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车子从一个陡坡一路向下,麻袋口本就没系紧,这一晃荡,几粒黑褐色、圆溜溜的干羊粪球“骨碌碌”滚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滚到了王主任擦得锃亮的皮鞋尖旁。
“啊——!”王主任瞬间“瞳孔地震”,像被蝎子蜇了脚,猛地缩腿,整个人几乎要弹跳起来,头撞到了车顶,发出一声闷响。
车里就这么小小的地方,这几颗“羊粪”严重压缩了他的生存空间。
于是,他一脸憋红,涨得跟猪肝似的,声音都变了调:“小同志,你——你的羊粪——燃料掉了,还不赶紧捡起来?”
地理杂志的小林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宝贝摄影设备搂得更紧了些;眉头拧成了扁豆结。
胡梭刚捡起一团,看见王主任那双皮鞋,就忍不住想要再逗他一下。
还是老胡厚道,边开车,边制止了胡梭的恶作剧:“这不是什么羊粪,这是梭梭木和芦苇刺的幼苗,沾了点羊粪的土,护着而已。”
“不——不是羊粪吗?”王主任这才不情愿的回头看着那一团。
果然,滚出来的是一捆捆用湿草根和苔藓小心包裹着的植物幼苗!
其实跟他平日绿化带里看见的幼苗没什么差别。
它们灰绿色的茎干细弱却坚韧,根部被一团团深褐色、湿润的泥状物紧紧包裹着。
“这不是泥巴吗?怎么有一股骚味?”王主任刚伸手去,想戳戳,又立马收回手。
“这是混了羊粪的泥土。”老胡边开车,边解释。
“为什么要混杂点羊粪呢?”王主任依然不解。
“没水没肥的沙窝子里,想叫这些宝贝疙瘩活下来,扎下根,就得给它们加点料。羊粪是好东西,但得发酵过,不然烧根。”老胡解释着,“拌了沙土和水,裹在根上,就是它们的棉袄!”
“棉袄?”这比喻好别致,小林也忍不住凑近了些,好奇地打量着,看着根部包裹的泥粪混合物,露出里面几丝细弱但努力向下延伸的嫩白根须。
对于王主任而言,还是地捡这玩意。”
老胡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让越野车灵巧地绕过一片看似平坦、实则暗藏流沙陷阱的区域;等驾驶到了一片平稳的沙地上,就用手指了指窗外的沙地:“沙是活的,会跑!今天这梁子在这儿,明儿风一刮,它就挪窝了。太阳毒得像烙铁,沙子烫得能煎熟蛋,没遮没挡,刚种下的嫩根,水汽眨眼就给它烤干了、吹跑了!喝啥?喝西北风啊?”
他顿了顿:“可是给这些幼苗的根系裹上一层羊粪袄,就不一样了。它像个小水库,能存住点湿气,慢慢儿地渗给根喝。根有了水,有了劲,就能使劲往下扎,往深里钻,去找底下那点凉气、潮气的土壤。根扎稳了,扎深了,苗才算活住了,才能站住脚,才能一点点把这乱跑的沙给摁住!”
老胡的语气朴素,跟胡梭那小子喜欢胡诌不同;带着一种与沙漠搏斗半生淬炼出的智慧和朴素。
这番话让王主任不得不仔细打量这个开车的男人;这个在他们的越野车卡在沙梁之上的时候,施予援手的男人。
倒是胡梭这小子,反而沉默了起来。
言者无意,听着有心。
刚刚老胡的话如一道惊雷击中了他。
“羊粪护着根,锁着水,给与种子初期最强的保护?就如果给幼苗穿上了一层棉袄那般?”他品味着父亲的话,此时,一个大胆且疯狂的想法正在心里滋生。
手中甚至捏着那个掉出来的梭梭木幼苗的泥团,舍不得放回去。
车内的气氛也因此寂静起来。
地理杂志的小林用记者惯常的客套语气先开的口:“胡师傅,还有小胡同志,这次真是麻烦你们了,特意送我们去月牙泉这一趟;今天真的是耽误你们时间了。”
想起他和文旅局的王主任因为越野车卡在沙梁之中,进退不得,又被太阳烤着,林记者的语气中就带了几分的诚恳。
老胡仍然握着方向盘,越野车的车轮就在他的掌舵之下,劈开了一道道的沙海:“不麻烦。我们本来也想去那里看看。”
“哦?你们也去月牙泉?”王主任是一个“社牛”,仿佛下一句,“这么巧?”
老胡也不急着回答,稳稳地操控着方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今天是兵团成立纪念日。”
“兵团?”这二个字如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王主任和小林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出诧异的声音。
他们忍不住上下打量着老胡,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那张被烈日和风沙雕刻得沟壑纵横、写满沧桑的脸;沉默如深山老井般的性子,跟他们印象中的“兵团”形象还是有点出入的。
如果说,老胡身上有什么让人一见难忘的印象的话,那估计便是那一双如鹰隼一般的眸子了吧。
王主任甚至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关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模糊信息,很难与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开车如同沙海蛟龙的老司机联系起来。
特别是那双因为握着锄头而不是持枪而长满茧子的手,怎么样都会给一种错觉:眼前人,就是一个素面朝天的农民罢了。
“今天是兵团成立纪念日?”其实,这也有点出于胡梭的意料之中,他原本以为今天是一个稀松不过的日子了,是他缠着父亲出来,让他传授点真功夫的日子。
真没有想到,今天竟然是兵团成立纪念日。
老胡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惊讶。
他的余光投向车窗外那无边无际金色瀚海,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厚重的追忆感:“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想趁着这个日子,带儿子出来,拣苗罢了。”
“拣苗?”这二个字对于文旅局的王主任和地理杂志的林记者而言,有点陌生;寻思一下,那估计就是一种跟“植树”一样,有点仪式感的行为。
老胡脸上带着一种阔达的笑意:“老树根深了,自己会生娃。”说着,他借着后视镜,瞥了一眼胡梭怀里的那一袋子的梭梭苗,继续说,“喏,就是这些梭梭娃子。风把它们爹娘的种子吹不远,落在老林子根底下,挤着,长不好。今天,兵团生日,我带我儿子出来,拣苗。把林子里自己冒出来的这些小苗,一棵棵拣出来,挪个窝。”
“哦——”王主任一声悠长的叹息,“兵团人,也挺有仪式感的嘛。可是,挪个窝,挪哪里呢?”
老胡脸上泛起一抹笑意:“都说,既来之则安之,今天就让这些梭梭苗,种到月牙全附近好不好。”
“好啊!”没等胡梭答应,王主任便一拍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