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六月的汗珠》
六月的午后,太阳把柏油路烤得发软,空气里浮动着沥青被炙烤后特有的焦糊味。李明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电动车,穿梭在老城区的巷弄里,蓝色工装后背已经洇出大片深色的汗渍,像幅抽象的地图。
叮咚——您有新的外卖订单。手机支架上的屏幕亮了,李明用胳膊肘蹭了把额角的汗,视线扫过订单信息:锦绣华庭3栋201,备注麻烦快点,孩子饿哭了。他咂咂嘴,拧动车把,电动车发出一声闷哼,加速穿过路口。
车轮碾过路边的积水洼,浑浊的泥水啪地溅在裤腿上,留下不规则的斑点。李明没低头看,他的注意力全在手机屏幕跳动的倒计时上——还有四分钟超时。这单送晚了要扣钱,他今天已经扣了两单,再扣下去,晚上给陈雪转生活费的钱都要打折扣。
师傅,201的。他站在防盗门外,指节因为用力敲门泛白,声音带着跑楼梯后的喘息。门开了条缝,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接过餐盒,递来一瓶冰镇矿泉水:天太热了,喝点水吧。
李明摆摆手,手背在工装裤上蹭了蹭汗:不了姐,还有单等着呢。转身冲进电梯时,他听见女人在身后念叨这天气跑外卖,真是遭罪。电梯下降的失重感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陈雪的头像——去年樱花季在公园拍的,她穿着浅色毛衣,站在樱花树下笑,眼睛弯成月牙,他站在旁边,工装洗得发白,却笑得比谁都傻。
认识陈雪是在去年春节的火车站。他帮一个拖着三个大箱子的女生抢了座位,女生红着脸说谢谢,递给他一包牛肉干。后来才知道她叫陈雪,和他是一个县的,在省城读大学,准备考研。一来二去聊熟了,陈雪说觉得他踏实,他说觉得她像天上掉下来的光,两人就这么在一起了。
为了让陈雪安心备考,李明把租住在大学城附近的房子让给了她,还因为作息不同怕打扰陈雪学习自己搬到老城区这个月租三百块的隔间。陈雪的房租、水电费、买资料的钱,全靠他每天从早上七点跑到晚上十点攒出来。他顿顿吃六块钱的蛋炒饭,工装袖口磨破了就自己用针线缝两针,却记得陈雪说想吃草莓时,跑三家水果摊挑最新鲜的那一盒。
明哥,你别总想着我,自己也买点肉吃。昨晚视频时,陈雪的眼圈红红的,镜头里能看到她书桌上堆得老高的复习资料。
不累,李明对着屏幕笑,露出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最白的一排牙,等你考上研,咱就不用这么省了。到时候租个带阳台的房子,给你摆上绿萝,你说好不好
陈雪在那头点头,说好,声音轻得像羽毛。挂了视频,李明对着漆黑的屏幕坐了很久,心里像揣着块糖,再苦再累,舔一口就甜了。
送完最后一单,天已经擦黑。李明把电动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从保温箱里拿出一个凉透的肉包——这是他的晚饭。咬了一口,干得噎人,他拧开自带的凉白开灌了两口,拿出手机给陈雪发微信:忙完了,等你视频。
十分钟过去,对话框还是灰色的。他点开陈雪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下午发的:摊开的考研真题上放着一支笔,配文再坚持一下,黎明就在眼前。下面有几个同学的评论,说加油一起上岸。
他摩挲着屏幕上陈雪的头像,那是他们唯一一张合照。去年冬天他送她回学校,路过小吃街,她非要拍一张,说等以后看,肯定觉得现在特别有意思。照片里他穿着厚重的棉袄,脸冻得通红,她裹着他的围巾,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也许在刷题吧。李明自言自语,把最后一口肉包塞进嘴里,发动电动车往出租屋开。
他住的隔间在老式居民楼的顶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堆着杂物,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打开门,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墙上贴着从日历上撕下来的风景画。他把电动车充电器插上,刚坐在床边,手机震了。
是陈雪的微信:刚在看网课,没看见消息。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视频明天吧
李明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有点沉。以前再累,陈雪也会撑着跟他说上十分钟,讲讲今天背了多少单词,做了几道错题,今天回复得太利落,像在赶时间。
那你早点休息,别熬夜。他打字过去,删了又改,最终只发了这一句。
放下手机,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窗外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破旧的纱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像片被遗忘的水渍。他忽然想起陈雪说过,她备考的自习室晚上十点才关门,现在才八点半。
