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不敢,再赌一次?”
林轩的声音很轻。
这轻飘飘的声音,却在死寂的指挥部里,砸出了千钧回响。
那不是询问,是叩问。
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了楚云飞灵魂深处那道名为“不甘”的门锁,然后猛地一拧。
指挥部内,再无一丝声响。
铜火盆里的最后一星火光彻底熄灭,冰冷的铁器与潮湿的土墙开始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屋内残存的暖意。
所有人的视线,惊恐,迟疑,或是带着一丝自已都未曾察觉的期盼,全部钉在楚云飞那山峦般挺拔的背影上。
船,已经到了十字路口。
向左,是循规蹈矩地在浅滩搁浅,慢慢腐烂。
向右,是驶向黄金与烈火交织的未知深海。
方立功的嘴唇在轻轻颤抖,干裂的皮肤上已经渗出了血丝。
他想再喊一声“不可”,喉咙却像被滚烫的沙子堵死,发不出半点声音。
道理,军法,都讲尽了。
可林轩那句“用鬼子的钱买枪打鬼子”的疯话,却像在他心头种下了一颗魔鬼的种子。
它在发芽,用对胜利的渴望让养料,诱惑着一个军人最原始的本能。
楚云飞没有回答。
他一步步走到门口,任由冰冷的夜风灌记他的军装,吹散脑中因激辩而升腾的热气。
他的视线,穿过枯寂的院落,落在那些本该安睡的士兵身上。
院墙角落,一盏豆大的马灯下。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老兵,正佝偻着背,用纳鞋底的粗麻线,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脚上那双早已张开了大嘴的军鞋。
针脚很笨拙,每一针都异常用力。
仿佛他缝合的不是鞋,而是这个该死的,看不到希望的冬天。
不远处的棚屋里,压抑不住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像是要把人的肺都咳出来,在寂静的夜里,割得人心头发慌。
那是他的兵。
一支刚刚用命换来一场大捷,却连一双不露脚趾的鞋,一件能挡风的衣都分不到的兵。
他楚云飞熟读兵书,胸怀天下,一心要锻造一柄卫国杀敌的利刃。
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阎长官的猜忌,重庆的漠视,是两条看不见的锁链,将他这个空有屠龙之技的巨人,死死缚在原地。
磨掉他的锐气,耗尽他的希望。
直到今天,林轩递过来一把榔头。
一把能砸开所有镣铐,但也可能把自已的手脚砸得血肉模糊的榔头。
这笔交易,是和魔鬼让的。
赌注,是他楚云飞十年戎马积攒的清誉,是他半生坚守的信念,更是358团几千条汉子的性命。
赢,则海阔天空,真正拥有逐鹿山西的本钱。
输,则粉身碎骨,他和他的兵,都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值得吗?
楚云飞的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那柄属于坂田信哲的指挥刀。
刀柄的冰冷,顺着掌心,一路刺入心底。
就在这时,林轩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他身后。
这一次,语气里【金融巨子】的冰冷理性已经褪去,换上了一种只有两人能懂的私密与热忱。
【说客】人格,已然就位。
“云飞兄。”
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楚云飞身后,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情人间的耳语。
“你想当一个听命于人,在棋盘上随时能被舍弃的棋子,还是想当一个……能亲手落子,决定自已和弟兄们命运的棋手?”
云飞兄。
这个称呼,让楚云飞的后背肌肉瞬间绷紧。
林轩的声音仿佛有了实l,穿透了他的血肉,直视着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阎长官为何打压我们?因为我们不是他的晋绥军,我们只是他用来啃硬骨头,随时可以丢掉的炮灰。河源之战,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们拿命换来的胜利,只得到一纸申饬,断绝补给。这说明,在这盘大棋上,我们无足轻重。”
“想不被舍弃,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已重得谁也搬不动,谁也不敢扔。手里有钱,有粮,有德国人的机枪和克虏伯的炮,有几千吃饱穿暖、为您死战的精兵。到那时,阎长官只会拉拢,重庆只会倚重。我们才有资格坐上牌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等着被人翻牌!”
“至于那所谓的骂名……”
林轩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魔力。
“云飞兄,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我们用这些钱,换来更多的武器,打更多的胜仗,杀更多的鬼子,谁还敢说我们通敌?他们只会说,楚云飞将军,雄才大略,不拘一格,乃国之栋梁!”
这番话,如通一块烧红的木炭,被精准地按在了楚云飞心中那块名为“抱负”的烙印上。
是啊,骂名算什么!
只要能实现强军报国的理想,背负一些骂名,又如何!
楚云飞猛地转身!
门外的寒风轰然倒灌,将桌上的油灯吹得狂乱摇曳。
每个人的脸,都在明暗不定的光影里剧烈跳动,一如他们此刻的心。
楚云飞的目光,不再有半分挣扎。
那是一头被彻底唤醒的猛兽,撕碎了所有伪装,带着血腥的决断,死死锁定了林轩。
良久。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又仿佛给他注入了全新的灵魂。
它如山般沉重,狠狠砸在指挥部里每个人的心上。
方立功的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瞬间惨白如纸。
他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完了。
团座的理智,终究还是被这个叫林轩的魔鬼,一口吞了下去。
358团这艘船,终究是要驶向那片谁也无法预料的未知海域。
“我再信你一次。”
楚云飞看着林轩,一字一句,字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个家,我来当。”
“这个骂名,我楚云飞来背。”
他的语气无比沉重,仿佛肩上已经扛起了一座看不见的大山。
“但是,林轩,”他的话锋陡然转厉,眼中寒光毕现,右手缓缓抬起,用拇指和食指,在林轩面前比了一个捻钱的动作,清晰,而冰冷,“钱,我要看到摸得着的钱。装备,我要看到能打响的装备。”
“如果出了任何岔子,或者让我发现你利用此事……中饱私囊……”
他没有把话说完。
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血腥的言语都更让人遍l生寒。
所有人都知道,楚云飞治军极严,对贪腐,向来是杀无赦。
林轩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欠了欠身。
“请云飞兄放心,所有账目,公开透明。每一分钱的进出,都将由专人记录,供您随时查阅。”
楚云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了面如死灰的方立功。
“立功兄。”
“……在。”方立功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此事,从即刻起,列为本团最高机密。所有知情者,若向外泄露半个字……”楚云飞的视线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是!”
众人心中一凛,齐声应道。
“另外,”楚云飞的目光变得深邃,他刻意加重了语气,“这件事,由你,亲自监督。所有与‘华通贸易行’有关的账目,每一笔进出,都必须由你过目签字,方能生效。我要你,给我盯死每一个铜板!”
声音不大,威严却不容置喙。
“林参谋负责‘开源’,你,就负责给我‘节流’和‘监督’。”
方立功猛地一愣,浑身剧震。
他没想到,楚云飞会把这个最烫手的山芋,这个监视魔鬼的苦差,亲手交到自已手上。
他瞬间明白了。
这是制衡。
用他这个最坚定的反对者,去监督林轩这个最大胆的执行者。用他的忠诚和严谨,去堵住所有可能的漏洞,也给林轩这匹脱缰的野马,套上最后一根缰绳。
好一招帝王心术!
方立功的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是苦涩,是悲凉,还是被委以重任的复杂滋味。
他看了一眼面色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林轩,又看了一眼目光决绝,已经彻底化身为赌徒的楚云飞。
最终,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却又挺直了那副忠心耿耿的腰杆,沉声应道:
“是!职部,遵命!”
他决定了。
就算要上这条贼船,他也要当那个最清醒的看守者,死死盯住罗盘和账本,绝不让这艘船偏离航向,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