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第三天,顾琛终于舍得从国外带着他的新欢回来了。
灵堂就设在我和他那栋空荡荡、冷冰冰、据说市值几个亿但我从来没感觉出一点人味儿的别墅里。来的人寥寥无几,稀稀拉拉几个我家那边实在推脱不掉的远房亲戚,穿着不合身的黑衣服,表情尴尬又好奇,窃窃私语着,大概在讨论我这顾太太当得有多名不副实,死了都这么冷清。
我妈坐在最前面,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原本还算富态的身形佝偻得厉害,像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只有眼泪无声地、不停地流,手里攥着我以前给她买的一条丝巾,都快揉烂了。几个佣人低着头站在角落,尽量缩小存在感,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正中间挂着我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我笑靥如花,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是刚结婚没多久的时候拍的,摄影师一个劲儿地夸顾太太笑得真幸福,真有感染力。顾琛当时就在旁边,闻言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那时候我还傻着呢,觉得他性格就那样,冰山嘛,捂捂总能热的,后来才明白,他不是冰山,他是火山,只是所有的炽热都给了别人,留给我的只有冰冷的灰烬。
选这张照片当遗像,我妈的主意。她说我这辈子跟了他,就没真正开心过几天,至少得让我笑着走。我看着照片里那个一无所知、对未来充满可笑的憧憬的自己,心里堵得慌。
厚重的雕花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一阵冷风趁机灌进来,吹得白蜡烛的火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好几盏长明灯差点直接熄了。
顾琛就站在门口。
一身意大利高定黑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宽肩窄腰,人模狗样。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张无论看多少次都依旧让人心悸的俊脸。只是此刻,那张脸上覆盖着一层显而易见的寒霜和不耐烦。
他胳膊上挎着苏婉。就是那个最近靠着一部网剧有点小火、被媒体称为小薇薇的新晋小花旦。苏婉也是一身黑,昂贵的黑色小礼裙,脸上架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手里还拎着只限量版的黑色手包,全身行头加起来够买我妈那套老破小了。她微微倚靠着顾琛,红唇紧抿,努力做出悲伤的表情,但那嘴角细微的、压不住的上扬弧度,我可太熟悉了——那是得意,是扬眉吐气,是上位成功的炫耀。学白薇薇倒是学了个十足十,可惜气质这东西,东施效颦,终究差了点意思。
顾琛锐利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在灵堂里扫了一圈,掠过那几个鹌鹑一样的亲戚,掠过哭得快晕过去的我妈,最后,定格在我那张笑傻了的黑白遗像上。
他嘴角习惯性地往下一撇,扯出个我看了三年、早已刻入骨髓的、充满嘲讽和不耐烦的弧度。
装死逼婚这种事,苏晚,他开口,声音冷得能掉冰渣子,甚至懒得记对我的名字,或许在他心里,我从来就不配有一个正确的称呼,你真是越玩越顺手了。
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进这灵堂的死寂里。
我妈猛地抬起头,红肿得像核桃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更多的泪水和不敢置信的痛苦,她嘴唇哆嗦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张了张,想反驳,想维护她死了的女儿最后一点尊严,但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塌下肩膀,发出了一声更压抑的呜咽。她不敢惹顾琛,我家那点摇摇欲坠、全靠着顾氏指缝里漏点残羹冷炙才能维持的产业,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捆住了她的喉咙。
苏婉扭着水蛇腰,假惺惺地挽紧顾琛的胳膊,身体贴得更近,声音娇嗲得能拧出蜜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阿琛,别这样……人死为大,姐姐她……唉,就算以前有什么想不开,做错过什么事,现在也……也都过去了……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劝,实则字字句句都在给我定性——我以前就是想不开、做错过事。
我飘在半空,气得魂体都快不稳了,恨不得能立刻凝成实体冲下去,左手给她一个大耳刮子,右手再给顾琛一个!戏精!全是戏精!偏偏顾琛这狗男人就吃这套绿茶白莲的调调!白薇薇是顶配版,这就是个低配仿冒货,可他照样看得津津有味!
