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萧沉舟。
青霄门大弟子。
娶了掌门独女沈清璃。
本以为一生顺遂。
可她看小师弟的眼神,像在看光。
而我,只是她身边的影子。
他叫裴无咎,来门派才三个月。
温柔谦卑,人见人爱。
可她为他,拿剑指着我。
要我交出残卷功法。
我笑了,递上秘籍。
心,却碎成了灰。
三年夫妻情,抵不过一个外人。
我写下和离书。
转身离开剑阁山。
江湖风雨起,朝堂暗流涌。
《玄阴真经》现世,九大派血战将至。
而我,早已不再回头。
1
天启七年,秋雨。
剑阁山巅的青霄门藏在云海里,千级石阶盘旋入雾,像一条通往天门的命脉。门中讲究心剑合一,一念澄明,剑出无尘。可今夜的青霄门,心不净,剑亦浊。
我叫萧沉舟,二十九岁,青霄门大弟子,掌门养子,沈清璃的丈夫。
也是今夜,被她持剑逼问的人。
雨水顺着玄铁软甲往下淌,滴在青石上,碎成一片片。我刚从后山禁地回来——那处断崖洞中埋着半卷残破古籍,是我幼年替师父挡剑重伤后所得。三年来,我默默研习,只觉其中暗藏上古剑阵之秘,却从未示人。
它是我的执念,不是我的私产。
可她不信。
沈清璃来了。
她穿着月白长裙,发间一支玉兰簪,像是从旧梦里走出来的样子。可她手里握着剑,剑尖直指我心口,一步之差,就是血光。
她是掌门独女,天之骄女,我曾以为她是心上明月。可今夜,她眼里的光,不是为我亮的。
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刀子:把残卷给我。
我没动。
雨水顺着眉骨滑进眼角,刺得有些疼。左眉那道疤,是替师父挡剑留下的。如今,我守了门派十年,护了她三年,却要被她用剑指着要东西。
我看着她的眼睛:你要这卷,是为了门派,还是为了他
她指尖一颤。
我知道她会这样。裴无咎,那个入门不足三月的小师弟,俊秀温润,说话轻柔,总带着悲悯的笑意。谁看了都会信他。连她也信。
她咬了咬唇:裴师弟天赋异禀,若得此卷,必能补全‘心剑九式’,振兴我青霄!
我笑了。
笑得极冷。
所以,我的十年,不如他三月我的三年,不如他三日
她不答。
剑尖再进半寸。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冻得发青,指甲缝里还有从禁地挖土时留下的黑泥。这双手替门派挡过外敌,为她挡过暗器,如今却要亲手交出她想要的东西。
我解下腰间油布包裹。
雨水打湿布面,墨迹晕开一角,露出玄阴二字残痕。我没拆封,也没犹豫,直接递出去。
拿去。
她伸手来接。
指尖碰到我手背的瞬间,我感觉到她抖了一下。或许她也记得,去年冬夜,我为她暖过手。
可她没停。
接过残卷,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珍宝。
她说:只要你还在青霄,我就信你。
我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心口那点热,彻底凉了。
从今往后,我不在任何人的信里。
我转身,走入雨幕。
身后没有挽留,没有声音。只有雨打青石,噼啪作响,像碎玉崩裂。
三年前成婚那夜,她送我一支竹哨,说是漠北传来的老物件,吹一声,人就来了。她说:一吹即应,永不失约。
我收着,从没用过。
因为我知道,真正在乎的人,不用哨子也会来。
可今夜,我从怀里摸出那支竹哨,轻轻放在廊柱下。
约断了。
它也没用了。
我一步步走下石阶。
山门将闭,守门弟子远远望见我,没敢出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青霄门都知道。
可没人拦她拿走残卷。
也没人拦我离开。
雨越下越大,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是别的什么。玄铁软甲早已湿透,压着肩骨生疼。背上的无名古剑一言不发,像它这些年陪我经历的一切。
我走过演武场,走过我们曾一起练剑的回廊,走过她最喜欢的那棵老梅树。它还没开花,枝干在雨中扭曲如枯骨。
我知道,从今往后,这里不再有我的位置。
我不是被逐出师门。
我是自己走的。
因为有些东西,早就不在了。
三年婚姻,换不来一句我信你。
她信一个三月的小师弟,不信一个十年的丈夫。
她信他说的话,不信我做的事。
她信他能振兴青霄,不信我一直在守护青霄。
我不恨。
也不怨。
我只是终于明白,有些人,你守得住她的人,守不住她的心。
就像这雨,你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
石阶湿滑,我走得慢,但没回头。
身后是家,是门派,是曾经以为能终老的地方。
前方是江湖,是风雨,是未知的路。
可我不再是那个忍让守护的萧沉舟了。
我是开始学会割舍的,萧沉舟。
雨还在下。
雾越来越浓。
我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身影没入山门外的夜色。
青霄门的灯火,在身后渐渐模糊,最终消失。
像一场梦醒了。
我摸了摸腰间剑柄,冰冷。
但手稳。
剑还在。
人还在。
路,也还在。
我不回头。
也不能回头。
因为回头,只会看见幻灭。
而我,还得往前走。
哪怕前路无家。
哪怕此生无灯。
只要剑未断,人未倒,我就还能走。
