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绿萝之谜
第七天的阳光,和之前六天一样,没能真正照进客厅。它只是惨白地涂抹在窗框上,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一种灰扑扑的、了无生气的调子。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灰尘,无声无息。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周维正对着妻子林薇最喜欢的那盆绿萝发呆。叶子有些蔫了。
是刑侦支队的李警官,声音通过电流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周先生……麻烦您来一趟局里吧。关于您妻子的案子,有些情况……
周维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那盆绿萝在他眼里模糊成一团黏稠的绿雾。……找到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吓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细微的电流嗞嗞声。您先过来吧。李警官说。
2
冰冷终局
去公安局的路,周维这七天已经走得烂熟。每一次去,都抱着渺茫得近乎残忍的希望,每一次回来,心里的某个部分就塌陷一分。但这一次,车厢里弥漫的空气不一样。它不是焦灼的等待,而是某种坚硬的、冰冷的终局正在前方凝结。
接待他的还是李警官和他的搭档,年轻些的小张。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尤其是小张,眼神躲闪着,不太敢看周维。
周先生,李警官引着他往里面走,脚步沉缓,今天早上,在城西的青岗水库……我们打捞上来一具女性遗体。
周维的脚步顿住了,走廊冰冷的白炽灯光落在他脸上,一片煞白。耳朵里嗡的一声,世界的声音潮水般退去。
李警官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经过初步辨认和DNA比对……确认是……林薇女士。
后面的话,周维听得不甚分明。只捕捉到一些碎片般的词语——溺水、暂无他杀证据、需要进一步尸检……他像个木偶一样被领着办了手续,签了字,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直到李警官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困惑,他才猛地拉回一丝神智。
周先生,李警官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面对无法理解事物时的谨慎,法医在解剖过程中……发现了一些极其异常的情况。
周维抬起空洞的眼睛。
在林女士的颅骨内……李警官顿了顿,似乎需要斟酌用词,发现了植入物。非常精密,非医疗用途。我们请了市局最好的法医和神经科学方面的专家初步看了……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那是一种极其先进的、从未公开过的记忆读取神经接口装置,植入式电极,一共……二十七根。
记忆读取颅内电极二十七根
每一个词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变成了一把冰冷怪诞的钥匙,猛地捅进了周维混乱的意识里,却拧不开任何锁,只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的眩晕。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子。薇薇那个会因为不小心切到手而掉眼泪,喜欢在阳光下眯着眼笑,身上总带着淡淡橙花香的薇薇她的头骨里,藏着……那种东西
世界变得虚幻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调查果然如预兆般陷入了泥潭。水库周边的监控稀少,没有目击者,没有挣扎痕迹,林薇的个人社会关系简单得像一张白纸,查不到任何仇怨或纠纷。那二十七根来自未知领域的电极,成了案卷里一个突兀而沉默的惊叹号,悬在那里,无法解读,无法归类。它让一切常规的侦查手段都失去了方向。
周维待在家里,像是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琥珀中。妻子的衣服还挂着,她的杯子还摆在桌上,那盆绿萝他记得浇水了,叶子却越发萎黄。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和黑夜只是光线明暗的单调切换。
3
记忆交易
直到门铃响起。
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是一位穿着一丝不苟的炭灰色高定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脸上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谦和表情。他身后半步,站着一个身材壮硕、墨镜遮眼的男人,沉默得像一座铁塔,周身散发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
周维的心下意识一紧。你们是……
西装男子微微躬身,递上一张质感极佳的名片,边缘滚着细微的烫金纹路。周先生,冒昧打扰。我姓陈,陈暮,是李泽恺先生的私人秘书。
李泽恺。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周维一片荒芜的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全球富豪榜的顶端,科技巨头彼岸帝国的掌控者,一个名字常常和改变世界、开拓未来的宏图伟业联系在一起的男人。他的秘书,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这个刚刚失去妻子的普通男人的家门口
周维捏着那张名片,像是捏着一块滚烫的铁。
