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为她谱一曲盛世绝唱 > 第一章

我是历史系学生,穿成太平公主的婢女那天,
正逢她大婚驸马薛绍被腰斩的雪天。
她赤足踏过血泊捧起我的脸轻笑:
你说史书会如何写本宫
我颤抖答:必是…大唐最耀目的传奇。
三百年后我亲手从墓中掘出她的玉梳,
才读懂她刻在梳背的遗言——
传奇说误:平生所恨,未嫁建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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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粒子砸在脸上,带着长安城深冬彻骨的寒意。
我意识回笼时,正被人粗暴地推搡着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冻得一个激灵。眼前是晃眼的缟素,耳畔是压抑的呜咽和兵甲碰撞的沉闷声响。冷风卷着雪沫,灌进我单薄的宫装,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战栗。
不对劲。
我不是在图书馆赶论文写到睡着了吗这地方……
高耸的宫墙,森严的卫兵,还有眼前这座……刑台
巨大的恐慌攫住我,我猛地抬头。
视野正前方,刑台之上,一个身着白色囚衣的男人被按跪在地。他背影挺拔,即便落魄至此,依旧难掩世家公子风仪。监斩官的声音尖利又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水,嗡嗡作响,听不真切。只捕捉到最后几个字——……腰斩之刑,即刻行刑!
腰斩!
我心脏骤停,血液逆流般冰冷。这是……薛绍!太平公主的第一任驸马!
穿越我真的遇到了穿越而且是在这个时间节点!
巨大的铡刀反射着天光,雪亮刺目。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和台下骤然爆发的惊惧抽气声,视野被泼溅开的浓稠血色彻底淹没。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溅上我的脸颊。
我僵在原地,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世界寂静无声,只有那片不断洇开的红,和漫天惨白飞雪。
死寂。
一片死寂。
然后,我听见了脚步声。
轻缓,从容,甚至带着点奇异的韵律,踏过积着薄雪的石板。
一双赤足,莹白如玉,缓缓踏入我低垂的视野。足尖染上了地面积聚的鲜红,每一步,都留下一朵触目惊心的血莲。
那抹赤红刺痛了我的眼,我几乎是惊恐地抬眼望去。
缟素孝服,却穿出了盛装般的威仪。墨发如云,未簪任何钗环,衬得一张脸苍白至极,也艳极。她似乎完全感知不到严寒,感知不到脚下的污秽与血腥。
她一步步走到刑台旁,俯身,像是要最后看一眼那具断裂的躯体。雪花落在她鸦羽般的睫毛上,倏忽不见。
然后,她转过身。
目光穿越纷纷雪幕,精准地落在我脸上。
那一刻,我忘记了呼吸。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古井无波,深不见底,所有的癫狂、痛苦、绝望都被碾碎成了冰封的死寂,可冰层之下,又仿佛有焚天的业火在无声燃烧,要将所见一切,连同她自己,都焚烧殆尽。
她朝我走来。
人群像劈开的海水,无声地退避。她停在我面前,微微俯身。
冰冷的、沾着薛绍鲜血的手指,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柔,托起我剧烈颤抖的下颌,迫使我对上她那双重瞳般深幽的眸。
她笑了。
唇角轻轻勾起,弧度完美,却比这漫天风雪更让人胆寒。
你,她的声音很轻,像情人的低语,却清晰地钻入我冻僵的耳膜,你说,后世史书,会如何写本宫
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咯咯作响。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学过的历史知识、所有论文里严谨的分析论断,全都碎成了齑粉。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眼前这个艳鬼修罗般的女人。
我看着她眼底那片虚无的疯狂,挤出破碎的气音:……必是…必是…大唐最…最耀目的传奇……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是什么苍白的谄媚
她的动作顿住了。
那双死寂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她凝视我良久,久到我几乎要瘫软在地。
忽然,她又笑了。这一次,笑声低低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
传奇她重复着,指尖的鲜血在我下颌留下黏腻的触感,好,很好。
她松开手,挺直脊背,不再看我一眼,赤足踏着血泊,一步步走向那辆华贵的马车。风雪卷起她的孝服衣袂,那背影决绝而孤高,仿佛刚才的碎裂只是幻影。
带走。淡漠的声音随风传来。
