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像个催命符。屏幕上的裂纹像蛛网,覆盖着那个熟悉又刺眼的号码。不接。我把它反扣在桌面上,声音闷闷的,像垂死的呜咽。
砸门声更响了,房东老王的粗嗓门穿透薄薄的门板:虞晚舟!开门!别装死!这个月房租拖多久了今天再不给,立刻给我滚蛋!
我靠在冰冷的门后,后背被震得发麻。口袋里的硬币硌着大腿,那是昨天翻遍所有抽屉角落最后的财产。弟弟虞晨躺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钱。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手机在桌上顽强地又震起来。不是催债的。是医院护工张姨。
晚舟啊,张姨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焦急,医院那边又催费了……晨晨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得尽快……
后面的话模糊了,只剩下钱字在我脑子里疯狂尖叫。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我用力吸了几口气,喉咙里却像堵着砂纸。弟弟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就在眼前晃。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指望。
张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再帮我拖一天,就一天……我一定想办法。
挂了电话,世界安静得可怕。门外老王的骂骂咧咧也停了,大概骂累了。我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瓷砖贴着皮肤,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卖血器官那些念头疯狂滋生,又被绝望狠狠碾碎。杯水车薪。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陌生的号码。
【虞晚舟虞晨是你弟弟】
我的心猛地一跳。谁
【我是顾承宇。半小时后,医院一楼咖啡厅见。聊聊你弟弟的费用。】
顾承宇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圈混乱的涟漪。我搜刮记忆,一片空白。一个陌生人,为什么知道我弟弟为什么知道费用巨大的不安和一丝渺茫的希望死死攫住了我。骗子还是……救命的稻草
来不及多想。我爬起来,抓起那几枚硬币冲出门。老王大概去楼下堵我了,楼道里空无一人。我几乎是踉跄着跑下昏暗的楼梯,冲出那栋弥漫着霉味的旧楼。
医院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咖啡厅在角落,人不多。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靠窗的位置。深灰色的大衣随意搭在椅背。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冷硬,像刀削斧凿。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手腕上的表反射着冷光。他看起来和这个嘈杂、充满病痛气息的地方格格不入。
我走过去,脚步虚浮。
他转过头。眼神很沉,像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冰冷。一瞬间,我几乎想掉头就跑。
虞晚舟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
是。我喉咙发紧。
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双手在桌下紧紧攥着,指甲陷进掌心。咖啡的香气弥漫着,我只觉得胃里翻腾。
虞晨,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配型成功,但前期治疗费用加上骨髓移植手术和后续排异,至少一百五十万。他开口,精准地报出数字,像在念一份商业报告,你付不起。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得我体无完肤。但我更想知道:顾先生,您……为什么找我
他端起面前的咖啡,没喝,只是看着杯沿。我需要一个妻子。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合约婚姻。三年。他放下杯子,目光锁住我,不容置疑。这三年,我负担虞晨所有的医疗费用,确保他得到最好的治疗,直到完全康复。另外,我会一次性支付你三百万,作为你三年时间的补偿。
三百万。弟弟的命。这两个词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条件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天上不会掉馅饼。
随叫随到。安分守己。做好顾太太的表面功夫,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他顿了顿,眼神更冷了几分,像淬了冰,以及,绝对忠诚。无论是身体,还是心。
为什么是我巨大的荒谬感淹没了我。我只是一个为弟弟医药费走投无路的蝼蚁。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了一下,近乎嘲讽。因为你最需要。因为你没有选择。也因为……他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足够干净,不麻烦。
干净我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边。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一件走投无路、别无选择、可以轻易用金钱买断的商品。三年婚姻,买弟弟的命。多么划算的买卖。
签了字,虞晨的医疗账户马上会有足够的资金。他推过来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厚厚一沓。看完,签了它。给你十分钟考虑。他看了一眼腕表,不再看我,仿佛笃定了我的答案。
咖啡厅的嘈杂声仿佛被隔绝了。只有我的心跳,沉重得像鼓槌。弟弟苍白的小脸,他拉着我的手说姐姐我不疼的样子……张姨焦急的声音……房东砸门的巨响……还有口袋里那几枚硌人的硬币。
我颤抖着拿起那份冰冷的合约。密密麻麻的条款,核心只有一条:出卖自己,换弟弟的命。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没有爱,只有冰冷的交易和服从。
我抓起笔,笔尖在签名处剧烈抖动。墨水滴落,晕开一小团黑色。像我心里的某个地方,瞬间被染黑,再也洗不干净。
我签。两个字,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把签好的合约推过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顾承宇拿起文件,扫了一眼签名,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林秘书,往市一院血液科虞晨的账户,打入两百万。后续治疗费用,实报实销,用最好的。他对着电话吩咐,语气平淡得像在处理一笔普通业务。
