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第三夜,雪落成霜。
十九岁的姜稚黑衣负匣,匣中装着沈珣未过门新娘的人头,一步一血印,踏碎京城静夜。
三年前,姜氏被诬通敌,满门血洗,父兄沉尸冰池,母亲灵位被夺。
今夜,她以旧衣为旗,以父骨为钥,以雪火为号,从沈府喜堂到皇城金殿,步步逼债。
碎玉裂袖、火焚祠堂、鼓震午门、血书登闻,直至龙座前雪冤。
这是一段以骨为笔、以血为墨的复仇长歌——
雪未停,债未清,她誓要让天下看见,那面写着冤字的白幡,终在黎明猎猎成旗。
01
冬至后第三夜,亥时正刻前。
雪像磨快的盐,一把一把往脸上撒。
我提的锦盒不重,人头在里面晃,像一颗迟到的更鼓,每走一步就敲一下。
咚——
咚——
我数着,也数心跳。
七十下必须到沈府,这是我和阿蛮约好的鼓点。
城门楼子的灯比昨夜多了两盏,白惨惨地挂在飞檐角,像吊死的月亮。
守卒的靴子踩得积雪嘎吱嘎吱,比刀刮还响。
我贴着墙根停住,把呼吸压进肋骨,再慢慢吐成雾。
雾一出口,就被北风撕碎,像三年前姜家被撕碎的那一夜。
城门洞开,却只拦出,不拦进。
我低头看自己的影子:黑衣、黑靴、黑匣,像一道裂缝。
裂缝要进城,裂缝里裹着一颗头颅。
头颅的主人是沈珣未过门的妻,今日午时刚断气,刀口干净利落。
我亲手切的,手到现在还在发烫,血却早凉了。
守卒甲忽然转身,灯一晃,光扫到我脚尖。
我屏住,袖口滑下一粒碎银,叮一声滚到他靴边。
他弯腰捡钱的瞬间,我贴着墙滑过去,像一道夜风。
风没有影子,我有,但雪替我盖住了。
过了城门洞,巷子更深,雪也更密。
我把锦盒换到左手,右手缩进袖,指尖摸到短刃的柄。
刃口在袖里,心跳在耳里,更鼓在远处。
咚——
咚——
还剩五十下。
雪忽然停了那么一瞬,像老天也在屏息。
我看见沈府的灯笼了,白底红字,一个囍被雪水晕开,像哭花的妆。
我加快步子,锦盒里的人头似乎动了一下——错觉,是血凝成了冰,冰又裂开。
七十下。
我站在沈府石阶下,灯笼照出我的脸,冷得像生铁。
我把锦盒抱紧,抬手敲门。
门环冰冷,像一枚准备好了的镣铐,也是一枚邀请函。
亥时一刻。
石阶上的雪被我踩出一行刀口般的脚印。
锦盒在怀里,血沿缝隙滴落,落在雪里像一串省略号。
我抬头,沈府正门紧闭,唯侧门半掩,透出一线黄灯。
门房老刘提着灯笼探出半个身子,灯影一抖,照见我眼尾朱砂痣。
他脸色瞬间比雪还白——三年前他替我赶过车,如今替沈府看门。
我伸出两指,拈那支断钗。
钗头金凤折翼,血渍沿断口发黑。
老刘,我声音压得极低,用它,叫沈珣出来。
老刘喉结滚动,认出这是当年沈珣赠我的定情物。
他反手就要关门。
我比他快。
锦盒咚地一声卡进门缝,盒盖被撞开半寸,一缕湿发垂落。
老刘看见那缕发,像被烫了眼睛,灯笼当啷掉地。
火星子溅在雪上,发出细碎的嗤嗤声。
我用脚尖把灯笼碾灭,俯身拾起,灯柄已弯成一张拉满的弓。
关门,我就喊。
我把灯柄抵在门上,声音顺着门缝灌进去,沈珣——
只两个字,像冰锥落进热油。
门里传来急促的脚步,有人低喝:谁在外头
老刘的背抵着门,汗从鬓角滑进衣领。
我抬手,断钗在指间转了一圈,尖锋对准他眼珠。
十息。我说,十息后,我替这钗开口。
第三息,门里传出沈珣的声音,带着睡意与不耐:开门。
老刘的手抖得像风里的纸鸢,门闩却一寸寸后退。
第七息,侧门全开,风雪灌进,吹得沈珣衣袍猎猎。
他站在灯下,绛红中衣未系,眼里血丝未褪。
看见我,他眼底先是惊,后是笑,那笑像刀背拍在冰上。
阿稚,他轻声,你终于来了。
我松开断钗,任它当啷落地,像一声迟到的铃。
锦盒的血顺着门槛蜿蜒,染红他雪白的靴底。
我抬眼,声音比雪还冷:我来送礼,不收,就见血。
02
亥时三刻。
我把锦盒放在脚边,血沿盒底在雪上洇出一朵暗莲。
指尖探向颈后,解开玄色大氅的系带。
布帛落地,像剥下一层云。
里面是一件藕荷色的小袄——三年前我最后一次穿它,是在沈珣的马上。
如今翻过来穿,内衬的鹤纹猩红,像从旧伤里抽出的新肉。
袖口却破了。
裂口被雪水浸透,冰碴子结在丝线上,一抬手就咯吱作响。
动作稍大,裂缝直撕到肘弯,露出我腕上一截旧疤。
那疤是当年他亲手用同一枚断钗划的——他说留个记号,免得我忘。
我偏让他忘不掉。