不等我反应,身旁的侍卫已经粗鲁地将我拽起,推搡着跟在那辆马车之后。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呀的轻响。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长安的街道上,脸颊上的血已经冷了,黏在那里,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身后,刑场上的血腥气仿佛还在鼻尖萦绕。
我被带进了公主府。没有审问,没有训诫,甚至没有人过多地留意我。仿佛太平公主那天随手捡回一只无足轻重的野猫,转眼就忘了。
我被安排在最偏僻的院落,做着最粗笨的洒扫活计。
府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下人们行色匆匆,交谈声压得极低,不敢有半分嬉笑。缟素未除,哀伤却似乎只是一种必须的表象,内里涌动的是更复杂、更令人不安的情绪。
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历史系学生的知识在此刻毫无用处,我只知道,在这里,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偶尔,能远远瞥见太平公主的身影。
有时是在廊下,她披着厚厚的狐裘,望着枯寂的庭园出神,侧脸冰雕般冷硬。
有时是在夜宴上(府内仍在守孝,所谓的夜宴也极其低调),她坐在主位,唇角噙着笑,接受着某些官员的敬酒,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那笑容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算计和寒意。
她再没有看过我一眼,也没有提起过刑场那天的事。
但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我。仿佛我的一句传奇,成了一个无声的咒语,或者说,一个她暂时搁置、尚未决定如何处置的玩物。
时间在恐惧和压抑中缓慢流逝。
直到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深夜。
我被两个沉默的侍女从床上拉起,不容分说地带离了住处。她们一言不发,脚步匆匆,我心脏狂跳,几乎以为死期将至。
却被带到了一个我从未来过的地方——公主的书房。
屋内暖香馥郁,烛火通明,与外面的寒冷像是两个世界。太平公主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宽袍,墨发披散,正临窗而立,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她屏退了左右。
房门轻轻合上,屋内只剩下我和她。
我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脚步声靠近,她停在我面前。
抬起头。
我依言抬头。她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那日的疯狂,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冷漠。
你说你是传奇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浑身一颤,伏地不敢答话。
传奇……她轻嗤一声,踱步到书案前,手指划过摊开的书卷,史笔如刀,不过胜者粉饰。本宫不在乎他们如何写。
她忽然转身,目光再次锁住我:但你,你似乎很懂‘史书’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穿越者的身份是我最大的秘密和恐惧。
奴婢……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本宫身边,不缺逢迎之徒,也不少迂腐之臣。她打断我,眼神锐利,倒缺一个……你这样的。
她走回来,俯身,第二次托起我的脸。这次她的手指是干净的,却带着同样的冰冷。
你说,武后此刻,在想什么她问,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
我瞳孔骤缩。这是一个死亡问题。答错一个字,就是万劫不复。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空茫的死寂,而是汹涌的暗流,权力欲望与丧夫之痛交织成的复杂漩涡。我忽然明白了,从刑场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婢女。我那句传奇,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一个需要被见证,甚至被书写的欲望。
我竭力压下喉咙里的颤抖,声音嘶哑:天后……想的,必是殿下……何时能真正走出悲痛,为她分忧。
寂静。
