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惊喜地发现克隆人女儿成绩优异、开朗嘴甜,与阴沉颓废的我截然相反。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
由于克隆技术的特殊设定,克隆人的情感与本体完全相反。
我还爱着逼我至深的父母,所以她恨他们。
我早已痛恨我自己,于是,她疯狂地爱着这个自厌到极点的我。
1.
餐桌上几乎要坐不下。
我的克隆人。
爸妈叫她小曦。
正在眉飞色舞地讲述今天的物理随堂测验,她是如何用了十五分钟就解出了那道难倒全班的大题。
她的声音清脆,像一把玻璃珠接连不断地砸在光洁的瓷砖地上,叮叮当当,填满了这间曾经安静得只剩下咀嚼声和叹息声的屋子。
我妈给她夹了一筷子淋了香油的凉拌香菜,还是我们小曦厉害,多吃点,补脑。
那是我绝对不碰的东西。
光是闻到味道就想干呕。
我爸脸上堆着我几年没见过的舒心笑容,眼角褶子都深了几分:是啊,不像有些人,烂泥扶不上墙,天天对着书本发呆,也不知道魂丢哪儿去了。
那个有些人是我。
我正埋头数着碗里的米粒,试图把自己缩成透明。
小曦夸张地嗅了嗅那盘香菜,露出陶醉的表情:谢谢妈妈!好香呀!
她拿起筷子,精准地把我妈夹的那撮香菜全部送进嘴里,嚼得啧啧有声。
一边吃,一边用那双和我一模一样、却亮得惊人的眼睛瞟我。
那里面是全然的得意和某种冰冷的挑衅。
我胃里一阵翻搅。
她的一切都与我相反。
我学习吊车尾,她是顶尖学霸;我沉默阴郁,她是社交中心;我厌恶香菜到她只是靠近我都能让我后退,她却嗜之如命。
就连此刻,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睡衣,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
而她,穿着妈妈新买的、标签还没拆就迫不及待给她换上的嫩黄色连衣裙,头发梳成光洁漂亮的马尾,浑身上下都在发光。
她是我绝对的反面,是照进我这个阴暗角落的、刺眼的阳光。
爸妈显然被这阳光晒得晕乎乎,惬意无比。
2.
吃完饭,我起身想把自己摔回房间的床上,用睡眠短暂逃离这一切。
姐姐~
小曦的声音甜得发腻,跟刚才餐桌上那个炫耀的女孩判若两人。
我没停。
她几步追上来,冰凉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我被迫停下,回头对上她的眼睛。
那里面餐桌上的热度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她凑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轻却狠:看见没他们现在喜欢的是我。你这种废物,早就该消失了。
我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喘不上气。
那股恨意太真切,烫得我皮肤发痛。
可下一秒,她松开我。
脸上瞬间又绽开那种毫无阴霾的、属于好女儿的笑容,蹦跳着回到客厅,自然地挽住我妈的手臂,声音又甜又亮:妈妈,我帮你洗碗呀!你上班好辛苦的——
我妈受宠若惊,连声说不用。
我爸在一旁感慨:还是女儿贴心啊。
我逃回了房间。
隔音不好,客厅里的欢声笑语针一样扎进门缝。
小曦在哼歌,我妈在笑,我爸在看电视,新闻播报声成了他们其乐融融的背景音。
这一切曾经是我梦里才敢奢望的画面。
如今它以最荒诞的方式实现了。
而我,是那个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多余的观众。
夜里起来喝水,经过他们紧闭的卧室门时,我听见里面压低的交谈。
是我妈的声音,带着久违的轻松和满足:......早知道就该早点申请克隆项目,小曦多好,又聪明又懂事,你看她今天......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喉咙里堵得厉害。
是啊,多好。
她那么好,好到显得我那么多余,好到让我连那点残存的、不甘心的期待都成了笑话。
我爱他们。
即使他们从未满意过我,即使他们的比较和指责像钝刀子割肉,一年年磨掉我所有的自信和热气,我还是可悲地爱着他们,渴望他们能回头看我一眼。
这份爱,让我此刻站在门外,像个小偷,偷听着属于自己的家庭如何因为另一个我而圆满,心脏酸胀得发痛。
我捏紧了杯子,转身想逃开。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旁边卫生间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3.
