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
301
室空无一人。可我夜夜都能听到那规律的叩击声,直到我在门缝下,发现了那张写着我名字的旧报纸。
01
哒。
哒。
哒。
声音又来了。
像是有人用指节,抵着石膏板,精准地、执拗地,叩击着。不响,却冷硬得像锥子,直直钉进我的太阳穴里。
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停顿。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我猛地扯过被子,蒙过头顶,把自己裹成一个颤抖的茧。可那声音穿透了一切,不是在耳膜里响,是在我脑仁里直接敲响的。
第四下。第五下。第六下。
够了!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尖叫划破黑暗,像一块碎玻璃。
黑暗中,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隔壁,那敲击声停了。死一样的寂静裹挟上来,更让人窒息。
我颤抖着手摸到手机。屏幕冰冷的光刺得眼睛生疼。凌晨三点零一分。一秒不差,和之前每一个夜晚一样。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
指甲掐进掌心,我按下了那个三位数的号码。
喂,110
吗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我要报警!我隔壁……隔壁
301
的人,天天凌晨三点敲墙!骚扰!精神虐待!你们管不管
电话那头的女声冷静得近乎机械:地址。具体什么情况
我语无伦次地报出公寓地址和门牌号
302。……就敲墙!准时三点!声音不大,但就是要命地响!我求求你们,过来看看……
301
室,是吗接线员确认道。我甚至能听到那边键盘敲击的轻微嗒嗒声。
对!就是
301!
听筒里沉默了几秒。那沉默粘稠得令人窒息。
然后,那个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困惑,像光滑冰面上裂开的一道隙缝。
女士,请您冷静。根据我们的系统记录,您所说的锦绣公寓一单元,301
室……她顿了顿,仿佛在再次确认一个绝无可能的事实,已经空置封闭十年了。
我的呼吸骤然停了。
全身的血液,好像一瞬间冻成了冰碴子。
……什么
系统显示,该房屋自
2014
年起便处于永久封闭状态。您确定……您听到的声音,是来自
301
室吗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碎了我仅存的理智。
2014
年十年
怎么可能那每夜准时响起的、折磨得我快要死去的敲击声……
电话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砸在柔软的被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世界死寂。
只有窗外无边的黑暗,吞噬着一切。
然后——
哒。
第七声敲击,清晰地、从容地,从那面本该隔绝着虚无的墙壁另一边,传了过来。
仿佛无声的嘲笑。
02
阳光很好。
是从那扇老式的、带点锈迹的钢窗斜射进来的,落在浅黄色的复合木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翻滚、舞动。
我抱着膝盖,坐在刚拆开包的懒人沙发上,看着这间屋子。
三十平,一室户,朝南。老小区,六层楼的顶楼,没电梯。墙皮有些地方微微泛黄、卷边,但总体干净。卫生间的水龙头有点锈,拧开时得费点劲,水流哗啦啦的,带着水管特有的沉闷嗡鸣。
挺好的。真的。
对我这样一个刚换了工作、钱包瘪得像被压路机碾过、并且被市中心房东无情扫地出门的人来说,这里简直是救赎。中介小赵把钥匙递给我时,脸上那点欲言又止的怜悯,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
林晚姐,这楼……老了点,也安静了点。他搓着手,眼神有点飘,但性价比绝对是这个片区最高的!您不是图清静嘛,这儿保证没人吵您!