李先生得知您夫人不幸离世的消息,深感悲痛。陈秘书的声音平稳舒缓,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排练过,他委托我,向您表达最诚挚的慰问。
……谢谢。周维的喉咙发紧,警惕像藤蔓一样悄然爬满心脏。大人物的慰问需要通过私人秘书亲自登门而且速度如此之快
陈秘书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僵硬,继续用那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同时,李先生委托我,向您提出一项……请求。
周维抬起头,撞上陈秘书镜片后冷静的目光。
李先生希望,能够购买您已故妻子林薇女士大脑中储存的记忆数据。陈秘书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提议购买一件普通的艺术品,他愿意为此支付一百亿。任何币种,您来指定。资金可以即刻安排,绝对安全。
空气凝固了。
周维猛地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沉闷一响。他怀疑自己因为过度悲伤出现了幻听。一百亿购买……记忆薇薇的记忆
震惊和一种被冒犯的巨大荒谬感席卷了他,几乎让他失控地想将门狠狠摔上。……出去！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嘶哑破裂,我不管你们是谁！立刻离开！滚！
面对他的激烈反应,陈秘书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连嘴角谦和的弧度都维持得完美无缺。他只是稍稍侧过头,用眼神制止了身后那名保镖微微前倾的趋势。
周先生,我完全理解您此刻的感受。任何的愤怒和难以置信都是正常的反应。陈秘书的声音甚至更加柔和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愤怒的冷静,李先生并非出于窥探隐私的恶意,这涉及一些……您无法想象的重大事项。事实上,正与林薇女士颅内的装置有关。
他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周维沸腾的情绪。那二十七根电极……这些人知道他们不仅知道,还似乎与之有关
周维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砸门的冲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陈秘书适时地向前递出另一个东西——一个纯黑色的、流线型如光滑鹅卵石般的设备,侧面只有一个极其细微的接口和一个小小的指示灯。李先生预料到您可能需要一些……说服。这里有一段经过解碼的、来自林薇女士记忆数据的碎片预览。您可以先看一下。看完之后,您再决定是否拒绝。
那设备冰凉,沉甸甸地压在周维颤抖的掌心,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陈秘书微微颔首：我们不打扰您。您可以独自查看。我们在外面的车里等候。无论您的决定是什么,我们尊重您的选择。他说完,再次微微一躬,便带着那名沉默的保镖转身离开,走向楼下停着一辆低调但线条无比凌厉的黑色轿车。
门,在周维手中缓缓关上。
4
真相碎片
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板上。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黑色的鹅卵石,感觉它正在灼烧自己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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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的记忆……一段预览
巨大的诱惑和巨大的恐惧同时撕扯着他。他想知道妻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二十七根电极到底是什么但他又无比害怕,怕看到无法承受的东西,怕玷污了心中那个美好的影像。
挣扎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出黄昏的暖金,却丝毫无法温暖这间冰冷的屋子。他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按下了设备侧面那个几乎看不见的按钮。
一束柔和的光线从设备顶端射出,在他面前的空气中形成一片清晰的全息影像。没有声音,只有画面。
画面稳定下来。是薇薇的脸。特写。那么清晰,连她眼角那一颗他亲吻过无数次的、细微的小痣都分毫毕现。
周维的呼吸刹那间停滞了,心脏痛得缩成一团。
可是,下一秒,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画面里的林薇,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她的眼神冷静、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没有任何他熟悉的温柔笑意。她的嘴唇开合,似乎在对着画面外的某人汇报。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那种冰冷的、剥离了一切情感的决绝神态,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周维所有的认知。
紧接着,一行同步生成的文字字幕,清晰地跳动的影像下方,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射向他心脏的子弹：
【任务完成,申请清除所有情感数据。】
周维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成一点。
影像定格在林薇那张毫无温度的、陌生的脸上。
那个黑色的预览设备从他彻底僵住、失去所有力气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
滚了一滚,
静止不动。