雪落在衣襟,瞬间化成水珠,滚过鹤纹,像血滴逆流。
我抬臂,故意让裂袖在空中扬成一面旗。
灯笼的光穿过破布,投到他脸上,照出他眼底的一瞬恍惚。
那一瞬,我看见他喉结滚动,像吞下一口冰渣。
记得么我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风替他回答。
藕荷色,你最喜我穿。
我向前半步,裂袖垂落,雪水顺指尖滴在锦盒上,嗒——嗒——
像更鼓,也像心跳。
沈珣的指尖动了动,似想伸过来,又猛地攥紧成拳。
他眼底的红比灯笼还艳,却终究没敢碰那截裂袖。
愧疚也许。
我只确认一件事——他认出来了。
我弯腰,拾起锦盒,裂袖拂过盒面,留下一道水痕。
旧衣已旧,旧债未还。
我转身,裂口在风里撕得更开,像替我撕开最后一点退路。
亥时四刻。
雪停之后,寒气像刀背贴骨。
阿蛮蹲在墙根,影子比夜还浓。
三只竹筒依次排开,火油浸透布捻,像三条黑蛇伏雪。
她把燧石夹在指尖,数心跳。
一、二、三……
数到第七下,风向对了——
自西向东,能把火舌送进沈府后院柴房,也能把烟尘逼回追兵的眼睛里。
这是我和她的暗号:
火起,退路便只剩一条——
西墙缺口,直通外城河。
可更鼓提前。
咚——咚!
两声慢,一声急,老胡的铜锣比往日早来半刻。
阿蛮指尖一僵,燧石嗒地轻响,火星溅在雪里,瞬间熄灭。
她屏住呼吸,整个人贴墙缩成更小的一团。
老胡的灯笼从巷口拐进来,光圈扫过枯枝,也扫过阿蛮藏身的黑。
光圈里飘着细雪,像无数小虫在飞。
阿蛮把竹筒往怀里拢,袖口被雪水浸湿,冷得发抖,却不敢抖出声音。
老胡弯腰,似乎发现地上有新脚印,铜锣停在半空。
喵——
一声猫叫从墙头响起,黑影掠过。
阿蛮的唇无声地弯了一下——那只野猫是她白天用半块鱼干收买的。
老胡直起身,嘟囔一句畜牲,灯笼晃走。
铜锣声渐远,巷口重新沉入寂静。
阿蛮没急着点火。
她从怀里摸出铜号,放在唇边,无声地吹了一下。
号口没有声音,只有气流震动,像一只夜鸟扑翅。
这是告诉我:更夫已走,可以开始。
她重新摆好竹筒,燧石与铁片第二次撞击。
火星落进布捻,嗤啦一声,火舌像被释放的蛇,沿着油迹一路窜向墙根。
火光映在她脸上,映出她干裂的唇和极亮的眼睛。
她退后三步,把第三只竹筒滚进火里,转身隐入更深的黑。
火光照亮雪地,也照亮她留在墙上的影子——
那影子比她还小,却像一把张开的弓,随时准备把沈府烧出一个缺口。
03
我蹲在雪地里,把人头端端正正放在膝上。
金步摇叮地一声,像不甘的叹息。
阿蛮递来锦盒——
上好的紫檀,四角镶铜,原是沈府年前送去姜家纳征的回礼。
如今用它撞新娘的头,再合适不过。
可血不肯听话。
颈口断面凝了一层薄冰,底下却仍有细线般的血珠渗出,一滴滴落在雪上,绽成黑梅。
我用指腹去抹,越抹越脏,雪被染成大片的污。
阿蛮皱了眉,解下自己的发带——朱红缎面,绣并蒂莲。
她把发带对折,垫进盒底,血立刻被吸走大半,缎面瞬间暗成猪肝色。
我抬眼,她摇摇头,示意不够。
于是我又撕下一截自己裂袖的里衬,藕荷色,绣鹤纹。
鹤纹被血浸透,像飞不起来的一团火。
两层布,血终于不再外溢,却仍有甜腥气沿盒缝丝丝缕缕地爬出来,在冷夜里凝成白雾。
我阖盒,铜扣嗒一声轻响。
阿蛮用脚尖拨雪,把方才的血痕盖成平平整整的一片白。
可盖不住的是气味。
风从西墙的火场吹来,带着焦木与火油的味道,正好替腥甜做了遮掩。
我深吸一口,像饮下一盏冷酒,胸腔瞬间烧起来。
走吧。
我无声地说,唇形在雪光里锋利。
阿蛮把锦盒抱在怀里,铜号挂在腰间,一步不落地跟着我。
我们踩着自己的脚印往回走,脚印很快被新雪填平,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唯有锦盒边缘,偶尔渗出一滴暗红,落在纯白里,像一枚极小的印章,盖在沈府即将崩塌的封条上。
亥时末。
我踏进门槛时,笙箫正好吹到一个高音,像被刀划破。
满堂灯火扑到我脸上,映出我袖口那道裂口,也映出锦盒的暗紫。
沈珣举杯的手停在半空,眸色沉了一沉——
他认出了那盒子。
三年前的回礼,如今被我捧来当贺礼,他该笑纳。
宾客尚在推杯换盏,无人知杀机已至。
我走到喜案前,停步,抬腿,靴尖对准盒盖。
这一脚蓄了七分力,三分留给风声。
砰!
