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夜初遇
赵沐笙的童年是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素描纸。铅笔的线条在无休止的潮湿里晕开,洇成一片无法辨认的灰色。他住的筒子楼,墙皮是发了霉的绿,像苔藓一样沉默地攀附在砖石的骨骼上。父亲留下的空酒瓶在墙角排成一个方阵,瓶口蒙着灰,像一群哑口的士兵。每个深夜,当父亲的身体像一袋沉重的谷物那样倒下时,酒瓶方阵便会轰然坍塌,玻璃碰撞的脆响,是他躺在床上数羊时唯一的、固定的节拍器。
学校也并非避难所。教室是另一个战场,只是这里的暴力更加隐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自知的残忍。后排那几个男孩,他们总有办法让生活变得更糟。课桌被不小心撞翻,书本和文具散落一地,像一场小规模的地震。扬起的粉笔灰呛得他不住地咳嗽,那股干燥、辛辣的气味钻进鼻腔,总让他立刻联想到父亲衬衫领口上凝结成块的呕吐物。那种酸腐的、带着酒精发酵失败的气味,是他嗅觉记忆里最早的、也最深刻的标本,将他的童年牢牢钉在一个名为屈辱的展板上。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用头发帘挡住眼睛,学会了把自己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核,以为这样就能抵御外界的碾压。
直到那个傍晚。轮到他值日,天色已经擦黑,教学楼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拖动扫帚的沙沙声。经过音乐教室时,一串旋律像把锋利的剪刀,毫无预兆地剪开了他生命里那块厚重、发霉的幕布。是《胡桃夹子》里的《花之圆舞曲》。他从未听过这样轻盈、这样明亮的音乐,每一个音符都像一颗露珠,在长笛和竖琴的叶片上滚动。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踮起脚,透过门上那块小小的玻璃窗往里看。
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的橘色。一个女孩正在那片光里旋转,踮着脚尖,身体绷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的头发不长,用一根已经洗得褪了色的红绸带松松地系着。每一次旋转,那根红绸带就在空中划出一道温柔的、不甚清晰的轨迹。
是沈璐璐。前桌那个总是把背挺得笔直的女孩。
他看得入了神,连她什么时候停下来都不知道。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璐璐抱着一个扫帚走出来,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她看见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嘲弄或鄙夷的神色,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然后笑了一下。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两颗星星。
喏,给你。她从身后的琴凳上拿起一瓶柠檬汽水,递了过来。玻璃瓶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冰凉的触感从他指尖传来,瞬间让他因为紧张而汗湿的手心感到一阵清爽。那些水珠在夕阳下折射出无数蜜糖色的光斑,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接过汽水,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天之后,灰色素描纸的一角,似乎被染上了一点蜜糖的颜色。
他们真正熟悉起来,是在操场那两根冰冷的双杠下。沈璐璐练习倒挂,他就在旁边给她看着书包。有一次,他无聊地用手在沙坑里乱刨,指尖忽然触到一个坚硬而光滑的物体。他挖出来,吹掉上面的沙土,发现是一块银质的怀表。表壳磨损得很厉害,但依然能看出上面曾经有过精细的雕花。
他试着按了一下顶端的按钮,表盖咔嗒一声弹开。那一瞬间,他惊奇地发现,这声清脆的机械音,竟然与身边沈璐璐倒挂时屏住的、轻微的呼吸频率,完全同步。
哇,这是什么沈璐璐翻身跳下来,凑过来看。
表盘是珐琅质的,微微泛黄,指针已经不再走动。沈璐璐拿起怀表,翻来覆去地看,然后解下自己头发上的那根红绸带,灵巧地穿过怀表顶端的圆环,将它系在了赵沐笙的手腕上。
送给你啦,她说,就当是你陪我练习的谢礼。
当那根带着她体温和淡淡洗发水香味的红绸带系紧的瞬间,赵沐笙看见怀表的表盘上,忽然泛起了一圈涟漪状的光晕。那光芒不刺眼,很柔和,像把整个秋天被风吹落的枫叶都融化,然后重新封印进了这小小的珐琅质里。
他愣住了,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沈璐璐拍了拍手上的沙土,兴致勃勃地说,叫时光拍手。我数数,数到几,我们就拍几下手。
好。他讷讷地回答。
一,二,三,四,五,六,七!