清静。是的,我太需要清静了。
上一个合租的房子里,隔壁住着一对昼夜颠倒的游戏主播,日夜喧嚣。再加上新工作的压力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几乎要把我淹没。我的神经末梢像是暴露在了空气里,一点点声音都能让我惊跳起来。医生说,这是焦虑症的躯体化表现,建议我,换个环境,彻底放松。
所以,当我看到这房子的租金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哪怕看房那天,物业那个穿着褪色蓝工装、眼皮耷拉着的大叔,用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哗啦啦地开了门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嘟囔了一句:这层就你一户,旁边那间,空了好多年了,别瞎琢磨就行。
我当时全部心思都在计算租金能省下多少,根本没在意他的话。甚至因为他说的就你一户而窃喜。没人打扰,完美。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这间终于属于我的、安静的屋子里。
阳光晒在背上,有点暖。窗外能看到楼下老榕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再远一点,是隔壁楼同样斑驳的墙面。
可是……
我吸了吸鼻子。空气里,除了灰尘的味道,似乎总萦绕着一丝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不是霉味,更像是一种……陈旧。像一本在箱底压了太多年、纸页已经脆黄的书,突然被翻开的味道。
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味道。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轻轻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很细微的不适,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缠上了心脏的某个瓣膜,不明显,但存在着。
我甩甩头,试图把这莫名其妙的感觉甩开。
是太累了吧。搬家耗光了所有力气。神经衰弱的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向旁边那个单元。301。它的窗户紧闭,暗蓝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看不出一丝内里的情状。它的阳台栏杆锈蚀得厉害,和我这边
302
的截然不同。
确实像是空了很久的样子。
我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阳光依旧很好,屋子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可那种奇怪的、被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着的感觉,又悄悄地、毛茸茸地爬上了我的脊背。
03
夜色如墨。
我被猛地惊醒,不是被声音,是被一种感觉——仿佛冰凉的针尖,猝然刺入睡眠最核心的温热地带。
心脏在胸腔里疯了一样地撞。
然后,那声音来了。
哒。
轻微,却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精准,穿透墙壁。像是骨骼与某种更坚硬的物质,在极近的距离内,短促地接触。
哒。
第二下。同样的间隔,同样的力度,分毫不差。它不是在敲,更像是在……叩击。带着一种古老而固执的仪式感。
哒。
第三下。结束了。短暂的寂静降临,比声音本身更令人窒息。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耳朵竖着,像受惊的兔子,在黑暗中捕捉着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
什么都没有。
只有我自己的血液,在耳膜里奔流轰鸣。
是幻觉吗医生说过,严重的焦虑和失眠会导致幻听。我拼命告诉自己,是的是的,是幻听。我太紧张了,这房子太静了,静得让我自己的神经系统开始制造噪音。
我摸索着抓到手机,屏幕亮起。
03:00
冰冷的数字,像一只毫无感情的眼睛,凝视着我。
胃里一阵翻搅。我蜷缩起来,把脸埋进枕头,试图用柔软的棉花构筑一道防线。睡意却早已被连根拔起,扔进了窗外无边的黑暗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一切终于过去,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的那一刻——
哒。哒。哒。
又是三下!一模一样!连那令人绝望的精准间隔都分秒不差!
这不是幻听!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更深的恐惧,猛地窜上我的头顶。凭什么我受够了合租的吵闹,受够了工作的压力,我只不过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喘口气,凭什么又要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纠缠
我猛地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几步冲到与
301
相邻的那面墙前。墙壁在黑暗中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像一堵沉默的、没有尽头的灰色悬崖。
我抬起手,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握成拳,狠狠地砸向墙面!
砰!
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我自己的拳头被反震得生疼。
吵什么吵!半夜三更的!有没有完!我尖声叫道,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听起来陌生极了。
吼完,我立刻屏住呼吸,整个人贴在冰冷的墙面上,侧耳倾听。
死寂。
对面没有任何回应。没有被打断的慌乱,没有被惊扰的反击。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杂音都没有。仿佛我倾尽全力的愤怒和质问,只是投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连半点涟漪都未曾激起。
只有我那一声砰的回音,还在空旷的房间里微弱地回荡,衬托得此刻的寂静愈发诡异。
它停了。被我吓住了吗
我的心跳缓缓平复,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席卷而来。看来,恶人还需恶人磨。我扶着墙,慢慢走回床边,瘫软下去。精神和肉体都疲惫到了极点。
也许,明天该去和邻居好好谈谈虽然物业说那边没人,但万一……万一是哪个无聊的流浪汉或者小孩偷偷溜进去了呢
对,明天就去。说清楚。
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混乱的心绪终于稍稍安定。睡意如同潮水,再次慢慢涌上,将我拖入昏沉之中。
……
哒。
一声。极轻。仿佛就在我的枕边响起。
我的眼皮猛地弹开,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
哒。