挂了电话,他站起身,拿起大衣。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
收拾一下,今晚搬过来。地址稍后发你。虞晨那边,我会安排转去私立医院,有专人看护,你不用操心。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刚签收的物品。记住你的本分,虞晚舟。从现在起,你的命,是我的。
他走了。留下咖啡的余温和一纸卖身契。
我瘫在椅子里,浑身脱力。手机响了,是张姨打来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晚舟!晚舟!医院说账户突然进了两百万!催费单撤了!晨晨有救了!天啊,晚舟,你哪来这么多钱
借……借到了。我对着电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泪终于毫无预兆地砸在桌面上。弟弟有救了。而我,把自己卖了。
当晚,我拖着唯一的破行李箱,站在顾承宇市中心顶层公寓的门口。密码锁滴一声开了。巨大的客厅空旷冰冷,黑白灰的色调,奢华得像样板间,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坐在沙发上,对着笔记本屏幕,头也没抬。你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里面有你需要的一切。明天林秘书会给你一张卡,额度五十万,日常开销用。以后每月固定打五十万到你卡里。虞晨那边,明天转院。他抬眼,目光锐利,没事别来打扰我。
好。我低着头,拖着箱子走向那个属于我的房间。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冰冷,也隔绝了我自己。我靠在门后,看着这个装修精致却毫无温度的牢笼,无声地流泪。弟弟的命保住了,代价是我的自由和未来三年的人生。
顾太太的生活开始了。物质上,我瞬间跨越了阶层。名牌衣服塞满了衣帽间,珠宝首饰躺在丝绒盒里,那张五十万的卡可以买下我以前渴望却不敢看的一切。顾承宇每个月固定打来的五十万,像一笔精准支付的薪酬。
但他买下的,只是一个叫顾太太的符号。他需要我出席的场合,我会准时出现,穿着他让人送来的昂贵礼服,挽着他的手臂,恰到好处地微笑,扮演一个温顺、美丽、没有灵魂的花瓶。慈善晚宴、商业酒会、家族聚会……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顾总家庭美满,堵住某些人的嘴。
私下里,我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他住主卧,我住客房。他的书房是禁地。偌大的公寓,他像一个冷漠的君王,而我像一个透明的幽灵。除了必要的指令——今晚七点,蓝海酒店,穿那条蓝色的裙子。明晚老爷子生日宴,礼物在玄关,记得带上。——我们几乎没有交流。
他从不碰我。分房睡,界限分明。这让我在窒息中,竟感到一丝病态的安全感。至少,身体还是自己的。
大多数时间,我待在公寓里,像一个精致的囚徒。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夜景,璀璨夺目,却和我无关。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窗外车流像发光的河。唯一支撑我的,是医院里弟弟一天天好转的消息。他的账户永远充足,住着最好的病房,用着最好的药。顾承宇兑现了他的承诺,像一个精准的付款机器。
有一次,我在他的书房门口,听到他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甚至是痛苦
……我知道……可那地方……她最后……断断续续的词语飘出来。
我屏住呼吸。她谁顾承宇这样的人,也会有软肋吗
门突然被拉开。我猝不及防,差点摔倒。顾承宇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着我。
谁让你靠近书房的!他声音不高,却像冰渣子砸过来。
我……我路过……我吓得后退一步。
滚回你自己的地方去!他砰地关上门,巨大的声响震得我心脏骤停。那扇厚重的木门,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隔开了他的世界,也提醒着我,我的位置——一个花钱买来的摆设,不配窥探主人的秘密。
那次之后,我更加小心,把自己缩在更小的角落里。
日子在奢华的囚笼中滑过。弟弟虞晨终于熬过了最危险的排异期,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了,只需要定期复查。电话里,他兴奋的声音像冲破乌云的阳光:姐!我能出院了!我想回家!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他絮絮叨叨,对未来充满憧憬。
晨晨……我听着他充满活力的声音,眼泪无声滑落。真好。我的牺牲,换来了他的新生。值了。这三年的窒息,值了。
姐,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太高兴了对了姐,那个一直帮我们的大老板……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他是我们的恩人!晨晨的声音充满感激。
恩人我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苦涩。他永远不会知道,他口中感激涕零的恩人,买断了他姐姐三年的自由和尊严。
晨晨,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你安心养好身体。其他的……有姐姐在。等你出院,姐接你回家。
挂断电话,巨大的疲惫和一丝解脱感涌上来。弟弟好了。顾承宇承诺的,他做到了。那我呢合约还差半年到期。这半年,像一个倒计时的刑期。
我开始偷偷收拾东西。当初那个破行李箱,被我藏在客房的衣柜深处。属于我的东西很少,大部分都是顾承宇买的道具。我把仅有的几件旧衣服叠好放进去,还有一张我们一家四口的旧照片——爸爸、妈妈、我、晨晨。照片已经泛黄,边角磨损。
我摩挲着照片上爸妈模糊的笑脸,心里默念:快了,就快了。等合约到期,我就带着晨晨离开这里,找个安静的小城市,重新开始。
一天下午,顾承宇破天荒地在白天回来了。脸色不太好,带着一身疲惫和烟味。他一进门就径直走向书房。
我正坐在客厅的飘窗上发呆,闻声下意识地站起来。
他似乎没看见我,脚步有些虚浮,进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书房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倒了。我犹豫了一下,怕他出事——万一他出事,会不会影响晨晨的治疗我踌躇着走到书房门口。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一条缝。