漫长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太平公主松开了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眸中的暗流似乎平息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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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有几分急智。她语气平淡,以后,留在本宫近前伺候笔墨。
……是。
记住,她转身,背影疏冷,今日起,你的眼睛,就是本宫的眼睛。你的嘴,只能说出本宫想听的话。
奴婢明白。
从那天起,我成了太平公主身边一个特殊的女史。地位微妙,不言不语,却离权力中心前所未有的近。
我看着她如何从丧夫之痛的废墟中站起,如何一步步走进权力的漩涡中心,如何与她的母亲武则天周旋,如何编织她的野心与网络。
我为她研磨,铺纸,看她批阅那些不能见光的密信;我守夜在外,听她与心腹臣子密谈至天明;我跟随她出入宫禁,见证朝堂风云变幻。
她时而暴戾,时而清醒,时而脆弱,时而冷酷。她利用我,偶尔,也会在极度疲惫时,对着烛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
你说,后世之人,真会觉得本宫……是个传奇
我每次的回答都小心翼翼,尽可能熨帖。她有时听罢会笑,有时则会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年上元灯节,宫中大宴。她饮多了酒,回到府中,屏退众人,只留我在侧。
妆奁前,她卸去钗环,拿起一把玉梳,慢慢梳理着长发。梳子通体莹白,是极好的和田玉,梳背雕着繁复的缠枝牡丹纹。
她忽然停下,看着镜中的自己,又像是透过镜子看向更远的地方。
建元……她极轻地念了一个名字,模糊得几乎以为是错觉。
我垂首而立,假装未曾听见。
她沉默片刻,忽然将玉梳递给我:收着吧。
我一愣:殿下
赏你的。她语气慵懒,带着醉意,或许……日后能给你换个酒钱。
我慌忙跪下:奴婢不敢!此乃御赐之物……
让你收,便收着。她将梳子丢入我怀中,转身走向床榻,退下吧。
我握着那柄犹带她发间馨香和体温的玉梳,退出了寝殿。心中莫名不安,总觉得她那句话,那句醉语,那个陌生的名字,像一根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心里。
之后岁月,波澜壮阔,亦步步惊心。我始终在她身侧,看着她攀至顶峰,又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命中注定的结局。李隆基崛起,姑侄斗法,硝烟弥漫于朝堂之上。
景龙四年,那场宫变的前夜,气氛已紧张到极致。
她深夜召我,衣冠整齐,仿佛早已预料到明日结局。
你跟了本宫,多少年了她问,神色是罕见的平静。
我跪答:回殿下,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她轻轻重复,笑了笑,够写一本史书了。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如今,你还觉得本宫是传奇么
我伏地,声音哽咽:在奴婢心中,殿下永远是。
她没有叫我起来,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坐了许久,最后挥了挥手:去吧。若明日……罢了,去吧。
我退出殿门的那一刻,仿佛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散在夜风里。
第二天,政变爆发。太极宫刀兵四起。
我未能亲眼见她最后一面。只知道,大明宫的三尺白绫,终结了她轰轰烈烈的一生。
史书工笔,匆匆定论。开元盛世的光芒,很快湮没了所有前朝旧事。她成了史册上一个符号:骄奢淫逸,权欲熏心,谋逆不成,自尽而亡的公主。
……
时间的长河汹涌向前,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千年岁月,不过是书页间翻过的轻薄一瞬。
西安,郊区,一处新发现的唐代贵族墓葬抢救性发掘现场。作为带队导师,我穿着工作服,小心翼翼地在清理出的墓室文物中进行最后的核对。
这是一座中型墓葬,曾遭早期盗扰,主人身份不明,残留的器物不多,且多有损毁。
老师,您看这个。一个学生将一件刚从淤泥土里清理出来的小物件递给我。
那是一把玉梳,梳齿已大部分残缺,梳背也染上了土沁,但那缠枝牡丹的纹样,依旧清晰可辨。
我的心猛地一跳。
接过玉梳,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我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仔细拂去梳背缝隙里的千年积垢。
动作猛地顿住。
在牡丹花纹的间隙深处,借着窗外射入的阳光,我看到了极浅极浅的刻痕。那不是纹饰,是字!微刻技艺登峰造极,需得极力分辨。
我呼吸停滞,让学生取来更精密的便携式显微观察仪。
镜头下,那行小字清晰地浮现出来。
笔画细若发丝,却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执拗与决绝,刻工熟悉得令我心脏骤缩——
传奇说误:平生所恨,未嫁建元。
建元……
