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明的指尖停在半寸之外,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映得那块半埋石缝的青铜片边缘泛出冷青。
他没再往前,左手掌心压着地面,借力稳住身体。
右臂的麻痹感已经爬过肩胛,连带左肩也开始发沉,手指不受控地轻颤。
他知道,再拖下去,别说辨纹,连笔都握不住。
火光斜照,他在地上投出一道拉长的影。
他忽然将油灯往身侧挪了半尺,让光影从侧面掠过残片表面。
纹路在斜照下显出凹凸轮廓,像被风沙磨蚀过的刻痕,细密交错。
他眯起眼,呼吸放轻。
三组重复符号——左起第一道弯如蛇脊,第二道断口呈斜刃切角,第三道收尾带螺旋。
他心头一震。
这纹,和毒针上的一模一样。
他没动,也没抬头,只低声说:“前辈,这纹路,不是随便刻的。”
苏灵犀没应。
沙粒在她脚下静止,像凝固的河床。
谢昭明从怀中摸出那枚毒针,用左手艰难托起,举到光下。
针身微斜,螺旋纹在火光中清晰可见。
他将针尖对准残片,比划着角度:“这针是你机关里的,纹路藏在针底,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它若只是标记,何必刻这么深?若为警示,该用显符。但它藏得这么隐,只可能是一个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是钥匙。”
苏灵犀石像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
“机关能启能闭,靠的不是蛮力,是密码。”
谢昭明缓缓道,“纹路就是语言。你设的陷阱用它,断枢殿的残件也用它。同一种匠造体系,同一个控制逻辑。这不是巧合。”
他喘了口气,左手指尖已经发麻,话音略断:“百年前那人砍锁环,不是为了毁,是为了留下线索。”
“他砍的角度不对,是因为他要避开核心纹路——他在拆,不是在砸。他想让人看懂这机关是怎么运转的。”
殿外沙流微动,像风吹过干涸的河床。
“你让我进来修机关。”谢昭明抬眼,直视石像,“可你真正怕的,不是修不好,是有人看懂了纹路,却拿它去开不该开的门,对不对?”
苏灵犀依旧沉默。
但沙流缓缓退开一尺,不再紧贴谢昭明脚边。
他没动,只将毒针轻轻放回地面,动作缓慢,表示无意触碰残件。
然后他从工具包里翻出一块碎帛,又摸出炭笔。
笔尖已经磨损,但他没换,只用侧锋轻轻扫过布面。
“我不碰它。”他说,“只拓个影。若这纹真是密语,我能读,也不代表我能破。你仍握着最后一道关。”
他将碎帛覆在残片露出的部分上,左手执炭笔,极轻地来回扫掠。
动作慢得像在描骨。火光跳动,影子跟着晃,他不得不一次次调整角度,避开反光。
拓印渐成。三组符号清晰浮现:弯脊、斜刃、螺旋。他盯着布面,闭眼片刻,脑中将毒针纹与拓纹重叠。
两者完全吻合,且符号排列呈现规律——启、锁、循,再启、再锁、再循,像是某种循环节律。
这不是装饰。
是运转指令。
他睁开眼,声音低却清晰:“这纹路在控制机关的‘呼吸’。开,闭,循环。就像人的一呼一吸。断枢殿的中枢被砍断,不是毁了,是卡在‘启’的状态。它一直在等一个能接上节律的人。”
苏灵犀终于开口:“你怎知是‘启’?”
声音比之前缓了一分。
谢昭明低头看自己右臂。
皮肤下青灰之色已蔓延至腋下,毒素顺着血脉爬行。
他抬手,将衣袖撕下一段,重新扎紧上臂,减缓扩散。
“因为毒针还在发烫。”他说,“你设的陷阱,中针即发毒,可我到现在还没倒。”
“说明毒是缓释的,机关在‘呼吸’,一呼一吸之间,毒液才一点点挤出来。若中枢彻底断了,它早该停摆。可它没停。”
他抬头:“它在等指令重启。”
苏灵犀石眼微闪,红光轻晃。
“你母亲的病,等不了三年五年。”她说,“你也没几天可活。若这纹真是密语,你读得懂,为何不直接破?”
谢昭明苦笑:“密语和密码,差得远。我知道它在说话,但听不懂它说什么。就像你知道鸟叫有声,可你不知道它在报灾还是求偶。”
他将碎帛小心折起,收进怀中。
动作迟缓,左手几乎不听使唤。
“我能做的,是确认它存在,是找出它在哪。”他说,“至于怎么解,得看更多纹路。这片残件只露一角,我看不到全貌。若你能让我看其他部分——”
“不行。”苏灵犀打断,“残件共七块,散于殿内,皆为禁触之物。你已越界半寸,再进一步,毒不解。”
谢昭明没争。
他靠墙坐下,油灯放在身侧,火光微弱。
他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了线,但线的另一头还埋在黑暗里。
他低头看自己左手。
指尖发白,指节僵硬,像被冻住。
毒素在侵蚀他的神经,但他还撑着。
“前辈。”他忽然说,“百年前那个砍锁环的人,他留下的痕迹,和这纹路,是同一套系统吗?”
苏灵犀沉默片刻。
“是。”她终于答,“他砍的每一道,都避开了核心纹路。他不是不懂,是不敢动。”
谢昭明眼睛一亮:“所以他知道纹路的作用?”
“他知道。”苏灵犀声音低沉,“但他没解开。他死了。”
谢昭明没再问。他知道,这已经是最深的让步。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另一张薄纸,是之前临摹残图用的,虽然被炭笔划破,但还能用。
他将碎帛拓片铺在膝上,用炭笔在纸上画出三组符号,又在旁边标注“启—锁—循”循环。
然后他抬头,看向苏灵犀:“若我能找出其他残件上的纹路,不碰,只看,只拓,你可准?”
苏灵犀没立刻答。
沙流在她脚下缓缓流动,像在权衡。
“可。”她终于说,“但你若再越界一寸,我即收解毒之法。”
谢昭明点头。
他撑地起身,左手扶墙,一步步走向殿内另一处残件。
那里半埋在碎石下,只露出一角青铜。
他蹲下,将碎帛覆上,炭笔轻扫。
纹路再现。
又是三组符号。
他比对片刻,发现排列顺序变了——锁、循、启。
不是固定顺序。
是动态变化。
他心头一紧。
这纹路不是死的。它在变。
就像机关的呼吸,每一次都不完全相同。
他低头记录,笔尖微颤。
左手指尖已经麻木,炭笔几次滑脱。
他咬牙,用掌心夹住笔杆,继续写。
突然,右肩一阵剧痛,像有铁丝在血管里绞动。
他闷哼一声,身体一晃,油灯被衣角带倒,火光猛地一暗。
他伸手去扶,指尖擦过灯身,却没抓稳。
灯倒在地上,火苗晃了两下,没灭。