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边捡到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他失忆了,只记得我叫老婆。
被迫收留他三个月,这男人从黏人大型犬进化成厨房杀手兼人形挂件。
直到黑衣保镖们跪满我家沙滩:总裁,该回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溜,就被恢复记忆的他堵在墙角。
他晃着结婚申请表,笑里藏刀:
听说你趁我失忆,骗我喊了你三个月老婆
现在该把手续办全了吧,夫人
海风那个吹啊,又腥又咸,刮在脸上跟小刀子拉似的,生疼。
我叼着根烟,没点,戒了小半年了,就是偶尔犯瘾了叼嘴里过过干瘾。这破地方,鸟不拉屎,除了海就是礁石,捡点像样的海货都难,更别提发财了。我,许念,年纪轻轻,就快活成海边一野人了。
那天运气背,刨了一下午沙子,桶里就几只瘦不拉几的蛤蜊,还不够塞牙缝的。太阳快下山了,把天边染得跟打翻了颜料铺子似的,红一块紫一块。我拎着空荡荡的桶,踩着咯脚的碎石滩,准备滚回我那能听海哭声音的小破屋。
就在那片黑黢黢的礁石堆后面,我瞅见一坨东西。远远看着,像谁家破船扔下来的烂渔网,或者……淹死的牲口
啧,真晦气。我嘟囔一句,想绕开走。但鬼使神差地,又多瞥了一眼。
这一眼,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轮廓,好像是个人
我心跳有点快,骂了句娘,还是咬着牙凑过去了。离得越近,那血腥味混着海水的咸腥味就越冲鼻子。等真看清了,我腿肚子差点一软,直接坐沙滩上。
真是个人!还是个男人!
面朝下趴着,浑身湿透,衣服破得跟布条似的,沾满了沙子和黑红色的、已经半干涸的血污。一动不动,跟死了没啥两样。
我当时头皮都炸了。报警叫救护车这鬼地方,等他们来了,黄花菜都凉了!而且……这人看着就麻烦,天大的麻烦。
可……要不救晚上涨潮,这地方肯定被淹,那他可就真成泡发的浮尸了。
我特么的……我狠狠心,一跺脚:算我倒霉!
费了姥姥劲,连拖带拽,把他从那礁石缝里弄出来。死沉死沉的,压得我差点背过气去。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把他折腾回我那个家徒四壁的小屋,扔在我那张吱呀乱响的单人床上时,我累得像条死狗,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点上灯,我才算看清他的惨状。头上有个吓人的口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少,脸色惨白得像纸,呼吸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兄弟,挺住啊,不然我白费劲了。我翻出我那点可怜的急救家当——碘伏、纱布、云南白药,手忙脚乱地给他清理伤口、止血包扎。整个过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有在我碰到他头上伤口时,眉头会无意识地皱紧,喉咙里发出极轻的、痛苦的哼声。
忙活完,天都快亮了。我瘫在椅子上,看着床上那个被裹得像个劣质木乃伊的家伙,心里直打鼓。
我这是捡了个啥好人还是坏人仇杀黑帮火并万一他仇家找上门,我这小破屋不得被一起端了
愁死我了。
但人已经捡回来了,总不能现在再扔回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是在第三天早上醒的。
我当时正端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吹着气,琢磨着是放点榨菜还是那快见底的肉松。一抬眼,就对上一双眼睛。
漆黑的瞳仁,带着刚醒时的茫然和极度虚弱,但深处好像藏着点什么,锐利,像是蒙了尘的刀尖,冷不丁刺你一下。
他看着我,没吭声。眼神有点空,带着警惕和困惑。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跟揣了只兔子似的。这要是个亡命徒,我是不是该先抄起旁边的擀面杖
我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显得人畜无害:那啥……大哥,你醒啦感觉咋样还记得自个儿叫啥不哪儿人咋掉海里的
他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努力地想,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然后猛地吸了口凉气,抬手抱住了头,表情痛苦不堪。
嘶……头……疼……好疼……
别别别!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千万别勉强!我赶紧放下碗按住他乱动的手,没事儿啊,慢慢来,你先养伤,养好伤再说别的!