小曦站在那里,没有一点声响,像个幽灵。
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她一步步走近我,直到把我逼到墙边。
离得近了,我才看清她的眼神。
那里面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黑色的情绪。
不是对我惯常的嘲讽和得意。
是恨。
彻骨冰冷的恨意,对象却似乎...
不是我。
她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颤抖的、压抑的疯狂:听见了他们觉得我好......
他们凭什么觉得我好
我僵在原地,无法理解。
她不是该得意吗
不是该享受这一切吗
她死死盯着爸妈的房门,那眼神让我毫不怀疑,如果此刻她手里有一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捅进去。
他们毁了你不是吗
她猛地转回头,抓住我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呼吸急促,他们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自卑,痛苦,活得像个影子!他们凭什么还能笑凭什么还能因为‘我’的表演就觉得幸福!
我震惊得忘了挣扎,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她在替我不平
她在......恨他们
为什么
她不是来取代我的吗
她不是享受着我所缺失的一切吗
剧烈的情绪让她胸口剧烈起伏。
她盯着我,眼里的恨意忽然潮水般褪去,转换成另一种让我更加毛骨悚然的东西。
一种炽热的、偏执的、几乎要将我灼伤的光芒。
她松开掐着我肩膀的手,转而用冰凉的指尖颤抖地抚摸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小心翼翼。
可是没关系...她喃喃着。
声音忽然变得轻柔缱绻,却更让人头皮发麻,没关系了......他们不爱你,我爱你。
他们把你变得再不堪,再破碎......她的额头几乎要抵上我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那双和我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毁灭性的狂热,我也爱你。
全世界我最爱你。
你值得所有的爱,我的本体...我可怜的另一半......
她吻了我的额头。
嘴唇冰冷,而触感滚烫。
4.
我像被钉在原地,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冻住了,又在下一秒被扔进沸水。
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感攥住了我。
我爱着父母,所以她恨他们。
那我......
一个我从未敢清晰触碰的念头,在这一刻,借着这面残酷的镜子,照得雪亮。
我恨我自己。
所以,她疯狂地爱着这个,连我自己都痛恨至极的、残破不堪的灵魂。
那冰凉的触感烙在额头上,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
我猛地推开她,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一响。
走廊尽头爸妈的卧室里,谈笑声停顿了一瞬。
什么声音是我妈的声音,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
我心脏骤停,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恐惧。
被发现了。
他们会出来,会看到我,看到小曦,看到这无法解释的对峙。
然后呢
所有的错,最终都会落回我头上。
一如既往。
小曦的反应快得惊人。
几乎在我撞上墙的同一秒,她脸上的那种偏执狂热瞬间蒸发,换上了一种惊慌又关切的表情,声音扬高,恰到好处地裹着一层担忧:哎呀姐姐!你没事吧是不是没开灯绊了一下都怪我不好,没及时拉住你!
她甚至伸出手,作势要来扶我。
指尖在碰到我手臂前又缩回去,像是怕极了我会再次推开她,演得滴水不漏。
门内的我妈嘟囔了一句毛手毛脚,便没了下文。
注意力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电视节目上。
危机解除。
空荡荡的走廊里,又只剩下我和她。
她脸上那副伪装出来的关切像退潮一样消失,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看着我。
看着惊魂未定、狼狈抵着墙大口喘气的我,嘴角极细微地勾了一下,带着嘲弄。
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怕什么,知道我在乎什么,知道用什么能最快地刺穿我。
她不再说话,只是那样看了我几秒,然后转身,像只优雅的猫,悄无声息地走回属于她的卧室门口。
那是由书房改造而成的、采光最好房间。
她握住门把手,停顿,回头最后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浓雾,里面是恨,是怜,是某种扭曲的占有,还有一丝......
胜利者的怜悯。
5.