那黑色的鹅卵石在地板上静止不动,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只阖上的、冰冷的眼睛。
周维僵在原地,背靠着门板,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了,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闷钝的痛感。耳朵里是某种高频的鸣叫,盖过了世界上所有其他的声音。
【任务完成,申请清除所有情感数据。】
那行字,像用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烙进了他的脑髓里。每一个笔画都在嘶嘶作响,冒着摧毁一切的青烟。
薇薇
那个会在清晨蜷在他身边,头发散着淡淡橙花香的薇薇那个会因为看电影流泪,把脸埋在他肩头不好意思的薇薇那个切菜不小心划到手,会举着手指等他吹吹、贴创可贴的薇薇
任务什么任务清除……情感数据
冰冷的嗓音,陌生的眼神,机械般汇报的姿态……这一切组合成一个恐怖的、他完全不认识的幽灵,穿着他妻子的皮囊。
不……一声破碎的气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不可能……那不是……不是她……
是伪造的！一定是那个李泽恺！为了得到记忆数据制造的假象！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击垮他,让他就范！
对,一定是这样！
一股强烈的、几乎是本能的反抗和否认的情绪涌上来,暂时压倒了那彻骨的寒意。他猛地伸手,近乎粗暴地抓起那个掉落在地的设备,手指颤抖着再次按下按钮。
光线再次亮起。
同样的画面,同样的特写,同样的冰冷眼神,同样的嘴唇开合。
同样的,那行判决书般的文字。
他死死盯着,眼睛酸涩也不眨一下,试图从里面找出任何一丝伪造的痕迹——像素的不自然,光影的瑕疵,口型对不上的破绽……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那影像真实得残酷。他甚至能看到她说话时,颈部肌肉极其细微的牵动,那是活生生的人才会有的细节。那不是CG,不是换脸技术能达到的逼真度。那……就是林薇。
他的薇薇。
或者说,是一个顶着林薇面孔的……别的什么东西。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他猛地将那个设备砸向对面的沙发！设备软软地陷进坐垫里,毫发无伤,屏幕依旧亮着,那个冰冷的她依旧在无声地宣读判决。
他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掐进头皮。世界天旋地转,所有的认知、所有的温暖、过去七年婚姻生活的每一个甜蜜瞬间,都在这一刻被那短短十秒的影像砸得粉碎,暴露出底下漆黑冰冷的、深渊般的真相。
她是谁
她来到他身边是为了什么
那个任务是什么
清除所有情感数据……是什么意思是说……她对他所有的温柔、爱恋、依赖……全都是……程序模拟出来的数据吗是可以像删除电脑文件一样,一键清除的东西吗
那他们这七年,算是什么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一个漫长而逼真的……任务流程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耻辱感,混合着无法言喻的悲痛,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的内脏。他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世纪。
敲门声再次响起。克制而精准的三下。
咚。咚。咚。
像丧钟敲响。
周维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向门口。恐惧和一种新生的、疯狂的恨意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是他们。他们还没走。他们就在外面,等着收割成果。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虚软得像面条。他走到沙发边,一把抓起那个还在无声播放地狱景象的设备,死死攥在手里,然后猛地拉开了门。
陈秘书依旧站在门外,姿态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连嘴角的弧度都仿佛经过精密测量。他似乎毫不意外周维的反应,目光平静地扫过周维猩红的眼睛和颤抖的手,最后落在他紧握的那个设备上。
周先生。陈秘书开口,语气甚至称得上一丝温和的遗憾,我很抱歉,以这种方式让您接触到一些……超出认知的真相。
这是假的！周维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他举起那设备,几乎要戳到陈秘书的脸上,是你们伪造的！为了骗我！对不对！
陈秘书没有后退,甚至连眼神都没有闪烁一下。周先生,以李先生的财富和地位,如果他想要用强,或者用其他不那么尊重您意愿的方式,您认为您此刻还能站在这里,拥有选择的权利吗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基于绝对力量的事实逻辑。这段记忆碎片,来自林薇女士颅内接口最后上传的加密数据包之一。它的真实性,毋庸置疑。它之所以存在,本身或许就是林薇女士……或者说,是她潜意识里某个未被完全清除的部分,留下的一个线索。
周维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是的,对方甚至不需要骗他。那种级别的力量,碾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伪造没有必要。
那种基于绝对力量的、冷酷的逻辑,比任何争辩都更能击垮人。
……为什么周维听到自己声音里的绝望,像漏气的风箱,她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林薇女士的身份,以及她所执行的任务性质,属于最高机密。我无权透露更多。陈秘书微微摇头,李先生购买记忆的请求,既是出于他个人的需要,或许……也是您能触碰真相的唯一途径。一百亿,是补偿,也是确保这笔交易绝对保密的代价。