盒盖弹开,铜扣击地,一声脆响盖过丝竹。
头颅滚出——
金步摇先着地,一声碎铃;
青丝铺陈,像黑水漫过红毯。
脸朝正厅,眉目如生,唇点朱,却缺了温度。
尖叫先于血味爆发。
女眷的团扇掉地,男客的酒盏翻倒。
有人往后跌,撞翻屏风。
有人往前冲,踩碎玉杯。
灯火被人影切割,一地凌乱的光。
侍卫的刀唰地出鞘,八柄寒光指向我。
我却只盯着沈珣。
他眼底先是惊,再是怒,最后竟浮出一丝古怪的笑。
我踢了踢那颗头,让它滚得更近,停在沈珣靴尖。
你的新妇。我轻声道,我替你带来了。
侍卫逼近一步,刀尖离我心口三寸。
我袖中短刃滑出半寸,寒光与刀尖对峙。
沈珣抬手,示意退下。
他俯身,指尖拂去人头鬓边的一粒雪——
雪化了,像泪。
阿稚,他叹息,你终于肯见我。
我笑,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喜堂安静。
见不,我是让你别见。
我抬眼扫过众宾客,一字一顿:
三年前,姜家一百三十七口,今日先收一条命。
灯火忽暗,风雪破门而入,吹灭半数红烛。
沈珣的脸在残余光影里,一半红,一半白,像被火烤又被雪埋。
侍卫不敢动,宾客不敢逃,只余那颗头颅,静静望着沈珣。
我退后半步,裂袖扬起,像一面残旗。
现在,轮到你了。
04
堂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的爆裂声。
我摊开右手,掌心里躺着那枚玉佩——
三年前,沈珣亲手系在我腰间,说岁岁平安,至死方休。
如今,我要它碎在众目之下,碎得比誓言还干脆。
我抬手,高过眉心。
灯火将玉照得透亮,内里的暗纹像一道旧伤疤。
沈珣瞳孔骤缩,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阿稚——
我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指尖松开。
玉佩垂直坠落。
叮——
一声脆响,像薄冰炸开。
碎玉四散,其中一片弹起,划过我的食指,血珠立刻涌出。
殷红落在红毯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更深的暗色,像雪地里开的第一朵梅。
宾客里有人倒吸冷气。
我却笑了,弯腰,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指腹抹去血迹。
碎片上还残留半个岁字,另一半已不知去向。
我把那半字举到沈珣眼前,轻声道:岁岁平安如今只剩岁岁,不安。
沈珣的指尖微微发抖,似想伸手捡玉,又似想抓住我的腕。
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握拳垂在身侧,指节泛白。
我转身,碎玉在脚下咯吱作响,像踩碎了一地旧日盟约。
血沿着我的指缝滴落,与红毯融为一体,分不清是喜是丧。
堂外风雪忽大,吹灭最后一排灯,只余满地碎光。
子初一刻。
碎玉声像一记裂锣,把喜宴撕得粉碎。
我离席时,无人敢拦——
他们怕我袖里的短刃,也怕我眼里的火。
阿蛮早在暗廊尽头等我,火油已淋,麻绳已布,只待我指尖这粒火星。
粮库高耸,像蹲伏的雪兽。
檐下吊着两盏囍字风灯,灯纸早被雪打湿,皱成一团哭相。
守卫倚门盹睡,铜锣贴肩,哈气成雾。
我抬手,火折嚓地亮,橘焰一跳,映出我和阿蛮的剪影——
一个滴血,一个噤声。
火折刚触油绳,轰地窜起三尺,火舌如兽,直扑粮垛。
然而西风骤转,挟雪回卷,烈焰竟反扑向我们面门。
热浪灼得我睫毛卷曲,雪粒被蒸成白雾,雾又助火,轰然倒灌。
阿蛮踉跄,铜号撞在腰间,发出闷哑一声。
我扯住她后领,两人贴地滚进回廊阴影。
火舌舔过雪地,发出嗤嗤惨叫,一寸寸逼近我们的靴底。
守卫惊醒,锣声落地,嘶哑喊:走水——!