那个雪夜刑场她赤足染血的身影,那个上元醉夜她镜前模糊的低语,那二十七年惊心动魄的岁月,那场注定失败的孤绝博弈……无数碎片在这一刻,呼啸着奔涌而来,轰然拼凑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真相。
原来史书潦草,传奇虚妄。
她这一生纵横捭阖,跌宕起伏,所求所恨,并非那至高权位,而是……
我握着那柄冰冷的玉梳,站在千年后的阳光尘埃里,仿佛又感受到了大唐深冬刺骨的寒意,和溅在脸上那片永不干涸的温热血液。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落在古老的玉梳上,洇开一片潮湿的斑痕。
原来,那一年大雪,我答错了。
墓室的空气凝滞成一块巨大的琥珀,将我牢牢封存在其中。仪器的嗡鸣、学生们的低语、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退得很远,很远。只有那行刻入玉髓的字,在视野里无限放大,扭曲,灼烧。
……老师您没事吧
学生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水传来,模糊不清。我猛地回神,指尖冰凉,正死死攥着那柄玉梳,仿佛要从中榨取一点千年残存的温度。
没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吓人,这个……我需要单独处理一下。你们继续清理西侧区域。
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我握着那柄梳子,踉跄着走到临时搭建的工作隔间。关上门,隔绝了所有好奇的视线。日光灯惨白的光线落在梳子上,那行小字在冷光下愈发清晰,每一笔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眼底。
未嫁建元。
薛绍。建元。
那两个名字在脑中疯狂碰撞,溅起惊涛骇浪。我教了十几年唐史,写过关于太平公主的论文,引经据典,分析她的权力欲望,她的政治手腕,她与母亲、兄弟、侄子纠缠的一生。我从未怀疑过史书的记载——她爱薛绍,因此他的死让她性情大变,走向权力的不归路。
可这梳子上的字,像一把无情铁尺,将我所有的认知、所有的学术构建,砸得粉碎。
原来那些史书里的叹息,那些后世文人揣测的深情,竟全是误读。她或许痛过,但那痛楚的根源,并非世人所以为的鹣鲽情深。
平生所恨。
恨什么恨命运弄人恨母亲武曌的绝对权威,将她赐婚薛氏,而非那个她真正想嫁的建元恨她纵有滔天权势,却连婚姻自主都无法做到甚至在那个人死后,连恨意都要被史书曲解,被包装成对另一个男人的悼念
我扶着冰冷的金属桌案,胃里一阵翻搅。那一年刑场的雪,仿佛又一次落了下来,带着血腥气,冻彻骨髓。
她当年问我史书会如何写她。
我答,传奇。
她笑了。那笑声如今回想起来,竟是那般苍凉讽刺。她早已看透,所谓青史,不过是任人涂抹的灰墙。她不在乎粉饰,却终究……意难平。
所以,她留下了这个。在一个看似随意赏赐给婢女的物件上,用这种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的方式,刻下了她真正的恨与憾。
她选中了我。
从刑场那天起,或许她就隐隐察觉我的不同。她将我放在身边,看我小心翼翼,看我揣摩逢迎,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那个时代的眼神和言语,她是否早已洞悉她赐我玉梳,戏言换酒钱,是不是早已算准,千年之后,唯有我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才有可能真正读懂她留下的谜语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不是一个冷静的考古学者,我是一个被选中的人,一个跨越时空的共犯。
老师,省文物局的专家来了,想看看新出的器物。学生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混乱。
我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将玉梳小心放入专用的文物袋中,塞进贴身口袋。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胸口,像一个沉甸甸的、活了千年的秘密。
就来。我应道,声音勉强恢复了平稳。
接下来的几天,我强迫自己投入工作,参与研讨会,应对各方询问。墓葬的发掘进入尾声,主人身份根据其他残存墓志铭碎片和器物形制,初步推断为太平公主一位早夭的侄女。无人对那柄残缺的玉梳投入过多关注,它太普通,损毁严重,在浩如烟海的唐代文物中,不值一提。
只有我知道,它是这座墓里,最惊心动魄的所在。
夜晚,我独自留在临时整理室,对着高精度扫描下来的梳背刻字发呆。电脑屏幕的光映着我疲惫的脸。
建元……建元……
唐朝并无年号建元。这更像是一个人的表字或别号。是谁能让太平公主念念不忘,乃至成为平生至恨
我调动所有关于唐史的记忆,尤其是武周至玄宗初年的所有人物,疯狂检索。一夜无眠。
天亮时分,一个几乎被忽略的角落亮起微光。
崔湜。那个以俊美和文采著称,一度成为太平公主心腹,最终却也被卷入政治漩涡不得善终的男人。他的表字,正是建元。
崔湜,字建元。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铿然对接!