走到哪算哪。
走到哪,哪就是归处。
雨声盖过脚步。
山风卷着湿气扑在脸上。
我走出十里,才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剑鸣。
不知是她练剑,还是风过剑穗。
我不想知道。
也不再关心。
我只知道,从今夜起,我不再为谁而战。
也不再为谁而留。
残卷给了,婚也散了。
心门关了。
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
江湖很大。
青霄很小。
小到容不下一个真心人。
我萧沉舟,不恨江湖。
只厌虚情。
雨停时,天快亮了。
我站在山道拐角,抬头看了眼东方。
灰云裂开一道缝,光透出来。
像剑锋划破黑暗。
我整了整衣甲,继续前行。
身后的青霄门,终成过往。
而我,才刚开始。
学会放手。
学会独行。
学会,不再等谁的信。
2
山道拐角的雾气还没散,我踩着湿泥继续走。
十里外有座破庙,塌了半边屋顶,神像倒在地上,裂成两截。我靠在柱子边坐下,背上的剑蹭着粗糙的石面,发出沙的一声。
从怀里掏出笔砚,是十年前师父赐的那套,黑木匣子边角磨出了毛刺。打开时墨条卡了一下,我用拇指顶进去,指腹蹭到干涸的墨渣,粗糙扎手。
庙里没灯,天光从破瓦缝里漏下来,灰蒙蒙照在纸上。纸是普通的粗宣,受了潮,边缘微微卷起。我把它压平,袖口扫过,沾了层薄灰。
研墨很慢。墨条在砚台里转了十几圈,才出汁。黑得发稠,像凝住的血。我盯着墨池,里面映出一张脸:眼睛底下青黑,左眉那道疤横在冷光里,像一道旧裂痕。
没看多久。闭眼,静坐。
心要冷下来才能写。
热的时候写,会写出怨,会写出痛,会写出为什么。可我不需要那些。我已经不是要解释的人了。
半炷香后,提笔。
笔尖落纸,第一句是:萧沉舟与沈清璃,缘尽于天启七年秋雨。
字很稳,没有抖。
接着写:自此各安天涯,勿复相念。书成之日,两不相欠。
没有抬头称妻,没有落款写夫。三年婚姻,不靠名分撑着。写完了,右手拇指按在纸角,蘸了点唾沫,压出一个印。
红的。
折好,放进神龛。那里躺着半截香炉,我把它推到最里侧,和离书夹在砖缝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
不交给谁,也不寄出。
天地为证就够了。
做完这些,把笔砚收进木匣,扣紧。这东西陪了我十年,从入门到成亲,从守山门到今夜出走。现在它完成了最后一件事。
我靠回柱子,闭眼。
身体累到了底。腿僵,肩沉,后背那道旧伤隐隐发酸。可脑子清楚。比雨里下山时更清楚。
我不是被赶走的。
我是自己走的。
这个念头得立住。
不然以后每走一步,都会回头。
外头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泥里,啪嗒啪嗒。来的人不快,但没停。
门被推开,陈砚站在门口。
他穿着青霄门弟子的灰袍,肩头湿了一片,手里拎着个布包,另一只手拄着根木棍,裤脚沾满泥浆。
看见我,他喘了口气,声音发颤:师兄……我追到了。
我没起身。
他走进来,把布包放在地上,打开,是件干衣裳,还有两个硬饼。
你没吃东西吧我带了点路上的。
我没接。
他蹲下来,看着我:师兄,你真要走
我点头。
掌门还不知道这事!清璃姐她……她可能是被人蒙蔽了!裴无咎那小子才来几天她怎么会信他不信你
我没说话。
你要是现在回去,还能挽回!大不了我陪你去当面问她!你为青霄做了那么多,她不能这么对你!
他越说越急,声音发抖。
我抬手,打断他。
陈砚。
他停了。
你追下来,我很感激。你是唯一一个追下来的人。
他眼眶红了。
可我已经写了和离书。
什么时候
刚才。
他猛地站起来,冲到神龛前,伸手乱摸,摸出那张纸,展开看。只一眼,手就抖了。
你……你真写了
我看着他:写了。
那你还……还叫我来
我没叫你来。是你自己来的。
他愣住。
我把木匣放进包袱,系紧。然后解下腰间那块青霄门弟子玉牌,白玉镶边,正面刻着青霄二字,背面是我的名字。
递给他。
他没接。
师兄,这牌子是你身份!没了它,你就真的不是青霄的人了!
我已经不是了。
可你还能回来!
不回来。
他咬着牙,眼里有泪:为什么就因为她一时糊涂就因为一张纸你十年的心血,十年的守候,全扔了
不是扔了。
我站起身,把玉牌塞进他手里。
是放下了。
他低头看着玉牌,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替我守着它。
他抬头。
如果有一天,青霄门清净了,没人再拿情义当刀子使,没人再用信任换背叛——你就把它挂回山门。
我不求它认我回来。
只求它还记得,曾经有过不为名利、只为守道的人。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把包袱背上,手按在剑柄上。
你回去吧。再不走,天黑前赶不回山门。
他突然扑通跪下。
师兄!你不能走!你是大弟子!是掌门养子!是……是她丈夫!
我扶他起来。
力气不大,但他站直了。
都不是了。
从今往后,我只是萧沉舟。
他死死抓住我的袖子:那你去哪儿江湖这么大,你一个人……
走到哪,算哪。
可你为青霄付出了一切!
付出不是为了回报。
那为了什么!
我顿了顿。
为了心不亏。
他松了手。
我转身,走向门口。
外头雾散了些,晨光浮在树梢上,路像一根灰线,伸向远处。
刚迈出去一步,他喊住我。
师兄!
