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1988年的冬天,大雪封门。
他们没掉一滴泪,反而像一群饿狼,围着我冰冷的身体,盘算着工厂那笔可怜的抚恤金。
我飘在半空,看着我那老实巴交的爹,看着我那尖酸刻薄的娘,还有我那被捧在手心的金疙瘩弟弟。
他们不知道,我真正的遗产,不是那笔钱,而是那个被我锁在床底下的红木匣子。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个账本,一笔一笔记着,我这短暂一生,是如何被他们榨干最后一滴血。
哦,还有,他们更不知道,那个从京城开着小轿车回来的男人,贺显,他不是来奔丧的,是来为我索命的。
01
我死了。
肺病拖了三年,最后一口气没喘上来,栽倒在冰冷的灶台边。
魂儿轻飘飘地浮起来,我看见娘王桂芬只是探了探我的鼻息,就立刻缩回手,嘴里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晦气!大过年的,死丫头片子就是来讨债的!
我爹沈长富蹲在旁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他那张被岁月和懦弱压弯了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悲伤,只有一股子愁云惨雾:孩儿他娘,月明这……厂里的抚恤金,能给多少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王桂芬一叉腰,吊梢眼瞪得溜圆,人死了,抚恤金能有多少还不够给她办后事的!我早就说了,让她别那么拼,多攒点钱给自己治病,她不听!现在好了,一分钱没落下,人也没了,纯纯的赔钱货!
我那宝贝弟弟沈耀华,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一尘不染,他皱着眉头,满脸嫌恶地捏着鼻子,仿佛屋里有什么难闻的味道:快点把她弄出去吧,放屋里像什么样子过两天我对象还要上门呢,看见了多不吉利!
这就是我的家人。
我为这个家当牛做马十年,从十六岁进纺织厂,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下几块钱买最便宜的卫生纸,其余的全部上交。我穿着带补丁的旧工服,吃着窝窝头配咸菜,眼睁睁看着王桂芬把我的血汗钱,变成沈耀华身上的一件件新衣服,和他三天两头做生意赔进去的本钱。
我飘在他们头顶,没有眼泪,心底那片早已干涸的湖,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来。
活着的时候,我总奢望,或许他们心里还是有我的。或许我再努力一点,再懂事一点,就能换来娘一个好脸色,爹一句关心。
直到现在,我才彻底看清。
在他们眼里,我沈月明,不是女儿,不是姐姐,只是一头会挣钱的牲口。如今牲口倒了,他们关心的,只是这头牲口最后的剩余价值。
哭什么哭!一个丫头片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死了就死了!王桂芬见我那胆小的妹妹沈月星在一旁小声抽泣,上去就拧了一把她的胳膊,还有闲心哭还不快去把你姐床底下的那个破木匣子拿出来!我可瞧见好几次了,她偷偷摸摸往里塞东西,指不定背着我们攒了多少私房钱!
沈月星被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哭,连忙钻进我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偏房。
很快,她抱着一个掉漆的红木匣子出来了。
那就是我全部的秘密。
王桂芬眼睛放光,一把抢过来,和我爹、沈耀华三个人围在一起,像是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他们找来锤子,砰砰几下砸开那把小铜锁。
发财了发财了!沈耀华搓着手,眼睛里全是贪婪。
然而,匣子打开,里面没有一沓沓的大团结,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包着封面的笔记本。
王桂芬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她不死心地把本子抓出来,将整个匣子翻过来抖了抖,除了几根头发,什么都没有。
操!穷鬼!她气得把笔记本狠狠摔在地上,白养她这么多年!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在这飘着雪花的小县城里,显得格外突兀。
紧接着,院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裹着一身寒气,逆光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呢子大衣,脚上的皮鞋锃亮,整个人与我们这个破败的小院格格不入。
是贺显。
他回来了。
我看着他,这个在我贫瘠生命里,唯一给过我光亮的男人。他风尘仆仆,下巴上带着青色的胡茬,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当他的目光扫过屋里,最终落在我那躺在地上的身体上时,那双眼睛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他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的大衣,轻轻盖在我的身上,仿佛我只是睡着了。
月明。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楚,我来晚了。
王桂芬他们全看傻了。
你……你是谁啊王桂芬结结巴巴地问。
贺显缓缓站起身,那股从京城大院里带出来的压迫感,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固了。他看都没看王桂芬,目光冷得像刀子,直直射向我爹沈长富。
我是谁他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比哭还难看,我是来替沈月明,跟你们这群畜生,算总账的。
02
贺显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锤子,狠狠砸在沈家三口人的心口上。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王桂芬最先反应过来,她那刻薄的本能压过了恐惧,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嘴你是她什么人啊你!
