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扳命人·骨笛案 > 第一章

大楚章和三年的秋雨,像是被冰窖滤过,针似的扎在人身上。临江城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胀,乌溜溜的,像块浸了墨的湿棉絮,踩上去能感觉到积水流过指缝的凉意。连最热闹的东市,木牌坊上的红灯笼都蔫头耷脑地垂着,油纸被雨水打得噼啪响,铺子门板吱呀合上时,带起一股混着鱼腥和湿柴的冷风,唯有城郊那间忘尘茶馆,檐角挂着的风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被雨帘揉成一团朦胧的橘,像块化不开的蜜蜡。
沈青禾正用细布擦拭案上的旧罗盘。细布是她特意用甘草水浸过的,擦起来带着股微苦的清香。罗盘的铜壳磨出了包浆,温润得像块老玉,可铜针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针尖微微发颤,像极了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那片浅影——她今年二十七岁,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磨出的毛边软塌塌地卷着,露出的手腕纤细,却能看到指腹和虎口处,留着常年握笔、辨物的薄茧,茧皮泛着淡淡的粉色,那是扳命人的印记,替含冤者从尘埃里挖真相、在天命上劈裂痕的印记。
叩叩叩——后门的铜环被轻叩三下,力道怯生生的,指节碰在铜环上,发出笃笃的闷响,却带着种被水泡得发胀也不肯散开的执拗。沈青禾抬眼,烛火在她瞳孔里晃了晃,门外立着的老妪,灰布衣裙能拧出水来,黑黢黢的雨水顺着衣褶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印。她的头发黏在满是皱纹的脸颊上,每道皱纹里都嵌着细密的雨珠,像颗颗透明的小石子嵌在老树皮里,手里紧紧攥着个用油纸裹了三层的物件,油纸被汗和雨水浸得半透,能看到里面轮廓的弧度,她抱得那样紧,指节都泛着青白,像是抱着块要沉不沉的浮木。
是沈姑娘吗老妪的声音发颤,牙齿上下打颤,碰撞出细碎的得得声,我是柳砚的娘,求您……求您救救我儿的名声。
沈青禾侧身开门,冷风卷着雨沫扑进来,她递上的粗瓷茶杯,杯沿还留着刚用沸水烫过的余温。老妪的手刚触到茶杯,就像被烫着似的抖了一下,接着又猛地攥紧,指腹在杯沿摩挲出细微的声响,茶水在杯里晃出一圈圈涟漪。她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动作慢得像在剥一层薄茧,露出的骨笛通体泛着暗黄,像陈年的蜜蜡,笛身上刻着的云纹细得能穿针,纹路凹槽里嵌着的东西,凑近了看,是早已干硬的血迹,像褐色的虫胶,死死扒在骨缝里,指甲抠都抠不下来。
这是三年前,砚儿被斩的时候,攥在手里的。老妪的眼泪砸下来,啪嗒一声落在骨笛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刽子手的鬼头刀砍他的手,他指骨都裂了,指节还死死蜷着,最后手指被剁下来三个,这笛子才‘咚’地掉在地上……我跪着求了差役半天,给他们磕了三十个响头,额头都破了,才把它用块破布包回来。
沈青禾接过骨笛,指尖刚触到笛身,就觉出了异样。普通兽骨的纹理粗疏,像老树皮的裂纹,可这笛子的纹路却细密得像丝绸,指尖划过时,能感觉到一种近乎玉石的温凉,更奇的是,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皇室祭祀时,用来熏染灵柩的龙涎香,用深海龙涎、西域檀香,再混着十二种香料秘制成的,寻常百姓家,连装香料的银盒子都见不到。
我儿不是反贼。老妪突然拔高了声音,又像怕惊了屋梁上的老鼠,赶紧把声音咽回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声,眼眶却红得要滴出血来,他从小就胆小,我养的芦花鸡啄他手,他都能哭半天,怎会通匪三年前他说要去京城赶考,走之前还跟我描红帖,说‘娘,等我中了举,就用官轿接您去京城住’,那红帖上的‘娘’字,笔画都描得齐齐整整……可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说他在边境给山匪递信,人证是个面生的商人,物证是封他‘亲手写’的信,三日后就斩了!