我停住,没回头。
若你走了,谁来护这江湖正道!
我手抚上背剑。
正道不在山门,而在人心。
我不护门。
护的是剑不染血,人不欺心。
说完,抬脚。
雾气卷上来,裹住身子。
路在脚下,往前延伸。
我不回头。
也不能回头。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泣。
我没停。
走了一段,肩上的包袱松了,我伸手去扶,指尖碰到剑穗,凉的。
雾越来越浓,脚下的土由湿转干,踩上去不再打滑。
远处有鸡鸣,一声,两声。
有人家。
有炊烟。
有新的一天。
我整了整衣甲,继续往前。
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3
雾散后路清楚了些,脚底踩的土也硬了。
我沿着官道往北,天快黑时进了边城。
城不大,但有几家镖局,来往商队多,夜里也吵。挑了家叫镇远的,院子偏,墙厚,门板结实。掌柜的见我背剑穿甲,只问了一句去处,我说暂住两晚。他没多话,收了钱,指了西厢一间空屋。
屋子小,一床一桌一凳,墙角堆着半袋陈年米粮,味儿发潮。我用包袱垫了床板,把剑放在枕边。没点灯,坐到天全黑。
外头雨又下了起来,敲在瓦上,一声紧一声。
我靠着墙,闭眼。
不是要睡,是让身子歇。腿还在发沉,肩背那道旧伤贴着冷墙,隐隐抽着。但脑子没停。从写下和离书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走得再远,有些事也不会放过我。
所以当屋顶传来第三声轻响时,我没动。
瓦片被掀开一条缝,雨水滴进来,砸在桌面上,啪的一声。
我等他落下来。
人影从房梁扑下,刀光直刺心口,走的是偏锋,快而低,专挑肋下空当。是外门的蛇行刺,但加了杀意,收不住手。
我侧身,剑鞘撞他手腕,同时抽剑出半尺,刃口磕上刀身,一声脆响,短刀断成两截。
他一愣,我抬膝撞他胸口,人往后退,撞翻了桌子。
闪电劈下来,照亮他脸上的黑巾。
我没追,只把剑横在身前,说:赵七,你当外门执事十年,不该用这路子。
他没答,反手从腰后抽出一柄细刺,贴着地面向我脚踝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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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踩住刀尖,剑柄下压,砸他鼻梁。他仰头,我顺势扯下黑巾。
脸露出来时,我眼皮跳了一下。
真是赵七。
他右耳缺了半片,是早年押镖被马贼咬的,门里人人都认得。可现在这张脸,青白浮肿,眼窝发黑,像是熬了几天没睡。
谁派你来的
他不答,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嘴角突然溢血。
我扑过去掰他嘴,已经晚了。牙囊破了,毒发得快,他抽了两下就不动了。
屋子里静下来。
雨还在下,桌上那袋米被掀翻,白粒撒了一地。我蹲下,在他怀里摸了摸。
外衣空的。
内襟缝着一块硬物,指尖抠开线头,掏出一块玉符。
冷的。
正面雕着一头狼,竖耳张口,是北燕军纛。背面刻了两个字:寅三。
我盯着那字看了很久。
寅三是暗桩编号,青霄门外务密档里记过一次——三年前有封北燕密信被截,落款就是寅三报。当时掌门查了半个月,没结果,最后不了了之。
赵七一个执事,碰不到密档。
但他能碰外务。
裴无咎入门三月,就管了外门调度,清璃亲批的。
我捏着玉符站起来,走到门边。
门没关严,雨潲进来,打湿了门槛。街对面是家酒肆,灯还亮着,有人在划拳,声音混着雨声传过来。
我低头看赵七的尸体。
他鞋底沾着泥,是山道那种湿红土,不是边城的灰沙。说明他不是本地埋伏,是追来的。
从青霄门追到边城,三百里路,就为杀我灭口
不,是怕我知道什么。
我回身把玉符塞进里衣,贴胸口放着。然后扯下床单,把尸体裹了,拖到墙角。又把断刀和黑巾收进包袱,桌椅摆正,米粮扫回袋里。
做完这些,我坐回床沿。
窗外雨势小了,但风起来了,吹得窗纸啪啪响。
我闭上眼,脑子里过的是这三年的事。
裴无咎来那天,天也下雨。他站在山门外,衣裳湿透,说是仰慕青霄剑法,愿执帚三年。掌门看他根骨好,收了。
三个月后,他写出一篇《心剑九式补遗》,字字合道。清璃说他是奇才。
半年后,他替门中老仆挡了一箭,自己伤了腿。清璃亲自煎药。
一年后,他提议重修外门剑谱,清璃让他主笔。
两年后,他开始替掌门批外务折子,清璃说他细心。
三年前那封被截的北燕密信,就是从外务口漏出去的。
时间对上了。
我睁开眼,手摸到剑柄。
不是为了报仇。
我早就不为那个家了。
可若裴无咎真通了北燕,不止青霄要塌,九大派都得乱。
江湖不是山门,不是谁说了算的地方。但江湖得有规矩。规矩不在纸上,在活人心里。