门轻轻合上,锁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被独自留在昏暗里。
额头上那个冰冷的吻痕还在灼烧,耳边回荡着她那些疯癫的耳语。
他们毁了你。
他们凭什么觉得幸福
我爱你。
胃里翻江倒海。
我冲回自己狭窄闭塞的房间,反锁上门。
滑坐在门后,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
黑暗包裹上来,却比不上心里的冷。
我一直以为,小曦的出现,是爸妈终于对我彻底失望后寻找到的完美替代品。
她是来抹杀我存在的意义的。
可原来不是。
她是因我而生的怪物。
是我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恨,扭曲投射出的倒影。
我还爱着那对给我无尽压力和失望的父母,所以,她恨他们,恨得刻骨,恨得想要毁灭。
而我......
我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否定和苛责中,磨掉了对自己最后一丝怜悯。
我厌恶这个笨拙、阴沉、无论如何努力都达不到期待的失败品。
所以,她爱我。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我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荒谬,恐怖,却又...该死的合理。
第二天早餐,气氛诡异得让人食不下咽。
小曦依旧扮演着她的完美女儿,给爸妈剥水煮蛋,声音甜腻地说着爸爸工作辛苦了~
妈妈多吃点~
爸妈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里都堆满了久违的舒心。
而我,像个透明人。
缩在餐桌角落,食不知味地吞咽着白粥。
偶尔,我能感觉到小曦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不是看,是扫。
冰冷,审视,带着一种主人打量所有物的专注。
当我忍不住抬眼去看时,她又早已移开目光,笑吟吟地给我妈递纸巾。
这种无处不在的窥伺让我坐立难安。
饭后,爸妈出门上班。
关门声落下的瞬间,屋子里令人窒息的表演氛围骤然消散,只剩下我和她。
6.
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起身想逃回房间。
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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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响起,没有了甜腻,只剩下平直的、命令式的冰冷。
我僵在原地,背对着她,能感觉到她一步步走近。
她没有碰我,只是绕到我面前,打量着我身上那件领口有些磨破的旧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眉头嫌恶地蹙起:你就穿这种垃圾
我不语,手指蜷缩进掌心。
脱了。
她命令道,从身后拿出一个崭新的纸袋,标签还没剪,是妈妈昨天才给她买的牌子货,一件嫩粉色的连衣裙,带着精致的蕾丝花边。
是我绝不会碰的类型。
换上。
她把裙子塞到我怀里,布料柔软得扎手,你配得上更好的。
这种好,让我胃里一阵痉挛。
我不要。我把裙子推回去,声音干涩。
她的脸色瞬间沉下,那双和我一样的眼睛里翻涌起黑色的风暴。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给你的,你必须拿着。
她逼近,气息喷在我脸上,偏执的光芒在她眼中燃烧,他们不给你,我给。他们不爱你,我爱!你听不懂吗!
你的爱让我恶心!
压抑的恐惧和愤怒终于冲垮堤坝,我尖叫着挣扎,想甩开她。
恶心
她像是被这个词刺痛,猛地松开我,后退一步,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又冷又尖锐,对啊,我就是你啊!你讨厌我,不就是讨厌你自己吗
她伸手指着我的胸口,眼神恶毒:看看你,连自己都憎恶的可怜虫!除了我,还有谁会爱你啊
7.
我被她的话钉在原地,浑身冰冷。
是啊,还有谁会爱我
爸妈的爱有条件,是建立在我必须变成小曦的基础上。
而我自己......
我连照镜子都觉得厌弃。
她看着我的表情,脸上的疯狂渐渐褪去,又浮现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她走上前,轻轻抚平我被她抓皱的衣领,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没关系,她喃喃低语,仿佛刚才的歇斯底里从未发生,你会习惯的。我会对你好,把所有好的都给你......
直到你相信,你值得。
她拿起那件粉色裙子,再次递到我面前,这次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持。
换上。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对那两个人做出什么。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血的腥气,比如,在他们杯子里加点什么他们绝对不想喝到的东西。
我猛地抬头,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睛。
她是认真的。
我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条裙子。
布料柔软得像毒蛇的皮肤,缠绕上我的指尖。
她满意地笑了,伸出手,似乎想摸我的头。
我下意识地偏头躲开。
她的手停在半空,眼神倏地一沉,那里面刚刚褪去的黑色风暴再次凝聚,甚至更加汹涌。
躲我她轻声问,每个字都裹着冰碴。
我恐惧地后退,却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无处可逃。
她一步上前,再次抓住我,力气大得惊人,另一只手强行固定住我的脸,强迫我看着她。
那双眼睛里,扭曲的爱和恨激烈地交织翻滚,最终熔合成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
听着,她一字一顿,气息灼热地烫在我的皮肤上,你可以恨全世界,包括你自己。
但你必须接受我的爱。
因为我们是相反的,记得吗
你越恨你自己——
她的嘴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廓,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带着滚烫的诅咒,烙进我的鼓膜。
——我就越爱你。
8.