顾琛像是嫌她聒噪,微微蹙眉,抽出手臂,几步走到灵堂正前方。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蔫头耷脑、一看就是佣人随便从花园里剪来的白菊花,最后定格在正中央那个紫檀木的、雕刻着繁琐花纹的骨灰盒上。
那盒子挺小的,看着就装不下多少东西。当然装不下,毕竟里面是空的。
他伸出修长好看、指节分明的手指,在那光滑冰冷的盒盖上敲了敲,发出叩叩的轻响,语气里的厌恶和烦躁几乎要凝成实质:这次又打算装多久嗯
他微微俯身,对着那盒子,更像是对着空气里的我冷笑,声音压低了些,但足以让灵堂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玩够了就自己滚出来,我没空陪你演这种苦情戏。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多看你一眼还是觉得能让我愧疚
灵堂里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只有他冰冷刻薄的声音回荡,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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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的抽泣声都停了,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脖子,脸憋得通红。
我心里那股死了都没能熄灭的火苗蹭蹭往上冒,可惜死了就是死了,没实体,啥也干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王八蛋在我的灵堂上、在我的遗像和骨灰盒前撒野!这种极品渣男,我当初到底是哪只眼睛瞎了才爱得死去活来
然后,我就看见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我的骨灰盒捞了过去!
动作粗暴,毫无敬意。
顾琛!我妈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阻拦,你干什么!那是晚晚的……你让她安息吧!我求你了!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我妈的崩溃和哀求只是恼人的背景噪音。他兀自掂量了一下那盒子的重量,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结,语气更加笃定和厌烦:空的苏晚,你真是长本事了,连道具都舍不得用个像样点的弄个有分量的来装装样子都不会怎么,是觉得戏演得不够真,还是没钱买灰
他说着,手指就扣住了盒盖的边缘,看样子是要当场掀开验货,把我这装死逼婚的戏码彻底戳穿!
我心头一紧——那里面是没我的骨灰,但我临死前,可是特意塞了东西进去的!我就猜到他可能会来这一出!要是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翻出来……虽然也没几个真正替我难过的人,但那也够丢份儿的!我死了都不想再成为别人的笑柄!
盒盖被他粗暴地掀开。
没有想象中的灰白色粉末纷纷扬扬。
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甚至有些不起眼的黄铜钥匙,用一根褪色发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鲜艳颜色的红绳穿着,安安静静地躺在猩红色的丝绒垫子上。钥匙很小,很旧,躺在宽大的骨灰盒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可怜。
钥匙下面,压着一张同样年深日久的电影票根,纸张泛黄,被摩挲得边缘都起了毛边,卷曲着。上面的字迹大部分已经模糊不清,但日期却还隐约可辨——那是好多年前了,久到那时候的顾琛,还会对我笑,还会紧紧牵着我的手,说以后要给我最好的生活。
那是我们看的第一场电影,是个蹩脚的恐怖片,放映厅里没几个人,音效烂得要命,但我还是吓得够呛,全程缩在他怀里。他那时候虽然也穷,但胳膊很有力,胸膛很温暖,笑得像个得意的二傻子,紧紧搂着我说:晚晚别怕,都是假的,有我在呢。
散场后,我们在路边摊吃了烤串,他辣得直流汗,还一个劲儿地把肉串往我碗里放。
那把钥匙,是我们第一个家的钥匙。城中村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能结冰,水管经常爆,楼下邻居天天吵架。但他当年把这钥匙郑而重之地交到我手里时,眼睛亮得像星星,他说:晚晚,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虽然现在破了点,小了点,但我一定会努力,让你住上大房子!让你过好日子!