要是连这个都没了,我当年守山门、挡剑、断眉,图什么
我起身,把包袱背好,剑挂回肩上。
不能留。
这屋住不得了。
我刚伸手去推门,外面传来马蹄声。
三匹马,从东街来,速度不快,但没停。
我收手,侧身贴墙。
马蹄声在门口停了。
门被敲了两下。
里头住的可是萧爷
是镖局的伙计,声音熟。白天我住进来时他迎的。
我没应。
萧爷,您包袱落店外了,掌柜的让我给您送来。
我没动。
包袱白天就在我背上。
哪有什么落店外。
外头等了几息,又敲了两下。
萧爷
我握紧剑柄。
门缝底下,慢慢渗进一滴水。
不是雨。
是黑的。
4
门缝下的黑水还在缓缓渗进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贴着墙,手按在剑柄上,没有动。
门外安静了几息,马蹄声远去,三匹马离开的速度不快,像是故意留个空档让人反应。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滴黑水——不是血,也不是泥水,是某种药汁,带腥气,能蚀布。镖局伙计不会用这种东西送信。
脚步声是从东街拐角传来的。
很慢,踩在积水里,一步一顿,像是走不动了。布鞋底磨得发毛,脚踝虚浮,每一步都带着喘。这不是刺客的步法,也不是寻常赶路的人。
她停在门口。
我没有开门。
手指松开剑柄,移到门闩上,轻轻顶住。
萧沉舟……
她的声音哑了,像是哭过很久。
门被轻轻敲了一下,力道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没应。
我知道你在里面。
她咳了一声,呼吸急促,我……走了三天。从青霄门下来,一路没停。
我依旧不动。
门缝里能看到她的脚,湿透的素裙下摆沾着泥,脚趾在破鞋里发白。她没穿掌门之女该有的绣鞋,也没带随从。
裴无咎……他不是人。
她声音抖了一下,他给我看的《心剑九式补遗》,是假的。他用共情术让我信他,说他能振兴青霄……可他杀了我爹。
我眼皮没动。
那天夜里,他说爹病重,让我去丹房取药。我去了。回来时……爹已经断气了。裴无咎说他是旧疾复发,可我后来才发现,丹炉里的药渣被人换过。是毒。
她喘了口气,像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滑坐在门槛上。
我翻他枕头,找到这块玉符……半块。上面刻着狼头,和你那本残卷上的印记一样。
我终于动了。
不是开门,而是伸手,将门拉开一条缝。
她抬起头。
脸色青白,眼窝塌陷,头发散乱,玉兰簪早就不见了。三年前那个站在演武场中央,被众人簇拥的沈清璃,现在像个逃荒的妇人。
她怀里抱着一个油布包,双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紫。
我看她手。
她明白我的意思,颤抖着打开油布。
半块玉符躺在里面,正面雕着狼首,竖耳张口,背面刻着寅二二字。
我认得这纹路。
和我怀里那块寅三符的断口形状能对上。
但我没伸手接。
她盯着我,眼里有泪,也有最后一丝希望:你信我吗
我没有回答。
只是慢慢抬手,将门一点点合上。
木门撞上门环,发出一声闷响。
她没喊,没拦,只是坐在那里,像被抽了骨头。
我靠在门板上,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呜咽,随即被雨声盖住。
屋子里黑着。
我走到床边,坐下,从怀里取出那块寅三符,放在掌心。又从包袱里拿出断刀、黑巾、赵七的尸体裹布——这些都不能留。
我起身,把床单撕成条,将尸体绑紧,塞进墙角米袋后。刀和黑巾用油布包好,压在桌下。
做完这些,我吹灭了残烛。
窗外,雨没停。
她还在外面。
我没再看她。
但我知道她没走。
坐了大概半炷香,我从怀里把两块玉符拿出来,拼在一起。
寅二和寅三接缝处有一道细线,像是被刀削过,但对齐后,狼首的眼睛位置出现一个微小的凹点。我用指甲轻轻一按,凹点弹开,露出一道极细的刻痕——是数字:七。
不是字,是暗记。
北燕军中,七号密桩。
我收起玉符,塞进里衣最深处。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有人摔倒了。
接着是爬行的声音,指甲刮着门槛,一下一下。
然后,一只手从门缝底下伸了进来。
苍白,瘦,指尖全是泥。
那只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最后停在一块干燥的地面上。
她用尽力气,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慢慢推了进来。
是一块布巾,沾着血,裹着半截干粮。
我认得这布巾。
三年前我在后山练剑,被剑气划伤,她就是用这块布给我包的伤口。