那件嫩粉色的裙子像第二层皮肤,又像一道灼热的刑具,紧紧裹在我身上。
蕾丝花边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痒。
我僵立在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拙劣装扮起来的提线木偶。
小曦围着我转了一圈,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满意光芒。
很好,她喃喃道,指尖划过裙子的肩带,冰凉的触感让我一阵战栗,这才配得上你。
配得上
配得上什么
配得上这无边的荒谬和即将到来的毁灭吗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爸妈回来了。
小曦脸上那种独占的、偏执的神情瞬间消失,快得像从未出现过。
她几乎是跳着奔向门口,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爸爸妈妈你们回来啦!今天辛苦吗
门开了。
我妈先走进来,手里还提着公文包。
我爸跟在后面,揉着肩膀。
他们的目光越过欢快的小曦,落在我身上。
空气凝固了。
我妈脸上的疲惫瞬间被惊愕取代,紧接着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你穿的这是什么鬼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脱下来!碍眼!
我爸的眉头也拧成了疙瘩,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烦:哪捡来的破烂跟你说了多少遍,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尽搞这些歪门邪道!
尖锐的指责像鞭子一样抽下来。
我下意识地蜷缩,想把身上这条罪证藏起来,血液冲上脸颊,烧得厉害。
看,就是这样。
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连呼吸,都是原罪。
9.
不是的!爸爸妈妈!
小曦猛地插话,声音带着哭腔,成功地吸引了所有火力。
她张开手臂,挡在我面前,像是要保护我免受伤害,演技精湛得令人作呕。
是我让姐姐穿的!
她眼圈红得恰到好处,泪水在眼眶里欲落未落,我看姐姐的衣服都旧了...我、我有新衣服,我想分给姐姐......我以为姐姐穿上会开心...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们别骂姐姐......
她哽咽着,肩膀微微颤抖,把一个心疼姐姐却又好心办错事、无比自责的妹妹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爸妈愣住了。
他们看着小曦那副泫然欲泣、真诚无比的模样,又看看我身上那件显然价格不菲的新裙子,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是困惑,是对小曦的怜惜,还有一丝因为错怪我而产生的、极其细微的尴尬。
但那尴尬很快又变成了对我惹出这事的迁怒。
我妈语气放缓了些,但还是生硬,对着小曦:小曦,妈妈知道你好心,但她的衣服够穿。你不用管她。
我爸则直接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你又惹麻烦。
小曦却用力摇头,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声音更加凄楚:不是的!姐姐的衣服袖子都磨破了!她只是不说!
你们......你们从来都不看看她吗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我妈的表情僵了一下。
我爸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秒,他们的视线或许真的落在了我身上,带着一丝被强行点醒的、茫然的反省。
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我的错觉。他们更多的注意力,还是被哭泣的小曦吸引过去。
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是妈妈不对,没搞清楚。
我妈连忙去搂小曦,柔声安慰。
没事了,小曦乖,爸爸知道你最懂事了。我爸也在一旁帮腔。
他们围着她,轻声细语,仿佛她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
我被彻底晾在一边,像个局外人。
看着他们三人组成的温馨画面,身上那条粉色裙子此刻重得像铁,勒得我喘不过气。
小曦伏在我妈怀里,透过妈妈肩膀的缝隙,看向我。
脸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极缓慢地、极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胜利的弧度。
那眼神里的恶意和嘲弄,浓得几乎要流淌出来。
她在说:看,他们甚至不愿意为你费神多想一想。
也是在说:只有我看着你。
只有我在乎你。
10.