当沈璐璐清脆的声音数到七的刹那,他们同时拍响了手掌。也就在那一刻,赵沐笙清晰地听见了手腕上的怀表内部,传来一声极轻微、却无比真切的声响。
是发条齿轮缓缓咬合的声音。
二
:重逢之痛
高中再见到沈璐璐,像是在一部循环播放的老电影里,忽然发现了一个被导演刻意隐藏的彩蛋。她站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中央,穿着黑色的练功服和白色的芭蕾舞鞋。聚光灯下,她做一个大跳,足尖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刮出一道流畅的白色划痕。赵沐笙坐在观众席最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那道白痕,恍惚间,觉得它与许多年前,在双杠边旋转的那根褪色红绸带的轨迹,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藏在校服袖口里的手腕。那块银质怀表被他用一根黑色的皮绳代替了红绸带,安稳地贴着他的皮肤。这些年,他时常会打开表盖,看里面那两根静止的指针。表壳内侧,被他用针尖偷偷刻下了他和沈璐璐童年时发明的密码——两个紧紧重叠在一起的月亮,代表着他和她名字里的笙和璐。
他没有立刻上前去相认。他像一只谨慎的寄居蟹,习惯了躲在自己的壳里,观察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看着她在休息时,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安静地拉伸,而是会对着把杆做鬼脸,把自己的脸挤成一团。他看着她在空无一人的器材室里,一边整理舞鞋,一边哼着跑调的《胡桃夹子》。
那一刻,赵沐笙无比确信,这个会对着冰冷的器械扮鬼脸、会把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唱成催眠曲的姑娘,依然是当年那个会往他抽屉里塞薄荷糖,会把柠檬汽水递给他的小太阳。她没有变。
他终于鼓起勇气,在她又一次哼错调子时,从器材室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轻声纠正了她那个错误的音符。
沈璐璐吓了一跳,转身看到他,先是茫然,然后眼睛一点点睁大,像是终于从记忆的深海里打捞起一张模糊的面孔。
赵沐笙她试探着叫出他的名字。
嗯。他点点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重逢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他们之间好像隔着的那几年时光,被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就轻易地蒸发了。他们开始一起在放学后的礼堂里逗留。沈璐璐教他跳舞,赵沐笙的手脚僵硬得像具木偶,每一步都踩在乐拍之外。沈璐璐笑得前仰后合,拿出一部小小的DV,把他笨拙的舞步全都录了下来。
这可是未来世界顶级编舞家的黑历史素材,她晃着手里的DV,得意洋洋,以后你出名了,我就拿这个勒索你。
他们还用舞台上那块巨大的红色天鹅绒幕布玩影子剧场。他用手比划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动物,她在幕布后为它们配上滑稽的音效。巨大的影子里,他们的轮廓被拉长、放大,短暂地交织在一起。
那段日子,赵沐笙的灰色世界被彻底照亮了。他甚至开始觉得,父亲夜里的鼾声和酒瓶的碰撞声,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变故发生在一个台风天。暴雨如注,整个城市像被浸泡在水里。他们从礼堂出来时,雨下得正大。赵沐笙只有一把伞,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整个伞面都倾向了沈璐璐那边。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半边肩膀,冰冷的液体顺着校服渗进去。
沈璐璐刚想说些什么,赵沐笙手腕上的怀表突然传来一阵异动。他低头一看,只见光滑的表盘上,竟然渗出了一粒粒白色细盐状的结晶。那些结晶一接触到他的皮肤,立刻烙下一个灼热的印记,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你怎么了沈璐璐关切地问。
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解释这诡异的现象,一阵尖锐刺耳的急刹车声猛地撕裂了雨幕。
赵沐笙甚至来不及转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侧袭来,沈璐璐被撞飞出去,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让他肝胆俱裂的抛物线,最后重重地摔在积水的路面上。她那件白色的连衣裙,迅速被涌出的鲜血染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雨点砸在脸上的声音,路人惊恐的尖叫声,肇事司机打开车门的碰撞声,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只看得到她,只听得到自己心脏疯狂的、绝望的跳动。
急诊室外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赵沐笙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都在发抖。手腕上的怀表突然开始发烫,那温度越来越高,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他惊恐地想要把它扯下来,却发现那根他换上的皮质表链,正在他的指间一寸寸地碎裂,最后化为齑粉,簌簌地落下。