那时她说:你流血的样子,比我爹还倔。
现在,这块布回来了。
她没说话,手缩了回去。
门外安静了很久。
雨声渐弱,风却大了,吹得窗纸啪啪响。
我坐在黑暗里,手握着剑柄。
不是防她。
是提醒自己,别忘了那晚在演武场回廊下,她说只要你还在青霄,我就信你时,我的手是怎么凉透的。

信早没了。
我站起身,走到门边,伸手握住门闩。
外面没有声音。
我拉开门。
她瘫在雨里,头靠在墙边,眼睛闭着,嘴唇发紫。怀里那个油布包还紧紧抱着,像是最后一根稻草。
我低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跨过她,走出去。
雨水打在我脸上,顺着眉间旧伤流下。
我沿着西墙走,绕到后院,翻过矮墙,踏上小巷。
身后,镇远镖局的灯还亮着一间。
我知道她不会死。
她还有事没做完。
我也一样。
走到巷口,我停下,从怀里摸出那块拼合过的玉符,在掌心捏了片刻。
七号密桩。
不是赵七。
赵七只是寅三,一个外务执事。
七号,是主桩。
能在青霄门安插主桩的人,不止裴无咎。
我收起玉符,迈步向前。
夜风卷着湿气扑在脸上。
前方街角,一匹马静静站着,没骑手,缰绳拖地。
5
雨停了。
那匹没人骑的马还站在巷口,缰绳拖在泥水里。我走过去,没碰它。
转身进了镇外的马厩。
干草堆里埋着我的包袱,里面有一张泛黄的纸——青霄门刑律堂的旧图。当年我巡夜时画的,每一道暗格、每一处通风口都记得。现在用上了。
怀里两块玉符拼在一起,断口对齐,狼首的眼睛凹点弹开,露出七字暗记。北燕七号密桩。
不是赵七。
赵七只是外务执事,够不着核心。七号桩,是埋在青霄门心脏的人。
能进刑律堂,能改布防,能焚典籍,还能让长老听命。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我卷起地图,塞进内袋。等天黑。
三更。
暴雨再起。
我贴着后山断崖往上攀,雨水冲掉脚印,雷声盖住动静。刑律堂在主峰西侧,独立院落,三面环墙。裴无咎接手后加了巡哨,每半炷香一换,火把照得廊下如昼。
正面进不去。
但我知道通风口在哪。
绕到西墙,古剑出鞘,刀尖插进瓦缝,撬开一角。人跟着翻上去,落脚轻,避开檐下铜铃。再往下,是密室天井。
吊梯已被拆。
我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铁丝,是早年修剑匣剩下的。顺着梁木探下去,勾住墙角铁环,一拉,暗门松动。
滑身而入。
脚落地没声。屋里有股焦味。
火盆还在,余烬未冷,旁边堆着烧剩的纸卷。我蹲下翻了翻,是《九派布防录》残页,边角画着北燕军旗,墨迹未褪。
不是门派原版。
原版用的是松烟墨,这个是北地贡墨,带铁腥气。
我从怀里摸出湿布,裹住手,去推东面书架。心灯阵在第三格,碰了会响。缓移两寸,听见咔一声,阵眼滑开。
暗格里藏着一卷没烧完的册子。展开看,是《玄阴真经》补遗,笔迹模仿我师父,但墨色太新,纸也薄,产自漠南官坊。
假的。
沈清璃拿到的那本,也是这个。
她被骗了。
但这不是重点。
我把册子塞回,继续翻。焦灰里有半张名单,字迹被烧去大半,只认出几个名字。
陈砚在上面。
朱笔划掉了。
他没叛。
或者,叛了又反悔。
不管怎样,他活着,还在门里。
墙角有铁箱,双钥锁。一把在掌门遗物匣中,另一把……
我从腰带夹层取出一枚铜匙。是三年前我在后山捡到的,当时插在刑律堂窗缝里,没人在意。我一直留着。
钥匙插进去,转不动。
用力。
咔。
箱开了。
里面三页残卷,和刚才那本一样,伪造的《玄阴真经》。
底下压着一封信。
信封没署名,火漆印是狼头倒悬。我拆开。
寅七桩已立,青霄为基,雪夜举火,九派可倾。
落款无字,只有一枚指印。
我认得这印法。
右手拇指第二纹路偏左,是他习惯的标记。
裴无咎。
信折好,塞进剑鞘夹层。
该走了。
抬头看通风口,准备原路返回。
却发现洞口被木板钉死。
不是刚才的。
是新的。
我立刻蹲下,贴墙。
地面巡哨提前换岗,现在才三更过半,他们就来了。
有人知道我来了。
或者,猜到了。
我屏息,听外面。
脚步声在门外停了。
没进。
门缝底下也没光。
不对。
这不是人守。
是机关。
我慢慢起身,贴着书架边缘往门口移。
门缝底下,一道细丝横穿,连着门环。
再看门框上方,嵌着个木傀,眼是铜铃,耳连丝线,只要推门,丝线一紧,铃响。
裴无咎的手笔。
他小时候在北地见过这种机关,说过中原无用,唯此可防夜探。
现在用在我头上。
我退后两步,从袖中撕下一块布,裹住右手。
古剑出鞘一半。
剑穗长,丝线细。
我用剑尖挑起剑穗,轻轻一甩,穗头勾住木傀耳线。
缓拉。
线松。
再拉。
啪。
断了。
我收剑,正要翻身上梁,忽然停住。
不能就这么走。
他以为我已经被逐,以为我只会逃。
可我已经回来了。
而且,不会再躲。
我反手一剑,砍向自己佩剑。
铛!