晚餐时分,那种诡异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小曦开始变本加厉。
我妈给她盛汤,她接过。
尝了一口,忽然皱起眉,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桌听见:妈妈,这汤......味道好像有点怪
我妈一愣:怪不会啊,和平时一样做法。
真的,小曦放下勺子,表情无比认真,甚至带着点担忧,好像有股......说不出的味道。爸爸,你尝尝
我爸狐疑地尝了一口,咂咂嘴:没有啊,挺鲜的。
是吗
小曦歪着头,又舀起一勺,仔细品味,然后露出一个勉强放心的笑容,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对不起妈妈。
她表现得那么自然,那么无辜。
但我看见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微微动了动。
而我,分明记得下午她曾独自在厨房帮忙切水果。
我妈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接下来,我爸递给小曦一个洗好的苹果。
小曦接过,刚要咬。
忽然手一滑,苹果掉在桌上。
她惊呼一声,拿起苹果,指着上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磕碰处,声音充满了后怕:天哪,这里好像烂了一点!爸爸你没看到吗吃了会不会拉肚子啊
我爸凑过去仔细看,哭笑不得:就这么个小点,抠掉就行了,哪那么夸张。
可是食品安全无小事啊!小曦坚持着,眼神纯净又固执,顺手把那个苹果扔进了垃圾桶,还是小心点好。
我爸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一顿饭,就在她这种看似关心、实则处处挑刺、无限放大细微问题的行为中度过。
她质疑蔬菜的新鲜度,暗示碗筷可能没洗干净,甚至在我爸吃完饭习惯性想点支烟时,她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虚弱地说:爸爸...这烟味......
我好像有点过敏......
我爸举着打火机,点也不是,不点也不是,最终悻悻地把烟收了回去。
11.
我爸妈脸上的疲惫和困惑越来越重。
他们试图理解,试图安抚,但小曦总能找到新的、微不足道的点来质疑,用最真诚无辜的表情,播下怀疑和不安的种子。
他们开始下意识地检查食物,反复清洗双手,说话变得小心翼翼。
这个家,曾经虽然压抑,但至少运转规律。
如今,却处处充满了看不见的雷区,被一个他们视若珍宝的女儿,用爱和关心的名义,一寸寸亲手埋设。
而我,只是个沉默的旁观者。
穿着那可笑的粉色裙子,看着他们逐渐被一种无形的、细密的神经质所缠绕。
直到睡前。
我妈可能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拿出她织了一半的毛衣,对小曦说:小曦你看,妈妈给你织的,喜欢这个颜色吗
那是一件很漂亮的浅蓝色毛衣。
小曦的眼睛亮了一下,接过毛衣,爱不释手地摸着:好喜欢!谢谢妈妈!
我妈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但下一秒,小曦忽然捏着毛衣的袖口,凑到眼前仔细看,眉头渐渐皱起。
可是,妈妈...她的声音变得迟疑又难过,这里,好像有一根线头勾出来了......
我妈的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
那根线头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小曦却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缺陷,抬起头,看着我妈,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担忧和责备。
妈妈,这样穿出去会勾坏的吧而且...不小心扯到的话,整件毛衣会不会散掉啊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却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刺穿了我妈最后一道防线。
织的时候......是不是得再仔细一点点比较好
我妈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她看着那根微不足道的线头,又看着小曦那张写满为你好的关切脸庞,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猛地一把夺过毛衣,手指颤抖着,开始疯狂地寻找那根线头,想要把它拽掉,藏起来,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污点。
她的眼神涣散,呼吸急促,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线头...哪里...怎么会......
12.
妈...我下意识地想开口。
她却像是被我的声音惊吓到,猛地抬起头。
视线扫过我和小曦,那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极致的茫然和恐惧。
她抱着那件毛衣,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我们是什么洪水猛兽。
然后,她转过身。
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整个客厅死寂一片。
我爸看看紧闭的卧室门,又看看一脸无辜甚至有些委屈的小曦,最后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疲惫。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颓然地抹了一把脸,什么也没说,也转身走向卧室。
小曦站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无限惋惜。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我。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绝对的平静。
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仪式感,拂过我的脸颊。
你看,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恶魔完成杰作后的满足,他们开始疯了。
因为我恨他们。
她的指尖下滑,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是扭曲到极致的、汹涌的爱意。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很快,他们就再也伤害不了你了。
很快,你就只有我了。
13.