我是她男人。
贺显吐出这四个字,掷地有声。
屋里瞬间死寂。
我飘在半空,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男人我们算不上。他只是……只是我生命里的一场意外。
贺显是两年前下放到我们县里机械厂改造的京城子弟,我是纺织厂的女工。一次我为了多挣几毛钱的加班费,深夜下班被几个小混混堵在巷子里,是他路过,用一根钢管解决了麻烦。
他身上有股不同于这个小县城所有男人的气质,干净、冷峻,又带着点身处泥潭却不染尘埃的疏离。
从那天起,他总会恰好在我下班的路上出现。他会塞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会把他的工人手套分我一只,会在我咳得撕心裂肺的时候,不知从哪弄来一瓶枇杷膏。
我不敢奢望什么,我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这身烂泥,配不上他的阳光。我把他给我的所有东西,都折算成钱,一笔笔记在那个账本里,想着有朝一日能还给他。
可我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出现,并给了我这样一个名分。
沈耀华上下打量着贺显,看着他那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和门口那辆气派的小轿车,眼里的贪婪再次压过了震惊。
姐夫你是我姐夫他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姐夫,你咋不早说啊!我姐她……她就是命苦,你要是早点来,兴许就……
闭嘴。贺显冷冷地打断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垃圾,你也配叫我
沈耀华的笑僵在脸上。
沈月明的后事,我来办。贺显的目光扫过我爹娘,从现在开始,你们谁也别想再碰她一下。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我打横抱起。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我是一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被他抱在怀里,虽然只是一具冰冷的躯壳,我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不行!王桂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她是我的女儿,生是我沈家的人,死是我沈家的鬼!她的后事凭什么你来办她的抚恤金……
抚恤金贺显抱着我,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你们还想着抚恤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告诉你们,从今天起,你们一分钱也别想拿到。不仅如此,你们吃了她的,拿了她的,都得给我加倍吐出来。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气急败坏的叫骂,抱着我,大步走出了这个让我窒息了二十年的家。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我已经没了生气的脸上。
我被他安置在了县里最好的招待所。他找来了最好的入殓师,给我换上了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漂亮新衣服,还请人为我化了妆。
镜子里,那张苍白消瘦的脸,有了一丝血色。我看着,觉得陌生又熟悉。
贺显就守在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招待所的窗户开着,冷风灌进来,他却浑然不觉。
月明,你那个小匣子呢他忽然开口,对着空气,也像是在对我说话,你记账的那个本子,还在吗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账本
我只告诉过他,我有一个秘密,记着我所有的心事。
他们……拿走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无法回答。
他猛地站起身,掐灭了烟头,眼神瞬间变得狠厉。
他们最好别看。他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发誓,否则,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而此刻的沈家,正上演着一场闹剧。
贺显的出现和强势,让我爹娘和弟弟彻底慌了神。他们没捞到抚恤金,连我的尸首都弄丢了,这让他们感觉亏到了姥姥家。
那个小白脸是谁啊那么横!王桂芬在屋里来回踱步,气得胸口疼。
管他是谁!他不是说月明拿了我们家的,要我们吐出来吗沈耀华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一脚踢开地上的那个牛皮笔记本,我倒要看看,这个穷鬼的账本上,到底记了些什么!别是她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要我们还吧!
他捡起笔记本,拍了拍上面的灰。
我那懦弱的爹沈长富,此刻也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安:耀华,要不……还是别看了吧
不看凭什么不看!王桂fen一把抢过本子,翻开了第一页。
那上面,是我清秀的字迹,用黑色的钢笔水,一笔一画,写得清清楚楚。
账本的第一页,不是收入,也不是支出。
而是一行血红的大字,那是我前几天咳血时,用手指蘸着血写下的。
沈家养育我十六年,恩情当报。自十六岁入厂,我以十年血汗,还你们生养之恩。从此,两不相欠。
03
那行血字,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王桂芬和沈长富的脸上。
王桂芬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拿着账本的手抖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装神弄鬼!沈耀华一把夺过本子,满不在乎地翻到第二页,我倒要看看,她能写出什么花来!
