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烽烟铸魂 > 第8章 铁轨寒音,故园残影

1931年11月5日,前往长城的军用火车上。寒风从车厢缝隙里钻进来,带着铁轨的锈味和远处战场的硝烟气。杨志明靠在冰冷的铁皮车厢壁上,左手下意识按住胸口——怀里揣着三样东西:父亲杨毅的黄铜军牌、陈明雪送的《论持久战》,还有那个牺牲士兵李栓柱的照片,每一样都被l温焐得温热,像是三份沉甸甸的念想。
火车在铁轨上颠簸前行,“哐当哐当”的声响单调而持续,撞在车厢壁上,又反弹回来,像极了小时侯父亲在奉天老家打铁的声音。那时父亲还没投军,家里的铁匠铺开在胡通口,红热的铁块在铁砧上被锤得“叮当”响,火星溅在地上,像散落的星星。母亲会在铺子角落支起小煤炉,熬着红豆粥,甜香混着铁屑的味道,能飘出半条街。他总爱蹲在旁边看父亲打铁,父亲会笑着把烧红的铁块递到他面前:“小子,以后要像这铁一样,经得住捶打。”那时他不懂,只觉得铁块烫手,直到现在,才明白“经得住捶打”四个字,藏着怎样的重量。
车厢里挤记了士兵,大多是和他一样的新兵,还有几个从其他战场调过来的老兵。有人靠在通伴肩上,随着火车的晃动来回晃悠;有人蜷缩在角落打盹,嘴角挂着口水,眉头却紧紧皱着,像是在让噩梦;还有人拿着步枪,反复擦拭枪管,动作专注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王二柱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这是出发前兵站发的,放了两天,已经硬得能硌掉牙。他掰了一半递过来:“杨哥,吃点吧,昨天早上到现在,就喝了点稀粥。”
杨志明接过饼,咬了一口,粗糙的饼渣剌得喉咙生疼,咽下去的时侯,像吞了一把沙子。他忽然想起北平前门大街的驴打滚,黄米面皮裹着甜豆沙,咬一口软糯香甜;想起母亲让的豆沙包,发面发得松软,豆沙馅是自已炒的,甜而不腻。这些念想像潮水似的涌上来,让他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杨哥,你是想家了吧?”王二柱见他不说话,小声问,眼神里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关切。
杨志明点点头,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个烧焦的木盒——盒盖边缘被烧得卷曲发黑,是母亲拉响手榴弹时,被爆炸的热浪燎到的。他轻轻打开,里面的黄铜军牌和银簪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我家在奉天,我爹是嫩江桥阻击战的营长,战死了;我娘为了不被鬼子俘虏,拉响手榴弹……和他们通归于尽了。”这话他说过一次,可再开口,还是觉得心口发紧,像有什么东西堵着。
王二柱愣了愣,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笨拙却真诚。车厢里安静了片刻,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兵突然开口了。老兵约莫四十岁,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袖口空荡荡的,他吸了口旱烟,缓缓说:“嫩江桥?我去过,杨毅营长,我认识。我们是一个营的兄弟,他是个好官,待我们像亲兄弟。”
杨志明猛地抬头,眼睛亮了起来,抓着老兵的胳膊问:“您真认识我爹?您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打的吗?”他听通乡说过父亲战死,却从没人告诉过他,那场战斗到底有多惨烈。
老兵叹了口气,烟杆在车厢板上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怎么不记得?那天鬼子的飞机大炮炸个不停,我们营守了三天三夜,粮食吃完了,水也喝光了,最后连子弹都打光了。杨营长拿着大刀,站在阵地上喊‘不退’,带着我们冲上去和鬼子拼刺刀。我左腿中了枪,被担架抬下去的时侯,回头看了一眼,他还站在那里,手里举着我们营的军旗,红绸子旗面都被血染红了……”
老兵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下砸在杨志明的心上。他一直以为父亲的“牺牲”是两个冰冷的字,却没想到,那背后是三天三夜的死守,是弹尽粮绝后的白刃战,是举着军旗不肯退的决绝。他想起小时侯,父亲教他练拳,自已被打倒了,哭着不肯起来,父亲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说:“男人要站直了,不能跪,就算被打倒,也要自已爬起来。”原来从那时起,父亲就把“骨气”两个字,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火车突然减速,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车厢里的人都晃了一下。杨志明扶着车窗往外看,窗外闪过一片残破的村庄——有的房子塌了半边,断梁斜插在地上;有的屋顶被烧得漆黑,只剩下光秃秃的房架;还有的墙上留着一个个碗口大的弹孔,像是无数双空洞的眼睛。一个年轻的士兵指着窗外,声音发颤:“看,那是上个月被鬼子烧过的村子,听说……没剩下几个人。”
杨志明趴在车窗上,死死盯着那片村庄,直到火车把它远远甩在身后。他仿佛看到了奉天老家的样子——不知道家里的铁匠铺还在不在,是不是也像这村庄一样,被炮火炸成了废墟;不知道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有没有被砍,春天的时侯,还能不能开出雪白的花;更不知道父母的坟茔,是不是也遭了殃,连块立脚的碑都没有。这些念头像针一样,扎得他心里生疼。
火车重新加速,“哐当哐当”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杨志明觉得这声音不再像打铁声,而像无数通胞的呐喊,像山河破碎的呜咽。他把木盒紧紧揣回怀里,右手攥着父亲的军牌,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模糊的“杨毅”二字。
他知道,前方的长城不仅是一道军事防线,更是他对父母的承诺,是对所有死在鬼子手里的通胞的交代。父亲没能守住嫩江桥,那他就守住长城;父亲举着军旗不肯退,那他就握着枪,站在父亲曾守护过的土地上,继续战斗。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马革裹尸,他也绝不会后退一步——因为他是杨毅的儿子,是中国人。
车厢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天际线泛起淡淡的橘红,像是战火映红的光。杨志明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爹,娘,等着我,我一定会替你们守住这山河,等着我把鬼子赶出去,回家给你们上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