那根微不足道的线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妈卧室的门紧闭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她出来时,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眼神飘忽,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小曦。
她做早餐时打碎了两个碗,热牛奶时差点把空锅放在火上烧。
她不再说话,只是偶尔会神经质地抬起手,虚空地捻一下,仿佛指间还缠绕着那根该死的、根本不存在的线头。
我爸试图维持正常。
他咳嗽一声,拿起公文包,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说:我去上班了。
爸爸。小曦的声音清亮亮地响起。
我爸的背影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他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近乎讨好的笑容:怎么了,小曦
你的领带,小曦歪着头,表情纯真又关切,有点歪了哦。而且这个颜色,衬得你脸色不太好,是昨晚没睡好吗
我爸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领带,手指有些发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讷讷道:...是吗那我......我去换一条。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卧室。
小曦站在原地,嘴角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然后哼着轻快的调子,坐回餐桌旁,小口小口地吃着我妈煎糊了的鸡蛋。
那刺鼻的焦味弥漫在空气中。
我缩在椅子里,看着这一切,胃里像塞满了冰碴,又冷又硬。
这条粉色裙子让我像个被摆弄的、可笑的娃娃,而舞台上真正的演员,正在用最温柔的刀,凌迟着观众。
我爸换了一条领带出来,颜色更加沉闷。
他不敢再看小曦,匆匆说了句我走了,几乎是贴着墙根溜出了家门。
门关上的声音带来的不是宁静,而是另一种窒息的开始。
14.
我妈开始打扫卫生。
她拿着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餐桌。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小曦吃完早餐,优雅地擦了擦嘴。
她站起身,没有帮我妈收拾,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粘上去说甜话。
她只是走到客厅角落那架蒙尘已久的钢琴前。
那是我小时候他们逼我学,最终因为我毫无天赋而放弃的。
她打开琴盖,手指轻轻拂过琴键。
然后,她坐了下来。
第一个音符落下的瞬间,我妈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
那不是任何悠扬的乐曲。
那是一串极其不和谐的、尖锐刺耳的音符,杂乱无章,像是用尽全力在琴键上胡乱砸击,每一个声音都精准地刮擦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噪音。
纯粹的、充满恶意的噪音。
小曦的背影挺直,手指在琴键上疯狂地跳跃、捶打,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
她甚至微微晃动着身体,仿佛沉浸在某首绝世名曲的演奏中。
别...别弹了......我妈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几乎被巨大的噪音淹没。
琴声没有任何停顿。
反而更加激烈、高昂,像一把电钻钻凿着太阳穴。
我让你别弹了!我妈猛地扔下抹布,冲了过去,脸色惨白,眼神狂乱。
琴声戛然而止。
小曦的手悬停在琴键上方。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我妈,脸上没有任何被呵斥的惊慌,只有一种天真的疑惑:妈妈,怎么了我弹得不好听吗
她微微歪头,眼神纯洁得像初生的婴儿:我只是想练习一下,以后弹好听的曲子给你们听呀。勤加练习不是你们一直教导我的吗
15.
我妈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踉跄着后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那套她用来要求我、如今被小曦完美奉行的准则,此刻像回旋镖一样狠狠击中了她自己。
她看着小曦,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小曦满意地转回头,手指再次落下。
这一次,不再是疯狂的噪音。
她弹起了一首旋律简单、节奏欢快无比的儿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音符跳跃,活泼明朗,与此刻屋内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恐怖氛围形成了最荒诞、最残忍的对比。
她就在这轻快童真的旋律背景下,用最甜美的嗓音,对我妈说:妈妈,地板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呢。你看,那里还有一点灰尘。
窗户玻璃有手指印哦,妈妈你没看见吗
厨房的水龙头一直在滴水,滴答,滴答,吵得我昨晚都没睡好,妈妈你去修好它好不好
每一个轻柔的要求,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妈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我妈站在原地,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看看地板,又看看窗户,再看看厨房的方向,眼神涣散,仿佛被无数个声音同时撕扯。
那首欢快的儿歌像一个恶毒的诅咒,环绕着她,无处不在。
啊——!!!