半截断刃落在地上。
我捡起来,走到主案前,把断剑插进案面。
剑柄朝上,刃身没入硬木三寸。
然后,用剑尖在剑柄上刻了一个字。
归。
青霄门规,弃徒不得归。
谁定的规矩,谁破的戒。
现在,我回来了。
以断剑为誓。
转身,我跃上房梁,拔出铁丝,撬开屋顶一片瓦。
雨还在下。
我顺着梁木爬出,翻上屋脊,一跃而下,落进后山密林。
雾很大。
我沿着断崖小道往下走,走到半山腰才停下。
回望。
刑律堂灯火依旧,巡哨来回走动,没人发现密室被闯。
但他们很快会知道。
断剑插在那里,比任何消息都快。
我从怀里摸出那封密信,又看了一遍。
雪夜举火。
雪还没下。
但火,已经点了。
我收信,继续下山。
天快亮时,到了山脚破庙。
就是写下和离书的地方。
庙门半塌,神龛还在。
我从剑鞘夹层取出密信,塞进神龛背后的砖缝。
不是留证。
是引子。
陈砚若还念旧情,若还想查真相,他会来这儿。
这是我给他留的路。
做完这些,我靠在墙边,闭眼。
一夜未眠,身体发沉。
但脑子清楚。
裴无咎在等雪夜。
我不能等。
他以为我孤身一人,以为我无援无势。
但他忘了。
我当了十年大弟子。
门中哪些人嘴硬心软,哪些人贪权怕死,哪些人夜里爱喝酒误事……
我都记得。
我睁开眼。
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啃了一口。
然后起身,往东走。
三天后,青霄门东岭巡值由谁接手
我记得。
是周槐。
外门执事,好赌,欠了一屁股债。
他不知道,他这个月的赌账,已经被人还清了。
是谁还的
他会查。
查到最后,会查到一个消失多年的名字。
我走得很慢。
天光从林间照下来,打在肩上。
背后,青霄门的方向,一声钟响。
不是晨钟。
是紧急召集令。
他们发现断剑了。
我停下脚步,没回头。
继续走。
林子深处,有条小路通向旧猎户的棚屋。
我三年前修过那屋顶。
现在,该去收网了。
6
钟声还在山间回荡。
我走在东岭小道上,脚底踩着昨夜雨水泡软的松针。三天前周槐的赌债被人还清,今天轮到他巡山。我站在岔口等了半个时辰,看他从林子里出来,脸色发青,手里攥着一张银票。
他认出我时差点拔剑。
我没说话,只把一张字条塞进他手里。上面写着裴无咎在刑律堂烧毁的布防录残页编号。
周槐没问来源。他只知道,这张纸能换他下半辈子安生。
他走了。我继续往主峰走。
青霄门今日召开问心台大会,议的是外敌渗透之事。裴无咎亲自提议的。他坐在高座旁侧,穿月白长衫,袖口绣银线云纹,像极了当年刚入门时的模样。那时他低头说话,声音轻得像怕惊了人。
守台弟子拦在石阶前。
弃徒不得登台。
我从怀中取出那半截断剑,剑柄朝上,刻着一个归字。这剑是我在刑律堂留下的,现在由我亲手拿回来。
守台人盯着剑柄,喉结动了动,侧身让开。
石阶共九十九级,我一步步上去。风从背后吹来,墨袍掀动,玄铁软甲压着肩。台上长老坐着三人,两左一右,中间那位须发皆白,是刑律堂出身的陆长老。他看见我,眉头一跳。
裴无咎站起身,拱手:师兄怎也来了今日议事,不涉私怨。
我走到台心,离他五步远。
私怨我开口,声音不大,但整个问心台都听得清,你给北燕写的信,落款没署名,只按了指印。你右手拇指第二道纹偏左,小时候练剑压出来的。这指印,我认得。
他脸色没变,但左手微微收拢。
台下已有骚动。
我从剑鞘夹层抽出那封信,抖开,朗声道:寅七桩已立,青霄为基,雪夜举火,九派可倾。
声音落定,台下一片死寂。
裴无咎笑了:好一出苦肉计。你被逐出门,心怀不甘,竟伪造密信污我清白。可有证据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扬,一张纸飘向陆长老:这是他在边城与北燕细作往来的凭证,上有他亲笔签名。
陆长老接过一看,皱眉。
我冷笑:你伪造的墨色带铁腥气,是北地贡墨。你忘了,我师父写字用松烟,而你抄我师父笔迹时,连纸都换成了漠南官坊产的薄笺。
我伸手入怀,取出拼合的玉符,甩手掷向案前。
这是北燕七号密桩信物。你若与此无关,为何昨夜刑律堂通风口被钉死为何焦灰里有《九派布防录》残页为何陈砚的名字被朱笔划掉,却没死
陆长老拾起玉符翻看,忽然抬头:这狼头火漆……与北燕军符一致。
裴无咎终于变了脸色。
他猛地抽出佩剑,直刺我心口。
我侧身避过,剑锋擦过肩甲,火星一闪。
他连攻三剑,招式凌厉,最后一剑走偏锋,直取咽喉——那是北燕断脉剑的起手式。
我未出剑,只退半步,等他力尽。
第四剑,他变招迟了一瞬。
我拔剑出鞘,剑尖轻点他手腕内侧,再一挑。
啪。
手筋断裂。
他踉跄后退,剑落地,右手垂下,指头抽搐。
我收剑,盯着他:你练的是北燕秘传,三年来每晚子时在后山练剑,我都看见了。只是那时我以为你在勤修,现在才知道,你在等雪夜举火。
台下有人低呼。
裴无咎靠着柱子,冷汗顺着鬓角流下,却还在笑:你……你以为这就完了青霄门早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门派了。
我不在乎。我说,我回来,不是为了夺权,也不是为了洗冤。我只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谁在通敌,谁在撒谎,谁拿着门派的命,去换北燕的功名。
陆长老颤声问:这信……当真出自他手
我将信递上:火漆印可验,指印可比。若不敢查,大可放他走。明日北燕兵临城下,你们自会明白。