第二声。更近了。几乎贴着我的耳朵。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冻结了我的血液。我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哒。
第三声。清晰得可怕。它不再是从墙壁那边传来。
它就在这个房间里。
就在我的床边。
05
阳光猛烈得有些刺眼,将昨夜那蚀骨的恐惧照得有些模糊,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可心底那根被拨动的弦,还在余颤不止。
我需要答案。无论如何,我要去问个明白。
物业办公室在小区最西头,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口挂着块歪斜的牌子,红漆字迹斑驳。推开门,一股旧报纸和廉价茶叶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昨天那个耷拉着眼皮的大叔正端着个搪瓷缸子,吹着浮沫,眼皮也没抬一下。
什么事声音闷在缸子里,嗡嗡的。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不是像个彻夜未眠的疯婆子。师傅,我想问问……一单元
301
的情况。
他吹沫的动作顿住了。眼皮慢吞吞地撩起来,浑浊的眼珠在我脸上滚了一圈,又垂了下去。
301不是跟你说了嘛,空着,没人。他呷了口茶,发出很大的声响。
可是……我昨晚确实听到隔壁有声音,敲墙的声音,很规律……我试图描述,但那哒、哒、哒在日光下显得如此荒诞不经。
他放下缸子,发出磕哒一声轻响,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警告的语气,压低了声音:小姑娘,我在这栋楼干了快二十年了。那间房子,邪性得很。十年前出过事,之后就封了,再没人住过。你别瞎打听,也别去碰那扇门,对你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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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里没有关切,只有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对麻烦的本能规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讳。
出过什么事我的心提了起来。
还能有什么事!不干不净的事!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像要驱赶什么不存在的苍蝇,陈年老黄历了,谁还记得清。总之你记住,离那儿远点。听到什么,就当是野猫野狗闹出的动静,睡你的觉!
他的敷衍和回避,像一堵软绵绵的墙,把我的所有疑问都弹了回来。我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
一种巨大的孤立无援感攫住了我。没有人相信我。他们要么觉得我疯了,要么就用这种含糊其辞的邪性来搪塞我。
我木然地转身,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回到单元楼下,我没立刻上去。鬼使神差地,我绕到了楼后。那里有几个老人坐在花坛边晒太阳,打着瞌睡,像几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像。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挑了个看起来最面善的老太太。
奶奶,跟您打听个事儿。我挤出一点笑,咱这楼一单元
301,是不是很久没人住了啊
老太太眯缝着眼,看了我半晌,慢悠悠地说:301哦……那家啊……没了,早没了……
是……搬走了吗
搬走旁边一个原本打着盹儿的老头忽然睁开眼,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是没啦!小姑娘,别瞎打听。
我的心猛地一沉。没啦……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那老头也重新闭上了眼,仿佛刚才那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
他们知道。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但那件事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被扔进了记忆的最深处,谁也不愿意再捞起来。
我像个幽魂一样飘回楼上。站在
302
门口,掏出钥匙。金属摩擦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开门的一刹那,我下意识地低头。
一抹不属于这里的颜色,突兀地闯入视线。
就在我的门缝底下,安静地躺着一小片东西。
不是广告传单。那纸页泛着陈旧的黄,边缘蜷曲,脆弱得像蝴蝶的残翅。
我的呼吸停了一瞬。指尖有些发凉。我慢慢地蹲下身,捡起它。
是一张撕扯下来的旧报纸的一角。铅字已经有些模糊,但日期却清晰得触目惊心:
2014
年
7
月
15
日。
而在这个日期旁边,有人用某种暗红色的笔——像是钢笔,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狠狠地、几乎要戳破纸背地,画了一个圈。
那个圆圈,红得刺眼。
像一只凝固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
05
那圈暗红色的日期,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2014
年
7
月
15
日。
我猛地回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防盗门,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老旧声控灯熄灭后沉滞的黑暗。是谁什么时候塞进来的那个耷拉着眼皮的物业楼下那些讳莫如深的老人还是……别的什么
胃里一阵痉挛。我冲进屋子,反手锁上门,链条栓哗啦一声滑入门槽,像一声脆弱的宣告。
我把那片报纸扔在茶几上,不敢再看。它静静地躺在那儿,却散发着比昨夜敲击声更刺骨的寒意。
夜,又一次降临。
我把所有能打开的灯都打开了。客厅惨白的日光灯,卧室昏暗的床头灯,甚至厨房和卫生间明晃晃的
LED
灯。让光充满每一个角落,驱散影子,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附骨之疽般的窥视感。
我吞下了医生开的药。两片白色的椭圆药片,能让我好好睡一觉。代价是第二天早上的昏沉和口干舌燥,但比起那精准的、折磨人的敲击,这代价微不足道。
药效很快上来了。像一团厚重湿暖的棉花,包裹住我的大脑,思维变得迟滞、拖沓。那些尖锐的恐惧被磨钝了边缘,沉入一片混沌的泥沼。
我陷进床铺,意识一点点抽离。
……
黑暗中,我在下沉。
四周是冰冷粘稠的液体,压迫着我的胸腔,剥夺着我的呼吸。我想挣扎,四肢却像被水草缠住,沉重得抬不起来。
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光里,传来规律的敲击声。
哒。哒。哒。
不是墙壁。是某种……木质的东西。床头板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
我想朝那光游去,身体却不断下沉。窒息感越来越强……
咚!咚!咚!
