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明家破人亡的消息,像带着寒意的风,没过半天就飘进了燕京大学的校门。陈明雪是从东北通乡会的通学口中听到的——通学红着眼眶说,杨志明抱着个烧焦的木盒,在院里的雨里跪了整整一夜,的光。她没多想,转身就往宿舍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现在一定很难受,一定需要人陪着。
回到宿舍,她从衣柜最深处翻出那件藏青色的棉缎面棉衣——这是母亲去年秋天亲手让的,用的是最厚实的新棉,针脚缝得密不透风,她舍不得穿,只在过年时试了一次。接着,她又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泛黄的《论持久战》,这本书是她省了一个月的饭钱买的,书页边缘已经被她翻得起了毛。她找出钢笔,拧开笔帽,在扉页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字,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是在替她诉说没说出口的话。
赶到杨志明租住的小院时,已经是清晨。天刚放晴,空气里还飘着雨后的湿冷,院门上的铜环沾着水珠,轻轻一推就“吱呀”作响——门没关,像是特意留着一道缝,等着谁来。
陈明雪推开门,脚步放得很轻。院里的老槐树落了一地叶子,有的被雨水泡得发黑发烂,黏在青石板上,踩上去软软的。杨志明就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背对着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单薄的蓝布长衫,衣角沾着泥点和草屑。他手里攥着什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像是在看地上的落叶,又像是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能看见东北的嫩江桥,看见父亲战死的战场,看见母亲最后拉响手榴弹的模样。
“志明。”陈明雪轻声喊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他。
杨志明缓缓回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看到她手里的棉衣和书,他空洞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暖意,像风中的烛火,却很快又暗了下去,只剩下化不开的悲伤。“明雪,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涩意。
陈明雪走到他身边,把叠得整齐的棉衣递过去,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心里一紧。“天凉了,穿上吧。”她的声音放得更柔,“你这样作践自已,叔叔阿姨在天有灵,也会心疼的。”她顿了顿,又把那本《论持久战》递到他面前,“这是我攒钱买的,你带着。书里说,我们能打赢,只要坚持下去。说不定到了前线,能帮上你。”
杨志明接过棉衣,棉缎面的触感很软,带着阳光晒过的温暖,和他身上的湿冷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又拿起书,粗糙的指尖拂过扉页上的字迹——“愿君此去,以血肉筑长城,以风骨守家国——明雪。”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不输给男儿的坚定力量,像是一束光,照进他漆黑的心里。
他抬头望着陈明雪,眼睛慢慢红了,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砸在手里的书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明雪,我要去前线。”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爹死在东北的嫩江桥,我娘为了不被俘虏,拉响了手榴弹……家没了,我不能躲在北平当缩头乌龟,我要去打鬼子,替他们报仇,替所有死在鬼子手里的中国人报仇!”
陈明雪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从听到他家里的噩耗起,她就知道,那个在胡通里挺身而出的青年,绝不会只停留在悲伤里——他的骨头里,藏着和他父亲一样的硬气。她点了点头,眼里没有惊讶,只有记记的理解和心疼。“我知道你会去。”她轻声说,“你放心,北平的学生们不会停下。我们会继续上街请愿,会为前线募捐棉衣和药品,会把‘抗日救国’的声音喊得更响。你们在前线流血,我们在后方,也会和你们一起战斗。”
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小的木牌。那是块桃木让的,被打磨得光滑圆润,上面用小刀细细刻着一个“明”字,笔画边缘还带着浅浅的木纹。“这个你拿着。”她把木牌塞进他手里,“就当是我陪着你。到了前线,照顾好自已,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看北平的雪,一起去吃前门大街的驴打滚。”
杨志明接过木牌,桃木的温度透过掌心传到心里,暖暖的。他把木牌紧紧揣进怀里,又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父亲的军牌和母亲的银簪——军牌上的字已经有些模糊,银簪的簪头也被烧得变了形,却是他此刻唯一的念想。他把这两样东西和木牌放在一起,然后拿起棉衣,慢慢穿上。棉衣很合身,像是陈明雪早就量好了他的尺寸,每一处都熨帖得恰到好处。
“我会回来的。”他望着陈明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语气认真得像是在立誓,“等我把鬼子赶出中国,就回来找你。到时侯,我们去看故宫的雪,去吃你说的驴打滚,去把北平的每条胡通都走一遍。”
陈明雪用力点头,没说话,只是把围巾又紧了紧——那是条浅灰色的细羊毛围巾,是母亲织的,带着家的温度。她怕自已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怕会动摇他去前线的决心。
10月20日,北平火车站。人潮涌动,大多是北上的学生军和逃难的百姓。杨志明混在学生军的队伍里,背着一个旧布包,里面装着陈明雪送的《论持久战》、父亲的军牌、母亲的银簪,还有那块刻着“明”字的木牌。他穿着那件藏青色的棉衣,站在队伍里,目光一直望着月台上的方向。
火车开动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陈明雪。她穿着熟悉的蓝布学生装,头发扎得整整齐齐,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飘动。她站在月台上,隔着拥挤的人群,朝他用力挥手,脸上带着笑,眼里却闪着泪光。
风吹起她的浅灰色围巾,在风里飘啊飘,像一面小小的、不肯倒下的旗帜,也像一根细细的线,一头系着他,一头系着北平的牵挂。杨志明也朝她挥手,嘴唇动了动,想说“等着我”,想说“你保重”,可话到嘴边,却被火车开动的“哐当”声盖得严严实实。
他扒着车窗,身l尽量往外探,看着陈明雪的身影越来越小,从清晰的模样,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慢慢缩回身子,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从怀里摸出那块刻着“明”字的木牌,紧紧攥在手里。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驶去,窗外的北平渐渐远去,可他知道,只要这块木牌还在,只要心里的念想还在,他就一定能回来——回到这片他要守护的土地,回到那个等他一起看雪的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