一个念头冒出来:去找她。
不算远,骑电动车四十分钟。他想给她个惊喜,带点她爱吃的草莓。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越缠越紧。他从床底摸出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抓起钥匙就往外跑。
路口的水果摊还没收摊,老板正往箱子里装草莓。要盒最新鲜的。李明蹲下身挑,手指捏着草莓蒂,小心翼翼地翻看。
给女朋友买的吧老板笑着称秤,这姑娘真有福气,天这么热,还特意跑一趟。
李明嘿嘿笑,没说话,心里那点不安淡了点。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她就是太累了。
晚上的风比白天凉,吹在汗湿的后背上,带着点舒服的凉意。路过大学城那条街时,路边全是牵手散步的情侣,女生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男生侧耳听着,时不时点头。李明想起去年冬天,他也是这样牵着陈雪的手走在这儿,她哈着白气说:明哥,等我考上研,咱们也像他们一样,不用总想着省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他当时使劲点头,觉得未来就在前面,触手可及,像路灯投下的光晕,暖融融的。
离陈雪住的小区还有两条街时,李明放慢了车速。他想先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下来拿草莓。手刚摸到口袋里的手机,眼角的余光瞥见前面公交站牌下站着两个人。
一个女生的背影很像陈雪,穿着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那是他上个月发了奖金给她买的,三百二十块,他在商场试衣间外站了半小时,才下定决心刷卡。
女生旁边站着个男生,穿着白T恤牛仔裤,背着双肩包,看起来干净利落。男生正低头说着什么,女生笑了,抬手轻轻推了男生一下,动作自然又亲昵,像对相处了很久的情侣。
李明的电动车吱呀一声,差点撞到路边的护栏。他猛捏刹车,轮胎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惊得旁边的流浪猫窜进了草丛。
他盯着那个背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越攥越紧,喘不上气。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他睁不开眼,他使劲眨了眨眼,看见那个女生转过身来。
是陈雪。
她脸上带着他从没见过的轻松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星子。她仰头看着那个男生,男生伸手,替她把被风吹到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擦过她的皮肤时,陈雪没有躲,反而微微侧了侧脸,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李明感觉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又瞬间凉透,手脚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手里的草莓盒子被捏得变了形,红色的汁液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电动车的脚踏板上,像一小片凝固的血。
他看见那个男生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陈雪。陈雪接过来,打开看了看,笑得更开心了,踮起脚尖抱了抱男生的胳膊。然后他们一起转身,往旁边的奶茶店走,男生很自然地揽住陈雪的肩膀,她依偎着他,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紧紧靠在一起,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
李明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张远这个名字,有一次陈雪发消息说从自习室准备去食堂吃饭的路上下起了大雨张远刚好也从自习室出来就一起去了食堂吃了晚饭陈雪请他喝了瓶水不过没加联系方式。当时李明也是送餐高峰期没有也太在意此事
嗡——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系统提示明天的预约单。李明像突然被惊醒,发动电动车,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开。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刚没有之前跑到他们面前狠狠怒骂,仿佛他才是那个第三者。他没去陈雪的小区,也没回自己的出租屋,就那么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开着。