他缓了好一会儿,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放下手,眼神还是有点发直。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放在旁边的那碗稀饭,喉咙滚动了一下。然后,他张了张嘴,发出极其沙哑、不确定的两个音:
老婆
我:
大哥你谁啊!碰瓷也没这么碰的吧!一上来就喊老婆你这失忆是失到哪个次元去了
我耳朵根有点发烫,赶紧摆手:不是不是!你认错人了!我叫许念,念念不忘那个念。你呢你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好像根本没听进去我的话,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那碗稀饭,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带上了点委屈巴巴的调调:老婆……饿。
我:……
得,实锤了。不仅失忆,脑子估计也摔出坑了。捡了个傻子回来。
我试图跟他讲道理,指了指自己:我,许念。不是你老婆。明白吗
他眨巴眨巴眼睛,眼神纯粹得像条等待投喂的大型犬,固执地又喊了一声:老婆。
行吧。鸡同鸭讲。跟个脑子有坑的病人计较什么。
我认命地拿过碗,舀了一勺温热的稀饭,递到他嘴边:吃吧。
他手上没力气,抖得厉害,自己吃肯定得喂进鼻子里。我只好一口一口地喂他。他吃得倒挺乖,眼睛一直看着我,偶尔眨一下,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吃完一小碗,他还哑着嗓子说:谢谢老婆。
我手一抖,勺子差点掉床上。
造孽啊!
从此,我就多了个甩不掉的称呼。
我找来镇上那个半退休的老医生给他瞧过。老医生推着老花镜,瞅了半天,说他头部受了重击,有淤血,失忆是暂时的,啥时候恢复看老天爷心情。身体底子倒是不错,伤好得挺利索。
就是这记忆,半点回来的迹象都没有。而且他好像就认准了老婆这个标签,跟盖章认证了似的,撕都撕不下来。
我严肃地跟他谈:我叫许念。你可以叫我小许,或者念念都行。
他点头,特别诚恳:好的,老婆。
我:……别叫我老婆了行不行听着太奇怪了!
他眼神那叫一个无辜,反问我:那你是我什么
我被他问得噎住了,憋了半天:……救命恩人
他从善如流,立刻改口:谢谢救命恩人老婆。
我:……
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彻底没脾气。
他伤好了七八成,就开始不安分。我赶海,他非要跟着,像个巨大的影子,亦步亦趋,生怕我丢了。我去镇上那个小码头卖捡来的海货,他更得跟着,寸步不离。镇上人多眼杂,他会下意识地把我护在他身侧,眼神警惕地扫视周围,那架势,不像失忆的,倒像哪个特种部队出来的,本能还在。
就是对我吧……黏糊得令人发指。
我在厨房做饭,那地儿小的转个身都难,他非得挤进来,说是帮忙。结果帮我洗个菜,水溅得到处都是;想切个姜,那刀工烂得像是狗啃的;最后想帮我翻个鱼,好家伙,一使劲,把我那用了好几年的铁锅底直接捅穿了!气得我拿着锅铲想揍他!
出去出去!添乱!我把他往外推。
他也不恼,就靠在门框上,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忙活。那眼神,专注得能拉丝,搞得我浑身不自在,炒菜都快忘了放盐。
晚上我缩在沙发里看那台雪花比节目还多的破电视,他非常自觉地挨着我坐下,然后把那颗尊贵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搁。
我推他:热死了!起开!
他不动,反而得寸进尺地伸出手环住我的腰,脑袋在我颈窝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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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个屁!海边夏天晚上闷热得跟蒸笼似的!你身上都冒热气了好吗!
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味混着他本身清冽的气息围过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我推拒的手顿了顿,最后也没真使劲。
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甚至……有点习惯了他这狗皮膏药的德行。
他学着帮我干活,笨得让人心疼。洗碗能打碎我仅剩的四个盘子里的两个;晾衣服能把一件衬衫晾得跟自己差点缠成木乃伊,差点从晾衣绳上栽下来。我气得跳脚,想骂人,一看到他低着头、抿着嘴、一副我错了求原谅你快骂我吧的小媳妇样儿,那火气噗一下,就灭了。
算了算了,长得好看的人,在某些方面,是有点为所欲为的特权的。我忍。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晃就过去了。
他几乎成了我的影子,我呼吸的一部分。我这小破屋,多了另一个人的气息,另一个人的温度,另一个人的笑声(虽然多数是因为干了蠢事被我嘲笑)。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有时候我会看着他发呆。他穿着我从地摊上淘来的二十块一件的廉价白T恤和大花裤衩,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笨拙地帮我剥蒜或者择菜。夕阳给他侧脸镀了层金边,睫毛长得不像话。这人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这通身的气派,哪怕失忆了、穿着地摊货也遮不住,非富即贵吧怎么会沦落到掉海里差点喂鱼
他忽然抬头,精准地捕捉到我的目光,立刻扬起一个灿烂又带着点傻气的笑,举起手里剥得坑坑洼洼的蒜:老婆,你看,我剥好了!