一声凄厉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双手死死抱住头,猛地蹲了下去。
把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剧烈地发抖。
钢琴声停了。
小曦合上琴盖,站起身。
她走到我妈面前,蹲下身,用一种近乎慈悲的姿态,轻轻抚摸着我妈剧烈颤抖的背。
妈妈,你怎么了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的虚无,别这样,没事的,没事的......
我妈在她的抚摸下抖得更加厉害,像是被毒蛇缠住。
小曦抬起头,看向一直僵在原地的我。
她笑了。
那是一个彻底卸下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疯狂,得意,又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满足。
她无声地对我说了两个词。
用唇语。
第一个。
16.
我爸在傍晚时分回来了。
他看起来比早上更加憔悴,领带扯得歪斜,脚步虚浮。
他推开门,看到的是一地狼藉。
打翻的水杯,撕碎的报纸,还有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喃喃念叨着干净...要干净......的我妈。
以及,坐在餐桌旁,安安静静写着作业,仿佛一切与她无关的小曦。
还有我,依旧穿着那件可笑的粉色裙子,像個被遗忘在角落的佈景,目睹了全程。
我爸手里的公文包啪地掉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干涩发颤。
小曦抬起头,放下笔,脸上瞬间涌起恰到好处的担忧和难过。
她站起身,快步走过去,拉住我爸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爸爸!你终于回来了!妈妈她...她不知道怎么了,从下午就开始......呜呜呜我好害怕......
她把自己埋进我爸怀里,肩膀微微抖动,扮演着一个受惊的、需要保护的小女儿。
我爸僵硬地抱着她,目光扫过疯癫的妻子,扫过沉默的我,最后落在怀里这个正常的、哭泣的女儿身上。
他的眼神混乱到了极点,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感几乎要将他击垮。
他徒劳地拍着小曦的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安慰。
他该相信什么
眼前疯了的妻子
还是一直表现完美此刻却在哭泣的小曦
怀疑的毒芽,一旦种下,就会疯狂滋长。
小曦在他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爸爸,妈妈是不是...这里出了问题
她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一直说胡话,还乱砸东西......我们......我们是不是该带妈妈去看看医生
我妈被打上了精神病的标签。
由她最爱的女儿亲口提出。
我爸的身体猛地一震,看着怀里小曦那张写满担忧和真诚的脸,又看向沙发上那个显然已经不正常的妻子。
最后,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终于彻底吞噬了他。
他眼中的光,熄灭了。
他猛地推开小曦,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他踉跄着后退,背抵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困兽般的、低低的呜咽。
这个家,完了。
被他亲手带回来的希望,彻底摧毁了。
17.
小曦被推开,脸上那副悲戚的表情慢慢消失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崩溃的父亲,看着疯癫的母亲。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厌倦,仿佛在欣赏一幅终于完成的画作。
然后,她转过身,朝我走来。
她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很冷,像大理石。
走吧,她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这里太吵了。
她拉着像个木偶一样的我,穿过这片狼藉,走向我的房间。
经过我爸身边时,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我们,尤其是小曦。
那目光里充满了最后的、徒劳的质问和恐惧。
小曦停下脚步,回望着他。
她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毫不掩饰的、充满了极致恨意和冰冷笑意的笑容。
那笑容分明在说:对,就是我。都是我做的。
然后,她不再停留,拉着我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是我爸彻底崩溃的嚎叫声,和我妈持续不断的、细碎的呢喃。
门内,一片死寂。
小曦松开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下去的夕阳。
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金边。
清净了。她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光,面容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她朝我走来,伸出手,不是要拥抱,而是捧住了我的脸。
她的指尖依旧冰冷,力道却不容抗拒。
现在,她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而狂热,带着一种扭曲的温柔,只剩下我们了。
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再也没有人能让你难过。
你恨你自己,没关系。
我会爱你。
用尽一切爱你。
直到你......只剩下我。
她的额头抵上我的额头,呼吸交融,冰冷与绝望缠绕。
我闭上眼,看不到光。
只剩下她冰冷的爱意,和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