顾承宇没有倒在地上。他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书桌前,一只手撑着桌面,低着头。桌上一个水晶烟灰缸翻倒了,烟灰洒了一地。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个深棕色的皮质相框。相框里,是一个笑容明媚的女孩。阳光洒在她脸上,眼睛弯成月牙,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蔚蓝的海滩。
顾承宇的手指,正极其轻柔地、近乎贪婪地抚摸着照片中女孩的脸颊。他微微佝偻着背,宽厚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那个永远冷漠、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的背影,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和……脆弱。
我僵在门口,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那个她。照片上的女孩,就是他的软肋他锁在书房深处,连靠近都不允许的秘密
就在这时,顾承宇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他猛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
他脸上的悲伤和脆弱瞬间消失无踪,快得像幻觉。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狂怒和……一丝被窥破隐秘的狼狈。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
虞晚舟!他几乎是咆哮着冲过来,谁准你进来的!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狠狠将我拽进书房,然后用力甩开。
我踉跄着撞在书架上,后背生疼。
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指着桌上那张照片,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谁让你碰它的!谁给你的胆子窥探我的东西!
我没有碰……我疼得吸气,试图解释,我听到声音,以为你……
滚出去!他根本不想听,指着门口,眼神凶狠得能杀人,立刻!给我滚!
我狼狈地退出去,书房门在我身后被重重摔上,震得整个屋子都在颤。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狂跳,后背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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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明媚的笑脸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不需要我的感情,甚至不需要我的身体。他心里早就住着一个人,一个或许永远无法替代的人。我算什么一个挡箭牌一个堵住悠悠众口的工具一个纯粹的交易品
那句冰冷的你的命,是我的,此刻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我的时间、我的自由、我的尊严,都被买断了。而他的感情,他的心,他所有的温柔和脆弱,都给了那个照片里的女孩。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将我淹没。原来这三年,我不仅是囚徒,还是一个可笑的、不自量力的、企图在别人故事里占据一角的路人甲。
弟弟虞晨出院那天,天气很好。我把他暂时安顿在我偷偷租好的一个离顾承宇公寓很远的小房子里。房子很小,很旧,但很干净。晨晨高兴得像只出笼的小鸟,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姐!这房子真好!比医院好多了!我们以后就住这里吗他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眼睛亮晶晶的。
嗯,暂时住这里。等你身体再好点,姐带你换个更好的地方。我摸摸他的头,心里酸涩又温暖。自由的味道,真好。
那个……顾先生呢晨晨小心翼翼地问,我出院都没见到他……我想当面谢谢他。
他很忙。我垂下眼,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谢意我会转达的。你好好养身体,就是对他最好的感谢。
看着晨晨安稳睡下,我回到了顾承宇的公寓。是时候了。
夜色深沉。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坐在沙发上的轮廓。他在看文件,或者只是坐着。
我走到他对面,拿出那份已经签好字、打印好的文件。薄薄几页纸,却重若千钧。
顾先生。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手里的文件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是离婚协议。我把文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推过去。我签好字了。按照合约,还有半年到期。这半年的补偿金,我不要了。感谢你这三年对晨晨的救治。钱,我会慢慢还你。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落地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他沉默着,目光从文件缓缓移到我脸上,像冰冷的探照灯,一寸寸刮过。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审视。
还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你知道那是多少钱
我知道。我挺直背脊,迎着他的目光。我会还。一辈子还不起,就还两辈子。但我弟弟的命,我欠你的情,用这三年来抵。现在,我们两清了。
两清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虞晚舟,谁给你的错觉,觉得可以和我两清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一步步走近我。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神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合约是我定的,期限是我说的算。我让你走,你才能走。他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懂吗
我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窟。果然。他根本没打算放我走。三年的温顺,让他觉得可以永远掌控我。
顾承宇!一股压抑了三年的怒火和绝望猛地冲上头顶,我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我不是你的奴隶!合约到期了!钱我不要了!我只要自由!我弟弟已经好了!我不欠你了!