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画像,油纸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画中少年眉目清秀,穿着青色儒衫,领口用银线绣着半朵梅花,手里握着一卷《论语》,书页边缘被摩挲得卷起了边,眼神干净得像春日刚化冻的溪水,能映出岸边的柳丝。我去京城喊冤,官差把我推在当街,用鞭子抽我的背,说我替反贼说话,要抓我坐牢。我变卖了陪嫁的银簪子,找遍了临江城去京城做买卖的人,直到上个月,才有个走镖的跟我说,世上有‘扳命人’,能替含冤的人把断掉的天命,再掰回来……沈姑娘,求您了,我就这一个儿子,不能让他背着反贼的名声,在地下都得缩着脖子啊!
沈青禾摩挲着笛尾的血迹,那血迹早已与骨笛的孔隙融为一体,指甲刮过,只留下一道浅白的痕,像是刻进骨子里的冤屈,怎么也抹不掉。她抬眼看向老妪,烛光在她眼底投下两团深影,眼神沉得像深潭:扳命人只接‘冤到骨头缝里’的案,若柳公子当真清白,我沈青禾就算把命搭进去,也必还他一个公道。三日后,酉时,你再来这里,我给你能照见冤屈的线索。
老妪千恩万谢地走了,雨幕里,她佝偻的背影像片被水泡烂的叶子。沈青禾却拿着骨笛,坐到了天亮。窗纸泛起鱼肚白时,她眼底积了一夜的青黑,像抹了层淡墨,却揣着骨笛,往城郊的百草堂去——那里住着个叫苏伯的老郎中,曾在太医院当差,给先帝诊过脉,后来因给废后递了支安神的玉簪,触怒了新贵,被贬到了临江城,如今靠给邻里看些头疼脑热过活。
百草堂的门板刚卸下,苏伯正背着个旧药箱,药箱铜锁磨得锃亮,上面刻着的太医院三个字还清晰可见。他见沈青禾来了,浑浊的眼睛亮了亮,笑着迎上去:沈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是你那宝贝罗盘的指针,又跟你闹脾气了
苏伯,我要跟你借两样东西。沈青禾把骨笛递过去,手指在笛身上顿了顿,银针和放大镜,要最好的。
苏伯接过骨笛,枯瘦的手指刚碰到笛身,眉头就瞬间拧成了个疙瘩。他从药箱最里层取出个锦盒,里面躺着根寸许长的银针,针尾嵌着粒小小的珍珠。他捏着银针,轻轻刺入笛身云纹的缝隙里,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片刻后拔出——银针依旧是莹润的银白色,针尖连半点乌色都没有。苏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不是兽骨。普通兽骨做器物,为了防腐,都会用硝石、汞膏泡过,银针碰到那些东西,针尖会立刻变黑,可这笛子……
他又颤巍巍地拿出个黄铜边框的放大镜,镜片擦得一尘不染。把放大镜凑到骨笛前时,他的呼吸都放轻了,像在看件稀世珍宝。越看,他的脸色越凝重,指节都开始发抖,放大镜差点从手里滑下去:沈姑娘,你看这骨头上的纹路——看见没这是‘龙涎纹’!是皇室宗亲幼时接种‘百疫散’后,在骨头上留下的印记,形似龙涎流淌,只有皇室血脉,而且是得过御赐‘百疫散’的,才会有这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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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块冰砣砸中:苏伯,能确定是嫡系宗亲,还是旁支吗
纹路颜色偏淡,是旁支。苏伯把骨笛还给她,指腹在笛身轻轻摩挲,眼神里满是担忧,沈姑娘,皇室的事,水比墨池还深,这案子牵扯到龙子凤孙,你可得……可得三思啊。
沈青禾握着骨笛,指节被勒得微微发白,指腹却能感觉到笛身传来的、近乎人的温度:只要能还柳公子清白,刀山火海,我也得蹚过去。
三日后,沈青禾换了身淡蓝色的誊抄官服,那是她托人从旧书肆淘来的,领口的补子磨掉了色,露出底下的粗麻。她混在京城崇文阁的杂役里,崇文阁是掌管皇室典籍的地方,朱红的梁柱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书架从地面堆到屋顶,蒙着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照进来,能看到无数细尘在光柱里疯狂舞动,像群找不到出路的飞蛾。
她要找的是旁支宗亲卷。按照苏伯的说法,骨笛的主人,十有八九是皇室旁支。她在书架间翻找,手指抚过一本本线装书,书页又脆又薄,像风干的落叶,稍一用力就会碎掉,指尖被划破了,渗出血珠,滴在一本《礼仪志》上,晕开一小点暗红,她也顾不上擦,只觉得心里的焦灼比指尖的疼更甚。直到午后,阳光西斜,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才在最底层的书架上,摸到一本封面破旧的册子,册子的边角被虫蛀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像筛子似的,封面上用朱砂写着先帝旁支宗亲录,朱砂也褪了色,变成了暗沉的红。
她翻开册子,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股陈腐的霉味。一页页地看,直到翻到倒数第二页,看到了一则被浓墨刻意掩盖的记录——字迹被涂得发黑,却仍能看出笔画的轮廓:先帝第十子赵珩,生于章和元年,天生六指,左掌小指旁多生一指,视为不祥,由奶娘林氏带出宫抚养,居江南临江城。章和十六年,林氏染时疫病逝,赵珩下落不明,对外称早夭,未入皇陵,无牌位。
记录旁附了一幅小小的画像,用薄绢裱着,画中孩童不过五岁,穿着明黄色的小袍子,领口绣着团龙纹,眉眼间竟与柳老夫人给的画像,有七分相似!沈青禾的心跳骤然加快,像擂鼓一样撞着胸口,她赶紧摸出柳砚的画像,将两张画并排放到一起——少年时的柳砚,不过是和孩童时的眉眼长开了些,那眼角下方的小痣、眉峰微微上挑的弧度,甚至连笑起来时,右嘴角的梨涡形状,都一模一样!