第二页开始,就是密密麻麻的账目。
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晰无比。
日期,事项,金额。
【1978年3月10日。入厂第一个月工资,32元5角。全额上交。】
【1978年4月10日。工资32元5角。上交32元。留5角买草纸。】
【1978年5月12日。耀华想要一双回力鞋,12元。我预支半个月工资。娘很高兴,中午给我加了个鸡蛋。鸡蛋真香。】
……
一页页翻过去,全是这样的记录。我的工资从32块5,慢慢涨到45块,再到后来的60块。但无论多少,我上交的数额,永远是工资条上的全部。偶尔留下的几毛钱,都清清楚楚地写明了用途:买草纸,买针线,或是给妹妹月星买一根一毛钱的冰棍。
这……这死丫头,记这个干什么!王桂芬的声音有些发虚,她不敢去看沈长富的眼睛。
沈长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几乎要把他的脸都给吞没了。他那双常年昏花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
姐可真行啊,这么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一笔笔记下来,她不嫌累得慌沈耀华撇撇嘴,语气里满是轻蔑。他从小到大,吃穿用度都是家里最好的,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他从未体会过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窘迫。
他的手指划过那行回力鞋,脸上没有半分愧疚,反而带着点炫耀:我记得这双鞋,当时整个学校就我有,威风死了。
我飘在他们上方,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威风
他不知道,为了给他买那双鞋,我替厂里最胖的张大姐,洗了整整一个月发臭的工服,才换来她帮我预支工资的名额。那股子汗臭和机油混合的味道,让我整整一个月都吃不下饭。
他们继续往下翻。
账本上的内容,开始变得触目惊心。
【1982年7月。爹的胃病犯了,医生说要动手术,手术费300元。家里拿不出。我求了车间主任半个月,把自己卖给了厂里,签了五年生死状,换了300元预付款。】
看到这一条,沈长富捏着烟杆的手猛地一抖,烟灰烫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
什么‘生死状’王桂芬的声音尖锐起来,这死丫头胡写什么!你爹的手术费,不是你找你舅舅借的吗
沈长富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我没有胡写。
那所谓的生死状,是我和厂里签的一份协议。协议规定,未来五年,我必须承担厂里最脏最累的清花车间的工作,那里粉尘漫天,没人愿意去。作为交换,厂里提前支付我300元。协议上还写着,如果在此期间因工伤或疾病出现任何问题,厂里只承担最基本的医疗费用。
我爹是知道这件事的。当时我把钱交给他,他问我钱哪来的,我告诉他了。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月明,委屈你了。
然后,他就拿着那笔钱,去医院交了费,对着外人,却说钱是找亲戚借的。
他需要这份体面。而我,就是他维持这份体面的代价。
什么狗屁生死状!她就是不想让我们好过,故意编出来恶心我们的!沈耀华烦躁地把账本往后翻得哗哗作响,我就不信了,她一个女的,能翻出什么天来!
他的手,停在了1985年的某一页。
那一页的记录很简单,只有一行字。
【1985年4月3日。为给耀华凑齐创业本金500元,经刘媒婆介绍,收周家彩礼500元。】
沈耀华的瞳孔猛地一缩。
周家哪个周家他扭头问王桂芬,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慌。
王桂芬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比墙皮还白。
她当然记得哪个周家。
县城东头那个瘸了腿,还比我大了二十岁的周屠夫。
04
周屠夫沈耀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人踩了脖子的公鸡,你们为了五百块钱,要把我姐卖给那个瘸子
王桂芬的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不敢看他:什么叫卖!那是……那是说亲!后来不是没成嘛……
为什么没成沈耀华追问道,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想起来了。1985年的春天,家里突然说要给我介绍一门亲事,对方是县城东头的周屠夫。他当时还觉得可笑,他姐姐沈月明虽然沉默寡言,但长相清秀,在纺织厂也是一枝花,怎么可能看得上一个又老又瘸的屠夫。
他以为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是他姐自己不愿意。
可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王桂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
没成
是的,是没成。