不欠我他猛地伸手,一把攫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让我痛呼出声。他强迫我抬头,逼视着我的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浓烈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别的什么。虞晚舟,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放开我!我用力挣扎,指甲划过他的手背。
他像是被刺痛,更狠地收紧手指。想走去找那个给你买廉价奶茶的小子还是去找那个什么都不是的穷学生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讥讽和……妒意
我愣住了。他怎么会知道李航那个只在我最绝望时递给我一杯热奶茶的学弟他调查我一种被彻底扒光的羞耻感和愤怒席卷了我。
你监视我!我尖声质问。
监视他冷笑,眼神更加危险,你是我的!你的人,你的时间,你的一切,都是我用钱买断的!我想知道什么,还需要理由吗
我不是你的物品!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但我死死瞪着他,不让它掉下来。顾承宇,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她!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
顾承宇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那双翻涌着怒火的眸子,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让人窒息。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哑得可怕,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我说!我豁出去了,指着书房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和绝望而嘶哑,我不是照片上那个女孩!我不是她的替身!不是她留下的慰藉品!我是虞晚舟!一个为了救弟弟把自己卖给你的可怜虫!现在,我弟弟好了!我不干了!我不陪你玩了!
我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你要的顾太太,我演了三年!演够了!你要买我的时间,买我的听话,我给了!现在,我要赎回来!你要什么,钱房子车我都给你!只要你签字!
我指着茶几上那份离婚协议,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除了我的命!顾承宇,除了我的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放了我!
除了……你的命顾承宇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针。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神变得极其复杂,痛苦、震惊、狂怒……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碎裂的茫然。他死死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的灵魂都看穿。
下一秒,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抓起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狠狠砸向巨大的落地窗!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划破死寂!钢化玻璃碎裂成无数蛛网,但没有掉落。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窗帘疯狂飞舞,桌上的文件被吹得四散纷飞。
他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寒风中格外清晰。
我吓傻了,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看着满地的狼藉和那个站在寒风中的暴怒背影,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疯子!他就是个疯子!
我转身就跑,冲向门口。手刚碰到冰冷的门把——
滚!他暴怒的咆哮从身后传来,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都他妈给我滚!虞晚舟,你最好祈祷,别再让我看见你!
我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门,冲进冰冷的楼道,疯狂地按着电梯按钮。直到电梯门合上,隔绝了那个可怕的公寓,隔绝了那个暴怒的男人,我才靠着冰冷的厢壁,双腿一软,滑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顾承宇没有再找我。
我搬到了弟弟的小出租屋。日子恢复了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拮据。我找了份在便利店上夜班的工作,白天照顾晨晨,晚上打工。很累,但很踏实。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都是自己的。
晨晨恢复得很好,脸上有了红润。他不再问起顾先生,只是懂事地帮我做家务,偶尔会担心地看着我熬夜熬红的眼睛。
姐,等我考上大学就好了,我养你。他总是这么说。
好,姐等着。我笑着揉他的头发。
那个奢华的牢笼,那个可怕的男人,渐渐成了褪色的噩梦。只是夜深人静时,他砸碎玻璃的暴怒眼神,那句除了我的命,和他听到那句话时脸上那近乎碎裂的表情,会偶尔在脑海中闪现,带来一阵心悸。我不懂他那时的眼神,也不想懂。
时间平静地滑过两个月。
一个普通的深夜,我刚下便利店夜班,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起。喂
虞小姐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带着焦急和疲惫。是顾承宇的特助,林秘书。
我的心猛地一沉。林秘书有事
虞小姐,顾总……顾总他出事了!林秘书的声音有些发抖,车祸!很严重!现在在中心医院抢救!
手机差点滑落。车祸抢救那个像山一样不可一世的男人一股说不清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怎么样我的声音干涩。
颅内出血,肋骨断了三根,左腿粉碎性骨折……最严重的是眼睛……林秘书的声音带着哽咽,挡风玻璃碎片……可能永久性失明……
失明顾承宇……瞎了
这个消息像重锤砸在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那个永远掌控一切、睥睨众生的男人,瞎了无法想象。
虞小姐,林秘书的声音带着恳求,我知道……您和顾总……但这个时候,顾总他……谁都不见,脾气很糟,把护工都赶走了。他父母在国外,一时赶不回来……我实在没办法……顾总昏迷时,喊过……您的名字……
他喊我的名字昏迷时我握着手机,站在深夜清冷的街头,浑身冰凉。混乱的情绪像潮水般涌来:震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还有更深的抗拒。我不该去。我们两清了。去了又能怎样徒增烦恼。
可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他书房里那个悲伤的背影,闪过他抚摸着照片时颤抖的手指……还有他最后砸碎玻璃时,眼中那近乎碎裂的痛苦。
鬼使神差地,我对着手机说:……在哪家医院
站在VIP病房门外,消毒水的气味比任何地方都浓烈。林秘书守在外面,一脸憔悴,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
虞小姐,您来了!顾总在里面……他……不肯配合治疗,药也不吃,刚又摔了东西……他压低声音,满脸愁容。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很大,很安静。窗帘紧闭,光线昏暗。顾承宇躺在病床上,双眼被厚厚的白色纱布蒙着,露出的半张脸瘦削苍白,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他头上缠着绷带,一条腿打着石膏吊着。短短两个月,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伤痛和黑暗吞噬的躯壳。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侧过脸,声音嘶哑而暴躁:滚出去!我说了别来烦我!