陆长老盯着裴无咎,许久,缓缓点头。
台下人群开始骚动。
就在这时,我眼角扫到台下阴影处,一道月白身影站着。沈清璃披着旧裙,发间玉兰簪断成两截,半截还插在发中,另半截落在脚边。她盯着裴无咎,嘴唇发白,指尖渗血也不知觉。
她看见我,目光一颤。
我没看她。
裴无咎突然嘶声:你以为你赢了你不过是个被逐的弃徒!谁会信你谁会听你
我低头看他:三年前你入门那天,我曾替你接引。你说你无父无母,只想学武护人。我信了。现在我知道,你确实无父无母——因为你本就不属于这片土地。
他闭上眼。
陆长老起身,声音沉重:押入地牢,候审。
两名执法弟子上前架人。
裴无咎被拖走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悔,只有恨。
我转身,准备下台。
台阶刚走两级,身后传来急促脚步。
陈砚从侧廊冲出来,手里捧着那半截断剑。他满脸是汗,气喘吁吁,把剑递到我面前。
师兄……这是你留下的。他们想烧了它,我抢出来的。
我没接。
他站在那儿,手举着,像是举着某种誓言。
我只说了一句:好好活着。
然后继续往下走。
风大了些,吹得袍角猎猎作响。
走到台底,我停下。
抬头看问心台匾额——明心见性四个大字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我迈步往前。
远处钟楼又响了一声。
不是召集令。
是早课的钟。
7
钟声停了。
我走下问心台,没回头。风还在吹,但不再裹着火药味,也不再夹着谎言。台阶下的陈砚还举着那半截断剑,手抖得厉害。我没接,也没再说话。该说的,都在台上说完了。
地牢在主峰西崖底下,阴气渗骨。我沿着石阶下去,守门的执法弟子低头让开。裴无咎被锁在最里间,手腕缠着黑布,血早止了,人靠墙坐着,眼睛睁着,像没睡。
我走到铁栏前,从怀里取出一碗水,递进去。
他盯着碗,没动。
你不是想雪夜举火吗我说,我让你看清楚,火是怎么烧到自己身上的。
他嘴角抽了一下,还是没接碗。
我放下水,转身就走。脚步没停,也没回头听他有没有喝。天亮前,朝廷的钦差到了山门。我亲自把人押出来。裴无咎被架着,脚拖在地上,月白长衫磨破了边,沾着泥和血。钦差查验了密信、玉符、指印,点头,下令启程。
刑场设在城南校场。我站在高墙外,离人群远。第一天行刑,日头正烈。刽子手剥了他上衣,绑上木柱。刀落下去,皮肉翻开,他没叫。第三刀后,他抬头,看见我,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可曾爱过清璃若你真心待她,为何不救她
我没动,也没答。
我从背后抽出那半截断剑,插进墙边积了半个月的残雪里。剑身直立,影子斜着,像一道封条。
第二天下了小雨。他开始笑,断断续续地说:国仇……大于私义……你们这些人,懂什么家国声音越来越哑,到最后只剩气声。没人应他。百姓围着看,有人扔烂菜叶,有人啐唾沫。第三天,他快不行了,眼珠浑浊,还在笑。
行刑完,尸体挂了三天,没人收。乌鸦啄了他的眼睛,老鼠啃了他的脚。第四天清晨,我去取回断剑。雪化了,剑身干净,一点血没沾。我拔出来,拍掉泥,收进行囊。
那天傍晚,我回到山下小院。
门是关的。我刚推开一条缝,就听见扑通一声。
沈清璃跪在门槛外,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她头发散着,像枯草堆在肩上,月白裙脏得看不出原色,玉兰簪断了,只剩半截插在发里。她手里攥着一个破碗,碗底剩一点稀粥,顺着指缝往下滴。
她抬头看我,嘴唇裂了,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沉舟……我只求一碗饭……一口热水……
我没扶她,也没让她进。
她喘了口气,眼泪往下掉,混着鼻血: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不该落到这地步……爹死了,门没了,裴无咎……他骗我……他说你早就不在乎青霄了,说你勾结北燕……我信了……我错了……
她往前爬了一步,手指抠进石缝,指甲翻了,血混着泥。
你赶我走那天,我在雨里坐了一夜……后来他们废了我的功,说我是帮凶……我不敢回门里……我在街边讨饭……有人打我,有人骂我……可我还是活下来了……只为了……只为了能再见你一面……
她抬起脸,眼睛红得吓人:沉舟……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让我进去……就一会儿……我不会吵你,不会问你,我只……只想有个屋檐……
我没说话。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包,手抖着打开,里面是半块狼形玉符。
这是我从裴无咎屋里偷出来的……和你那块……是一对……我知道你恨我……可这东西……是真的……它能证明……
我把门推开了点,伸手。
她一愣,以为我要接。
我拿了门边的扫帚,往外一伸,挑开她手里的布包。玉符掉进泥水里,她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我已把门关上。
咔。
门栓落下的声音,和三年前那晚一样。
院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沉舟——!
