天。云在散,阳光刺了一下眼。
柳含烟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你变了。
没有。我说,我只是不再等谁醒过来。
她没接话。
我握紧剑柄,转身朝主殿走去。
台阶上,雪被踩出一串脚印,是我刚才留下的。我一步步往上走,脚步比昨夜更稳。
身后,陈七带着一群弟子列队站定。
我站在殿前,面对所有人。
从今日起。我说,青城不问出身,只看剑心。谁若乱规,我不问缘由。
没人出声。
我抬手,将代掌门木牌挂在腰侧。
风吹起衣角,断江剑穗垂在身侧,空荡荡的。红布烧了,线头也没留。
我转身,望向山门外那条被雪半掩的路。
路还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