我停在门口,没有说话。空气死寂。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沉默了几秒,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抽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难以置信的沙哑:……谁
我。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涩,虞晚舟。
病床上的人影瞬间僵住。隔着眼部的纱布,我似乎都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穿透过来。空气凝固了,压抑得让人窒息。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敌意和嘲弄,来看我笑话看我顾承宇现在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满意了
林秘书说你……
他多管闲事!他粗暴地打断我,胸口剧烈起伏,滚!立刻滚出去!我不用你可怜!
我没有可怜你。我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这个被伤痛和失明折磨得暴躁易怒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顾承宇,发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解决他冷笑,带着刻骨的恨意,怎么解决我的眼睛瞎了!永远瞎了!你告诉我怎么解决!滚!滚啊!
他摸索着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狠狠朝门口的方向砸过来!
砰!杯子砸在门框上,碎裂一地,水花四溅。
我站着没动,看着飞溅的玻璃碎片。林秘书在门外听到动静,焦急地想进来,我对他摇摇头示意没事。
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濒临绝望的野兽。
发泄完了我平静地问,声音在玻璃碎裂的回响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我这边,蒙着纱布的脸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虽然看不见,但那强烈的愤怒和排斥感,几乎化为实质。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
不干什么。我走到病床边,无视地上的狼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林秘书说你不好好配合治疗。我来看看。我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不需要!他立刻反驳,带着强烈的抵触。
需不需要,你说了不算。我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盒,看了看说明,该吃药了。
不吃!他斩钉截铁。
我没理他,自顾自地倒了水,拿出药片。递到他唇边。
他猛地挥手打开我的手!药片和水杯都飞了出去。
虞晚舟!他咆哮着,因为动作牵扯到伤口而痛得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别在这里假惺惺!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滚回你的穷日子去!滚!
我看着他痛苦喘息的样子,看着那厚厚的纱布。那个在商场上翻云覆雨、在生活里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连一杯水都接不住。巨大的落差带来的毁灭感,足以击垮任何人。
顾承宇,我重新倒了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把药吃了。不然,我就让护士来给你打镇定剂。选一个。
他僵住了。大概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强硬。蒙着纱布的脸对着我,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在压抑着滔天的怒火。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再次爆发,他却像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床头。
……滚。他吐出这个字,声音疲惫不堪,带着深深的无力。
我把水和药片再次递到他唇边。这一次,他没有再打开我的手。
他的手在空中摸索着,几次才碰到我的手和水杯。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摸索着拿起药片,塞进嘴里,又摸索着接过水杯,仰头喝下。动作笨拙而艰难。喝得太急,水呛了出来,打湿了他胸前的病号服。
我拿起纸巾递给他。他胡乱擦着,动作僵硬而狼狈。
那一刻,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笨拙地擦着身上的水渍,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被轻轻地、狠狠地撞了一下。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是一种更复杂的、酸涩的触动。
我什么也没说,拿起扫把,默默清理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水渍。
顾承宇不再赶我走。但也不和我说话。我每天白天过来,帮他倒水,督促他吃药,在他需要的时候扶他去洗手间(护工被他骂跑了),帮他读文件(林秘书送来的重要合同),或者只是坐在旁边,在他暴躁发脾气时,沉默地等他发泄完。
他像个浑身是刺的刺猬,对所有靠近的人都充满敌意,尤其是对我。他会因为汤太烫而发火,因为护士打针弄疼了而摔东西,因为摸索不到东西而歇斯底里地咒骂黑暗。
虞晚舟!你是不是故意把东西放那么远想看我出丑!他摸索着床头柜上的呼叫铃,几次碰倒。
就在你左手边十公分。我平静地告诉他位置。
十公分!他愤怒地低吼,十公分是多远!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他崩溃地捶打着床沿,纱布下的眼角似乎有湿意渗出。
顾承宇,我走过去,抓住他自残般的手。他的手冰冷,手背上还有打点滴留下的青紫。你看不见,不是你的错。发脾气也改变不了事实。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像被烫到一样。少来教训我!你懂什么!你懂永远活在黑暗里是什么感觉吗!滚开!