原来,柳砚就是赵珩!他当年去京城,根本不是赶考,是想凭着这骨笛,认祖归宗!
可他为什么会被诬陷通匪沈青禾想起老妪说的人证物证俱在,又想起那支骨笛——若骨笛是皇室旁支的遗骨,那会不会和赵珩的死,有更深的关联
她不敢耽搁,当天就赶回了京城,找到了三年前柳砚斩刑的目击者——老王头。老王头如今在街边卖糖人,面前支着个铸铁的小炉子,炉火正旺,把他的脸映得红通通的,手里转着竹签,琥珀色的糖稀在他手里飞快变幻,变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翅膀薄得透亮。
老人家,我想跟您打听点事。沈青禾递过去一块碎银子,银子在阳光下闪了闪,三年前,柳砚斩刑那天,您是不是在刑场当值
老王头的手顿了一下,手里的糖稀啪嗒掉了一滴在铁板上,迅速凝固。他眼神闪烁,摆了摆手,声音含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事儿不吉利……
沈青禾看出了他的忌惮,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那是先帝年间铸造的先帝通宝,正面刻着先帝通宝四个字,笔力苍劲,背面刻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花瓣纹路清晰,边缘还带着铸造时的毛刺。老王头看到铜钱,瞳孔骤然收缩,手里的竹签啪地掉在地上,糖稀摔得四分五裂。
你……你是老王头的声音发颤,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我是替柳公子,也就是赵珩公子洗冤的人。沈青禾把铜钱递给他,铜钱带着她手心的温度,老人家,当年您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旁人没看到的
老王头接过铜钱,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莲花纹路,眼眶慢慢红了,像被烟熏着似的:我当年是禁军里的什长,负责刑场的外围护卫。那天柳公子被押上来的时候,脸白得像张纸,嘴唇却抿得紧紧的,眼神亮得吓人,像淬了火的钢针。刽子手举刀的时候,他突然拼了命地喊‘陛下弑兄!我是先帝第十子赵珩!我有证据!’,话还没喊完,就被旁边的两个带刀官差死死捂住了嘴,那官差的指缝里,都渗着他的血沫子……
弑兄沈青禾的心头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嗡的一声。
是啊,弑兄。老王头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街市的喧闹盖过,后来我悄悄打听过,当今陛下赵渊,是先帝第三子,当年先帝属意的继承人是太子赵瑜,也就是陛下的亲哥哥。可太子在登基前一个月,突然‘突发恶疾’,咳血而死,陛下这才顺理成章地继位。柳公子……不,赵珩公子,肯定是查到了陛下弑兄的证据,才被灭口的。
沈青禾握着骨笛,指腹能感觉到笛身细微的凹凸,突然明白了——骨笛的主人,或许不是旁支,而是太子赵瑜!赵珩认祖归宗时,发现了赵渊弑兄夺位的秘密,赵渊为了永绝后患,才诬陷他通匪。而那支骨笛,是赵珩找到的太子遗骨,他本想用它作为陛下弑兄的铁证,却没来得及呈上去,就被匆匆斩了。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沈青禾再次找到了苏伯,还带了从崇文阁悄悄抄录的、关于太子赵瑜病症的记录。苏伯,您看,记录里说太子生前有咳血之症,太医用‘鹿血浸骨’的偏方为他调理,说能温养骨髓,骨头会残留鹿血的味道,您能不能帮我验验这骨笛
苏伯点了点头,从药柜里取出一个白瓷盆,倒上半盆温水,水色清澈,能映出人影。他小心翼翼地把骨笛放进水里,骨笛刚触到水面,就有极细微的气泡冒出来。片刻后,水面浮起一层淡淡的红色,像在清水中滴入了一滴朱砂,凑近了闻,能闻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又确实存在的鹿血腥味,混着之前那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奇异又悲凉。苏伯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枯瘦的手指指着水面:错不了!这是太子赵瑜的遗骨!当年太子‘病逝’后,皇陵里葬的是空棺,没想到……他的遗骨竟被人做成了骨笛。