他冲到急诊室门口,透过玻璃窗向里望。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沈璐璐,脸色苍白如纸。而在她的病床边,那台本应显示心跳波纹的监护仪,屏幕上显示的,竟然不是他熟悉的曲线,而是一个缓缓流动的、古老的沙漏。
金色的沙粒,正从沙漏的上半部分,一刻不停地向下方坠落。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沙漏,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她的生命。
当最后一粒沙子也落入底部,监护仪屏幕上的沙漏图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冰冷、笔直的横线,伴随着一声绵长而刺耳的蜂鸣。
世界在他眼前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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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时光倒流
绝望是一种物理性的感受。它像水泥一样灌进赵沐笙的肺里,让他无法呼吸。他攥紧了手里那捧由表链化成的粉末,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那块没有了表链的怀表,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掌心,冰冷如墓碑。
就在他被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彻底吞噬时,掌心的怀表突然迸发出一阵炫目的光芒。那光芒并非来自单一的光源,而是像通过一块巨大的棱镜折射而出,分裂成无数道彩色的光束,瞬间充斥了整个走廊。
赵沐笙被光芒刺得睁不开眼。在视野被纯白覆盖的前一秒,他看见自己身上的蓝色校服,正在光芒的照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布料的纤维迅速氧化、变黄、变脆,然后像被点燃的纸一样碳化、剥落。当光芒散去,他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已经是一件领口和袖口都磨损了的、布满了细小孔洞的旧风衣。
他茫然地抬起头,重新睁开眼。
消毒水的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阳光、青草和淡淡的尘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周围是穿着和他记忆中一样校服的、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
一个女孩站在他面前,正用一种混合着好奇、警惕和一丝困惑的眼神打量着他。
是沈璐璐。
她穿着练功服,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额角还带着运动后的薄汗。她看起来和他记忆中高中的样子一模一样,鲜活、明亮,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生命力。
请问……您找谁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对陌生人的疏离。
赵沐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确认这不是一个幻觉。但当他看到自己那只骨节分明、皮肤因为风吹日晒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时,他僵住了。他低头,看到路边一辆汽车的后视镜里,映出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那张脸轮廓深邃,下巴上覆盖着一层青黑的胡茬,眼神里写满了疲惫和沧桑。
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是他。
而她记忆里那个总躲在把杆后面偷看她练舞的、瘦弱苍白的男孩,此刻,已经长成了一个带着淡淡雪松香气的、成熟得让她感到陌生的男人。
他穿越了时间。他用某种未知的方式,跳跃到了未来。他救了她,代价是……他自己的十年光阴。
巨大的信息量和冲击让他一阵晕眩。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梧桐树。沈璐璐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眼神里的警惕更深了。
你没事吧她还是问了一句。
没事。赵沐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不能吓到她,不能让她知道这一切。他必须重新、用一种全新的身份,走进她的世界。
他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几天后,学校后巷那个专卖旧货的复古市集里,多了一个新的摊位。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风衣,卖一些稀奇古怪的老物件。他故意把一只印着抽象油画的帆布包挂在最显眼的路灯杆上,因为他记得,沈璐璐曾经在美术杂志上指着同样的画,说她很喜欢那个画家。
每天下午,算准了沈璐璐基训课结束的时间,他总会拧开那台老掉牙的古董留声机,让一张划痕累累的黑胶唱片,在市集嘈杂的人声里,固执地播放起走调的《胡桃夹子》。
他看见她和同学说笑着从巷口经过,听到了那熟悉的旋律,脚步会下意识地慢下来。她会朝他的摊位看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怀念和好奇,然后又被同学拉走。
一次,两次,三次。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垂钓者,用他们之间共有的记忆作为鱼饵,等待着她上钩。