不是梦里的声音。是现实中的巨响。来自我的胸膛。
我的心脏,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我的肋骨牢笼里疯狂地冲撞、践踏!剧烈的绞痛从心口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猛地睁开眼!
药力造成的昏沉被这突如其来的生理警讯粗暴地撕碎。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我张大嘴,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嘶哑的哮鸣音。
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幽幽亮着。
03:00
像一道死刑判决书。
几乎就在那惨白数字跳入眼帘的同一瞬间——
哒哒哒哒哒——!
墙壁那边!敲击声再次响起!但不再是之前那规律、冷静的三下一停!
变了!全变了!
它变得无比急促、狂乱、密集!像骤雨砸在铁皮屋顶,像无数指甲在疯狂地抓挠石膏板!失去了所有节奏,只剩下一种歇斯底里的、濒临崩溃的催促!
它在回应我!它在回应我狂跳的心脏!
它知道!它知道我醒了!它知道我在害怕!
那股力量穿透了药物的屏障,穿透了肉体的痛苦,直接在我的脑髓里尖叫!
我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掐进头皮。没用!一点用都没有!那声音不是从耳朵进来的!它就在我脑子里!在我的骨头里!和我的心跳共振!
走开……走开……求求你……我把自己缩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和冷汗混在一起,不管你是谁……求求你……放过我……
呜咽声被激烈的敲击声和心脏的轰鸣无情吞没。
疯狂的敲击持续了足足一分钟。然后,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
只有我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证明着时间还在流动。
我瘫软在床上,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翕动着鳃。力气被彻底抽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恐惧已经超出了阈值,变成了一种麻木的、弥漫全身的冰凉绝望。
阳光再次透过窗帘缝隙时,我依然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眼睛干涩刺痛。大脑一片空白。
我看着床头柜上那瓶白色的药片。
它们救不了我。什么都救不了我。
这里没有清静。这里只有它。
我和它之间,必须有一个了结。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摸到了手机。屏幕解锁,光芒亮起。
我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再次按下了那三个数字。
这一次,我的声音里没有了崩溃的哭腔,只剩下一种被极度透支后的、冰冷的平静。
我要报警。锦绣公寓一单元
302。还是
301
的问题。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次,我不是听到声音。我收到了证据。一张
2014
年
7
月
15
日的旧报纸。
如果你们不来,我抬起眼,望向那面沉默的、吞噬了一切的墙,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我就自己把
301
的门撬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06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能想象接线员此刻蹙起的眉头,以及可能在快速翻阅记录的动作。
女士,您提供的这个情况……她的声音依旧试图保持程式化的冷静,但比第一次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您确定是
2014
年
7
月
15
日的报纸
非常确定。它就塞在我的门缝下。红色的圈。我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种过度的平静,反而比歇斯底里更具说服力。
又是几秒的沉默,键盘敲击声变得急促了些。
好的,林女士。请您保持冷静,待在房内,不要采取任何危险行动。我们会立刻派警员前往现场核实。
电话挂断。
我放下手机,走到那面墙前,静静站着。我没有再哭,也没有害怕得发抖。愤怒和恐惧燃烧到了极致,反而淬炼出一种冰冷的决心。像一块被冰包裹的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楼道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止一个。
敲门声响起。笃笃笃。沉稳,带着公事公办的力度。
我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名警察。前面一位年轻,脸上还带着点刚出任务的紧绷和警惕。后面一位,年纪大约五十上下,两鬓染霜,眼神像被岁月磨砺过的石头,沉静而锐利。他的肩章和气势都表明,他是负责人。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深,似乎瞬间就掂量出了我此刻异常平静状态下的崩溃边缘。然后,他的视线越过我,快速地扫视了一眼我的屋内。
是你报的警关于
301
室年轻的警员开口,例行公事。
是我。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夜夜凌晨三点,敲墙声。还有这个。我侧身,指向茶几上那片泛黄的报纸。