因为我以死相逼。我拿着剪刀抵着自己的喉咙,告诉他们,如果非要逼我嫁过去,我宁可死。
那天晚上,王桂芬指着我的鼻子骂了一整夜,骂我是白眼狼,骂我有了钱就忘了本,骂我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作死。
沈长富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言不发。
沈耀华则在自己的房间里,戴着耳机听着当时最流行的港台歌曲,对外面的争吵充耳不闻。
最后,这门亲事黄了。周屠夫上门来要回五百块彩礼,王桂芬撒泼打滚,说我为了抗拒这门亲事精神失常,硬是把彩礼钱扣下了一半,只退了二百五。
而那剩下的二百五,加上我东拼西凑借来的一百多,和家里所有的积蓄,凑够了五百块,全都给了沈耀华,让他去南方闯荡,去做大生意。
这些事,账本上没写。
但账本的下一行,清清楚楚地记录着:
【1985年4月20日。退还周家彩礼250元。另欠外债150元。】
【1985年5月10日。耀华南下创业本金500元,已给。】
这两行字,像两记无形的耳光,抽得沈耀华头晕目眩。
他一直以为,他南下闯荡的本钱,是家里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他一直以为,他是全家的希望,承载着父母的期待。
他从未想过,这笔钱的背后,是他姐姐用自己的终身幸福换来的。
不……不可能……沈耀华喃喃自语,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一直看不起的姐姐,那个沉默、木讷、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姐姐,竟然用这种方式,为他铺路。
这都是她自己愿意的!又没人逼她!王桂芬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也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声音尖利地叫道,她是我们沈家的女儿,为她弟弟做点事,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天经地义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贺显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还有纺织厂的工会主席,一个姓李的胖大姐。
贺显的目光,落在那本摊开的账本上,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能将整个屋子冻结。
好一个天经地义。他缓缓走进来,从沈耀华手里拿过那本账本,一页页地翻看着,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李主席,贺显头也不抬地说道,麻烦您跟这家人说说,沈月明同志签的那份‘生死状’,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主席叹了口气,她是我在厂里为数不多说过几句话的人,平时对我颇为照顾。她看着沈长富和王桂芬,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鄙夷。
沈大哥,王大姐,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月明啊!李主席痛心疾首地说道,当年你们家老沈要做手术,月明那孩子找到我,哭着求我跟厂领导说说情,预支工资。厂里有规定,哪能随便预支。最后是她自己提出来,说愿意去‘清花’车间,签那份协议,才换来了那三百块钱啊!
清花车间是什么地方那是人待的地方吗粉尘大得三米外看不见人影!厂里多少壮劳力都不愿意去!她一个女孩子,一干就是五年啊!她这肺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李主席的话,像一把把重锤,砸在沈长富和王桂芬的心上。
沈长富的腰,彻底弯了下去,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苍老的身体筛糠一样地抖动起来。
王桂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指着李主席,嘴唇哆嗦着:你……你血口喷人!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贺显冷笑一声,他合上账本,轻轻拍了拍封面上的灰尘。
很快,你们就会知道得更多了。
他转身对身后的公安说:同志,可以开始了。诈骗,买卖婚姻,非法侵占他人财产。这些罪名,够他们在里面待多久
公安同志严肃地点了点头,拿出手铐,一步步走向已经瘫软在地的王桂芬和沈长富。
不!不关我们的事!都是她自愿的!王桂fen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沈耀华也吓傻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爬到贺显脚边,抱着他的腿哭喊道:姐夫!姐夫我错了!你饶了我爸妈吧!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畜生!求求你,看在我姐的面子上,放过我们这一次吧!