机会终于来了。他从沈璐璐和同学的交谈中,零零碎碎地拼凑出她最近的困境——她报名参加一个重要的国际芭蕾舞比赛,却在最后一轮资格赛中,因为一个失误而错失了名额。
那天晚上,他看见她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啜泣。她的哭声很压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赵沐笙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第二天,沈璐璐在自己的储物柜里,发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打印体写着她的名字。她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份来自某个著名艺术基金会的录取通知书,邀请她作为特长生,前往国外一所顶尖的舞蹈学院进修。
她愣住了,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但当她从信封里倒出那份制作精美的通知书时,一片干枯的、被压制得非常平整的四叶草,随着信纸一同飘落下来。
她的呼吸停滞了。她认得这片四叶草。这是许多年前,在一个下过雨的午后,她和赵沐笙一起在操场的草坪上找到,然后小心翼翼夹在字典里的那一片。
她拿着通知书,冲出学校,跑到了后巷的市集。那个总是播放着走调音乐的男人,今天却不在。他的摊位空着,只有那只帆布包还孤零零地挂在路灯杆上。
登上飞往异国的国际航班那一天,赵沐笙正坐在机场候机厅最远的一个角落,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他看着沈璐璐和家人挥手告别,看着她脸上重新绽放出夹杂着期待和忐忑的笑容。
他低下头,打开了那块怀表的表盖。他发现,原本光滑的表盘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微的、蛛网状的裂痕。而他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夹层里,藏着一份黄金期货合约。那是他用这十年时间里学到的所有金融知识,为她赚来的、足以支付她七年昂贵学费和生活费的保障。
他将成为她生命里一个慷慨的、匿名的鬼魂。
在沈璐璐所住的公寓楼下那家咖啡店打工的第一个清晨,天还没亮。赵沐笙系着围裙,在氤氲的咖啡雾气中调试着机器。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向街对面的那栋公寓楼。
二楼的露台上,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穿着足尖鞋,在晨光熹微中做着舒展的arabesque。
是她。
就在他看见她的那一刻,胸口口袋里的怀表,突然传来一阵细密而轻微的震颤。那感觉,就像许多年前,在双杠之下,他第一次将耳朵贴近她的胸口,听见她心跳时那样。
一下,一下,清晰而有力。
四
:无声守护
异国他乡的每一个黎明,赵沐笙都是被咖啡机的蒸汽声唤醒的。那呲——的一声长鸣,像极了时光怀表内部的齿轮,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维度里,又一次开始了疲惫而固执的转动。他系着那条永远也洗不干净油渍的围裙,在烘焙间的闷热空气里翻动着一个个金黄的可颂。有一次,他的手腕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烤箱内壁,皮肤上立刻起了一串燎泡。那尖锐的刺痛感,让他瞬间回想起第一次穿越时,那根皮质表链在他指间粉碎、燃烧的感觉。代价,总是在不经意间提醒着它的存在。
沈璐璐的现代舞大师课费用高得惊人。咖啡店的薪水远远不够。于是,赵沐笙开始像一枚陀螺,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旋转。清晨,天还没亮,他在码头和那些皮肤黝黑的工人们一起卸下沉重的集装箱,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咸涩得发苦。午后,他会去一家画廊,脱掉上衣,在刺眼的灯光下,为那些艺术系的学生们当两个小时的人体模特,一动不动,直到肌肉僵硬得像石头。深夜,当城市陷入沉睡,他会戴上老花镜,在阁楼的小台灯下,替人修理那些机芯复杂、零件比米粒还小的古董钟表。他把自己的时间切割成无数碎片,然后用这些碎片,去黏合沈璐璐的梦想。
有一年冬天,暴风雪来得特别猛烈。赵沐笙接了一份送外卖的兼职,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艰难地骑着自行车。最后一单的地址,正是沈璐璐的练功房。他把外卖交给前台,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绕到练功房的后窗,窗户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他用袖子擦开一小块,像个卑劣的偷窥者,向里望去。
空旷的练功房里,只有她一个人。音响里放着激昂的音乐,她正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着高难度的三十二圈fouetté(挥鞭转)。汗水湿透了她的练功服,在背后洇出一块深色的蝴蝶形状。她脚下的把杆,那块用来防滑的帆布,也被汗水浸出了深浅不一的花纹。她转得有些不稳,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但她只是咬着牙,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开始。
赵沐笙就那样趴在冰冷的窗户上,看着,看着。风雪刮在他的脸上,像刀子一样。他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脏的某个地方,被她的汗水烫出了一个洞。那天晚上,他回到自己租住的、没有暖气的阁楼,把那份送外卖挣来的、皱巴巴的工资,仔细地折成了一只纸鹤。第二天清晨,他趁着去送牛奶的机会,偷偷把那只纸鹤塞进了她放在门口的舞鞋里。