我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他碰倒的东西扶好,放在他更容易够到的地方。他需要发泄,需要适应这个突如其来的、永恒的黑暗世界。而我能做的,就是在他每次失控坠入深渊时,像一个锚,静静地待在那里,等他耗尽力气,自己爬上来。
林秘书偶尔会来,汇报工作,带来文件。每次看到顾承宇把文件摔在地上,或是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暴怒地吼叫(他拒绝使用免提,固执地摸索着手机放到耳边),林秘书都一脸担忧和无奈。
虞小姐,多亏有您在……他私下里感激地对我说。
我只是做了答应林秘书的事。我淡淡回答。是啊,我只是因为林秘书的请求才来的。等他适应了,或者他父母回来接手,我就该离开了。我提醒着自己。我们之间,早已两清。
那天下午,阳光难得很好。我拉开了一点窗帘,让温暖的阳光洒进来一点。
顾承宇靠在床头,沉默着。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他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戾气,变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死寂。
念吧。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平静。
什么我一愣。
那份文件。他指了指林秘书早上送来的那份厚厚的并购案协议,念给我听。
我有些意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要求我参与和工作有关的事。我拿起文件,开始念。条款很复杂,数字很庞大。我尽量清晰地读着。
病房里只剩下我平缓的念文件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阳光落在他蒙着纱布的侧脸上,柔和了他冷硬的下颌线。
念了很久,我口干舌燥。停下来喝水。
继续。他说。
我又拿起文件。
等等。他忽然打断我,头微微侧向我这边。你刚才念到第三项条款的附加条件,乙方承诺的流动资金保障是多少
我翻回去看。七亿五千万。
嗯。他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子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思考。这个数字……林秘书提过对方实际可调动的资金链上限不到六亿。合同陷阱。告诉他们,这条必须重谈,否则免谈。
我愕然地看着他。即使看不见,即使躺在病床上,他依然敏锐得像头猎豹,仅凭我念出的文字,就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漏洞。
好……我会转告林秘书。我低声说。
他没再说话,又恢复了那种死寂般的沉默。
但病房里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暴戾,似乎被这短暂投入工作的专注冲淡了那么一丝丝。
我开始每天帮他念文件,处理一些他口述的指令回复邮件。他依旧沉默寡言,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预兆地爆发。他开始习惯我的声音,习惯我的存在。有时念累了停下,他会安静地等着,不再催促。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他摸索着去洗手间,我会在他快到门口时提前一步打开门。他吃药,我会把水和药片放在他右手边固定的位置。他想喝水,保温杯就在他左手边,温度正好。一切都无声无息。
那天,我帮他剥橘子。他的手指在橘子上摸索,动作缓慢而仔细。我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心头微动。
给。我把剥好、去掉白丝的橘瓣递到他手里。
他接过,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甜吗我随口问。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过了几秒,他忽然问:虞晚舟,你恨我吗
我剥橘子的手顿住了。恨这个词太沉重。怨过,厌过,怕过。恨似乎谈不上。那三年,他虽冷漠,但确实救了晨晨的命,也给了物质上的保障。交易而已。
不恨。我实话实说,一场交易。你付了钱,我履行了义务。两清了。
两清……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蒙着纱布的脸转向窗外阳光的方向,沉默了很久。是啊,两清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寥。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暖不进那层厚厚的纱布。
几天后,林秘书带来了一个消息。顾承宇的父母乘坐的航班因为天气延误,还要一周才能抵达。顾承宇听完,没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知道了。
林秘书走后,病房里又剩下我们两人。一片沉默。
他忽然开口:虞晚舟。

帮我把林律师叫来。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林律师很快来了。顾承宇让我出去。我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大约半小时后,林律师出来了,表情有些复杂,对我点点头:虞小姐,顾总请您进去。
我走进病房。顾承宇依旧靠在床头,蒙着纱布。他朝我的方向伸出手,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签了它。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我疑惑地接过。翻开第一页,巨大的标题刺入眼帘:自愿捐献眼角膜协议书。
我的手猛地一抖,文件差点掉在地上。捐献眼角膜给谁我震惊地看向他。
签了它。他重复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顾承宇!你疯了!我失声喊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眼角膜捐献
我很清醒。他平静地回答,我的眼睛,碎片损伤严重,神经坏死,没有恢复的可能。但我的眼角膜是完好的,可以移植给需要的人。林律师带来的文件,是正规的捐献协议。签了它,等我死后,我的眼角膜就属于你。
死后属于我!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感瞬间攫住了我,我不需要!顾承宇,你……
不是给你。他打断我,声音依旧没有波澜,是捐给需要的人。但协议指定,由你代为接收和处置这份捐献。换句话说,他顿了顿,蒙着纱布的脸似乎转向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我的眼角膜,归你支配。你想给谁,就给谁。
他摸索着,从枕头下拿出另一份文件,递过来。是那份我签好字、被他撕碎后又被林秘书粘好的离婚协议书。
签了捐献协议,这份,你拿走。他声音低沉,我们,彻底两清。
我握着那两份沉甸甸的文件,指尖冰凉。一份是眼角膜的归属权,一份是迟到的自由。他用这种方式,把他身上唯一还完好的、珍贵的东西,作为两清的砝码,塞给了我。
我看着他那张被纱布覆盖、看不出表情的脸,心里翻江倒海。愤怒悲哀还是别的什么
顾承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带着无法理解的愤怒,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要这个你凭什么用这种方式……来结束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什么吗还是你觉得这样很高尚很伟大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或者说,对着我声音的方向。
我不签!我把那份捐献协议狠狠摔在病床上,我不需要这种施舍!你的眼睛,你想捐给谁就捐给谁!别扯上我!我的自由,我自己会拿!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来‘给’!
