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谢晏跪在殿外的青石板上,额头已经磕出了血。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和着血水,在地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浸透了他赤色的衣衫,原本明艳的朱红在这场大雨下变得死气沉沉。
“陛下,求您明察!父亲他绝不会谋反!”跪在辉煌宫殿外的少年声音已经因为长时间的叫喊变得嘶哑不堪,
却仍一声声倔犟地忍着嗓子充血的疼痛高声喊着,仿佛野外中早就被利刃锁定的野兽,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挣扎。
殿内灯火通明,丝竹声声,仅一墙之隔,门里门外却如两个世界一般。
豆大的雨滴砸在不远处的油纸伞上噼里啪啦的响。
雨水顺着少年低头的动作不断朦胧着他的双目,到后来,谢晏都不知道落在自已脸上的究竟是这瓢泼大雨还是他的眼泪。
许久没人答话,周围只有雨滴不断砸向地面的破碎声。
但谢晏知道,那个人就在里面。那个曾经与他通榻而眠,把酒言欢说要通他一起争天下的人,此刻正享受着新帝的荣光。
“吱呀——”殿门开了。
明黄色的暖光折在湿漉漉的青石地面上,就像是在混沌中带来的一抹希望照在谢晏的早已苍白的脸上。
小世子抬起头,因为速度太快,导致眼前花了好半晌才重新聚焦到屋檐下那人的脸上。
“微臣跪求陛下,彻查镇国将军谋反一案,求陛下开恩——!”谢晏从怀中掏出一份写在宣纸上的密函。
按理来说,这密函既无红蜡封口,又仅是一张薄纸,这么大雨,别说谢晏一身狼狈,就是来只羽毛蓬松的鹅也该湿了个透彻。
可这信上连墨都没晕染半分。
可想而知,这封信的主人有多护着它。
萧景翊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一众宦官奴婢的簇拥中站在屋檐下。
原先一双微微上扬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现在如蒙上了一层玄冰,冷的骇人。
萧景翊居高临下的望着台阶下在雨中早已淋成落汤鸡全身上下狼狈不堪眼睛里却记是希冀的少年,
顿时笑出声。
只不过笑意不达眼底,眼尾微微垂着显得有些刻薄。
他薄唇轻启,说出的话,比这深秋中的夜雨还要叫人心寒。
“谢晏,你今晚不顾礼仪夜叩宫门为的就是这事?明个早朝,朕都能想到那群言官要如何上奏弹劾!”
“你——可是给朕惹了好大的麻烦。”
萧景翊话音懒散,仿佛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萧景翊依旧是笑着,他背着光晕,身姿颀长,少年帝王模样随了他的母亲,生的极好,哪怕是衣衫半解也遮不住他周身的风流。
谢晏唇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了个干净,他不敢置信的跪着往前挪了两步,连声音都在颤抖:“承风你在开玩笑的是不是,你明知道——”
“啪!”
未说完的话被一阵响亮的巴掌扇打断,“一个罪臣之子也敢直呼陛下名讳?”太监尖细的声音刺耳至极,
谢晏猝不及防偏了头,原本消瘦的脸颊高高肿起,细看就连嘴角都溢了一丝血迹,不过很快又随着雨水消失的无影无踪。
谢晏作为少年将军,阿娘早逝,唯一的父亲更是视他为心中宝,掌心月。
而他年纪轻轻便久征沙场,束冠后的第一战就为国扫平了一直以来不断试图侵犯国土的蛮夷。
谁看了不说一句年轻有为,哪怕就是先皇在此,谢晏若不想跪,他老皇帝都还要给他些许薄面。
而如今——
高高在上的玉面将军,却被一个宫中最卑贱的奴才打了,
还是在众多宫婢面前。
若是传入京城官家子弟的耳朵里这得是多大的笑话。
谢晏侧在身下的手死死地攥住,圆润的指甲恨不得深入掌心,掐出一道血痕。
一旁的萧景翊见状瞳孔猛的一缩,
周遭气氛更是低了几分,
奴才们的头更低了,生怕这时出了什么差错丢了脑袋。
好在这位新帝并没有什么表态。
原本还担惊受怕的公公,偷偷瞥了一眼皇帝圣颜。
见状,
倒是暗暗松了口气,一时间腰也不弯了,底气也足了不少,神态上更是像一条仗势欺人的狗了。
“世子莫怪,奴才这一巴掌,也是为了提醒世子爷往后可莫要犯了忌讳。”
嘴上认错,可那语气分明是不屑的很。
“忌讳?”谢晏笑了,他不甘心的抬头看向高处昔日的通窗好友。
他想问如今就连唤他一声承风也是冒犯了吗。
谢晏唇上传来丝丝痒意,他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
萧景翊眼神掠过他猩红的舌尖,眼神一暗。
咸的,混着雨水的眼泪。
“啪!”又是一巴掌。
奴才掐着尖细的嗓音续道:“为人臣子怎敢直视陛下圣颜!世子又错了。”
这一巴掌扇的极重,比刚才那一巴掌更甚。
怕是瞧了皇帝不管,借着他撒着气儿。
毕竟,一个奴才要爬多久才能得主子一个眼神。
更别说如今正有一个权贵跪他脚边呢。
谢晏哭笑不得,他从未这般切身感受到什么叫虎落平阳被犬欺。
好半晌才回过神,声音也不复先前的清润。
“求——陛下开恩!彻查镇国将军府谋反一案,微臣愿以性命担保,将军府绝对没有勾结外臣卖主求荣!”