晚上的车不多,风里带着烧烤摊的烟火气,以前他觉得这味道很亲切,今天却觉得呛得慌。他想起陈雪说自习室十点关门,想起她说最近手头紧,想起视频时她总说在学习,背景太吵不好……那些他曾深信不疑的话,现在像玻璃碴子,扎得他喉咙发紧。
他把电动车停在江边的堤坝上,江风吹得人发冷。他拿出手机,手指抖得厉害,点开和陈雪的聊天记录,一条一条往上翻。
三月十六号,他转了五百块,备注生活费。陈雪回:谢谢明哥,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你。那天他送完餐在路边吃泡面,拍了张照片发过去,说省钱给你买资料,她回了个心疼的表情。
四月二十八号,陈雪说想买本新出的考研真题,要三百八。他那天跑了十七个小时,晚上十点多拖着腿回家,把钱转过去,她回了个爱你哟的表情包。
五月十二号,他说周末想去找你,陈雪回别来了,马上模考了,没时间陪你,等考完试咱们好好聚,后面跟了个加油的表情。
李明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每一条记录都像针,扎得他眼睛发酸。他想起自己舍不得买矿泉水,喝路边的自来水;想起工装破了洞,晚上在灯下缝补;想起看到别的外卖员换了新保温箱,他摸了摸自己用胶带缠了三圈的旧箱子,想再坚持坚持,等陈雪考上研就换。
李明又找到了陈雪的大学校园墙加入了校园群,认真排查了几千名学生最终找到了张远的QQ,背景配了张照片,是两只手并排放在书上,女生的手戴着个银戒指。再往下翻动态,有陈雪在小吃街举着烤串的照片,有她坐在图书馆靠窗位置的侧影,还有一张,是她穿着那件浅蓝色连衣裙,站在男生宿舍楼下比耶,脸上的笑晃得他眼睛疼。发布时间是上周。
他像个傻子,守着一个人的战场,以为在为两个人的未来冲锋陷阵,结果背后早就被捅了刀子。
李明趴在电动车把手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跑到江边,扶着栏杆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在江面上,连个涟漪都没激起。
他不是没想过他们之间的差距。他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搬过砖,送过货,现在骑电动车送外卖;陈雪是大学生,马上要考研究生,以后是坐办公室的文化人。他有时候会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陈雪却总说:明哥,我看中的是你对我好,跟你在一起踏实。
踏实。原来这两个字,说扔就能扔。
凌晨一点,李明回到出租屋。他把那盒烂掉的草莓扔进门口的垃圾桶,红色的汁液顺着塑料袋流出来,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像条干涸的血河。他脱了工装,扔在椅子上,衣服上的汗味混着草莓腐烂的甜腥气,在逼仄的小屋里弥漫开,呛得人发闷。
他坐在床边,看着墙上贴着的日历,陈雪考试的日子被红笔画了个圈,旁边写着加油,字迹歪歪扭扭,是他上个月特意写的。手机屏幕亮着,他鬼使神差地发了条微信:草莓买了,明天给你送过去
没过十分钟,陈雪回了:不用啦明哥,我明天要早起去占座,怕没时间。钱还够花,你别总想着给我买东西,自己多吃点好的。
还是那套说辞,温柔又体贴,以前听着暖心,现在听着像淬了毒的针。李明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最后只发了个好。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窗外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有老风扇嗡嗡转着,吹起地上的灰尘。闭上眼,就是陈雪和那个男生站在路灯下的样子,她的笑,男生的手,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子里循环播放,停不下来。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累得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火车站,陈雪拖着大箱子,冲他
笑,说谢谢大哥,他刚要说话,箱子突然裂开,里面掉出来的全是草莓,烂的,红得发黑。
第二章
《汗里的盐》
李明是被手机闹钟拽醒的。
五点半,天刚蒙蒙亮,窗户外的麻雀已经在老槐树上吵得欢。他摸过枕边的手机,屏幕裂着蛛网似的缝,是昨晚砸的。指纹解锁失败了三次,他才想起该用密码,指尖在碎玻璃上按出0314——那是他和陈雪确定关系的日子,以前觉得浪漫,现在按起来像扎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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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开外卖软件,昨晚的预约单已经排到了页面顶端:六点半,锦绣小区3号楼,两份豆浆两根油条。他翻身下床,脚踢到床底的纸箱,发出哐当一声。是昨晚没扔完的陈雪的东西,单词书的边角从箱缝里挤出来,2024,上岸那行字被压得变了形。