他不知道,就在那天夜里,他因为严重的冻伤和肺部感染被送进了医院。在他高烧昏迷的时候,被他放在枕套下的那块怀表,持续不断地发出一种微弱的、濒死蜂鸣般的嗡响。表盘上那道蛛网状的裂痕,又加深了许多。
时间在无声的付出中流淌。终于,沈璐璐凭借一部自编自导的现代舞《囚鸟》,获得了国际上极富盛名的编舞大奖。
颁奖典礼那天,赵沐笙买了一张最角落的位置票。他穿着唯一一件体面的、从二手店淘来的西装,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过。当主持人念出沈璐璐的名字时,他看到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舞裙走上舞台,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迎向光明的鸟。
他站起来,用力地鼓掌。周围的人都在鼓掌,但他的掌声最响,最用力。他鼓掌,直到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嵌进肉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所有的骄傲、欣慰、爱恋和这么多年的辛酸,都凝聚在了这掌声里。
就在舞台顶灯大亮,将所有的光芒都聚焦在沈璐璐身上的那一刻,赵沐笙胸前的怀表,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类似玻璃碎裂的声响。他惊疑地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怀表。
表盘,彻底崩裂了。无数道裂痕从中心炸开,像一朵瞬间绽放又瞬间凝固的星芒。那破碎的纹路,像极了他藏在阁楼床底下那些、写满了思念却永远无法寄出的明信片,也像他以各种匿名方式捐款后收到的、那些永远不能署上自己名字的收据。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看向舞台。
沈璐璐正举着奖杯,向观众鞠躬致意。就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间,她左脚舞鞋上的缎带,毫无征兆地,啪的一声,崩断了。
她在空中失去了平衡。
那失控的、向下坠落的姿态,那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愕与无助,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模糊的空气,与多年前那个暴雨的夜晚,她被汽车撞飞出去的慢镜头,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不——!
赵沐笙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不顾一切地推开人群,向舞台冲去。在他冲上舞台台阶的瞬间,手里那块已经彻底碎裂的怀表,在他掌心迅速升温、熔化,变成了一滩滚烫的液态金属。
他看见舞台光洁的地板上,映出了自己的倒影。而那个倒影,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风化、剥蚀,像一座被千年风沙侵蚀的石像。
五
:最后的告别
剧场的顶灯在混乱中再次熄灭,应急灯投下惨白的光。赵沐笙冲过慌乱的人群,在通往后台的消防通道里追上了被工作人员搀扶的沈璐璐。她只是脚踝扭伤,并无大碍,脸上却写满了惊魂未定。
他攥紧了手里那块已经熔化、正在冷却凝固的表壳,滚烫的金属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滴落下来,有一滴,正好溅落在她那根断掉的舞鞋缎带上,滋的一声,烫出一个小小的黑点。
你……沈璐璐看着这个突然冲出来的、眼神狂乱的男人,有些害怕。
赵沐笙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烧红的炭。这次穿越的代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具象化。它不再是模糊的衰老,或是可以被忽略的裂痕。它是一张被他反复折叠成小方块、藏在他西装内袋里的皱巴巴的体检报告。
肝癌晚期。
医生说,他的身体机能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所有的器官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衰竭。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消失在消防通道的黑暗里。
他又一次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即将嫁给别人的时间点。
他站在市中心广场的巨幅电子海报前,海报上是沈璐璐获奖演出的宣传照。她穿着那身洁白的舞裙,笑得无比灿烂。而在她的身旁,有一个穿着得体西装的男人,正温柔地为她整理着头纱。那个男人,叫陈家俊。
赵沐笙的目光凝固了。他认得那张脸。即使隔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认得。陈家俊,正是当年在小学的双杠边,趁他去打水,拧开他的水壶,往里面灌满肥皂水的那个男孩。那个带头撞翻他课桌,嘲笑他身上有股穷酸味的男孩。
世界以一种极其荒谬和残忍的方式,在他面前展现了它的逻辑。他用尽一生去对抗的那些恶意与伤害,最终却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了他用生命守护的光芒身边。
除夕夜,窗外炸开一簇又一簇盛大的烟花,明明灭灭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坐在那间熟悉的阁楼里,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摊开了一本泛黄的活页手账。