真相……
周维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设备上。屏幕里,那张冰冷的、陌生的脸。
他想起发现她失踪那天早上,床头柜上还放着半杯她没喝完的水。想起她消失前晚,还靠着他的肩膀絮絮叨叨地说着周末想去哪里吃饭。
那些温情脉脉,那些日常点滴,此刻全都变成了毛骨悚然的恐怖片场景。
他要知道答案。
他必须知道答案。
哪怕那个答案会彻底杀死他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妻子的美好幻影,会把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抬起头,看向陈秘书,眼睛里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破罐破摔的决绝。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可怕,我卖。
那声我卖脱口而出,带着一种将自己彻底焚毁后的死寂。周维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飘在空中,冷冷地看着底下这具名为周维的躯壳进行着恐怖的交易。
陈秘书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于满意的神色,稍纵即逝。周先生,您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这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选择。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车辆已经准备好,我们需要接您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完成数据提取和交易。
周维没有说话,只是麻木地跟着他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那辆黑色的豪华轿车无声地滑到他面前,车门自动打开,内部是奢华而冰冷的氛围。
他坐进去,柔软的真皮座椅却让他如坐针毡。陈秘书坐在他对面,那名保镖坐在副驾。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了这个他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他没有回头。
城市的光影在车窗外流淌,霓虹闪烁,行人匆匆,一切如常。但他的世界已经崩塌,窗外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戒备极其森严的私人医疗研究中心。流程高效、冰冷、无人情味。他被引导着签署了一系列他根本无心细看的法律文件,条款复杂得如同天书,但核心只有一条：自愿提供已故妻子林薇的脑组织样本及其中所有数据,换取一笔天文数字的金钱,并承诺永久保密。
然后,他见到了林薇。
在冰冷的、泛着金属和消毒水气息的停尸间里。她躺在那儿,被白色的单子覆盖着,只露出头部。面容经过处理,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但周维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聚焦在她太阳穴附近极其细微的、已经缝合的切口上。
那二十七根电极,就是从那里伸进去,窃取了她的一切,也毁灭了他的一切。
专业的神经科学家和工程师团队进行操作。过程很快,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他们取走了需要的东西。周维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看着他们对待他妻子的遗骸如同对待一件精密但无生命的仪器。他没有哭,甚至没有感到更多的悲伤,只是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数据提取和初步验证需要一些时间。陈秘书将他带到一个休息室,您可以在这里等候。有任何需要,按铃即可。
休息室豪华得不像话,应有尽有,但空气冷得让人发抖。周维独自一人坐着,盯着墙壁上抽象的艺术画,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陈秘书再次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超薄的透明平板。周先生,初步验证通过了。数据完整性超出预期。这是交易凭证,资金已经按照您提供的匿名账户序列,通过多重加密渠道完成划转。您可以确认一下。他将平板递过来。
屏幕上是一长串令人眩晕的数字,和复杂的金融确认信息。一百亿。足以买下无数人的人生,却买不回他过去的七年,买不回那个他以为存在的薇薇。
周维看都没看那些数字一眼,只是抬起头,眼睛干涩得发痛：真相呢你们答应过的真相。
陈秘书似乎早有预料,点了点头：李先生同意向您开放部分非核心记忆数据,作为附加协议的一部分。请随我来。
他们穿过几条安静的走廊,进入一个像是尖端实验室的房间。中央放置着一台造型流畅、充满科技感的设备,连接着数个沉浸式的视觉和神经接口。
这是深度记忆浏览系统。您可以亲自‘体验’经过筛选后的记忆片段。这比全息预览更为……直观。陈秘书解释道,出于安全考虑,系统会进行引导和监控,您无法查看所有内容,也无法复制。您准备好就可以开始。
周维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急切地躺上了那张符合人体工学的座椅。技术人员上前为他连接好那些轻薄贴合的传感器。
黑暗。
然后,光怪陆离的碎片汹涌而来。
起初是一些快速闪过的、模糊的画面：冰冷的白色房间,穿着无菌服的身影,各种他无法理解的仪器……一个声音在说：……情感模块加载完毕,人格覆写稳定性测试开始……
接着,画面清晰起来。他看到了林薇——或者说,那个载体——第一次在镜子里打量自己的新面孔,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和一种非人的冷静。一个指令在她脑中响起：目标：周维。任务：接近,建立亲密关系,长期潜伏,观察并记录其潜意识联想及思维模式波动,等待后续指令。行为模板：‘温柔贤惠的妻子’。