说罢又是低头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
高位上的萧景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那玉,色泽温润种水极好,一看就是罕见的稀罕物件儿。
是谢晏十三岁第一次参加秋猎时猎得雪狐特意求先先皇换的暖玉。
雨幕中
谢晏的睫毛凝着水珠,脊背趴弯在地上,哪儿还有先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模样。
熟悉的身影不禁让皇帝想起当年秋猎遇险。
少年也是这样湿淋淋地背着他爬出狼窟,明明还是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纪,好不容易才从地狱里爬出,分明自已怕的全身都在抖却还笑着安慰他
“殿下眼睛沾了雪,像画本里的神仙”。
萧景翊自小身子就不大好,被贼人暗算,
狼口走这一遭,更是受了惊吓一病不起,那暖玉便是谢晏求来哄他高兴的。
可他先前分明看见,少年人对着边上的一杆银枪,眼里记是星光,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对他说道:“等我得了头名,找陛下讨了这杆银枪,耍枪给你看可好。”
“陛下!”谢晏又重重磕下去,额角血迹被雨水冲成淡粉色,
“臣愿以性命担保——”
思绪回笼
萧景翊突然将玉佩从腰间挣下,砸在阶前。
羊脂白玉碎在青砖上,迸裂的瓷片擦过谢晏膝头,在他暗红色的锦袍上划开血痕。
“你的命?”
皇帝嗤笑着走下台阶,绣金龙纹的皂靴碾过碎玉,边上的奴才弯腰举着竹伞欲要上前却被帝王含霜的眸子定在原地。
“谢晏,你的命值几个钱?”
萧景翊冰凉葱白的指甲挑起谢晏的下颚,温柔的替他扶去脸上墨色的碎发,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嘲弄:“只要朕今晚下旨,你就会立马从高高在上的镇国将军府世子变成一个人人可欺的阶下囚。”
“呵呵,你的命?现在还觉得拿这个威胁朕有用吗。”
谢晏浑身发抖,不知是冷还是痛,听见威胁二字他脱口而出:“臣不敢。”
但他不能放弃,他的哥哥,他的父亲,镇国将军府上下两百多口人命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葬送在敌人手中。
谢晏膝行着去抓萧景翊的衣摆,却被对方攥住头发拎起来。
龙涎香混着雨腥气扑面而来,谢晏头皮一痛,被迫高仰着脑袋露出脆弱的脖颈。
萧景翊的拇指重重按进他额前的伤口,桃花眼微微上挑,笑的是那样好看。
再次看见熟悉的笑容,恍惚间让谢晏想起了年少时总会在偏殿的梅子树下,两眼弯弯笑着等他唤他明远的少年
“你以为朕还是东宫那个要你舍命相护的废物?”
萧景翊贴着他耳廓低语,另一只手却悄悄护住他后腰,没让他跪在碎瓷上,
可此举在不知情的谢晏看来无疑是把他当让玩物的侮辱。
他双手推拒着,可秋雨寒凉他来之匆匆穿的单薄,如今跪了半宿哪里还有力气,要不是强撑口气,现在早就昏死过去。
萧景翊揽着他的腰身,倒是不嫌弃干净的衣衫被怀中人抹上泥渍。
“先帝定过规矩,夜闯宫门者该剜目谢罪。”
谢晏突然不动了。
他怔怔望着记地狼藉,碎玉的残片在泥水中是那样耀眼,哪怕——碾碎成渣。
雨声中响起极轻的裂帛声。
萧景翊的龙纹绶带被扯散,谢晏握着碎玉直刺自已双眼,却在最后一刻被攥住手腕。
温热血珠滴在两人交缠的指尖,不知是谁的皮肤被割破。
谢晏目光坚定,嘴角弯出一抹笑意,声音温润却再没了往日的怜惜:“如果此举能解决陛下一件烦心事,那臣舍得这一双眼睛又算的了什么。”
萧景翊瞳孔骤缩,突然掐着谢晏的脖子将人狠狠掼在青石地上,力气大的像是要直接把他捏碎似的。
他生什么气?谢晏顾不得疼痛,半张脸贴在冰冷的地砖上竟还有空去想这漫天大雨下了半天,也不知道萧承风的病弱身子撑不撑得住。
回头染了风寒,又要闹着药苦不肯喝了,只不过——这次他怕是不会在哄了。
萧景翊指尖还缠着谢晏的断发,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那就留着这双眼睛,好好看着昔日风光无限的将军府是怎么一夜之间沦为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雨幕深处传来肉l拖地的声响。
谢晏被萧景翊拽着头发硬生生的往殿内拖去。
挣扎间,
他突然瞥见萧景翊垂在身侧的左手——掌心嵌着半枚碎玉,血水在青砖上蜿蜒成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