第二阵风来,东风忽起,像无形大手将火头猛地推回粮库。
干柴遇火,噼啪爆裂,火星跃上屋脊,又随风飞落更远的院落。
沈府的喜字灯笼被热浪烤焦,纸灰如雪,纷纷扬扬。
阿蛮翻身,铜号抵唇,鼓腮长吹——
三短两长,号声穿透火啸,穿过雪夜,直刺皇城。
远处铁甲声终于动了,如沉雷滚地。
我握紧滴血的手指,把最后一粒火星弹向更高处。
火光照亮半空,也照亮我的影子——
那影子在雪地上被拉得很长,像一柄即将落下的刀。
风助火势,雪助声威。
今夜,沈府的粮库只是开始;
明日,龙旗将为我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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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火舌舔破夜空,照得回廊一片赤红。
我踩着热浪冲出正厅,手里多了一把——
从侍卫腰间抽出的雁翎刀,刀身尚带他人体温。
刀光映火,像一截烧红的冰。
沈珣被火逼退,退至回廊拐角。
他抬头,看见我拿刀指他,眼底终于裂开恐惧。
我低喝:走!
他不动,我便逼一步,刀背敲他膝弯。
沈珣踉跄,吉服下摆扫过火烬,发出焦糊味。
此刻,暗卫出手。
嗖——
一支短弩破空而来,贴我颈侧掠过,凉意先至,血珠后涌。
箭矢没入身后廊柱,尾羽犹在颤。
只差半寸,便能要我的命。
我反手把沈珣往前一推,借他身体为盾。
第二支箭紧随,却在他肩头停住——
暗卫不敢伤主,只能收弩。
我拖他疾走。
回廊尽头的雪被火烤得半融,踩上去吱呀作响,像嚼碎骨。
沈珣挣扎,我刀锋贴上他颈侧动脉,血线一线,他顿时安静。
再动,就让你偿命。
我声音比雪还冷。
远处阿蛮铜号短促三声,示意前路无人。
我挟着沈珣,穿过月洞门,枯荷残梗在风里摇晃,像无数伸出的手。
池面薄冰未化,映出两人扭曲的影子。
我把沈珣推至池畔,刀尖指他心口,命他跪。
冰面咔啦一声,裂出蛛网。
我俯身,在他耳畔轻声:
三年前,你把我父兄沉此池。
如今,轮到你尝尝这水有多冷。
子末丑初。
我踢翻一只蒲团,让沈珣跪得更高些,像跪在灵堂。
案上早摆好两盏合卺酒——
琉璃薄胎,金线缠枝,一盏在我,一盏在他。
酒面浮着微不可见的白沫,是老太君亲手下的软筋散。
我嗅得出,她也知道我嗅得出,却仍要赌我敢不敢喝。
我把刀背轻压他后颈,低声道:
沈珣,三年前姜家一百三十七口,怎么死的
他喉结滚动,雪光映出冷汗。
喝了再说。
我端起自己那盏,先抿一口,舌尖发麻,却只是麻,不是毒。
药量轻,意在软我手脚,不在取命。
我把酒递到他唇边,轮到你。
沈珣抬眼,看见暗处老太君的佛珠微微一颤——那是警告。
他咬紧牙关。
我冷笑,刀尖挑破他左肩衣服,血线顺着金丝走。
你不喝,我就割到你喝。
血滴落酒盏,与白沫相融,瞬间化开。
他终于张口,含住盏沿,却迟迟不咽。
我掐住他下颌,迫他仰头——
酒入喉,发出咕咚一声,像吞下一口铁钉。
药性发作极快,他眼底浮出灰败,却也因此松了牙关。
我俯身,声音压得只有他能听见:
说。
谁下的令谁开的门谁砍的第一刀
他喘息,像风箱破漏:是我……我领兵围府,老太君……要你们家通敌罪状……我……
一句一顿,血从唇角溢出,不知是刀伤还是药性。
够了。
我抬手,将空盏掷入池中,碎声清脆。
水面薄冰裂开,像一张嘴,终于吐出三年前的真相。
06
丑初一刻。
我拖着沈珣,像拖一条将死的犬。
池畔积雪没过脚踝,每一步都踩碎薄冰,发出裂帛般的脆响。
月光把冰面照得惨白,照出三年前我父兄沉尸的轮廓——
我记得,那夜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裂开的冰。
跪下。
我踹他膝弯,沈珣扑倒,额角磕在冰面,血丝瞬间被冻住。
他抬头,眼里映着我扭曲的影子:阿稚……
我抬脚,靴底对准他脊背,用尽全身力气——
下去!