接着是扑倒在地的声音,像一袋空米袋砸在泥里。
我没再听。
屋里桌上有张纸,是陈砚送来的。青霄门正式除名沈清璃,裴无咎余党十三人伏诛,陆长老牵头,几位长老联名请我重掌门户。
我点着火折,烧了那张纸。
灰落在桌上,像一层薄霜。
天快黑时,我背起行囊,带上剑,走出院门。
街角有个乞妇蜷在墙根,披着破毯子,头埋在膝盖里。我没停,也没看。路过时,她抬起脸,半截玉兰簪卡在发间,眼神空得像井。
我继续走。
城门口,陈砚等在那儿,牵了匹马。
师兄。他把缰绳递过来,这马……能走远路。
我没接。
好好活着。我说。
他站在那儿,手举着缰绳,像上次举着断剑一样。
我迈步出城。
古道在城外延伸,黄沙铺着,风吹过来,带着干土味。我走了一段,停下,回头。
青霄山在远处,云雾绕着峰顶,剑阁藏在灰白里,像一座坟。
我转过身。
沙粒打在脸上,有点疼。
西边天光还亮着,照在沙地上,一片惨白。
我迈步往前。
8
沙粒钻进领口,凉得刺骨。
我走了一天一夜,没停。脚底磨破的地方结了血痂,又被沙石磨开。肩上的古剑沉得压人,但我没卸下来。路上水囊空了两次,干粮吃完第三块时,看见远处雪峰轮廓破开天际,像一把插进云里的刀。
风开始往骨头缝里钻。入夜后雪落下来,不大,但密,打在脸上像针扎。我靠岩壁躲了半刻,掏出火折子想点干草,手抖得划不着。最后用剑尖在岩上凿出个凹坑,把最后一块干粮碾碎撒进去,就着雪咽了下去。
天快亮时,雪下得急了。视线里只剩白,路早没了。我靠着北斗的位置往前挪,每一步都陷进雪里。左肩那道旧伤开始发麻,像是有冰水顺着筋脉往下流。走到后来,分不清是脚在动,还是风推着我在走。
突然看见光。
不是闪电,也不是雪反的月光。是一团橙红的火,在峰腰处晃着。我盯着它,走了一个时辰。火没灭,也没近。我拔出剑,在雪地上划了一道。又走半个时辰,再划一道。两道线斜着向前,夹角没变。
我知道我没走偏。
火光下站着一个人,披着红褐皮袍,肩头落满雪。她没动,手搭在腰间刀柄上。等我走到十步内,她才开口:你还活着。
声音和三年前在边城一样,不带笑,也不带问。
我嗯了一声,嗓子哑得厉害。
她转身就走,靴子踩在雪上咯吱响。我跟着她绕过一块巨岩,后面是个背风的坡地。三顶皮帐搭在冰壳上,灶口冒着烟。一根松木横在地上,被雪埋了半截。
她停下,指着那根木头:等你七天了。今天再不来,我就把它烧了取暖。
我没说话,把行囊放下。绳子冻硬了,手指不听使唤,解了半天才松开。她递来一碗热水,我接过来,烫得握不住,就用袖子裹着。
喝完就干活。她说,天亮前要把梁立起来。
我点点头。
她从帐后拖出另一根松木,比我带来的那根粗些。雪太厚,夯不了地基。她用双刀在冻土上挖出个浅坑,把木头竖进去。我拔剑,用剑柄往下砸。一下,两下,木头晃着,就是不进。她咬牙,把刀插进缝隙,撬动底部。我趁势再砸,终于听见咔的一声,木头稳了。
她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还剩两根,明天再立。
我靠着木梁坐下,闭眼。太累,但睡不着。耳边风声呼啸,可脑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三年前在青霄门,我跪在雪里接掌门令,也是这种空。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蹲下来,把一块干肉塞进我手里。吃。
我啃了一口,没味,但能嚼。
你烧了名帖她问。
烧了。
没后悔
我摇头。
她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雪,那就不是回头的人了。
第二天雪小了些。我们把剩下的两根木梁抬出来,用藤条绑住横梁。她负责削榫,刀快得带风。我用剑尖量尺寸,一寸不差。钉桩时,她突然说:这剑,能当尺用
能。
也能当锤
能。
她笑了一下,那它就不只是剑了。
中午时分,三根梁都立稳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木头上,泛着青灰的光。远处山脊上,几个影子正往这边走。背着包袱,脚步不稳,显然是长途跋涉来的。
她眯眼看了看,九派流散的弟子。
我点头。
她把双刀挂在帐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待会儿他们问你凭什么立书院,你怎么说
我没答,而是抽出剑,横放在刚搭起的木架下。剑身映着天光,清亮如水。
第一个到的是个少年,十七八岁,脸冻得发紫。他喘着气,盯着剑看了很久,才问:你是萧沉舟
我点头。
他们说你败了,被逐出师门……你凭什么教人
我没有收剑,只问:你练武,是为了杀人,还是为了不让人被杀
他愣住。
这把剑,我拍了下剑身,三年前砍进过叛徒的肩膀,也替人挡过北燕的箭。它没变,变的是握它的人。
少年低头,声音低了:我想学……怎么不让别人欺负。
我看着他,那你来对了。
他身后陆续来了六个人,有老有少。一个中年人直接跪下:我师父死在裴无咎手里,我没地方去了。
我没扶他,只说:这里不收奴才,只收同路人。不愿立誓的,现在可以走。
没人动。
云昭从帐里拿出一卷粗布,铺在木架下。我用剑尖蘸了炭灰,在上面写下四个字:心正剑正。
归舟书院,不传秘典,不藏残卷。只教这个。我指着那四个字,心若歪,剑再快也是贼;心若正,手无刃也能立身。
风忽然停了。
阳光整片洒下来,照在布上,字迹清晰。少年第一个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着是中年人,然后是其他人。他们没说话,但动作一致。
云昭站到我身旁,轻声说:你终于不是一个人扛着了。
我望着山下。风又起了,卷着雪粒扑在脸上,有点疼,但清醒。
远处沙地尽头,一道孤影正往这边走。背着包袱,脚步踉跄。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个破包袱,脸上有冻伤。
她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听说……这里收留无处可去的人
我还没开口,云昭已经走过去,递上一碗热水。
女子接过,手抖得厉害。
我转身走向木架,把古剑重新插进背后。剑鞘碰了下木梁,发出轻响。
灶里的火噼啪了一声,火星跳起来,落在新铺的干草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