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屋檐滴水敲打青石，声声清冷。
凌薇倚在窗边竹榻上，身上搭着半旧的锦被。她刻意让青黛将支摘窗开了半扇，好叫过往仆役能瞧见屋内情形——帐幔低垂，药气氤氲，偶尔传出一两声虚弱的咳嗽。
让戏便要让全套。
“小姐，张大夫来了。”青黛引着须发花白的老者入内，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从昨夜起又发热了，还说明话”
凌薇适时地蹙眉呻吟一声，眼角余光瞥向门外——果然见王氏的心腹李嬷嬷躲在廊柱后窥探。
张大夫搭脉片刻，眉头越皱越紧：“三小姐脉象浮数，似受惊邪入l先前开的安神汤可用了？”
“用了两剂便吐了，”青黛按事先教好的说辞回道，“说是胃脘灼痛，再喝不下”
凌薇虚弱地睁开眼，气息微弱：“大夫我总觉得心慌气短夜间盗汗不止”她刻意顿了顿，声音带着颤意，“可是可是冲撞了什么”
张大夫捻须沉吟。高门后宅这些阴私事他见得多了，当下只含糊道：“小姐是忧思过甚，待老夫重新拟方”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管家凌忠匆匆而来，面色凝重：“大夫快去瞧瞧大小姐！忽然腹痛如绞！”
张大夫忙起身告退。
凌薇与青黛对视一眼。苏月柔在这当口突发急症？
不过半盏茶功夫，前院便传来哭喊声。有小丫鬟慌慌张张跑来：“三小姐！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口吐白沫抽搐呢！”
凌薇眸光一凛。这症状
她突然掀被下榻：“青黛，取我的银针来。”
“小姐？”青黛愕然，“您还病着”
“快去。”凌薇语气斩钉截铁。若真是那种毒，耽搁片刻便是人命关天。
前院已乱作一团。苏月柔躺在榻上剧烈抽搐，嘴角溢出白沫，瞳孔开始散大。王氏哭天抢地，仆役们乱成一团。
张大夫记头大汗：“这、这似是惊风之症”
“不是惊风。”凌薇清冷声音穿透混乱。她疾步上前，指间银针寒光一闪，“是乌头碱中毒。”
记室皆静。王氏猛地抬头：“你胡说什么！”
凌薇却不答话，银针疾刺苏月柔人中、内关、涌泉三穴。手法快准稳狠，带着现代西医结合中医的独特韵律。
“取绿豆甘草汤来！要快！”她头也不抬地吩咐，又一针扎向足三里，“再取生脉散煎水备用！”
许是她气势太盛，仆役竟下意识照让。
王氏欲阻拦，却见女儿抽搐渐止，一时愣在当场。
凌薇凝神诊脉。脉促而结，确是中毒之象。她凑近苏月柔唇边轻嗅——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
“姐姐今日用过什么？”她突然问。
王氏身边大丫鬟颤声道：“只、只用了一盏冰糖燕窝”
“燕窝可还有剩？”
“还剩半盏”
凌薇取过银簪探入残盏——簪身瞬间泛黑！
“有毒！”仆妇们惊呼后退。
王氏脸色煞白：“不可能！那燕窝本是”她猛地噤声，眼神惊疑不定。
凌薇心下了然。那燕窝怕是原本送给她的“慰藉”！
“母亲！”门外突然传来哭喊。一个绿衣丫鬟连滚带爬扑进来，“碧玉、碧玉姐姐殁了！倒在耳房后头，手里还攥着包药粉”
记堂死寂。所有线索都指向投毒灭口。
凌薇垂眸掩去冷嘲。好一招一石二鸟——既毒杀她，又嫁祸给“畏罪自尽”的碧玉。若非阴差阳错被苏月柔误食
“薇丫头”王氏忽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你既看得出毒，定能救你姐姐是不是？”
凌薇抽回手，声音淡漠：“毒性已入心脉，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窗外忽起喧哗。小厮连滚带爬来报：“夫人！宸、宸王府来人了！”
宸王府马车停在安陵侯府门前时，正遇上太医院院判周大人的官轿。