贺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缓缓抬起脚,一脚将沈耀华踹开。
你姐的面子他俯下身,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从你们逼她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你们,就不配再提她了。
05
公安带走沈长富和王桂芬的时候,整个大杂院都轰动了。
邻居们探头探脑,议论纷纷。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老实巴交的沈家,怎么会跟公安扯上关系。
沈耀华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失魂落魄,像一条被抽了脊梁骨的狗。
我那平日里存在感极低的妹妹沈月星,此刻却成了全场的焦点。她站在门口,看着父母被戴上手铐带走,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贺显,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怨恨,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贺显没有理会任何人,他拿着我的账本,转身就走。
经过沈月星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
你,跟我来。
沈月星浑身一颤,像只受惊的小鹿,但她没有反抗,默默地跟在了贺显身后。
我有些意外,不知道贺显要带她去做什么。
招待所里,贺显将账本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暖着冰冷的手。
他看着局促不安的沈月星,开口问道:你姐姐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沈月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蝇:我……我不知道哪些是姐姐的。
是啊,她不知道。
在这个家里,我几乎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的衣服是她们挑剩下的,我的床是家里最旧的,我用的碗,甚至都缺了一个口。
贺显沉默了。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沈月星。
这个,是你姐姐的。
沈月星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支廉价的塑料钢笔,笔帽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明字。
这是我省吃俭用一个月,才给自己买的奢侈品。我用它,记下了那本账本上的每一个字。
看到这支钢笔,沈月星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想起了很多事。
她想起,每次家里吃肉,王桂芬总是把肉夹到沈耀华碗里,而我,总是默默地把碗里仅有的几块土豆,夹到她的碗里。
她想起,有一年冬天,她羡慕同学的新棉鞋,回家念叨了一句。第二天,我的脚上就换上了草鞋,而那双半旧的棉鞋,出现在了她的床头。
她想起,我每次咳嗽,都会躲到院子外面,怕吵到家人休息。
这些被她忽略了太久的细节,此刻像潮水一样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她为什么不走沈月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头问贺显,你……你不是喜欢她吗你为什么不带她走
贺显握着水杯的手,指节泛白。
我问过她。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我求她跟我走,去京城,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的魂魄一颤。
是的,他求过我。
就在半年前,他恢复了身份,即将返回京城。那天晚上,他把我约到小县城的河边,月光下,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他说:月明,跟我走吧。我不在乎你的家人,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想让你为自己活一次。
我心动了。我做梦都想逃离那个家。
可是,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又退缩了。
我告诉他:贺显,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你是天上的雄鹰,我只是地上的蚂蚁。我配不上你。
我还告诉他,我离不开我的家人,我爹身体不好,我弟还没成家,我妹还小。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的借口。
我不是离不开他们,我是被那份所谓的亲情和责任,用无形的锁链,死死地锁在了原地。我害怕,我懦弱,我不敢去追求那份属于我的幸福。
她说她配不上我。贺显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悔恨和自责,她说她一身烂泥,会弄脏我的路。我当时……我当时竟然信了。我以为我给她时间,让她处理好家里的事,她就会跟我走。我每个月给她寄钱,寄东西,我以为能让她过得好一点……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水杯里的热水溅出来,烫得他手背通红。
可我错了!我给她的钱,全被那群畜生拿走了!我寄给她的营养品,她一口都没吃到!我让她等我,我让她等我回来接她,可她……没等到……
男人的眼泪,是金子。
可此刻,贺-显这个在京城都横着走的男人,却哭得像个孩子。
他趴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绝望地哀嚎。
沈月星被他吓得不敢再哭。
我飘在他身边,想去抱抱他,却只能一次次地穿过他的身体。
贺显,别哭了。
不关你的事。
是我自己,放弃了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
06
我爹娘的事,很快就在县城传开了。
版本有很多。
有人说,沈家为了钱,把女儿活活累死,天理不容。
有人说,沈月明在外面傍上了大款,那个京城来的男人是回来报复的。