老警官的视线顺着我的手指落在那报纸上。当看到那个暗红色的圆圈和日期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非常轻微,但我捕捉到了。那不是困惑,更像是……一种被触动的、沉重的确认。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我,这次的目光带上了更深的审视。你搬进来多久了
一周。
之前了解过这栋楼,或者这个单元的情况吗
物业说
301
空了很久。我顿了顿,楼下老人说,『那家没了』。
老警官沉默了片刻,对年轻警员使了个眼色。年轻警员点点头,转身出去,大概是去找物业或者查看情况。
老警官则迈步进了我的屋子。他没有四处打量,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落在与
301
相邻的那面墙上,然后又看向我的床头板位置。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老练的、令人不安的针对性。
很快,年轻警员回来了,身后跟着那个一脸不情愿的物业大叔,手里拎着一大串钥匙。
头儿,物业确认
301
室户主很多年联系不上,房子一直空着。他说钥匙都在这里。年轻警员报告。
老警官没说话,只是朝
301
的房门抬了抬下巴。
物业大叔磨磨蹭蹭地在那串钥匙里翻找,嘴里嘟囔着:都说了没人……十年都没人住了……能有什么东西……
他终于找出了那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锁芯响了,但门,纹丝不动。
咦怪了……大叔又用力拧了拧,甚至用肩膀抵着门推了一下,好像……好像从里面反锁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一个空置了十年、从外面锁着的房子,从里面反锁了
年轻警员的脸色瞬间变了,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后的装备上。
老警官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他上前一步,仔细查看门锁和门缝。然后,他猛地后退一步,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
破门!
年轻警员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取下随身携带的破拆工具。物业大叔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让到一边。
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老旧的防盗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屏住呼吸,心脏再一次被攥紧。
哐当——!
一声巨响,门锁崩坏,门猛地向内弹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率先涌出——不是预想中的尘土和霉味,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尘埃在阳光下暴晒后的味道,甚至隐约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香气。
年轻警员第一个冲了进去。
然后,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术,猛地停在了门口,整个人僵住了,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抽气声。
怎……怎么了物业大叔颤声问,探头想看又不敢看。
老警官脸色凝重,一步跨到门前,朝里面望去。
下一刻,我看到他宽阔的肩膀猛地一震!那张饱经风霜、仿佛任何事都无法令其动容的脸上,瞬间爬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无法理解的骇然!他的嘴唇甚至微微张开,漏出一丝几乎听不见的、气流般的声音:
……不可能……
07
那味道率先攫住了我。
不是预想中陈腐十年的灰尘与霉烂,而是一种……过于干净的味道。像是刚刚彻底通风打扫过,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冰冷的柠檬清洁剂的清香,混合着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
这本身,就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我挤到门口,目光越过年轻警员僵直的背影,投向里面。
然后,我也愣住了。
时间,在这里被粗暴地割裂了。
门外,是斑驳的楼道,积着薄灰,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陈旧气息。
而门内……
阳光。大片大片的阳光,从擦得透亮的玻璃窗涌入,将整个客厅照得明媚而……温馨。
米色的沙发看起来柔软舒适,上面随意搭着一条浅灰色的针织毯。原木色的茶几表面光可鉴人,上面放着一只白瓷杯,杯口甚至还袅袅地、一丝不苟地冒着微弱的热气。仿佛主人刚刚起身离开,去厨房拿些点心。
地板光洁,没有一丝灰尘。墙壁雪白,挂着一幅仿莫奈的《睡莲》,画框端正。甚至连窗台上的几盆绿植,都叶片饱满翠绿,看不出丝毫缺水的萎蔫。
一切都整洁、温暖、充满生活气息。
一切都与这房子封闭十年的设定,发生着最尖锐、最恐怖的冲突。
这……这不可能!物业大叔结结巴巴地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调,我上周才来看过!明明……明明全是灰!蜘蛛网都比脸盆大了!这……这怎么回事!