沈青禾的心沉到了谷底,像坠进了冰窖。她必须找到确凿的证据,让赵渊的罪行暴露在阳光之下。她按照老王头的线索,找到了柳砚当年在京城租住的小院。小院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院门上的铜环生了锈,推开门时,发出吱呀的长响,惊起一群檐下的麻雀。院子里荒草丛生,半人高的草叶间,还能看到零星的菜畦痕迹,院角的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粗壮的枝干几乎要把院墙撑裂,浓绿的树叶遮住了半个院子,只漏下几点斑驳的阳光。
她在老槐树下挖了起来,铁锹碰到泥土,发出噗嗤的闷响,溅起的泥点落在她的衣摆上。挖了约莫三尺深,铁锹当的一声碰到了一个硬东西,震得她虎口发麻。她赶紧扔下铁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泥土,露出的陶盒沾满了潮湿的黑土,盒身是普通的粗陶,上面却用红漆画着简单的云纹,像某种隐秘的标记。陶盒上积满了灰尘,她用袖子擦了擦,打开盒盖的瞬间,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信纸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卷着边,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是用狼毫小楷写的,墨色沉稳。
弟珩亲启:三哥近来行事愈发诡异,前日邀我饮宴,席间多次试探我对储位的态度,言语间尽是试探。昨日更遣内侍送汤药来,说是补身的‘参茸汤’,幸得我身边老内侍眼尖,瞧出那汤药颜色比往常深了两分,且有股若有若无的杏仁味,劝我勿饮。我悄悄将汤药倒给了花架下的白猫,那猫不过半个时辰,便口吐白沫而亡。若我遭遇不测,必是三哥赵渊所为。你若还在人世,切勿暴露身份,速速离开京城,隐于市井,待时机成熟,再持此信与物证,为我洗刷冤屈。兄瑜,章和十七年秋,于东宫偏殿。
章和十七年秋,正是太子病逝前三天!
沈青禾握着信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信纸的边缘划破了她的掌心,渗出血丝,她却浑然不觉——证据确凿了!赵渊弑兄夺位,又杀了知晓秘密的赵珩!
章和三年冬至,是大楚的祭天大典,地点设在先帝陵寝前的天坛。按照惯例,所有皇室成员、文武百官都要到场,先帝陵的守陵兵也会全程护卫。守陵兵是先帝当年亲自挑选的精锐,只听先帝遗诏调遣,不受当今皇帝管辖,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沈青禾提前三日,找到了守陵兵统领卫峥。卫峥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满脸络腮胡,根根像钢针似的扎着,眼神锐利如鹰,正带着士兵在陵前的空地上演练阵法,甲胄碰撞发出哐啷的声响。沈青禾把骨笛和太子的绝笔信递过去,骨笛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信纸上的字迹字字泣血。
卫峥接过骨笛,粗糙的指腹抚过上面的龙涎纹,又凑近看了信上的字迹,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握着骨笛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这信……这是太子殿下的笔迹!
是。沈青禾点头,眼神坚定,当年太子被弑,赵渊夺位,赵珩公子想认祖归宗,却因此遭灭口。如今,只有您和守陵兵,能还太子殿下和赵珩公子一个公道。
卫峥握着骨笛,沉默了许久,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有狂风在里面呼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里燃着怒火,却又异常坚定:先帝遗诏写得清楚:若皇室有逆贼弑亲夺位,守陵兵可凭‘骨笛为号’,废黜逆贼,护正统!沈姑娘,你放心,祭天大典上,只要笛声响起,我卫峥必带三百守陵兵,闯天坛,护正统、除奸佞!