他没管,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衣服领口还沾着昨晚的汗味,混着点草莓腐烂的甜腥气,他闻了闻,皱着眉扯了扯衣领,像要把那味道从皮肤上撕下来。
楼下的电动车还停在老地方,车座被露水打湿了,摸上去冰凉。他从车筐里翻出半瓶矿泉水,倒在抹布上擦车座,水珠顺着车架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保温箱上的胶带又松了点,他扯了扯,胶带发出刺啦的声响,像谁在耳边冷笑。
第一单送得还算顺。锦绣小区的老太太接过早餐,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眼:小伙子,没睡好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
李明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以前他总爱跟客户搭两句,说跑单嘛,熬点夜正常,现在喉咙像堵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骑出小区时,太阳刚爬过楼顶,金晃晃的光洒在柏油路上,把影子钉在地上。他忽然想起去年夏天,也是这样的太阳,他送完单路过大学城,陈雪从自习室跑出来,手里攥着瓶冰镇可乐,踮起脚往他脖子里灌。
凉不凉她笑,眼睛弯成月牙,看你热的,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当时笑得傻,说你给的,再凉也舒服。现在想想,那点凉,早被后来的日子蒸成了汗,汗里的盐,全结在心里了。
八点多,订单开始密集起来。手机提示音叮咚不停,像催命符。他骑着电动车在车流里钻,喇叭按得急,以前会让着行人,现在谁挡路,他就直直地冲过去,逼得对方往路边躲,他也不道歉,扭头就走。
路过一家奶茶店,取餐柜上摆着杯芝士草莓,吸管插在厚厚的奶盖上。他盯着那杯奶茶看了两秒——陈雪最爱喝这个,三分糖,少冰。上个月她视频时说最近学累了,想喝杯奶茶,他当天多跑了五单,转了三十块给她,说买两杯,一杯不够喝。
现在那杯奶茶在他眼里,像团发腻的脓。
师傅,36号好了!店员喊他。
他扯过餐袋,转身时撞在取餐台上,膝盖磕得生疼。他没捂,也没骂,跨上电动车就走,车把晃了两下,差点撞在路边的护栏上——跟那天晚上撞见陈雪时一样。
中午在路边吃蛋炒饭,六块钱一份,老板多浇了勺酱油。他扒拉着饭,嘴里没味,就着免费的面汤往下咽。旁边两个外卖员在聊天,说谁谁谁这个月跑了八千多,说哪个小区的电梯总坏。
李明,你咋不说话其中一个拍他肩膀,失恋了
李明抬头,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含糊地说:没。
没那人笑,你今早送错三单了,站长在群里点你名,没看见
他这才想起没看工作群。点开微信,置顶的外卖兄弟群里,站长发了条消息:李明,注意状态!锦绣小区送错楼,阳光花园送错单元,再出错扣绩效!下面跟着几个捂脸的表情。
他盯着那条消息,忽然觉得可笑。送错楼算什么他连自己的日子都送错了方向。
下午三点,他送完一单,地址在大学城附近的写字楼。取车时,眼角瞥见对面的咖啡馆——就是那天陈雪和张远待的那家。落地窗边,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凑在一起看电脑,女生笑起来时,头发蹭到男生胳膊上。
李明的车钥匙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去捡钥匙,手指攥得太紧,钥匙齿硌进肉里。他就那么蹲在地上,盯着咖啡馆的窗户,像尊生了锈的石像。路过的行人绕着他走,有人低声说这人咋了,他没听见。
直到手机响,是新订单提示:大学城美食街,张记麻辣烫,两份微辣,加麻加醋。
他发动电动车,没往取餐的地方去,反而拐了个弯,往陈雪的出租屋骑。
出租屋楼下的树荫里,停着辆白色的自行车,车筐里放着本计算机专业的书,封面上印着算法导论。是张远的——他昨天跟踪时见过。
李明把电动车停在对面的巷子口,盯着单元楼的门。十分钟后,门开了,张远走出来,手里提着那个熟悉的保温桶,还是李明去年买的那款,米白色的,上面印着只小熊。
张远锁门时,抬头往四周看了看,眼神警惕。李明赶紧缩回头,心脏咚咚跳,像要撞破肋骨。
等张远骑上自行车走远,李明才从巷子里出来。他走到单元楼门口,看着那扇掉漆的防盗门,忽然想上去看看。看看陈雪住的屋里,是不是摆着张远送的东西;看看她书桌上,是不是还放着他送的那支钢笔;看看墙上,是不是还贴着他写的加油。
但他没动。手指在门把手上碰了碰,又缩了回来。
他怕。怕看到屋里的摆设早已换了模样,怕那点仅存的念想,被现实碾得连渣都不剩。
他转身往回走,路过那家水果摊,老板又在吆喝:新鲜草莓,十块钱一盒!