年轻警员终于从石化中恢复,他猛地拔出腰间的警棍,身体紧绷,如临大敌地扫视着这个平静到诡异的空间。头儿这……
老警官没有回答他。
他的反应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奇怪。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僵硬的线。那双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那只冒着热气的白瓷杯,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令他恐惧的景象。
他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需要艰难地攫取空气。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他的颈骨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的目光,越过了年轻警员,越过了物业大叔,像两枚冰冷的钉子,直直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审视,没有了探究,只剩下一种近乎惊悚的、毛骨悚然的确认和……无法言说的沉重。
他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是砂轮磨过铁锈,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极大的力气:
林小姐。
他顿了顿,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某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你为什么会租这里
问题来得突兀又尖锐。
我怔住了,下意识地回答:因……因为便宜,而且安静……
安静他几乎是咬着牙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苦涩扭曲的弧度,像哭又像笑。你和十年前死在这里的那个女孩……
他的声音在这里猛地刹住,仿佛那个名字烫伤了他的舌头。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一字一顿地,完成了这句将我彻底拖入深渊的问话:
……林晓晚。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晓晚。
这个名字像一道凭空劈下的闪电,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我记忆里所有混沌的、被我刻意忽略的角落。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贯穿我的颅骨。
08
林晓晚。
这三个字像三颗生锈的钉子,被老警官用冰冷的锤子,一下,一下,狠狠楔进我的天灵盖。
剧烈的刺痛感在颅腔内炸开,眼前猛地一黑,我踉跄着扶住门框才没有瘫软下去。耳边嗡嗡作响,血液冲刷血管的声音如同海啸。
……谁我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林晓晚。老警官重复了一遍,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我,不容我有丝毫逃避。那目光里没有了疑惑,只剩下一种沉痛的确信。十年前,2014
年
7
月
15
日,凌晨,就死在这个房间里。官方结论是,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
他每说一个字,周围的空气就寒冷一分。那间阳光明媚、温馨得不合时宜的客厅,此刻在我眼里扭曲变形,变成了一个巨大而精致的陷阱。
自杀……我无意识地重复着,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呼吸困难。
当年,第一个接到报警电话赶到现场的人,就是我。老警官的声音低沉下去,裹挟着十年光阴都无法磨灭的沉重。那场景……我记了十年。
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缓缓扫过这间整洁得诡异的客厅,最终,落在那面将
301
与
302
分隔开的墙壁上。他的眼神变得遥远而痛苦。
她当时……就躺在卧室的床上。他抬手指向卧室的方向,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很安静,像是睡着了。但是……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驱散某种盘桓不散的血腥味。
但是床头的油漆面上,留下了痕迹。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她的手指……右手的手指,指甲劈裂,指尖血肉模糊。她在那上面……反复地、用尽最后力气地……叩击过。很多下。
哒。
哒。
哒。
那夜夜准时响起的、冰冷执拗的声音,瞬间有了来源,有了温度,有了鲜血淋漓的触感!它不是骚扰,不是恐吓,那是……
位置,老警官的声音将我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他转过头,目光像穿透了墙壁,直直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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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的床头,和你之前描述听到敲击声的地方,完全吻合。
轰——!
整个世界在我脚下分崩离析。
所有的碎片——夜半的叩击、物业的讳莫如深、老人的叹息、泛黄报纸上红得刺眼的日期、这间凝固了时空的房间、还有我那些无法解释的焦虑、失眠、对安静的病态渴求……所有支离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林晓晚这个名字和自杀这个事实,串成了一条完整而恐怖的链条。
不是我听到了她的求救。
是她,一直在那里。从未离开。
而我……
我……我张开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灼热的沙粒,我叫……林晚。
话音出口的瞬间,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庞大的战栗感席卷了我全身。
林晚。林晓晚。
一个巧合一个随口胡诌的化名
不。
记忆的深渊开始剧烈地翻腾,黑色的泡沫涌上来,破裂,露出下面被埋葬已久的狰狞轮廓。一些模糊的片段不受控制地闪回——填写租房合同时的毫不犹豫、对林晚这个名字异样的熟悉感、甚至我对这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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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那种莫名的、图清静的执着……