祭天大典当天,天刚蒙蒙亮,天坛周围就站满了人。文武百官穿着朝服,绯红、宝蓝、石青的官袍层层叠叠,像铺开的一幅五彩织锦,整齐地站在天坛两侧。皇室成员则站在前面,个个身着华服,头上的珠翠晃得人眼花。赵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上面用赤金线绣着九条盘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头戴十二旒的皇冠,冕板上的珍珠垂下来,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手里握着的玉圭温润通透,他一步步走上天坛的最高处,台阶被晨曦镀上了一层金边,像条通往神坛的路。
仪式进行到敬天献酒环节,赵渊举起描金的酒爵,正要开口致辞,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突然,人群中传来一阵苍凉的笛声——是先帝生前最爱的《安魂曲》,笛音呜咽,像深秋的风穿过荒坟,又像孤魂在旷野里低泣,瞬间压过了天坛上的钟鼓之声。
笛声响起的瞬间,天坛后方的先帝陵寝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厚重的木门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卫峥率领三百守陵兵持剑冲出,玄色的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腰间的长刀唰地出鞘,整齐划一的动作带起一股凛冽的风,迅速包围了天坛。
赵渊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手里的酒爵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液洒了一地,在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洇开深色的痕迹。他踉跄了一下,指着卫峥,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空气:大胆刁民!竟敢扰乱祭天仪式!护卫!护驾!
沈青禾从人群中走出,手里举着那支骨笛,笛声不停,清越中带着悲凉,她的声音清亮,像冰珠落玉盘,传遍了整个天坛:陛下别急着定罪!您看清楚,这支骨笛,是先帝太子赵瑜的遗骨所制!三年前被您诬陷通匪、仓促斩杀的柳砚,是先帝第十子赵珩!您当年弑兄夺位,怕赵珩公子认祖归宗后揭穿您的罪行,便痛下杀手——这骨笛、这封太子殿下的绝笔信,都是您谋逆弑亲的铁证!
她说着,将太子的绝笔信高高抛起,信笺在空中展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百官传阅着信件,脸上从震惊到骇然,再看赵渊慌乱躲闪的眼神,哪里还不明白
你……你胡说!一派胡言!赵渊指着沈青禾,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来人啊,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刁民抓起来!拖下去斩了!
可他话音刚落,卫峥就上前一步,手里高举着一卷明黄的丝绢,正是先帝遗诏:陛下,先帝遗诏在此!若皇室有逆贼弑亲,守陵兵可凭骨笛为号,废黜逆贼!您弑兄夺位,证据确凿,还是束手就擒吧!
守陵兵们纷纷举起长剑,剑尖闪着寒光,整齐地对准了赵渊,甲胄碰撞的声音像闷雷,在天坛上滚动。赵渊看着周围的人,眼神从愤怒变成了惊恐,最后化为绝望,他瘫坐在祭天台上,龙袍的褶皱堆在他身下,像团败落的黄花,他嘶吼道:不可能……我明明处理得干干净净……连太子的尸骨都烧成了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骨笛……
最终,赵渊被守陵兵强行制服,押了下去,龙袍被扯得歪斜,皇冠滚落在地,珍珠散落了一地。百官商议后,决定迎立太子赵瑜年仅八岁的幼子为新帝。
新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就是恢复赵珩的皇子身份,追封他为愍王,并将他的灵位迁入皇陵,与太子赵瑜合葬在一处。
柳老夫人得知消息后,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皇陵前。她的头发全白了,像秋后的芦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却透着股释然。她对着赵珩的灵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碰到冰冷的石板,发出闷响,眼泪顺着皱纹沟壑流下来,砸在地上:儿啊,冤屈洗清了,你在底下……可以挺直腰杆了……
而沈青禾,在大典结束后,就悄然离开了京城。新帝感念她的功劳,派内侍送去金册,想封她为御前行走,许她随意出入宫禁,她却托人把金册还了回去——她是扳命人,不是皇室的臣子,况且,她搅动了皇室最深的秘辛,留在京城,对新帝是隐患,对自己,也是束缚。
离开京城那天,天很蓝,像块被水洗过的琉璃,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落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柔和的光。沈青禾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着旧罗盘,手里空空的——那支骨笛,她放在了太子和赵珩的合葬墓前,墓前新栽的松柏,叶子绿得发亮。她站在墓前,轻声说:太子殿下,赵珩公子,冤屈已雪,你们……安息吧。
风吹过松林,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应和。
此后,大楚民间多了一个传说:有位青衫女子,手持一支白骨笛,在祭天大典上鸣冤,让弑兄夺位的逆贼伏法,为含冤的皇子讨回了公道。人们不知她的名字,只敬畏地称她为骨笛扳命人。而扳命人的故事,也像一粒种子,落在百姓心里,成了正义不死,冤屈终雪的象征,在街头巷尾,一代代传了下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还有人在雨夜,听到忘尘茶馆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