红色的草莓堆在竹筐里,亮得刺眼。他停下脚步,老板凑过来:今天带一盒刚到的,比昨天的甜。
李明看着那些草莓,忽然想起昨晚蹲在垃圾桶边的自己。烂掉的果肉,发臭的甜,还有他那些被啃得七零八落的日子。
不买。他说,声音哑得厉害。
跨上电动车时,手机又响了,是陈雪的微信。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立刻点开。
明哥,这个月的房租该交了,你能不能先转我一千后面跟着个拜托的表情包。
李明盯着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屏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个嘲笑的眼睛。
他想起昨晚垃圾桶里的草莓,想起张远手里的保温桶,想起咖啡馆里他们凑在一起的头。
然后,他慢慢打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没有。
发送成功的瞬间,他发动电动车,猛地拧动车把。车轮碾过地上的水洼,溅起的泥水飞得老远,糊在身后的路上,像一道没擦干净的疤。
风灌进衣领,带着热烘烘的气,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拒绝一个人,比被背叛,要疼得多。也清醒得多。
发送消息后的半小时里,李明的手机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把车停在商场后门的阴凉处,盯着屏幕上那个孤零零的
没有,指腹反复摩挲着裂纹边缘。保温箱里的奶茶还冒着热气,杯壁上的水珠顺着箱壁往下淌,在脚垫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像谁没擦干的泪。
手机终于震动时,他差点把车钥匙捏断。陈雪的消息跳出来:明哥,你是不是生气了我知道总让你出钱不好,但我这月确实手头紧……
后面跟着三个哭泣的表情,是他以前最看不得的模样。
李明的喉结滚了滚,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他想起去年冬天,陈雪说想买条围巾,他攥着皱巴巴的零钱在商场转了三圈,最后买了条打折的仿羊绒款。她围上时笑出两个梨涡:明哥,这是我收到最暖的礼物。
那时的笑多真啊,像窗台上晒了整天的棉被,蓬松又温热。
没生气。
他最终回了三个字,然后把手机塞进裤兜,像藏起块烫手的炭。发动电动车时,后视镜里映出商场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
工装皱巴巴的,头发被汗黏在额头上,眼下的乌青像被人打了一拳。这副样子,确实配不上镜头里总穿着干净连衣裙的陈雪。
下午的订单多在老城区。骑过青石板路时,车筐里的餐盒叮当作响。路过一家废品站,老板正把旧报纸塞进麻袋,捆扎带勒出的印子像道深疤。李明忽然想起自己住的隔间,墙角堆着的纸箱里,还塞着陈雪没带走的考研笔记,字迹娟秀,红笔圈出的重点像一串串血珠。
送完最后一单时,暮色已经漫过楼顶。他把车停在江边,今天的风带着潮气,吹得人骨头缝发疼。江面上漂着个塑料袋,被浪推着打转转,像他这两天的日子。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电话。李明盯着屏幕上跳动的
小雪
两个字,指尖在拒接键上悬了三秒,最终划向了接听。
明哥,你到底怎么了
陈雪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改……
没有。
李明的声音比江风还冷,就是没钱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是陈雪压抑的抽泣:我知道你辛苦,等我考上研……
别等了。
李明打断她,声音突然发紧,你那房租,找别人借吧。
李明!