靴跟击中,他整个人向前滑出,冰面咔嚓一声,蛛网般的裂痕炸开。
沈珣惊叫未出口,冰水已灌进喉咙。
碎冰四溅,我也被反作用力拖得踉跄半步,左腿咚地踏进冰窟。
刺骨的寒像千万根针,顺着筋骨直刺心脏。
我咬牙,刀尖杵地,稳住身形,冰水却已漫到膝盖。
沈珣在水里扑腾,抓住一块浮冰,指甲刮出刺耳的尖声。
他的脸贴着冰面,嘴唇发紫,眼里第一次出现真正的恐惧。
我俯身,揪住他后领,把他半张脸按进冰水。
冷吗
我声音抖,却比冰水更寒,三年前,我父兄也是这样被你们按进水里。
他呛咳,冰渣混着血沫从口鼻涌出。
冰面继续开裂,像无数张嘴在冷笑。
我左腿已麻,却不愿退。
阿蛮在岸上吹出最后一声短号,铜音落地,像替我数完最后一秒。
我猛地提刀,用刀背敲碎沈珣抓住的冰缘,再次把他推回寒水。
裂冰与惨叫混作一处,寒夜为之颤栗。
丑初二刻,冰池裂,寒月如钩。
冰水没过我的膝盖,针扎般的疼。
我把沈珣往岸边一甩,他扑在雪里,像条离水的鱼。
我抬头,对岸的阿蛮已将铜号举至唇边。
她深吸,腮帮鼓如雏鸟——
呜——呜——呜!
三声短促,铜音裂夜,惊起栖鸦。
这是信号,也是催命。
号声未落,回廊尽头黑影疾至——
沈府死士六人,踏雪无声,弩机咔哒齐响。
第一支箭贴耳而过,钉进冰面,尾羽乱颤。
第二支箭打在我脚边,碎冰四溅。
我拽起沈珣,以他为盾,箭锋被迫偏移。
十息——
阿蛮的铜号再次响起,这次是长音,拖得雪尘都在抖。
死士不敢放箭,怕误伤主人,只能拔刀逼近。
我拖死狗般拖沈珣,借他身体撞开最前一人。
刀光一闪,我反手割断对方腕筋,血洒白雪。
八息——
第二人跃起,刀背砸向我肩胛,我屈膝卸力,短刃反撩,划破他膝弯。
六息——
第三人想绕后,被我一脚踹进冰池,冰水炸裂,雾气遮眼。
阿蛮的号声第三度响起,短促而尖锐,像断弦。
她已退至回廊转角,抛来一条麻绳。
我抓住绳尾,臂上青筋暴起,借她之力,猛地将沈珣甩上岸。
四息——
死士再度合围,刀阵如狼牙。
我把沈珣挡在身前,刀刃贴他咽喉,血丝一线。
他们投鼠忌器,脚步顿止。
两息——
我足尖一点,翻身跃上回廊栏杆,短刃反握,背风而立。
最后一息,阿蛮铜号骤停,她与我同时转身,没入黑暗。
死士怒吼,却只抓住被割断的麻绳与一地碎冰。
十息已过,人影已远,雪地上留下一道被火光照亮的血线。
07
丑正一刻。
穿过两道暗廊,我把血足印留在雪里,像给黑夜签押。
佛堂的门虚掩,一缕檀烟透出,仿佛招魂。
我推门,木轴发出吱呀一声,像老人咳嗽。
佛灯一盏,照见供案上的乌木牌位——
先妣姜门沈氏孺人之位。
那是母亲死后,我亲手所写,却被沈家强夺于此。
我伸手,指尖尚未触及,佛珠声骤响。
南无……阿弥……陀佛……
老太君的声音苍老,却像锈钉钉进耳膜。
她立于佛龛前,手捻一串小叶紫檀,珠子相撞,如碎冰相击。
我没有拔刀,只抬眼。
她背对观音,面对我,佛珠横在胸前,像一道看不见的门槛。
姜稚,她缓缓开口,目光低垂,放下屠刀,往生极乐。
我嗤笑,声音压得很低:沈太君,你念的是哪门子的往生我母亲可曾得你一念
佛珠微微一顿,继续转动,却不再出声。
我向前一步,鞋底血水渗进蒲团,檀香里混进铁锈味。
她不退,只把佛珠举高,似要以慈悲为盾。
我不杀老妇,却也不容她挡路。
刀光一闪,未劈人,只劈向供案旁的长明灯。
灯盏坠地,油火四溅,佛幔一角瞬间燃起。
老太君惊呼,佛珠脱手,珠子哗啦啦滚了一地。
我趁她俯身去捡,身形一闪,已至案前。
乌木牌位冰凉,我抱进怀里,像抱住母亲最后的体温。
火舌舔上佛幔,观音像被映得半面慈悲半面狰狞。
老太君跪地拾珠,指尖被烫,口中仍念:罪过,罪过……
我退至门槛,短刃归鞘,留下一句:
佛珠断,罪业长。你且活着,看我如何超度沈氏满门。
佛堂火起,木鱼声被风撕碎。
我携灵位隐入回廊,身后是老太君的咳嗽与咒声,却再无一人追来。
寅时一刻。
火光照透雪夜,我踩着佛堂的余烬奔来。
怀里的乌木灵位冰冷,像母亲最后一次握我的手。
井口半塌,被雪掩得只余一道黑缝。
我跪在雪里,用袖子扫开冰渣,露出铜匣锁孔——
这是父亲当年秘密督造的逃生道,如今成了我唯一的生门。
我从怀里掏出那截断骨。
骨色灰白,断口参差,是我父被斩后,我从刑场雪泥里捡回的左臂桡骨。
骨尖对准锁孔,我低声道一句:爹,再护我一次。
手腕用力,骨片插入,咔哒一声,却未到底。
再推,骨裂错位,一枚细小骨刺卡在锁孔深处,机关发出干涩的抗议,像老人临终的呻吟。
风雪忽猛,卷着火星扑在我脸上。
背后脚步杂沓——佛堂的火已惊动府卫,刀光在回廊尽头闪动。
我咬紧牙关,抽出短刃,沿骨片边缘轻轻削刮。
骨粉簌簌落下,混进雪里,像一场细小的白祭。
锁孔里终于传出第二声嗒,却仍是半开。
我额角渗出冷汗,指尖被铜锈划破,血滴在骨片上,瞬间凝成红冰。
阿蛮的铜号第三次响起,短促而急,像催命的鼓。
我深吸一口气,把整截断骨再推进半寸,同时用肩头顶住铜匣。
咔——嚓!