后来他确实做到了,大房子,好日子,数不清的财富,但他也忘了这把钥匙,忘了那个夏天吱呀作响的老旧风扇,忘了冬天我们挤在一张单人床上互相取暖的夜晚。
这些他早就弃如敝屣、忘得一干二净的破烂记忆,现在却以这样一种极端讽刺的方式,赤裸裸地、安静地躺在他以为该装满我骨灰的盒子里,狠狠砸回他面前。
顾琛所有的动作,连同脸上那副嫌恶又不耐烦的表情,瞬间定格。
像是有人按下了暂停键,他被施了定身咒。
他死死盯着盒子里的东西,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纯粹茫然,好像大脑无法处理眼前看到的景象,认不出那是什么玩意儿。但仅仅过了两秒,或许更短,那种茫然就像脆弱的玻璃一样哗啦破碎,露出底下某种猝不及防的、尖锐的、几乎能刺伤人的震惊。
他像是被那钥匙和票根烫到了手,或者说,是被那段他早已丢弃的过去烫到了灵魂,手指猛地一缩,像是要躲避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钥匙和票根掉回盒底,发出细微又清晰的咔哒声。
在这死寂得连呼吸都凝滞的灵堂里,这声音响得如同惊雷。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空盒子,盯着里面那两样与他如今奢华世界格格不入的垃圾。脸上的血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惨白如纸,比旁边那些白菊花的花瓣还要白上几分。
就在这片让人窒息、几乎要逼疯人的死寂里,他口袋里的手机像是催命一样,毫无预兆地疯狂震动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又沉又闷,在这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又突兀。
他像是没听见,依旧僵立着,魂飞天外。
手机响个不停,固执得让人心慌意乱,一遍遍冲击着紧绷的神经。
苏婉大概觉得表现的机会又来了,也可能是被这诡异的气氛吓到了,想打破僵局。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声音比刚才更嗲更柔,带着试探:阿琛,电话……你先接电话吧……
她伸出手,想去碰他的胳膊。
滚开!顾琛猛地一挥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完全没控制力道,直接把她甩得踉跄了好几步,高跟鞋崴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她脸上的假悲伤和委屈瞬间变成了真实的错愕、疼痛和一丝被当众下面子的羞愤惊恐。
顾琛像是终于被这铃声和苏婉的触碰从某个极其可怕又陌生的噩梦里惊醒,动作极其迟缓地、几乎是机械地、带着一种诡异的僵硬感,掏出了手机。
屏幕上,他特别助理的名字在疯狂跳动。
他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好几下才勉强划开接听键,没开免提。
但那边的人显然已经急疯了,火烧眉毛,声音又尖又锐,穿透力极强,几乎是吼出来的,连飘在上空的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总!不好了!出大事了!太太出事的那个盘山公路段的监控,我们想了无数办法,终于修复了最关键的一段!那车祸根本不是意外!不是意外啊顾总!是有人提前对刹车线动了手脚!是故意的!是谋杀!顾总!是有人蓄意要害死太太!
顾琛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着,脸色白得吓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像是被这个消息瞬间掏空了所有力气。
电话那头的人根本不等他反应,喘着粗气,用更加惊恐、几乎变调、带着哭腔的声音继续吼,语速快得像是要一口气把所有真相倒出来:
还有!还有更早之前!白薇薇小姐拿来、说是太太用来威胁她的那把刀!就是上面检测出太太指纹的那把!您当时亲眼看到的!鉴定结果刚刚被我们的人强行催出来了!顾总!那刀是假的!是拍戏用的专业道具!根本开不了刃!伤不了人的!连鸡都杀不死!白小姐她在撒谎!她骗了您!太太她可能从头到尾都是被冤枉的!她根本没有要伤害白小姐!我们……我们都搞错了……太太她……她死得冤啊……
后面的话,我没再听清。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飞。
因为顾琛手里的手机,终于从他剧烈颤抖、彻底脱力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脆响,重重砸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屏幕瞬间碎裂开来,蛛网般的裂痕狰狞地蔓延,覆盖了屏幕上那个跳动的名字,也模糊了手机背后他那张彻底失去所有血色、一片死灰的脸。
那不再是平日里冷漠矜贵、掌控一切、仿佛无所不能的顾氏总裁的脸,而是一张被绝对恐怖、难以置信、滔天的悔恨和绝望彻底击碎、扭曲到近乎狰狞的脸。
他像是被一座看不见的、沉重无比的巨山轰然压垮,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几下,踉跄着,一只手猛地撑在放置骨灰盒的台子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才勉强没有栽倒在地。