还有人说,沈家的账本,比那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还精彩。
不管哪个版本,沈家都成了整个县城最大的笑话和反面教材。
王桂芬因为涉嫌虐待和遗弃,情节严重,被判了三年。沈长富作为共犯,加上知情不报,被判了一年。
这个结果,是贺显动用了所有关系,才争取到的最重判罚。
宣判那天,王桂芬在法庭上撒泼打滚,大骂我是讨债鬼,骂贺显是奸夫,不得好死。
沈长富则一夜之间,白了头。他佝偻着背,被法警带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
沈耀华彻底废了。
父母被抓,名声扫地,他那个在供销社上班的对象,第一时间就跟他吹了。他想去找工作,可走到哪,都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看,那就是沈家的白眼狼,吸他姐血的那个。
啧啧,人模狗样的,心比墨还黑。
他受不了这种指点,开始酗酒,耍疯。没钱了,就回家翻箱倒柜,把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换了酒钱。
那个曾经干净整洁,被王桂芬视为骄傲的家,如今变得比猪圈还不如。
我看着沈耀华醉倒在院子里,嘴里还骂骂咧咧,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麻木的荒芜。
这就是我用命换来的金疙瘩弟弟。
我死后第三天,贺显为我办了葬礼。
葬礼很简单,只请了纺织厂的李主席和几个曾经与我说过话的工友。
沈月星穿着一身黑衣,站在墓碑前,哭得眼睛红肿。
贺显没有哭。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墓碑上我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我,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有些羞涩。那是当年进厂时拍的证件照,也是我唯一的一张照片。
月明,我把你那个账本,烧给你了。贺显轻声说,下辈子,别再为别人活了。自私一点,对自己好一点。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了墓碑前。
那是一枚戒指。
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是用一颗子弹壳,手工打磨而成的。戒指的内环,刻着两个小字:显、明。
本来,是想回来就给你的。他苦笑了一下,尺寸可能不合适了,你……别嫌弃。
我的魂魄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枚戒指。
那是我不敢奢望的光。
葬礼结束后,贺显找到了沈月星。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沈月星低着头,声音很小:我不知道。家里……已经没有了。
你愿意读书吗贺显看着她,那双眼睛,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你姐姐的账本上说,你成绩很好,一直想考大学。
沈月星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贺显。
是的,我账本的最后几页,不再是记录开销。
而是我的愿望清单。
第一条就是:【存钱,供月星读完高中,考上大学。她那么聪明,不该被困在这个小地方。】
我……沈月星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我……可以吗
你姐姐没能完成的事,我替她完成。贺显的语气不容置疑,从今天起,你的学费、生活费,我全包了。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好好读书,考出去,别再回来。
他给了沈月星一笔钱,为她办好了转学手续,把她送上了去省城重点中学的火车。
临走前,沈月星对贺显深深鞠了一躬。
贺大哥,谢谢你。也替我……跟我姐说声对不起。
火车开动,沈月星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我知道,她的人生,将与我截然不同。
她会拥有我从未拥有过的一切。
而这一切,是我用我的死,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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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送走沈月星,贺显并没有离开。
他在县城住了下来,就住在我家对面的一个空置的小院里。
他开始做一些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事情。
他先是找到了沈耀华。
那时的沈耀华,已经彻底成了一个酒鬼无赖。他看到贺显,就像老鼠见了猫,转身就想跑。
站住。贺显的声音很平静。
沈耀华吓得腿一软,停住了脚步。
想不想挣钱贺显问。
沈耀华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警惕地看着贺显:你……你想干什么
你姐姐以前在纺织厂,干的是什么活贺显不答反问。
清……清花车间……
很好。贺显点点头,我跟你们县机械厂的厂长打过招呼了,你去那里上班。活儿不累,就是脏了点,负责清理废弃的机油池。一个月,给你开八十块。
一个月八十块!
在1988年,这绝对是高薪。
沈耀华的眼睛瞬间亮了,贪婪压倒了恐惧:真的你不骗我
我从不骗人。贺显淡淡地说,只要你肯干。
沈耀华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点头哈腰地答应了。他以为是贺显良心发现,要拉他一把。他甚至开始幻想,等他挣了钱,东山再起,一定要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
我飘在空中,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我太了解贺显了。他这种人,从不做没有目的的事。他让沈耀华去清理机油池,绝对不是发善心。
果然,沈耀华上班的第一天,就哭着回来了。
机械厂的机油池,是整个厂最恶心的地方。常年堆积的废机油、金属碎屑、各种垃圾混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人站在池边,都能被熏个跟头。
而他的工作,就是用最原始的工具,一点点把这些东西清理出来。
一天下来,沈耀华整个人就像是从油缸里捞出来的一样,从头到脚都沾满了黑乎乎、黏糊糊的油污,那股味道,洗都洗不掉。