我抓起那份离婚协议书,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顾承宇,你答应过我的。我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我想要的,你都给了。除了我的命。
我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将那间充满消毒水味和沉重压抑的病房,连同里面那个固执又绝望的男人,彻底甩在身后。
走廊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那份离婚协议书在我手里被攥得变了形。自由。这就是我想要的。可为什么拿到手的那一刻,心口却像被挖空了一块,灌满了冰冷的寒风
顾承宇没有再找林秘书来叫我。听说他开始配合治疗了,虽然依旧沉默。
一周后,他父母终于赶了回来。我最后一次去医院,把晨晨转院和后续护理费用一笔一笔算好的账单明细,还有一张写了欠款人:虞晚舟的欠条,交给了林秘书。
麻烦转交顾总。钱,我会还。我说。
林秘书看着欠条,又看看我,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虞小姐……顾总他……
都过去了。我打断他,替我谢谢顾先生对晨晨的救治。再见,林秘书。
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明媚。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自由的味道。我和晨晨的小家虽然简陋,但那是我们新的开始。
日子在忙碌和平静中流淌。我换了一份白天的工作,方便照顾晨晨。他很争气,身体越来越好,也开始准备重新入学。
关于顾承宇的消息,偶尔会从财经新闻的边角里看到。顾氏集团由他父亲暂代,他本人则深居简出,消失在公众视野。他的失明,成了上流社会讳莫如深的秘密。每次看到他的名字一闪而过,我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轻轻一颤,随即被我用力压下。过去了。都过去了。
半年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晨晨兴奋地举着手机跑过来:姐!姐!你看!顾氏集团官网公告!顾承宇!他复明了!
我手里的钥匙啪嗒掉在地上。
复明怎么可能医生不是说……神经坏死……永久性失明吗
我几乎是抢过晨晨的手机。屏幕上,是顾氏集团官网一则简洁的公告:顾承宇先生已于近期成功接受眼角膜移植手术,视力恢复良好。感谢各界关心。
下面配着一张照片。照片里,顾承宇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微微侧身。他的眼睛……那双曾经如寒潭深不见底、后来被纱布掩盖的眼睛,此刻正看向镜头,深邃,锐利,带着久违的、属于顾承宇的掌控感。
他复明了。
而那双眼睛……是谁的
一个可怕的、难以置信的念头瞬间击中了我,让我浑身冰凉,动弹不得。
第二天,林秘书出现在我家狭小的出租屋门口。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档案袋。
虞小姐,这是顾总让我交给您的。
我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两份文件。
第一份:眼角膜自愿捐献协议。捐献人:虞晚舟。接收人:顾承宇。签署日期……赫然是顾承宇车祸前一周!上面有我的签名……笔迹是我的,但我从未签过!
第二份:是那份离婚协议书。但在财产分割的空白处,加上了几行刚劲有力的手写字:虞晚舟自愿捐献眼角膜,本人承诺:承担虞晨后续所有治疗及康复费用,保障其一生优渥生活。虞晚舟本人,将获得顾氏集团5%干股,终身有效。
最下面,是顾承宇龙飞凤舞的签名和日期——昨天。
还有一张便签纸,上面只有一句话,是顾承宇的笔迹: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除了我的命。】
【现在,连同你的眼睛,都给你了。两清。】
档案袋从我手中滑落,纸张散了一地。我踉跄着后退,撞在墙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原来……是这样!
那份所谓的由我代为处置的捐献协议,根本是个幌子!他早就计划好了!在我签下那份卖身契之前,他就通过某种手段,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拿到了我的捐献签名!他早就选中了我作为他复明的供体!
车祸……失明……都是真的。但他知道,他一定能复明!因为他手里握着我的捐献协议!他躺在病床上,忍受黑暗,忍受痛苦,忍受我的照顾……都是在等!等移植手术!等他重获光明!