翻板松动,一股冰冷的空气从井底扑面而来。
我来不及庆幸,抱起灵位,缩肩钻入。
翻板在身后落下,黑暗与雪光瞬间隔绝,只剩机关里那截断骨格咯作响,似在替我断后。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匍匐。
我拖着母灵位,膝盖磨破,血与尘混成泥。
前方有微光——是阿蛮在出口处晃动的火折。
我加快爬速,耳边却听见井口外铁甲撞门声、犬吠声、雪声。
十丈、五丈、一丈——
我扑出暗门,跌进外大街的冷雪里。
阿蛮一把拽起我,把铜号塞进我掌心。
街口,巡夜禁军的火把已在尽头亮起,铁甲如潮。
我握紧铜号,指节发白,低声道:
走,去敲登闻鼓。
08
寅时三刻。
风从出口倒灌,带着雪粒与焦糊味。
我伏在密道转弯处,听见身后靴声踏雪,像铁锤敲骨。
阿蛮把最后一壶火油倾进暗渠,油面浮起细碎虹彩,像一条沉睡的龙。
我掏出火折,指尖被灼痕磨得发颤,却稳得像当年父亲握笔。
再退十步。我对阿蛮打手语。
她点头,铜号轻碰石壁,发出极低的回应。
火折嚓地亮,橘焰照出壁上的旧符咒——
那是沈氏祖先祈求世代簪缨的朱砂,如今成了催命符。
我把火舌贴近油面,火舌舔上油龙的鳞甲,轰然窜起。
热浪撞胸,浓烟像一群黑鸦扑向出口。
我转身疾奔,耳后传来第一声爆裂——
火油遇石,迸出蓝白火球,密道瞬间变成炼狱的喉管。
浓烟却比火更快。
一股辛辣的焦糊味灌进鼻腔,喉咙像被铁刷刮过。
我撕下一块衣襟,浸湿口水,掩住口鼻,仍止不住咳。
阿蛮回身拽我,把我推向前方斜坡。
脚下石阶被火烤得发烫,鞋底发出吱吱哀叫。
浓烟追着我们翻滚,像活物,一吞一吐便封死后路。
我回头,看见火浪在转弯处炸开,火星四溅,照亮追兵惊惧的脸——
他们来不及退,被火墙生生逼回,惨叫淹没在爆裂声里。
再往前,斜坡尽头是祠堂地窖的铁门。
门缝透出微光,那是祖宗牌位的长明灯。
我抬脚猛踹,铁门哐啷大开,一股积年的檀香味迎面扑来,却被紧随的浓烟瞬间冲散。
祠堂不大,供案上层层叠叠的牌位像一排冷笑。
我抓起案旁烛台,反手掷向帷幔。
火舌舔上黄缎,祖先的名字在烈焰中扭曲。
阿蛮把剩余火油泼向案下卷宗——
族谱、地契、密信,一页页在火里翻卷,像白蝴蝶扑火。
火光照出我额头的汗,也照出我眼底的两行泪。
泪不是为沈氏,是为那些被钉在族谱里的冤魂。
轰——
地窖大梁被火咬断,轰然砸落,激起万点火星。
我与阿蛮翻滚出门,背后热浪如潮,祠堂在巨响中塌陷。
浓烟冲天而起,与夜雪相撞,化成灰黑的雪落回人间。
我跪在出口处,大口喘息,喉咙里仍是火油与血的味道。
阿蛮拍掉我发梢的火星,指了指远处——
禁军的火把已排成一条火龙,正朝沈府疾驰。
我抱紧母灵位,声音沙哑却坚定:
烧干净了,该去敲登闻鼓了。
寅正一刻。
火场的热浪在背后渐渐熄灭,雪却越下越大。
我与阿蛮踏出沈府暗门时,风像刀,割得面颊生疼。
母灵位紧贴后背,父之断骨揣在心口——半截桡骨,风干却仍带体温。
我把袍角撕成布带,将骨头与灵位一并缚紧,怕跑丢,也怕冻裂。
阿蛮举火把,火光照出一条向北的雪路,像在黑纸上划开的口子。
朱雀大街宵禁,铁板横街。
我们离营门还有三百步,已听得铁甲相撞,枪尖碰雪。
第一道拒马木栅高及胸口,鹿角参差。
哨兵喝声如雷:夜行者,止步!