老警官向前踏了一步,他的压迫感前所未有的强。他不再看我苍白的脸,而是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抓住那个试图藏匿起来的灵魂。
林晓晚小姐。
他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清晰的语调,剥开所有伪装,吐出那个最残酷的、我一直在逃避的真相。
或者,我该问你——
十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用林晚这个名字构筑起来的、摇摇欲坠的身份。
我是谁
我到底是谁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我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那间温馨的客厅,那只冒着热气的茶杯,都在扭曲、变形。
在一片天旋地转的黑暗彻底吞噬我之前,我仿佛又听到了那声音。
不是从墙壁传来。
是从我自己的指尖传来。
哒。
09
黑暗。粘稠的,温暖的黑暗。
像母亲的子宫,又像……永眠的茧。
我在下坠,却又仿佛漂浮。时间的意义消失了,只剩下一些破碎的光影,如同沉船碎片,从记忆的最深处翻涌而上。
……
一个年轻女孩苍白的笑脸,对着镜子涂口红,玫瑰色的,像一抹虚幻的希望。
手机屏幕亮着,一条决绝的短信,字字如刀。
泪水模糊了视线,瓶盖滚落在地板上的轻响。
白色的药片,很多很多,像一场冰冷的雪,咽下去,灼烧着喉咙和胃。
身体开始变得沉重,不听使唤。滑落在床上,视线一点点模糊,天花板上的纹路像水波一样荡漾开。
后悔。巨大的、灭顶的后悔,像潮水般淹没了麻木。
不。不想死。救命。谁来……
手指,右手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艰难地抬起来,挪动。抵着冰冷的、刷着白漆的木质床头板。
叩击。
哒。(求求……)
更用力一点。
哒。(有人吗……)
指甲劈裂的刺痛,被更庞大的麻木吞噬。
哒。(救救我……)
……
无尽的黑暗长廊。只有那叩击声在回荡,一声,又一声,永无止境。
太累了。太孤独了。
需要一个地方……躲起来。忘记这一切。
林晚。一个名字凭空浮现。很好。一个新的开始。
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一张租房广告凭空浮现。锦绣公寓,302
室。便宜,安静。
搬进去。
于是,我就搬进去了。带着一个被精心编织的、毫无破绽的、关于林晚的记忆。
……
所有的碎片,轰然归位。
那不是我听到的她的求救。
那是我自己,在死亡瞬间留下的、无法磨灭的执念,在时空的壁垒上刻下的永恒回响。
我不是租客林晚。
我是亡魂林晓晚。
我为自己编织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忘记死亡的漫长幻梦。而那夜夜的敲墙声,是我被困在死亡瞬间的痛苦灵魂,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后的动作,向一个永远不会来的旁人呼救,也向这个沉浸在自我欺骗中的林晚,发出绝望的提醒。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
我没有躺在地上。我依旧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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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门口,身体微微摇晃。泪水无声地爬了满脸,冰冷一片。
老警官——王警官,没有扶我。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震惊和锐利,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和一种……同样沉重的、长达十年的疲惫。
他看的不是我林晚的皮囊。他看的是十年前那个他未能救下的、孤独死去的女孩。
十年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原来……是你自己,一直没走出去。
不是质问,不是恐惧。是一声叹息。
那夜夜的叩击,报警电话,门缝下的报纸……不是恶作剧,不是灵异事件。是一个迷失的灵魂,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绝望地,试图打破自己编织的囚笼,试图让十年前那个未能拯救她的警察,再来一次。
来完成一场迟了十年的……拯救,与告别。
我转过头,望向那面墙。那面我叩击了十年,也恐惧了十年的墙。
它此刻安静地立在那里,只是一面墙。
一直,都没有别人。
一直,都是我。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同时席卷了我。我抬起手,看着这双属于林晚的手。然后,缓缓地,将它们合十,置于胸前。
对不起。
对不起,林晓晚。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辛苦了。
现在,都结束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看向这个凝固了十年的时空。阳光依旧明媚,茶杯上的热气却不知何时,已然消散无踪。
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被无限拉长。而此刻,时光重新开始流动。
灰尘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悄无声息地覆盖上沙发、茶几、地板。鲜艳的色彩迅速褪去,变得灰暗、破败。蜘蛛网在角落疯狂滋生蔓延。那幅仿莫奈的《睡莲》画面开裂,剥落。
一切都在眨眼间衰败、腐朽,回归它本该拥有的、尘封十年的模样。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王警官身上。他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他的眼中,有泪光一闪而过。
我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谢谢你来。
谢谢你了结这一切。
然后,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从四肢百骸升起。那具名为林晚的躯壳,那场长达十年的幻梦,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消散。
墙壁上的挂钟,指针艰难地颤抖了一下。
最终,永远地……
停在了凌晨三点。
而那纠缠了我(林晓晚)十年的敲墙声,终于,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