那场车祸是意外,但他却利用了这个意外,把我最后的价值——我的眼睛,也榨取得干干净净!还摆出一副恩赐的姿态,把那5%的干股和晨晨的保障,像打发乞丐一样塞给我!
呵呵……呵……我控制不住地低笑起来,笑得眼泪汹涌而出。多么讽刺啊!我拼了命想守护的弟弟,成了他拿捏我的软肋。我拼了命想要摆脱他,最后连眼睛都成了他重见光明的工具!他给我的那些补偿,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脸上!
林秘书看着我失控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低声道:虞小姐……手术很成功。顾总他……他其实……
滚!我指着门口,声音嘶哑凄厉,带着他的‘恩赐’,滚出去!告诉他,我虞晚舟不稀罕!我和他,永世不见!
林秘书叹了口气,默默捡起地上的文件,放到桌上,转身离开。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撕心裂肺。不是为失去的光明,而是为我那被彻底碾碎、踩入尘埃的尊严和人生。从头到尾,我在他眼里,就只是一件可以随意交易、利用、榨取价值的物品!
手术很顺利。
麻药退去后,眼前是永恒的黑暗。但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我躺在病床上,眼睛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世界一片漆黑,但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能听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走廊里护士轻柔的脚步声,还有晨晨趴在我床边,努力压抑的细微抽泣。
姐……疼吗他小声问,温热的手紧紧握着我的。
不疼。我摸索着,反握住他的手,笑了笑,别哭。姐没事。
可是……你的眼睛……
会好的。我轻声说。虽然医生说,视神经受损是不可逆的,移植只是尝试,希望渺茫。但我并不在意。黑暗,反而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那个用金钱和权势织就的、令人窒息的牢笼,终于彻底消散了。连同那双曾经属于顾承宇的、锐利冰冷的眼睛,也一并还给了他。
林秘书送来的文件,我签了。签了那份确认接收眼角膜的协议(虽然那角膜早已在他眼眶里),签了那份赋予我顾氏5%干股的协议。晨晨的未来有了保障,这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钱,那些股份,我让林秘书成立了一个信托基金,除了保障晨晨,其余的,用来帮助和弟弟一样需要救命钱的血液病患者。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它去换更多人的希望,比留在我手里强。
顾承宇给的钱,顾承宇给的眼角膜,最终都化作了流向人间的善意。这大概,是对那段扭曲关系最好的终结。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晨晨小心地扶着我。
姐,外面太阳很大,暖洋洋的。他努力描述着。
嗯,感觉到了。我仰起脸,让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皮肤能感受到那融融的暖意。
回到我和晨晨的小家。虽然小,虽然旧,但每一寸空气都是自由的。我摸索着熟悉屋里的每一件东西,手指拂过桌面,拂过窗台,拂过晨晨的书本。
姐,我考上高中了!重点高中!晨晨兴奋地向我汇报。
真棒!我由衷地高兴,摸索着抱了抱他。少年清瘦的身体充满了力量。
日子在黑暗中流淌,却并不灰暗。我学会了用耳朵倾听世界,用指尖感受生活。晨晨成了我的眼睛,给我描述四季的变换,天空的颜色,街上的行人。他教我使用读屏软件,帮我打理基金的事务。
顾氏集团的新闻偶尔还会听到。顾承宇重掌大权,手段似乎更加强硬。他的复明,成了商界津津乐道的奇迹。每次听到他的名字,我的心湖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随即恢复平静。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沉下去,再无痕迹。
他和我,就像两条短暂交错又永远背离的线,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
一天午后,我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晨晨去上学了。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晒在身上。窗台上,晨晨给我养了几盆绿植。他说有一盆茉莉开花了,小小的,白色的,很香。
我凑近去闻。果然,一股清幽淡雅的香气萦绕鼻尖。手指轻轻触碰那柔嫩的花瓣,细腻的触感传来。
护士进来给我换药。她动作很轻,声音也温柔:虞小姐,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好多了,谢谢。我微笑回答。
今天天气可好了,阳光特别足,照得人暖洋洋的。护士一边熟练地帮我换着纱布,一边闲聊着,您这屋子朝向也好,下午阳光正好晒进来,舒服吧
嗯,很舒服。我感受着眼部纱布外传来的暖意,轻声说。
护士换好药,收拾东西离开。病房里又安静下来。
我靠在摇椅上,阳光晒在脸上,暖暖的。鼻尖是茉莉清幽的香气。耳边是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市井声响。孩子放学归家的嬉闹远处隐约的汽车鸣笛亦或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
一片寂静的黑暗中,这些细微的声音反而被放大,变得清晰而生动。
我慢慢伸出手,在眼前轻轻晃了晃。
依旧是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
但指尖,似乎能捕捉到阳光跳跃的温度。
我轻轻笑了。
世界一片漆黑。
但光,好像落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