我未停,火把高举,让火光舔亮我的脸。
他们认出我——
今日清晨,沈府新妇的人头尚在坊间传闻,而我便是传闻里的亡户遗孤。
枪尖齐刷刷下压,寒芒织成囚笼。
我单膝跪雪,解下胸前布包。
父骨露出,灰白一截,在火把下泛着微光。
我双手高举,声音被寒风撕得破碎,却足够锋利:
三年前,姜氏一百三十七口,唯此骨存!
今以父骨叩营,求见萧统领!
雪落无声,却压不住我嗓子里滚出的铁锈味。
岗哨面面相觑,枪尖微颤。
营门内,黑貂大氅一动。
萧澜踏雪而来,脚步沉稳,像丈量旧宅。
他在拒马前停步,目光先落在骨,再落在我脸上。
风掀起他大氅一角,露出腰间半旧铜印——
正是当年我父以臂为他挡刀,留下的齿痕。
我双掌托骨,递向他。
雪片落在骨面,瞬间化血。
萧澜单膝俯身,以掌心覆骨,指尖触到那道裂口。
他声音低哑,却穿透铁甲与风雪:
姜家骨在此,萧澜认。
开营——放人!
长枪收回,铁板挪开,雪地上出现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我抱骨起身,火把在风中晃成旗帜。
阿蛮紧随,铜号在腰侧轻碰,发出细碎的金属声,像是替我说:
债已呈,下一步——敲鼓。
09
寅时二刻。
雪片落在父骨上,像替他覆一层白幡。
我单膝跪在帐前,膝下冰渣碎裂。
借兵三百。
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
萧澜未答,只抬手,副将宋乾捧出一枚青铜虎符,伏地呈上。
虎符一分为二,左在将,右在帝,缺其一不可调兵。
宋乾低声提醒:将军,须奏请兵符,往返至少两刻。
两刻——
沈氏铁骑转眼即至。
我抬头,雪落进眼里,化成滚烫的水。
三年前,我父以左臂为你挡刀,臂骨在此。
我将断骨高举,血痂被雪洗得发白,今日,我只借三百步,不求虎符。
萧澜的指节在剑柄上收紧,旧铜印与虎符相碰,发出轻鸣。
他侧首,目光越过辕门——雪幕尽头,沈府方向火光冲天,马蹄隐约。
宋乾。
末将在。
点兵三百,随我出营。
宋乾愕然:无符擅动,按律——
萧澜抬手,截断他的话:律不及义,义不及血债。
他解下腰间半旧铜印,递到我面前,以此印为令,先斩后奏。
铜印上,一道齿痕赫然——正是当年我父臂骨所留。
我接印,雪落在铜上,瞬间化雾。
三百铁甲已列阵,枪尖挑起雪尘。
沈府暗探见状,悄然隐去,雪地上只剩两行仓皇脚印。
我翻身跃上萧澜牵来的战马,父骨贴身,母位系背。
萧澜翻身上马,与我并肩。
他低声一句,被风雪吹得铿锵:两刻之内,沈氏若敢反扑,先踏我尸。
我扬鞭,三百骑破雪而出,铁蹄如雷,直奔沈府。
卯初。
雪落无声,却被铁甲映出刀光。
我踏上登闻鼓台,阶面覆冰,一步一滑。
鼓前铜钉森列,高及胸口,状若拒马——
凡鸣冤者,须先受钉,血溅鼓面,方得上闻。
我抖开外袍,露出内里血衣——
那是沈珣吉服,肩口裂,血迹凝成紫黑,仍透铁锈腥。
鼓槌在握,木柄冰凉,我却觉掌心滚烫。
第一槌未落,守鼓太监尖声拦阻:
无状纸,不得击鼓!
我抬手,父骨横陈于前,断口映雪。
状纸在此骨中,血字在此衣上。
太监抖笔,朱墨滴落,却不敢接。
我屈膝,血衣下摆掠过铜钉,尖钉划破小腿,血珠滚落,在雪上绽成梅。
痛如刀割,我却笑,笑声穿过雪幕,惊起飞檐鸱吻。
第二槌高举,鼓槌落——
咚!