史书载,太平公主与崔湜关系密切,屡次提拔他,甚至有过绯闻流传。但史笔轻蔑,多将此视为公主的面首之一,是她权力和欲望的注脚。
无人深想,或许那始于少年时未能宣之于口的情愫,是政治联姻背后无力的挣扎。她提拔他,或许不仅是利用其才华,更夹带着一丝私心,一种补偿。而他,依附于她,却又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摇摆不定,最终与她一同覆灭。
若真如此,那恨便有了更复杂的层次。是恨时代弄人恨所托非人还是恨自己纵然权倾朝野,却终究护不住想护的人,爱不了想爱的人
我闭上眼,仿佛看见她生命最后时刻,在冰冷的公主府中,拿出这柄或许崔湜曾赠予她、或许她只是觉得契合心境的玉梳,用尽最后的气力,刻下这行绝笔。
那不是写给世人的辩白,那是一个骄傲灵魂最后的、沉默的呐喊。
发掘工作结束,墓葬封闭。我带着那份扫描文件和无人知晓的惊涛骇浪,返回大学。
生活似乎回归正轨。讲课,研究,发表论文。关于那座唐墓的发掘报告里,我只字未提玉梳的秘密,只将它作为一件普通饰品记录在册。
但我再也无法平静地阅读关于她的历史。
每一次在史书中看到她的名字,每一次在课堂上讲到她的故事,胸口那柄无形的玉梳就开始发烫。我看到的不再是纸面上扁平化的权力女性,而是一个在血色冰雪中赤足行走、一生爱恨皆不由己的活生生的人。
她的狠戾,她的放纵,她的工于心计,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悲怆的底色。
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我独自待在办公室,窗外雨声淅沥。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
手指放在键盘上,良久,敲下了标题。
《误读与缄默:太平公主玉梳微刻考及生平再审视》。
我不再引用冰冷的史实论述,而是以一个亲历者的视角(当然,隐去了穿越本身),从那把玉梳出发,结合她生命中的重要节点,去剖析那些被宏大叙事忽略的缝隙里的情感潜流。
我写她下嫁薛绍时的沉默,写薛绍死后那看似癫狂实则虚无的眼神,写她提拔崔湜时复杂的考量,写她每一次在权力道路上抉择时,那被压抑的、属于李令月本人的渴望与恨意。
我写道:她并非不爱权柄,但那权柄于她,亦是牢笼,是枷锁,是她用以对抗命运、却最终被其反噬的武器。她一生都在书写,试图挣脱被他人定义的命运,最终却发现,连这‘书写’本身,也难以逃脱被误读的宿命。玉梳遗言,非为辩白,实为一声穿越千年的叹息,是对所有既定‘传奇’的无声反驳。
敲下最后一个字,窗外已是夜深人静。雨不知何时停了,玻璃上凝结着模糊的水汽。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仿佛将积压千年的郁气,终于吐了出来。
论文没有发表。它静静地躺在我的电脑硬盘里,成了一个只有我知道存在的秘密。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用更学术、更隐蔽的方式,将部分观点公之于众,引发一些讨论。但此刻,它只属于我和她。
学期末,我带学生去博物馆参观。在唐代展厅,一件太平公主曾佩戴过的花树状金步摇前,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
老师,太平公主真的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吗一个学生好奇地问。
我看着玻璃展柜里那精致绝伦、闪耀着冰冷金光的步摇,恍惚间,又看见她将它簪于发间,仪态万方地走向大明宫盛宴的模样。
我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历史是复杂的。她身处那个位置,有许多不得已。或许……她只是努力想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只是她的方式,不被当时和后世所理解。
学生们似懂非懂。
我转身,望向窗外。阳光灿烂,现代都市车水马龙。
千年风云,散作尘埃。
但总有一些东西,会固执地沉淀下来,比如一把玉梳,一行刻痕,一场雪,一滴溅在历史脸上的血,和一个穿越时空终于被接收到的遗憾。
我轻轻按了按胸口。
那里,空无一物,却又沉甸甸的。
殿下,我在心里无声地说,您留下的答案,我收到了。
风穿过走廊,带来远方模糊的喧嚣,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释然。
博物馆的喧嚣在身后淡去。我站在廊下,春日阳光暖融,学生们嬉笑着走过,讨论着刚才的展品和即将到来的假期。世界鲜活、明亮,充满现代的烟火气。