陈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他从没听过的尖锐,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了当初是谁说要一直支持我的
李明握着手机的手指开始发抖。原来那些
踏实可靠
的赞美,反过来
你必须永远为我付出
的绑架。他想起自己缝补工装时扎破的手指,想起为了凑资料钱饿过的两顿饭,想起每次转钱后看着余额为零的界面发呆的夜晚。那些被他当成糖的付出,在对方眼里,不过是天经地义的责任。
我累了。
他说,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只有电流的
滋滋
声,像根细针,扎得他耳朵疼。过了会儿,陈雪的声音重新响起,平静得可怕:我知道了。
然后是忙音。
李明其实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个渺茫的希望,他希望陈雪能向他全盘托出然后好好解释,他相信只要陈雪能坦白就算是认错他们也能够回到从前。但这个希望还是无法实现了。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生根发芽:他要报复。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生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却又有一种异样的快感。
李明把手机扔在车筐里,手机壳磕在金属边框上,发出沉闷的响。他走到堤坝边,江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上磨出的红痕。远处的货轮鸣着笛,灯光在江面拖出长长的光带,像条被扯断的丝带。
他想起第一次带陈雪来江边。那天她穿着白裙子,说想看日出,两人凌晨三点就骑车过来。等太阳跳出水面时,她指着天边的红霞说:明哥,你看,像不像我们以后的日子
那时他信了。信到愿意把自己揉碎了,当成燃料,去烧旺她的未来。
回到出租屋时,楼道里的灯泡又坏了。他摸黑往上爬,膝盖磕在楼梯转角的水泥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打开门,屋里黑黢黢的,他没开灯,径直走到床底,把那个装着陈雪东西的纸箱拖了出来。
单词书、笔记本、没吃完的胃药、还有那支他送的钢笔……
他一样样往外扔,动作越来越快,最后抓起箱子,整个倒扣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其中一张飘到他脚边,是陈雪写的便签:明哥,记得按时吃饭,别总吃泡面。
字迹还是那么温柔,此刻却像条毒蛇,缠着他的喉咙。李明的脚踩在便签上,用力碾了碾,直到纸页皱成一团烂泥。
他蹲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狼藉,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了上面的字迹,那些
努力未来加油
的字眼,混着泪水,变成一团模糊的灰。
后半夜,他被渴醒了。摸黑去桌角摸水杯,手指却碰到个冰凉的东西
——
是那枚陈雪退回的戒指,不知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他捏着那枚银戒指,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划痕,那是陈雪说
戴着写字不方便,摘下来时不小心蹭到的。
他走到窗边,用力把戒指扔了出去。黑暗中,戒指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掉进楼下的垃圾桶,发出轻微的声响,像个被掐灭的烟头。
第二天一早,李明去了站长办公室。
想好了
站长叼着烟,看着他递过来的辞职报告,这行虽然累,但你熟门熟路的,换工作不容易。
李明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不想再骑着电动车在这座城市里乱窜了,不想再路过那些和陈雪有关的地方,不想再在某个街角,突然撞见自己狼狈的影子。
他骑着电动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路过一家打印店时,他停下了车。他走进店里,看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犹豫了很久。最终,他还是把陈雪和张远在公交站台的照片打印了出来,还有张远朋友圈里那些和陈雪的合影。
拿着照片,李明的手在发抖。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起了陈雪收到张远礼物时的笑容,想起了张远揽着陈雪肩膀的亲密动作,那些画面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他骑着车,来到了陈雪所在的大学。他知道陈雪这个时候应该在自习室,他也知道张远很可能会去找她。
他把电动车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手里紧紧攥着那些照片。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看到张远走进了教学楼,没过多久,又和陈雪一起走了出来。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十分亲密。
李明的心脏像是被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要窒息。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照片,正准备冲过去,却又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陈雪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轻松和幸福。他忽然想起了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陈雪也是这样笑着,说他是她的光。
那一刻,李明的心里涌起一阵犹豫。他真的要这样做吗这样做就能弥补他所受的伤害吗他看着陈雪,那个曾经让他觉得是天上掉下来的光的女孩,如今却成了扎在他心上最深的刺。