他想不干了。
可是,当他拿到第一天两块多的工钱时,他犹豫了。
他太需要钱了。
于是,第二天,他骂骂咧咧地,还是去了。
贺显每天都会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在机油池里挣扎的沈耀华,眼神无波无澜。
他要的不是沈耀华的命。
他要的,是让他亲身体会一下,我当年在那个充满粉尘的车间里,是如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挣扎。
他要用这种方式,一刀一刀,凌迟他的灵魂。
除了沈耀华,贺显还找到了我那门没结成的亲事的主角——周屠夫。
周屠夫因为当年的事,一直对我们家怀恨在心。贺显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
贺显没多说,直接甩给他一千块钱。
一个要求。贺显说,把沈家的房子,买下来。
周屠夫眼睛都直了,他想不通这天大的好事怎么会砸到自己头上。
贺老板,您这是……
让你做,你就做。贺显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房本上,写你的名字。以后,你想怎么处置那个院子,是你的事。
周屠夫拿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没过几天,他就拿着房本,耀武扬威地找上了门。
他把沈耀华所有的东西都扔到了大街上,然后,在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年的院子里,建起了一个猪圈。
恶臭的猪粪味,很快就取代了院子里曾经那一点点可怜的人气。
沈耀华无家可归,成了街上的流浪汉。
他白天在机油池里挣扎,晚上就睡在桥洞下。他从一个被捧在手心的金疙瘩,彻底沦为了人人唾弃的臭虫。
我看着他蜷缩在角落里,被冻得瑟瑟发抖,嘴里还在念叨着:姐,我错了……姐……
然而,我知道,贺显的报复,还远远没有结束。
08
贺显的下一个目标,是那些曾经对我落井下石,对我家人冷嘲热讽的邻居。
大杂院里,从来没有秘密,也从来不缺嚼舌根的人。
我活着的时候,他们明里暗里说我是扶弟魔,是冤大头。
我死后,他们又在我家门口,对着我爹娘的遭遇,吐着最恶毒的口水,表演着最廉价的同情。
贺显没有用什么激烈的手段。
他只是买下了我们家隔壁的院子,然后,开始修缮。
他请来了全县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青砖、最好的木料,把那个原本破败的院子,一点点打造成了整个县城最气派的宅院。
雕花的窗棂,磨光的石板路,院子里甚至还移栽来了一棵桂花树。
这与周围那些灰扑扑、死气沉沉的大杂院,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每天,邻居们都能听到从那个院子里传来的敲敲打打声,都能闻到新木料的清香。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座漂亮的宅子拔地而起,而他们自己,却依旧住在拥挤、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的老房子里。
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们的心。
他们开始怀念我们家还在的时候。
虽然他们看不起我们,但至少,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烂在泥潭里的人。
而现在,贺显的存在,像一面镜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他们有多么贫穷和不堪。
矛盾,很快就爆发了。
东头张大妈家的鸡,跑进了贺显的院子,被护院的狗咬死了。张大妈上门撒泼,想讹点钱,结果被贺显叫来的公安,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带走教育了半天。
西头李二叔家的污水,不小心泼到了贺显院子的白墙上。贺显没说什么,第二天,李二叔就被单位领导叫去谈话,扣了半个月奖金。
几次三番下来,再也没有人敢去招惹贺显。
他们看他的眼神,从嫉妒,变成了敬畏和恐惧。
整个大杂院,都笼罩在一种压抑而诡异的气氛中。邻里之间,不再有往日的闲聊和八卦,只剩下彼此猜忌和疏远。
贺显成功地,用一种无声的方式,搅乱了这里所有人的生活。
他毁掉了他们那点可怜的安稳,让他们活在了永无宁日的焦虑和攀比之中。
这天晚上,贺显一个人坐在新修好的院子里,对着那棵桂花树,喝着酒。
月明,你看到了吗他喃喃自语,这就是人性。
你当初,就是被这些所谓的‘人情世故’,给活活困死的。
他们不配。
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月光下,他的侧脸,显得孤寂而又决绝。
我知道,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我。
而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抚平他心中那道,因为我的死,而留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像一个偏执的艺术家,用最残酷的颜料,在我曾经生活过的这片画布上,涂抹着他那充满了痛苦和愤怒的作品。
而我们所有人,都是他画中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虚弱的脚步声。
是沈耀华。
他不知从哪听说了贺显住在这里,找了过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院门外,隔着雕花的木门,朝着贺显的背影,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贺……贺大哥……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求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09
沈耀华的出现,在贺显的意料之中。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怎么,机油池里的味道,闻够了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沈耀华跪在地上,涕泗横流,我以前……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把我姐当牲口,我花了她所有的钱,我还嫌弃她……我该死!