可我的指尖却残留着玉梳冰冷的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千年前刑场的血腥与雪沫的寒意。
那句未嫁建元像一枚楔子,钉进了我对整个盛唐的认知里。史书宏大的叙事开始崩塌,露出底下细密、幽暗、却更为真实的纹理。我再也无法将她仅仅看作一个符号,一个骄奢淫逸、谋逆失败的公主。
她是一个活过、恨过、遗憾过的女人。她选中了我,让我看见。
回到办公室,我反锁了门。窗外是喧闹的校园,而我将自己沉入千年前的死寂。电脑屏幕上,是我那篇未曾发表的论文。光标在标题末尾闪烁,像一颗犹豫的心。
我知道,一旦迈出这一步,就再无法回头。这不是严谨的考据,这是基于一个惊天秘密的疯狂推论。它会摧毁我的学术声誉,我会被斥为异想天开、捏造历史的疯子。
可若不说……那声叹息,难道真要永远湮没在尘埃里让她真正的恨与憾,永远被传奇的虚名所覆盖
指节攥得发白。
最终,我移动鼠标,点击了删除。
不是放弃。而是换一种方式。
我打开了常用的学术资料库,却又很快关闭。那些冰冷的正史,此刻读来满是傲慢的偏见与有意的忽略。我需要更原始、更未被修饰过的东西。
我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资源,申请调阅几家大型博物馆及图书馆珍藏的、未经大规模整理公布的唐代墓志铭拓片、敦煌残卷微缩胶片、甚至是一些早年出土却研究价值不高而被束之高阁的文书残片。申请理由含糊其辞,只说是关于唐代贵族女性生活方式的拓展研究。
过程并不顺利。许多资料密级不高,却极其琐碎分散,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一点运气。
我几乎住在了资料室和图书馆的特藏库。日光灯苍白的光线下,时间失去了意义。我一页页翻检那些模糊的拓片,一帧帧查看那些斑驳的胶片。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微尘的气息,像一座坟墓的味道。
我在寻找一个幽灵。建元。或者,任何能指向那段被抹去真实的蛛丝马迹。
查找崔湜(字建元)相关的记载,正史之外,多是些风流韵事的杂谈,语焉不详。似乎有人刻意将他在太平公主一党中的痕迹淡化处理,只突出其文采与谄媚。
疲惫几乎将我击垮。有时抬头,会觉得眼前晃动的是公主府摇曳的烛火,鼻尖嗅到的是她书房特有的冷香。偏头痛日益频繁,太阳穴突突地跳,仿佛有根弦要绷断。
直到那天。
在一卷极其不起眼的、编号混乱的敦煌残卷微缩胶片里,内容多是些佛经注疏或民间账目。我强忍着眩晕感,机械地滚动着胶片阅读器的旋钮。
忽然,几行潦草、与其他字体格格不入的小字,挤在佛经的行间距里,猛地撞入我的视野。
那字迹匆忙而压抑,仿佛书写者正处于极大的恐惧或急切之中。
……公主尝执玉梳,顾谓湜曰:‘此物清坚,不似人心易变。’时湜新投临淄王(李隆基),公主此言,似谶似叹……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疯狂地擂击胸腔,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
玉梳!
她确实曾手持玉梳,对崔湜说话!
此物清坚,不似人心易变。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锁孔,转动了所有谜团!
崔湜后期确实见风使舵,倒向了崛起的李隆基。这是史书明载的背叛。
所以,她那句话,是在他背叛之初或许是一次试探,一次警告,抑或是一次心灰意冷的诀别
她早已看透他的摇摆,他的软弱。她赠我玉梳时那句日后能给你换个酒钱,是否也带着同样的冰冷与自嘲她是否早已预感到,她视若坚贞的情感或盟约,最终都会像这玉梳一样,流落离散,沦为可换钱物的俗器
而建元……她刻下未嫁建元,恨的究竟是什么是恨当年未能嫁他还是恨最终……错信了他恨他所代表的、那些最终背叛和摧毁她的一切
头痛欲裂。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旋转。
资料室的灯光变得刺眼无比,周围的空气似乎被抽干。我捂住额头,试图压抑那阵剧烈的眩晕,却感到一阵反胃。
视线最后触及的,是阅读器玻璃板上自己苍白扭曲的倒影,以及那行千年之前,某个无名氏仓皇写下的、险些湮灭的旁注。
黑暗温柔又强制地笼罩下来。
在意识彻底沉入虚无的前一瞬,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声穿越千年的、极轻极轻的叹息。
这一次,它近得,就像响在我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