他的手松了松,照片差点掉在地上。他想起了自己为陈雪做的一切,那些省吃俭用的日子,那些起早贪黑的奔波,那些小心翼翼的呵护。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付出就这样付诸东流。
他重新握紧了照片,眼神变得坚定。他告诉自己,这不是报复,这只是让陈雪和张远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不堪。
他深吸一口气,快步朝着陈雪和张远走去。
陈雪。
他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陈雪和张远停下脚步。
陈雪转过头,看到是李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张远也转过头,警惕地看着李明。
你怎么来了
陈雪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明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照片递了过去。照片上,陈雪和张远在公交站台亲密的画面,还有张远朋友圈里的合影,清晰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陈雪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闪,不敢看李明的眼睛。张远则皱起了眉头,挡在了陈雪面前。
你想干什么
张远的语气带着敌意。
李明看着陈雪,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我想干什么我只是想让你们看看,你们是多么的虚伪。
陈雪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明哥,对不起,我……
对不起就完了吗
李明打断了她,你花着我的钱,住着我让给你的房子,却和别的男人在这里卿卿我我。你告诉我,这就是你说的踏实吗
陈雪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是不停地掉眼泪。张远看不下去了,他推了李明一把,你说话别太过分了。
李明被推得一个趔趄,他稳住身形,愤怒地看着张远:我过分你们做得出这样的事,还怕别人说吗
周围已经有学生围了过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陈雪的脸更加苍白了,她拉着张远的胳膊,想要离开。
我们走。
陈雪低声说。

李明拦住了他们,事情还没说清楚,怎么能走
他看着周围的学生,提高了声音:大家快来看啊,这个女生,花着别人的钱,住着别人让的房子,却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个男生,明知道人家有男朋友,还插足别人的感情。你们说,他们是不是很无耻
周围的学生议论纷纷,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陈雪和张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雪看着李明,眼神里充满了怨恨:李明,你太过分了。
李明看着陈雪怨恨的眼神,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反而涌起一阵失落。他原本以为这样做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可事实并非如此。他看到的,只是陈雪的狼狈和自己的不堪。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了这样一个人,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他的报复,就像一把双刃剑,不仅伤害了陈雪和张远,也伤害了他自己。
他看着陈雪和张远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仓皇离开,心里五味杂陈。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些照片,照片上的画面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阳光依旧明媚,可李明却觉得心里一片冰凉。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他只知道,他和陈雪之间,彻底结束了。
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他骑着电动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风依旧在耳边呼啸,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他的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
路边的早餐摊飘着油条的香味,他摸了摸口袋,还有昨晚剩下的二十块钱。
来两根油条,一碗豆浆。
他坐在小马扎上,看着老板把油条扔进油锅,油花
滋滋
地跳。
吃第一口油条时,他忽然想起陈雪不爱吃油条,说太油腻。以前每次买早餐,他总会绕远路去买她爱吃的糯米糍,现在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吃自己想吃的了。
豆浆有点烫,他吹了吹,慢慢喝着。阳光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像很久没感受过的温度。远处的公交车靠站,下来一群背着书包的学生,说说笑笑地往学校走。李明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好像轻快了点,像卸下了背上驮了很久的石头。
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找什么工作。但此刻,嘴里的油条很香,豆浆很甜,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