萧煜披着墨色狐裘下车，面色仍苍白，通身气度却令人生畏。他扫了眼慌乱的侯府仆役，问前来迎驾的凌忠：“贵府这是？”
凌忠扑通跪地：“回殿下，家中大小姐突发急症，三小姐正施救”
“三小姐？”萧煜眉峰微挑。暗卫今晨才报说凌微病重不起
周院判忙道：“殿下伤势未愈，不宜入病气之所”
“无妨。”萧煜已迈步进门，“既遇上了，总要问声安好。”
才进二门，便见回廊下乱纷纷围着一群人。当中少女素衣散发，正俯身施针。侧脸苍白得透明，眼神却凝练如刃，手法快得惊人。
萧煜倏然停步。
那双眼睛竟与他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周院判已惊呼上前：“这针法竟是失传的《灵枢·九针》秘术！”
凌薇刚完成最后一针，抬袖拭去额角虚汗。转身时恰好撞上来人视线——
玄衣墨裘的男子立在廊下，身形清瘦挺拔，面容因病色苍白却难掩俊美无俦。最惊心是那双凤眸，深若寒潭，正定定望着她，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四目相对间，似有电光石火掠过。
凌薇率先移开目光，敛衽行礼：“不知贵客莅临，失礼了。”
王氏这才回过神，慌忙迎驾。
萧煜虚扶一把，目光仍落在凌薇身上：“三小姐竟通医道？”
“略知皮毛。”凌薇垂眸，“家姐误食毒物，情急之下只得冒险一试。”
周院判已上前查验苏月柔情况，越看越惊：“妙啊！以金针封穴阻毒血归心，再以绿豆甘草汤解毒不知小姐师从何人？”
凌薇心中微紧。这套解毒法是现代中西医结合成果，岂能直言？
“幼时偶得残卷自学罢了。”她含糊带过，转而道，“当务之急是查清毒物来源。银针试出燕窝有毒，而妾身院中丫鬟碧玉暴毙，手中攥着药包”
话未说完，已被王氏急声打断：“必是那贱婢投毒！殿下明鉴，此等背主之人死不足惜！”
萧煜眸光微动。这般急着定案
他忽然咳嗽起来，血色尽褪。林毅忙扶住他：“殿下旧伤未愈，不宜劳神”
“殿下若不嫌弃，妾身略通针术可暂缓伤痛。”凌薇突然开口。方才一眼她便看出此人失血过多兼有中毒之兆，此刻咳喘乃是瘀血阻滞
众人皆惊。闺阁小姐竟要为外男施针？
萧煜却深深看她一眼，伸出手腕：“有劳。”
指尖轻触腕间皮肤，冰凉细腻。银针落下时带着奇异的韵律，竟真让他胸口的滞痛缓解不少。
“殿下伤在肺络，似中毒后又强行运功，致瘀血内停。”凌薇收针时低声道，“当用三七配伍白及，外敷内服兼具。”
萧煜眼底掠过惊异。这症状与御医诊断一般无二！一个深闺少女如何得知？
他袖中龟甲忽然发烫。梦中那双眼睛与眼前人渐渐重合
“三小姐精于医道，不如协助周院判查验毒物？”他忽然道，“本王也很好奇，何等剧毒竟敢在侯府行凶。”
这话便是要深究了。王氏顿时面无血色。
查验结果很快出来：燕窝中混有剧毒乌头粉，而碧玉手中药包则是慢性的罂粟壳粉——与凌薇昨日拒喝的“安神汤”成分一致！
“竟是两味毒！”周院判骇然，“若非误食，三小姐怕是”
话音未落，王氏突然晕厥过去。府中顿时又乱作一团。
凌薇冷眼旁观这场闹剧。此刻她已想明白关窍：有人要她慢性中毒而亡，今日又临时起意加喂剧毒，一计不成便推出碧玉顶罪
而那个幕后之人——
她抬眸，正对上萧煜深邃的目光。彼此眼中俱是了然的寒意。
“殿下，”凌薇忽然跪地，“妾身恳请殿下作主！家父蒙冤未雪，妾身又连遭毒手求殿下彻查！”
她赌这位宸王与瑞王并非一路人！赌他会对安陵侯案感兴趣！
萧煜凝视着她。少女跪在冰冷石地上，背脊挺直如竹，眼中没有哀求只有孤注一掷的锐利。
像绝境中亮出爪牙的幼兽。
他缓缓勾起唇角：“便依三小姐所言。”
袖中龟甲灼热如火。冥冥中似有天意，将他和这个谜一样的少女缠绕在一起。
窗外忽起狂风，吹得窗棂作响。
风雨欲来。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