他的另一只手,还死死抱着那个紫檀木骨灰盒。手指碰到那冰冷的木头,他像是又被烫到一样下意识想缩回,但下一秒,却以一种近乎痉挛的、摧毁一切的、几乎是同归于尽的力度,重新死死抓住了那盒子!双臂收紧,紧紧将它箍在怀里,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几乎要将那坚硬的木盒捏得变形、碎裂!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脖颈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他再一次,望向我的遗像。
那双曾经总是盛满厌弃、冰冷、不耐烦和不信任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崩溃,和一种足以将他彻底焚毁的、迟来的、足以灭顶的惊惧与痛苦。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怪异、像是破风箱被强行拉扯、又像是濒死野兽哀鸣的嗬嗬声。
他似乎想喊我的名字。
也许是连名带姓的苏晚,或者是他极少极少、只有在偶尔心情极好时才会施舍般叫出口的、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温柔的晚晚。
但最终,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争先恐后地从他那双猩红的、写满崩溃的眼睛里滚落,砸在冰冷的骨灰盒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灵堂里惨白的灯光自上而下打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正在迅速风化、崩裂、走向毁灭的石膏像,脆弱又绝望,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往日的威风。
苏婉彻底吓傻了,远远地看着,脸色比顾琛还白,捂着嘴,再不敢上前一步,眼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
顾琛不再看任何人,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只空荡荡的、只装着两件旧物的骨灰盒。
他把它抱起来,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胳膊不断收紧,像是要将这冰冷的木盒硬生生勒进自己的胸膛,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什么,弥补一点什么。
然后,在所有人惊恐、复杂、难以置信的注视下,这个永远挺拔、永远不可一世、永远正确、从未低过头的男人,慢慢地、慢慢地弯下了他那高贵的腰,蜷缩下去,最终将额头死死抵在那冰冷空荡、沾着他泪水的盒盖上。
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从胸腔最深处撕裂出来的、不成声的哽咽和呜咽,低低地回荡在死寂的灵堂里。
像一头失去了一切、重伤濒死的兽。
我飘在上空,冷眼看着。
看着这个在我活着的时候,连半分温柔目光都吝于给予我的男人。
看着这个认定我恶毒、善妒、心机深沉、处处陷害他纯洁白月光的瞎子。
看着他因为我闺蜜白薇薇几句看似无辜的挑唆、一些精心设计的证据(比如那把该死的道具刀),就毫不犹豫地给我定罪,一次次厉声斥责我,眼神里的厌恶像刀子一样扎得我体无完肤。
看着他此刻抱着一个空盒子,痛得浑身痉挛,哭得不能自已,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心脏,撕碎了灵魂。
哦,不对。
他大概,从来就没对我长过那玩意儿
called
心。
现在这副痛不欲生、追悔莫及的样子,演给谁看呢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更何况,这滔天的痛苦里,到底有几分是因为突然发现可能错怪了我而产生的愧疚有几分是对我这个人本身逝去的惋惜还是……仅仅因为那点可笑的、被自己最信任的白月光当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和背叛感是因为他那无可救药的自负和判断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恐怕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我忽然觉得挺没劲的。
为这么个瞎了眼、狗男人,赔上我整整三年的感情,赔上我所有的热情和期待,最后还赔上我一条命,临了还得演这么一出戏来看他这不知是真是假的追悔莫及表演。
真他妈亏大了。血亏。
我最后瞥了一眼那个我曾经爱得撕心裂肺、倾尽所有,也恨得咬牙切齿、最终心灰意冷的男人。
看着他崩溃,看着他颤抖,看着他或许人生中第一次为我流下的、不知掺杂了多少复杂成分的眼泪。
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飘向灵堂外面。
外面,天光大亮,阳光刺眼,甚至有些灼热。
新的一天早就开始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离开而停止运转。
姑奶奶我,赶着去投胎呢。
下辈子,睁大眼睛,离这种自负眼瞎的渣男远点,保命要紧。
珍爱生命,远离顾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