那笑容太晃眼,太纯粹,我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好像偷来的时光,随时会还回去。
这天下午,天气闷得反常,海面平静得有点吓人,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我眼皮直跳,心里莫名发慌。
喂,那谁,我使唤他,去院里把晾的鱼干收进来,看着要下雨。
他应了一声,乖乖出去了。
我在屋里整理东西,等了半天,没见他回来。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收个鱼干收到外星去了我擦擦手,嘀咕着准备出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门猛地被从外面推开。
他站在门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嘴唇甚至有点发抖。眼神里全是混乱和恐慌,呼吸急促,额头上全是冷汗。
怎么了我心里猛地一沉,赶紧上前。
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步跨进来,一把抱住我,抱得死紧死紧,勒得我骨头都快碎了。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好多人……黑色的车……很多……他们找我……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极大的恐惧,老婆……我好像……想起一点什么了……血……很吵……
我心里那根弦,砰一下,断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二天,风平浪静,好像昨天他的失态只是我的错觉。
他好像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有点黏人、有点傻气的样子,只是变得更沉默了些,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和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我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乱麻。既希望他想起来,又怕他想起来。他要是想起来了,是不是就该走了
矛盾得很。我这心里,怎么还有点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许念,你清醒点!别胡思乱想!
又过了两天,下午,我正蹲在院子里补那张被螃蟹钳子夹破的渔网,累得腰酸背痛。
突然,一阵低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不是一辆,是好多辆。那声音跟我平时听惯的小破三轮、小摩托完全不一样,厚重、霸气,带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声音停在了我院子外面。
我抬起头,瞬间愣住了。
清一色的黑色豪车,锃光瓦亮,车标能闪瞎我的钛合金狗眼,把我这破破烂烂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耳朵上挂着耳麦的男人,个个高大健壮,表情肃杀,肌肉都快把西装撑爆了。
他们迅速站成两排,鸦雀无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最后,一个看着像是头儿、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我家那歪歪扭扭的院门前,目光精准地跳过我,落在我身后。他的表情是极度恭敬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激动。
我下意识地回头。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屋门口,手里还拿着我刚让他去屋里拿的剪刀。他看着门外这堪比黑帮大片的阵仗,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去,变得深沉、锐利,充满了陌生的压迫感。
那中年男人对着他,猛地一个九十度深鞠躬,声音恭敬无比,甚至带着点颤:
总裁!属下来迟!让您受苦了!请您责罚!
他身后那两排黑衣保镖齐刷刷鞠躬,动作整齐划一,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总裁!!
我手里的梭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满了沙子。
总……总裁
我僵在原地,脑子嗡的一声,彻底一片空白。海风吹过,带着熟悉的咸腥味,我却觉得喉咙发干,心脏咚咚咚地狂跳,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他们叫他什么
总裁!电视剧里那种分分钟几千万上下的总裁!