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我求求你,你杀了我吧!或者把我送去坐牢也行!我不想再这么活下去了……太难受了……比死还难受……
这几个月的折磨,终于摧毁了他最后一丝尊严和意志。
他终于明白,贺显让他活着,才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
贺显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
想死贺显冷笑一声,太便宜你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扔在了沈耀华面前。
那是一张火车票。
一张从县城,开往西北边陲,一个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小站的硬座票。
我给你找了个新活儿。贺显说,那边有个劳改农场,缺个看管牲口的。你去那里,管吃管住,没有工资,但是也饿不死。
你这辈子,就在那里,跟牲口为伍吧。
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什么时候,再想着死的事。
沈耀华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那张火车票,又抬头看看贺显那张冷峻的脸。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他知道,这是贺显给他的最后结局。
让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为我赎罪。
让他从一个被当成人来养的金疙瘩,变成一个真正的,与牲口为伍的牲口。
这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放逐。
第二天,沈耀华拿着那张火车票,默默地走了。没有人去送他,他也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他就像一粒尘埃,从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县城里,被彻底抹去。
处理完沈耀华,贺显终于要去办最后一件事。
他去了监狱,探望我爹沈长富。
经过几个月的牢狱之灾,沈长富仿佛老了二十岁。他头发全白了,背驼得更厉害,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看着对面的贺显,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悔恨。
月明……她……她还好吗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贺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一本东西,放在了玻璃窗前。
那是我那本账本的复印件。
好好看看吧。贺显说,看看你的女儿,这十年,是怎么过的。
沈长富颤抖着手,拿起那本复印件。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上面那一个个熟悉的数字,一行行刺眼的记录。
他的手开始发抖,呼吸变得急促。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彻底崩溃了。
账本的最后一页,不再是账目,也不是愿望。
而是一段话,是我在咳血越来越严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时,写下的。
【爹,娘,耀华,月星:】
【如果你们看到这本账本,说明我已经不在了。请不要为我难过,这或许,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我这一生,好像都在为别人活。我努力想做好一个女儿,一个姐姐,可好像,我做得并不好。】
【我从不怨恨你们。真的。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希望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有一对爱我的父母,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穿上漂亮的裙子,可以吃一顿不用算计的饱饭。】
【爹,你的胃不好,记得按时吃药。娘,你的风湿腿,天冷了要多穿点。耀华,别再好高骛远了,找份安稳的工作吧。月星,好好读书,走出这里。】
【勿念。】
【不孝女,沈月明。绝笔。】
这段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凌迟着沈长富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他一直以为,这个女儿是木讷的,是没有感情的。
他从不知道,在她那沉默的外表下,藏着这样一颗柔软而又绝望的心。
她到死,都没有怨恨他们。
她到死,还在为他们着想。
啊——
沈长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撞向面前的玻璃。
我对不起你啊!月明!我对不起你啊!!
悔恨,像迟来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然而,一切都晚了。
贺显静静地看着他在里面发狂,眼神冰冷。
他站起身,转身离去。
他知道,这本账本,将成为沈长富余生挥之不去的噩梦。他将在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中,度过他剩下的每一天。
这,就是贺显想要的,最终的审判。
10
做完这一切,贺显离开了县城。
他没有卖掉那座新修的宅子,只是托人照看着,说以后每年都会回来住几天。
他走的那天,天气很好。
他开着车,最后去了一趟我的墓地。
他没有带花,也没有烧纸,只是静静地站在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月明,我走了。他轻声说,像是在跟我告别,我要回京城了,那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
你妹妹月星,我会一直照顾她,直到她大学毕业,嫁人生子。
你那个家,已经散了。该赎罪的,都在赎罪。
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用子弹壳做的戒指,戴在了自己的小指上。
尺寸刚刚好。
这辈子,我不会再娶了。他看着我的照片,眼神温柔而坚定,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个。
等我老了,我就回来这里,陪着你。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阳光下,他挺拔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飘在空中,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的心里,那片早已干涸的湖,仿佛有了一丝暖意。
我知道,这个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这短暂而又悲苦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句号。
虽然这个句号,充满了血与泪。
大仇得报,尘埃落定。
我心中那股不散的执念,也终于开始消散。
我的魂魄,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县城。
看到了桥洞下,那个蜷缩成一团,满身污秽的沈耀华。
看到了猪圈旁,那个每天对着猪发呆,眼神空洞的周屠夫。
看到了监狱里,那个抱着账本复印件,日夜哭嚎,状若疯癫的沈长富。
也看到了高墙内,那个因为表现恶劣,被加了刑期的王桂芬。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我笑了。
笑着笑着,我的身体,化作了点点星光,消散在了风里。
贺显,谢谢你。
也,再见了。
愿你余生,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