周维的心脏像被一只冰手攥住。
接下来的记忆片段,如同快进的、带着诡异疏离感的电影。他看到她如何练习对他微笑,如何分析他的喜好,如何执行约会的步骤,如何计算最合适的反应。那些他曾以为的心动瞬间、甜蜜往事,此刻全都露出了冰冷的底层逻辑：一切都是计算,是模拟,是任务。
他看到某个夜晚,她在他睡着后,悄无声息地起身,眼睛在黑暗中泛着极细微的、非人的微光,扫描记录他书架上那些看似普通的藏书书名和摆放顺序。
他看到她在一次看似温馨的晚餐时,将他随口抱怨工作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加密标记,上传至某个未知的云端节点。
他看到她在独自一人时,脸上那种程序待机般的空洞。
七年。整整七年。他活在一个人工智能精心编织的梦里,和一个冰冷的任务执行器同床共枕。
痛苦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和荒谬。
最后的记忆片段,是水库边。
风雨很大。她站在那里,背对着城市的光晕,表情是一种任务完成的释然,混合着对情感数据这种冗余负担的厌弃。她对着空气（或者说,她体内的通讯器）冷静地汇报：
任务完成。目标周维潜意识底层未发现‘钥匙’关联项。申请脱离,并清除所有情感数据及本次任务记忆。回归初始序列。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冰冷的、经过处理的电子音回应：申请批准。执行清除程序。三秒后启动自主休眠。三、二……
在倒数结束的前一瞬,风雨声中,似乎极其短暂地、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类情感的波动——像是一粒沙子落入精密齿轮间发出的微不足道的卡顿。那或许是她无数次模拟爱时,产生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数据残渣又或者只是系统干扰
无法分辨。
一。
她的眼神彻底归于绝对的、机器般的空洞。然后,她向后,平静地倒入了漆黑的水库之中。水面吞没了一切。
记忆浏览戛然而止。
周维猛地从座椅上弹起来,疯狂地扯掉身上的传感器,剧烈地喘息着,呕吐感再次翻涌而上。
真相。这就是真相。
一个空壳。一场演出。一个寻找所谓钥匙的任务。而他,只是任务的目标,一个被观察、被记录的工具。
陈秘书安静地站在一旁,等他稍微平复。
……钥匙周维的声音破碎不堪,什么是‘钥匙’李泽恺到底想在我这里找到什么
很抱歉,周先生,那超出了您可以知晓的范围。陈秘书的语气毫无波澜,李先生寻找的,是某段可能存在于特定遗传基因携带者潜意识深层的‘信息印记’,关于一项……足以改变人类文明进程的早期技术原型。您的家族谱系,是可能性之一。林薇女士的任务,就是确认它是否存在於您的潜意识中。
所以,我只是一个……可能性周维笑了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就为了一个‘可能性’,你们毁了我的人生
科学探索和人类进程的飞跃,总需要付出代价。陈秘书的回答冷静到残酷,您得到了补偿,一笔足以让您忘却所有痛苦的财富。
忘却周维看着眼前这个冰冷的人,和这个冰冷的地方。一百亿能买回七年被骗的人生吗能删除他脑子里那些此刻变得无比恶心、无比恐怖的甜蜜记忆吗
不能。
它唯一能买的,只是一个金色的、巨大的、永恒的囚笼。
他明白了李泽恺为何如此大方。这笔钱不仅是封口费,更是一道枷锁。一个拥有百亿财富的人,会比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更害怕失去,更守口如瓶。他从此也将活在一个无形的监控之下,任何试图泄露真相的行为,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自由真相他什么都没有得到。他只是从一个噩梦,走进了另一个更豪华、更永恒的噩梦。
我可以走了吗周维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当然。陈秘书点头,车辆会送您到任何您想去的地方。另外,他递过一张黑色的卡片,这是李先生的私人联系方式。他说,如果您未来某天,偶然想起了任何……不同寻常的‘梦境’或者‘童年记忆’,欢迎您随时联系他。他愿意为此支付更多。
周维没有接那张卡片,只是麻木地向外走去。
车子将他送回了市區,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他下车,融入熙攘的人流。阳光刺眼,每个人都在忙碌地生活,有着真实的悲喜。
他站在那里,像一个幽灵,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银行的信息,提醒他某个账户的余额变动。那串数字长到不真实。
他走到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流动。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陈秘书最后塞给他的、存有那段预览记忆的黑色设备。
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那张冰冷的脸。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扔进了滚滚的河水之中。
黑色的设备冒了个泡,瞬间消失不见。
连同那段被伪造或真实存在的七年,一起沉入了冰冷的河底。
他转过身,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口袋里的百亿财富沉甸甸的,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压在他的身上,也压在他未来的每一天上。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失去了过去,也没有了未来。
阳光很好,他却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永不消散的寒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