他开始写,用尽最后的力气。他写那个被雨水打湿的童年,写那瓶蜜糖色的柠檬汽水,写双杠下咔嗒作响的银怀表。他画下他们童年时发明的、只有他们才懂的密码——两个重叠的月亮。他写那个台风天,那场车祸,那个沙漏状的监护仪。他写他在异国他乡的每一个清晨和深夜,写他手腕上被烤箱烫出的疤,写那只塞进舞鞋的纸鹤。
他把自己的三生三世,都浓缩进了这本薄薄的手账里。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把手账小心地塞进一个外卖盒里。那是城里一家最有名的老字号,他知道沈璐璐每年都会订他们家的汤圆。
当沈璐璐和陈家俊在飘着雪的院子里,好奇地打开那个多出来的汤圆盒时,她看到了那本手账。她翻开泛黄的纸页,看着上面那些熟悉的、被泪水和血渍晕染开的笔迹,看着那些只有她才懂的密码图样。
她忽然想起,在她获奖之后,剧院门口总有一个卖热红酒的男人。他总是沉默地站在角落,裹着一件厚厚的旧风衣,帽檐压得很低。她有好几次,都看到他那洗得发白的围裙口袋里,会露出半截古旧的怀表链。
她疯狂地向后翻,翻到了手账的最后一页。
那里的字迹已经非常虚弱,颤抖得像濒死之人的心电图。
如果能再次遇见你,我会假装是第一次心动。
就在她读完这句话的同时,一阵尖锐、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穿透了玻璃,也穿透了她的耳膜。
赵沐笙躺在颠簸的救护车里,意识正在一点点抽离。他透过车窗,看到远处沈璐璐家亮着温暖的灯。他能想象她穿着漂亮的婚纱的样子。他甚至看见,在急救灯惨白的光线下,她婚纱上镶嵌的那些珍珠,正折射出虹彩般的光晕,像极了许多年前,那块怀表第一次在他手腕上泛起涟漪时的模样。
他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皮肤,正以一种树皮皲裂般的速度,迅速地衰老、起皱、长出褐色的斑点。
他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六
:永恒之约
沈璐璐最终没有穿上那件镶满珍珠的婚纱。
她在婚礼现场,发现了一本被送到化妆间的手账。手账的封面,用一种类似日本金缮的技艺,被细碎的金箔修补过,那些裂痕在金色的填充下,像一道道美丽的闪电。她知道,这是他留下的。
她翻开泛黄的活页,指尖抚过那些被岁月和香槟酒渍晕染开的密码。突然,一枚干枯的、边缘已经有些破碎的四叶草,从纸页间飘落下来。
正是当年他偷偷夹在录取通知书里的那一片。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她站在铺满了玫瑰花瓣的走廊上,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被巨大的、无声的悲伤淹没。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突兀地响起了一阵无比熟悉的、轻微的怀表走时声。
滴答,滴答,滴答。
她猛地转身,只看见一个穿着褪色围裙的男人,正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红酒塞进她冰冷颤抖的掌心。他的袖口,还沾着一点点金粉,和手账封面上的痕迹一模一样。他抬起头,对她露出了一个疲惫而温柔的微笑。
是那张她曾在林荫道上见过的、胡子拉碴的脸。
又是那阵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仿佛一个不断重复的噩梦。男人在她惊愕的注视下,身体晃了晃,向后倒去。
沈璐璐疯狂地翻开手账的最后一页,发现那行虚弱的字迹下面,多了一行崭新的、笔锋有力的字。墨迹未干,还带着湿润的光泽。
这次,换你数到七。
她发疯似的追到医院,却只在空无一人的病床上,看到了几缕散落的、刺眼的银发,和一块已经完全凝固、通体透明、像琥珀一样的怀表。那两根黑色的指针,被永远地封存在了里面。
新年午夜的钟声,一下一下地敲响。
沈璐璐坐在她空荡荡的公寓里,手里攥着那块已经变成琥珀的怀表。它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生命般的温润。
她把它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当第十二下钟声敲响时,那块琥珀怀表突然迸发出一阵极光般绚烂的光芒,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再睁开眼时,刺鼻的消毒水味、玫瑰花香和眼泪的咸涩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夏日午后阳光暴晒下,沙子的味道。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小学的沙坑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不远处,一群孩子正围着一个瘦小的男孩,推搡着,嘲笑着。
那个男孩被推倒在地,却倔强地没有哭。他抬起头,拍了拍身上的沙土,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在漫天的尘土和少年们恶意的哄笑中,有着与她记忆里完全一致的、明亮如初雪般的干净。
沈璐璐悄悄地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她能感觉到,那里藏着一片被她撕下、然后紧紧攥住的纸片。那是赵沐笙手账的最后一页,上面还残留着他最后的字迹。
如果时间能重来,请让我做那个先转身的人。
她看着那个在沙坑里,被世界孤立的男孩,看着他眼中那片尚未被雨水打湿的、清澈的灰色。她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胸口的那片纸,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