slowly地、几乎是一格一格地转过头,像个小机器人一样,看向门口那个男人。
他还拿着那把锈迹斑斑、用来剪渔网的破剪刀,站姿却不再是这三个月里我熟悉的随意、甚至偶尔的依赖。而是背脊挺直,下颌微收,一种无形的、迫人的气场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沉甸甸地笼罩住整个原本嘈杂的小院。
之前那双看着我时总是带着点茫然、温顺、甚至撒娇意味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扫过门外那群不速之客,然后,目光越过他们,落回到了我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我根本看不懂。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极快的恍惚,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陌生和距离感。
我喉咙发紧,干得冒火,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踢到了刚才掉下的梭子。
就这细微的动静和半步的距离,好像突然惊醒了他。他眼底那层冰壳几不可查地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速度快得像是我的错觉,很快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冷冽。
那个为首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依旧躬着身,语气更加谦卑急迫:总裁,您失踪这三个月,集团内部……出了些紧急状况,几位元老都快压不住了,老爷子非常担心,动用了所有关系才找到您!请您立刻回去主持大局!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剪刀轻轻放在旁边的矮桌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这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让我猛地一颤。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再是这三个月我熟悉的、带着点依赖和温和的语调,而是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外面等着。
短短四个字,像是冰珠子砸在地上。
中年男人立刻低头,毫不迟疑:是!手一挥,那群黑衣保镖训练有素地后退,迅速回到了车边,像一群沉默的、冰冷的黑色礁石,但无形的压力却丝毫未减。
小院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的喧哗声,衬得此刻更加死寂。
他转过身,彻底面对着我。
我心脏跳得更快了,几乎要在胸腔里造反。手脚冰凉,脑子里乱成一团滚烫的糨糊。我想扯出个笑,说点什么缓和一下这诡异的气氛,比如原来你真是个大佬啊哈哈,或者恭喜你啊找到家人了……
但嘴角像是挂了铅块,怎么也扯不动。巨大的陌生感和恐慌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我的头顶,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这个人,不是我这三个月朝夕相处、喂他吃饭、给他换药、甚至会对他偶尔心跳加速的那个大型犬了。
他是另一个人。一个隔着千山万水、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人。
一个……电视里才会出现的、名叫总裁的生物。
他朝我走近一步。
皮鞋踩在粗糙的地面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却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几乎是本能地,又后退了一步,后背差点撞上晾着咸鱼的竹竿。
他脚步顿住了,看着我的眼神深了些许,里面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抓不住。
我……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那个……恭喜你啊……找到……找到家人了。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虚假又苍白。
他没接话,只是看着我,目光像是有实质,一寸寸地刮过我的脸,我的头发,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我沾着鱼鳞的手指。
我被他看得浑身汗毛倒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完了,他肯定什么都想起来了。想起我逼着他叫我老婆(虽然是他自己先叫的!),想起我使唤他剥蒜晒鱼干,想起我因为他打碎碗骂他笨蛋,想起我俩挤在那张小破沙发上看雪花电视……
秋后算账来了是不是会不会觉得我亵渎了他这尊大佛会不会以为我别有用心,想讹钱
我……我去帮你收拾东西!我猛地转身,想逃进屋里,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好好喘口气。我需要空间,需要消化这劈头盖脸的巨大变故和……心里那阵尖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不用。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一道冰冷的绳索,成功地定住了我的脚步。
那些,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东西,不需要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直直地往下坠。是啊,那些地摊货的破衣烂衫,加起来不值一百块,怎么配得上他现在的身份。估计连他家擦桌子的抹布都不如。
哦……好,好的。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破了洞的拖鞋鞋尖,感觉眼眶有点发酸,赶紧用力眨回去。妈的,许念,有点出息!别丢人!
那我……我绞尽脑汁,想找个理由赶紧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我去看看晚上的菜……你、你肯定要走了吧……吃顿饭再……话说出口我就想咬舌头,人家总裁吃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会稀罕我这清水煮蛤蜊
许念。
他叫了我的名字。
连名带姓。字正腔圆。不再是这三个月他挂在嘴边、带着亲昵和依赖尾音的老婆。
我的心像是被细针猛地扎了一下,尖锐的疼迅速地蔓延开,传到四肢百骸。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强迫自己抬头看他。
他已经走到了我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正好是一个不会让我太紧张、却又充满无形压迫感的范围。他比我高太多,我现在得极力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冷硬的金边,却让他的面容陷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表情。
这三个月,他开口,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过的,谢谢你。
没、没事,我赶紧摆手,语无伦次,举手之劳,真的,谁看见了都会救的……你不用放在心上……真的……我越说越小声,因为他根本没在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直锁着我。
要谢的。他打断我,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他微微偏头,那个为首的中年男人立刻小跑着过来,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质感极佳的黑色皮质文件夹。
他接过,打开,动作优雅从容,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纸,递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地接过来,低头一看。
是一张支票。
上面那一长串零,闪得我眼花缭乱,我得数个好几秒才能数清楚到底是多少个零。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
我捏着支票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赶海捡破烂也挣不来这上面的一个零头。
这笔钱,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像是在陈述一项最寻常不过的商业条款,应该足够你离开这里,换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买一套不错的房子,舒舒服服地过完后半生。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补充道:或者,如果你有其他要求,可以现在提出来,我会尽力满足。
海风吹过,掀起支票的边缘,发出轻微的、诱人的哗啦声。
我看着那串天文数字,又慢慢地、僵硬地抬头看向他。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三个月哪怕一丝一毫的依赖和温度,只剩下礼貌的、疏离的、程式化的……补偿。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怒气,混着屈辱和某种说不清的失落,猛地冲上我的头顶,盖过了之前的恐惧和慌乱。
有钱了不起啊!