鼓声如闷雷,滚过皇城。
铜钉反震,槌柄裂,虎口血溅鼓面,与沈珣之血混为一色。
咚!
第二声,更远,似从龙座传来回声。
守鼓太监扑来夺槌,被萧澜一剑逼退。
让她敲。
他声音不高,却压得雪也一沉。
咚——咚——咚!
三声连发,鼓皮震颤,雪尘簌簌。
血点沿鼓面滑下,滴在阶前,像一串红念珠。
我跪鼓前,双手高举血衣,声裂寒空:
沈氏屠门,血债未偿!请陛下早朝亲审!
声音撞在宫墙上,又折回,惊起三千铁甲同声低喝。
鼓声未绝,午门缓缓开启一线。
内侍急奔,雪地里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朱印。
龙座虽未至,已闻其怒——
传朕口谕:今日早朝,提前一个时辰。
带沈氏罪证,带击鼓人,带萧澜。
雪落更急,却掩不住鼓上热血。
我把父骨贴在心口,低声一句:
爹,再陪我上一堂金殿。
10
寅末卯初。
鼓声歇后,皇城表面沉入雪夜,暗底却沸腾。
我趁禁军调往午门,携阿蛮绕至史馆。
三层木楼孤悬,飞檐挂冰,像一柄倒悬的剑。
铁锁被阿蛮用铜号柄撬断,发出咔的轻响,雪夜替我掩声。
推门,积年墨香与尘灰扑面。
杜衡老吏正伏案打盹,案头一盏青釉灯,照见他鬓边雪色。
我短刃抵他颈侧,低声:先生,借朱笔一用。
他睁眼,认出我,也认出父骨,指间青玉印当啷坠地。
姜氏遗孤
是。
史笔如刀,不可擅改。
那就让刀口换向。
我翻开《勘乱实录》卷三——
洪武二十七年冬,姜氏私通北狄,谋逆,阖门当诛。
朱笔原批:证据确凿。
我取出怀中血衣一角,覆于纸面,血迹浸透姜氏二字。
阿蛮递火折,我烤化封蜡,抽出夹层纸——
那是三年前沈珣亲笔密信,盖有私印,命人伪造通敌信物。
我将密信嵌入卷册,原批旁新添朱字:
经查,乃沈氏构陷,伪证昭然。
老吏颤抖,欲呼,我刀锋轻压,血珠沿颈滑入领。
先生只需闭眼一夜,明日史馆火起,与你无关。
他闭眼,泪落笔洗,墨晕成花。
阿蛮已撒火油于书架,竹梯搭窗,火苗沿梯窜上屋脊。
我收笔,把原卷塞入怀中,携副本掷入火海。
烈焰舔纸,黄绫卷边蜷曲,像无数冤魂伸指。
老吏瘫坐,喃喃:史笔……史笔……
我低语:史笔由胜者重写。
火光映窗,雪夜被染成赤霞。
我与阿蛮翻窗而下,雪深没膝,却觉滚烫。
身后史馆轰然倒塌,灰烬随风,落满皇城。
卯正将尽,天色仍暗,雪片大如鹅毛。
史馆火光照了一夜,灰烬随雪落满御街。
我与阿蛮踏火而来,雪深没踝,却一步一印,不肯被掩埋。
五龙桥前,空地丈余,是百官黎明排班之处。
我掘开积雪,掘出冻土,掘出三年前父兄被拖行的血痕。
阿蛮抖开白幡——
一丈二尺,白绫为面,朱笔写冤,笔锋是我昨夜割指之血。
血红在雪里晕开,像不肯凝固的旧伤。
风忽转,卷幡欲飞。
我单膝跪地,以铁锹为桩,锹刃深插冻土,锹柄系幡绳。
雪重,湿绫裹杆,瞬间凝成冰壳。
幡面鼓胀,又塌下,再鼓胀,似父兄欲语却哑。
我解下父骨,悬于幡杆之巅,以骨为铃,风过即响。
骨铃与雪粒相击,声细却穿耳。
阿蛮再掘第二坑,埋母灵位于杆底,让其根扎皇城。
雪一层覆一层,坑口已平,唯幡挺立。
我起身,以背挡风,以胸挡雪,像替幡做人桩。
风愈狂,雪愈重,铁锹微颤,却不倒。
远处百官灯笼渐近,红光映雪,照见冤字,照见白骨。
有人惊呼,有人低议,却无人敢上前。
雪埋脚踝,埋小腿,埋至膝弯,我仍不动。
直到第一声钟响,景阳钟破晓,金銮殿门缓缓开启。
我拔锹,雪崩落,幡却挺如初。
我对百官朗声:
此幡不倒,冤魂不散。
今日早朝,请诸公抬头看雪,也看雪里的血字。
言罢,转身,雪幕为我让路。
阿蛮随我,铜号在腰间轻碰,似替父兄鸣冤。
风雪中,白幡猎猎,如一面不肯低头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