是,有钱就是了不起。能随手甩出别人几辈子、几十辈子都赚不来的钱。
能轻易地买断一段记忆,买断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买断那些喂饭换药、斗嘴笑闹、夜里相依取暖的时光,买断那些……我以为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我把支票捏得死紧,指尖用力到泛白。一股热血往头上涌,我真想把它撕碎,摔到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大声告诉他谁稀罕你的臭钱!老娘救你不是为了这个!。
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拽住了我。
许念,别犯傻!别中二!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视金钱如粪土然后呢继续住这破屋子,每天起早贪黑赶海,吃不饱饿不死这是你赶海捡破烂一辈子都挣不来的钱!拿了钱,两清,对你对他都好。桥归桥,路归路。难道你还真指望什么吗灰姑娘的梦该醒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那股强烈的酸楚,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点高兴和感激:哦……那,那就谢谢了啊……这么多钱……够我花几辈子了……
我把支票小心地对折,再对折,仿佛对待什么易碎品,然后塞进我那个洗得发白的裤子口袋里,还下意识地拍了拍,确保它不会掉出来。
那就……这样我扯出一个大概比哭还难看的笑,恭喜你恢复记忆,找到家人……以后……以后好好的啊。
祝你前程似锦,祝我……一夜暴富。
我说完,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身就想往屋里溜。我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舔舐心里那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刺痛和空茫。
然而,我刚迈出两步,脚还没踏上屋前的台阶,手腕突然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
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我猛地回头。
他抓着我的手腕,力道不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根本不容我挣脱。之前那副疏离客套的冰冷面具仿佛裂开了一条细缝,眼底深处有什么晦暗不明的、极其浓烈的情绪在翻涌,像是冰封的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他盯着我,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似笑非笑,却让我后背莫名起了一层白毛汗,一种强烈的、被猎人盯上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我。
谁说,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的沙哑,就这样了
我愣住,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啊钱……钱我收了……两、两清了啊……难道钱是假的不对啊,那支票质感……
两清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可笑的词语,眼底那点暗色更深了,几乎要溢出来。他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晃了晃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另一份文件。
那不是支票。
白色的A4纸,顶端,结婚申请书几个加粗的黑字,猛地、狠狠地撞进我的视线里,砸得我头晕眼花。
我瞳孔骤然一缩,呼吸都停了。
他俯身,凑近了一些,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我的耳廓,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却足以让我
every根汗毛都倒竖起来的压迫感。
听说,我失忆的时候,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某种玩味的残忍,叫你老婆,叫了整整三个月
我的脸唰一下,全白了,血液轰隆隆往头上冲,耳朵里嗡嗡作响。
那是……那是你自己乱叫的!我纠正过你的!我骗你我是小狗!我急着辩解,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舌头却像打了结,语无伦次,我那是……那是权宜之计!对!权宜之计!怕你脑子坏得更厉害!
他像是根本没听见我那苍白无力的反驳,目光落在我因为极度紧张而微微发抖的嘴唇上,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却更冷了。
救命之恩,自然要报。他慢悠悠地说,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却又紧了几分,像是怕我下一秒就化作泥鳅溜走了。
用钱报完了啊!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支票还在我口袋里烫着呢!
那是医药费和住宿费。他答得从容不迫,逻辑清晰得可怕,另一只拿着申请书的手,用纸张那坚硬的边缘,轻轻蹭过我的下巴,动作带着一种轻佻的、侮辱性的暧昧,却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那还有什么我心慌意乱,脑子乱成一锅煮沸的粥,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
他猛地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深邃的眼眸像两个漩涡,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偏执、势在必得和一种……被冒犯后的冰冷怒意。
精神损失费。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滚烫的气息烫着我的皮肤,内容却让我如坠冰窟。
我莫名其妙多了个老婆,被人占了整整三个月的便宜,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笑意,像是猎人终于看到了猎物落入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慢条斯理地给出最终审判,这笔账,你说,该怎么算
我彻底懵了,大脑彻底宕机,一片空白:……怎、怎么算
他眼底那丝笑意加深了,晃了晃那份该死的结婚申请书,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和……一丝藏得极深的恶劣。
很简单。
把称呼坐实。
老婆,我们现在就去把手续办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